幸臣—— by灰谷

作者:灰谷  录入:01-23

柳升原是个消息灵通的,自然了解,悄声和他说到:“我的小公爷诶,谁想到你能请到这两位大佛哎。李梅崖就不说了,贫寒举子,随母改嫁后考上科举回归本姓,耿直不阿,才干一流。内阁最年轻的大学士,副相!前些日子不知道如何触怒了皇上,皇上命他在家停职反省,如今朝中正观望着,也不知皇上之前一贯倚重他的。”
“另外那位沈大人,可真就是名声在外了,他是两榜进士,又是豪门世族出身,他父亲也是入阁做过相爷的,祖母还是公主。可惜尽皆不在了,门庭凋零。因着长辈尽皆不在了,一个人无人管束,从年轻时就有不拘形迹,放浪形骸的狂生的名声,听说文才极佳,书画都好,还十分旁学杂收,擅弈棋蹴鞠,又偏有个爱好,爱唱戏,甚至时常在自己家里的私人堂会客串登场的。”
许莼听着笑道:“听起来确实是个诗酒放旷的风流才子啊。”
柳升道:“可不是?因着他才华极好,原本在翰林院里清清贵贵待着做翰林侍讲学士的,之前李相还没入阁的时候,在御史台做过一段时间御使大夫,就看不惯他,似乎参了他一本,淫邪纵情,有伤风化。你也知道,今上极严谨深沉的,只看重那守正务实的官员,最不喜轻佻浮躁的,于是便将他黜落到了礼部做了个小主事,据说是御口说了,让他到礼部去学学礼。”
许莼一怔:“原来是这般……”
柳升道:“可不是吗?这下两人就结上了仇,京里宴饮,都是要打听着两人错开了请的……”
许莼若有所思,柳升道:“也不知道你怎么请来的,依我说你还是离他远点,毕竟今日的主宾是小王爷,李相可是小王爷带来的。再则,李相一贯实干,这突然触怒皇上,也只是停职在家反省,并没有什么处分。皇上还是倚重李相的,迟早是要起复的,你还是莫要得罪他为妙,他性子执拗,耿介刚直,这些年他参倒的皇亲国戚,也不知有多少了。”
许莼心想,沈先生是方大哥的朋友,自然就是九哥的朋友了,论起亲疏远近,自然是沈先生才近,我自然是要偏着沈先生的。但面上也没说什么,只一笑而过,又出去吩咐了管家上菜。
一时之间侍女如流水一般捧了菜肴进去,各色长桌上百味珍馐、水陆备至,俱是名贵菜肴,珍稀酒水。许莼进去的时候,却看到盛长洲正在介绍海外货物,闽州风俗,商事民风。
谢翡显然十分感兴趣,接连问了几句,许莼想起之前的话,笑着接口道:“小王爷若是有兴趣,不如迟些我让我表哥送些海外舶来货到王府上,让王府看看。我这表哥家,却是刚领了皇商的差使,将来进京的时候还多呢,小王爷若是有什么想要采办的,尽可吩咐。”
谢翡好奇问道:“刚领了皇差?却不知负责的哪一项?”
盛长洲道:“却是专供外洋舶来品一项。”
谢翡点头赞道:“是个好差使,俗话说货无大小,缺者便贵,外洋舶来的,物以稀为贵,利润大,再将我朝的货物往外运,闻说外洋对我朝的瓷器、丝绸等物十分珍惜,正可扬我朝国威。”
盛长洲含笑点头:“小王爷说得极是。”心中却想,这小王爷和那“九爷”一比,高下立见,说到外洋生意,一般人只想到利润、国威,那九爷却只想着民生国计,造福百年。
李梅崖却忽然道:“出外洋去,盛少东家还当多多关注粮种,若是能引进些耐灾又产量大的好粮种,倒是造福黎民之大功。”
盛长洲一听此人竟与九爷不谋而合,心下肃然起敬,拱手笑道:“凛遵李相钧命。”
李梅崖道:“不必如此,李某有负天恩,如今停职在家,无官一身轻,一介寒生,不过是从前穷过,知道饿的苦处罢了。”
谢翡笑道:“李先生果然时时以为任,我却未曾想到,佩服佩服。”
沈梦桢已阴阳怪气道:“‘相天子,活百姓’是内阁之责,咱们这些人,人人都能关心天下关心百姓,小王爷却不好说的。”
一时座中诸人都沉默了。谢翡看他语义直白,失笑道:“沈先生饶了在下——咱们还是来说说画吧!我看许小公爷适才那幅瑞鹤图虽则不错,但看得出摹画的人看来是没见过真正的《瑞鹤图》,因此用色上是失于富丽堂皇了,精巧有余,意境就欠缺了。”
许莼笑了:“小王爷一语中的,这幅画确实是我摹的,我看到的也是摹画,因着喜欢这漫天白鹤千姿百态,反复摹画,这幅是我摹得最好的一幅了,因此今日才斗胆混在旁的名家画中供各位先生们赏鉴。可惜这画藏在大内之中,无缘一观。”
李梅崖道:“徽宗这画是精绝了,但为君却只沾沾自喜于这祥瑞,又万般精力不在治国御民,却在笔墨书画,可怜亡国之相从伊始也,不看也罢。”
谢翡看沈梦祯面露讽刺之色,显然又要争执,轻轻咳嗽了声:“李先生说得也有道理。只是弘文院内的藏画,也并非全无机会一观,我正好在弘文院内也当着些差使。每年亦有清点库房、晒画之时,又有请宫廷画师一并赏鉴摹画的时候,等我到时邀小公爷一并摹画,正好一观此画。”
许莼连忙拱手:“有劳小王爷费心。”
李梅崖却显然不知道就着台阶下,反而执着道:“适才我就想说了,民间有俗语‘惜衣有衣,惜食有食’,今日这宴会如此奢侈,厅堂如此豪阔,客人不过寥寥数人,宴席上这许多食物,尽皆要浪费了,暴殄天物。更不必说为观这画,大白日点燃这许多蜡烛,何其靡费!民间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尔等却白日举烛,附庸风雅,不务正业,何其遗憾!”
一时席上诸人面色都有些难看,尤其是许莼身为主人,年岁尚少,面皮薄,登时就面红耳赤。盛长洲到底在商多年,已起身拱手谢罪道:“都是小的不是,考虑不周,因着从闽州到京,想着来日要办皇差,这才央着小公爷举办宴会,引荐贵人。小的不了解京中风俗,只怕怠慢了诸位贵人、大人,这才靡费了些,平素并不这般铺张的。小的这就命人撤去明烛,撤下多余的菜肴,命人舍予附近田庄农人。”
沈梦桢却已冷笑一声站了起来:“好个耿介直白铁面无私的李相公,小王爷带你散心,主人唯恐怠慢,尽其所能殷勤待客,何错之有,你倒又打算踩着大家的脸皮以全你的清名了?”
李梅崖面色不变,冷漠道:“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注)。沈大人日日酒酣乐作,客醉淋漓,须也要记得惜福养身的道理才好,要知道人无寿夭,禄尽则亡!”
沈梦祯已大怒,谢翡心下暗道不妙,慌忙拉了沈梦桢道:“列位稍安勿躁,李相苦口婆心,虽则话不中听,但也是一片冰心……”
沈梦祯却啐了一口,怒容满面道:“李相若是参加宫宴,也敢如此出言不讳吗?不还是欺负主人无权无势,好以此做筏子,博取美名?他这求名的心,比我等还要大得多呢!什么公道正义、耿直不阿的名声,不过都是他苦心经营以为荣身之梯。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你牺牲所有,断亲绝友,博那孤臣诤臣的美名,无非就是为了权势尊显……”
李梅崖忽然站了起来,面无表情,拂袖转身而去。
沈梦祯冷声在李梅崖身后仍然高叫:“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远处的乐班子不知宴会厅上变故,仍然悠悠然奏着丝竹。
谢翡尴尬道:“是我的不是,我代李相给许小公爷赔个不是……”
沈梦桢呵呵了一声,许莼勉强笑道:“不敢当,确实是我等此前未考虑周到,还请小王爷和诸位大人不要怪罪。”柳升等人也都上来打圆场,一时众人又重新言笑晏晏,但到底场面窘迫,最后又饮了一巡酒,谢翡便先起身告辞。
送走了谢翡,柳升、李襄瑜等人才告辞,沈梦桢却直留到了最后,拿了酒杯饮至酣然,笑着与许莼一一将那些鹤图品评过去,这才要辞别,临行前持了许莼的手道:“小公爷。”
许莼颇有些感动,只以为他有什么话要交代,忙道:“沈先生请讲。”
沈梦祯正色道:“人无远虑……”许莼肃然听着,看沈梦祯慢悠悠打了个酒嗝,继续道:“必是有钱。”
许莼愣了,盛长洲已是笑了:“沈大人好生风趣。”
沈梦祯放声大笑起来,对着许莼和盛长洲道:“多谢款待!”翻身上么,纵马沿着山道一人一马仍如来时下山去了。
被他这一打岔,许莼之前那郁闷也散了些,转头反去安慰盛长洲道:“表哥莫恼,这京里都这样的,动不动便要扯上些大道理大规矩……”
盛长洲却反过来揽了他的肩:“不必宽慰为兄,生意场上为兄什么人没见过,在闽州那些地方官员,莫说正经官员了,便是个小吏,也能有一套一套道理教训咱们呢,如今既接了皇商的差使,已是腰杆子硬了许多了。倒是幼鳞吾弟今日为了盛家受了委屈了。”
许莼被表哥揽着,心中一暖,笑道:“横竖咱们目的也达到了,看来这皇商确实不是小王爷荐的,只不知究竟是哪里来的,待我再打听打听。”
盛长洲却道:“幼鳞不必再打听了。我仔细想过了,这京里藏龙卧虎,吾弟到底年少,这般冒撞四处打听,只怕反得罪人。既然是天恩浩荡,那咱们就忠心办差,若是真有人别有用心,迟早也要主动找上我们,如今犯不着四处摸着。横竖就如下棋一般,见招拆招罢了,不必太过心忧,咱们按规矩办事便是了。”
许莼一听也是:“表哥说得有道理。”
盛长洲携了他手笑道:“今日也累了,不若就在这别业歇下,明日再回去了,我已让人收拾了房间出来,你先下去换了衣服,喝些茶,醒醒酒。”
许莼却有些心中烦闷,只恐盛长洲看出来心中内疚,只笑道:“昨日来得急,书坊那边却还有些事未处理,我且先回去处理下,再与母亲说一声,表哥今日操持宴会,也累了,且先在此安歇,明日再进城不迟。”
盛长洲也不勉强,只叮嘱了一番春夏秋冬四书童,又妥帖安排了管家、车马等,命人仔细将小公爷送回城。
许莼回了城中,却自回了竹枝坊,却是自拿了房中留着的酒来,自斟自饮,一边看着月色,一边心中想着,昔日只知我和阿爹名声不好,原来被这些清流当面鄙薄,是如此难受。原本就不是一路人,以后倒也不必强融,他们做他们的清官,我们自走我们俗道便是了。
只是,九哥也是如此看我吧。
许莼想到此处,一时心中酸楚,又饮下了好几杯酒。
却不知就在不远处,刚刚回城的沈梦桢就已被苏槐命人带回了宫里,灌下了一户醒酒茶,洗漱一番,这才将他送到了君前。
沈梦桢原本也没喝醉,此刻被忽然急招进宫面君,早就吓清醒了,上前拜下不提。
谢翊看他道:“平身吧,卿今日赴宴,可择了哪一个为学生?”
沈梦桢借着酒意,大胆道:“臣奉君命考察学生,却见靖国公世子许莼天然美质,未经雕琢,可堪教导。”
谢翊微微一笑,沈梦桢看到君上面露笑容,心下一松,知道猜对了,果然不是谢翡。谢翊却问:“许小公爷荒唐之名满京城皆闻,你却不惧?”
沈梦桢道:“臣也打听了下,他虽有纨绔荒唐之名,却并未做什么欺男霸女的恶事,唯一闹得比较大的还是豪捐了十万两银子为母换诰命,这样的事论理也能算得上是孝。这京里纨绔二世祖还少吗?比许小公爷还荒唐十倍的臣都见过。只靖国公府这荒唐名声传得到处都是,倒像是有人推波助澜。”
谢翊微一点头。
沈梦桢躬身道:“臣回去后就让人传话靖国公筹办拜师宴?”
谢翊摇头道:“不必,此事容后再议。你且先将今日宴会情状都说了,不可隐瞒。”
沈梦桢一一说了。
看皇上一直面容淡漠,无动于衷,他心中忐忑,尤其是说到李梅崖说的那些话时,他也不敢增减,只原样说了。
谢翊笑了声:“然后呢?沈爱卿性烈如火,就没反驳几句?”
沈梦桢迟疑了一会儿,到底不敢隐瞒,只含糊道:“臣即驳斥他只为好名,辜负主人殷勤待客的好意,做个断亲绝友的孤臣,不过是为了沽名钓誉、恋栈权位罢了。”
谢翊淡淡道:“朕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摄政王罢了。”
沈梦桢深深低下头去,谢翊道:“摄政王英年早逝,游猎之时坠马而亡。李梅崖年轻时受过摄政王恩惠,不肯信那是意外,因此只想查出真相。”
沈梦桢不敢再言,谢翊却道:“李梅崖亢直敢言,疾恶如仇,务实能干,是个能臣。朕都不介怀,你也不必介怀。君子和而不同,尔等只当一心为民,襄国辅政,朕便都一般看重。”
沈梦桢心服口服,拜下去:“皇上英明。”
谢翊却又道:“靖国公世子,有经济之才,只是年幼无人教导,学问上有些欠缺,朕欲磨炼其才,故才教你今日去观其品质。你行事虽佻达放旷,但始终不失大节。如今既在礼部学了几年礼,谨慎当差,想来也知错了。不日吏部会有任命,你且去太学任博士祭酒,掌教弟子,掌承问对。望你今后都改了那等纨绔风流习气,既为人师,不可误人子弟。”
沈梦桢连忙再拜领命,心中却暗自揣测,太学?皇上难道要让那靖国公世子入太学?但也不敢问,只在内侍引导下告退了。
谢翊却转头问方子兴:“打听了吗,许莼今夜在城外还是回来了?住靖国公府吗?”
方子兴道:“只留了盛少爷在城外别业收拾安排,许小公爷今夜回了竹枝坊。”
对苏槐道:“去弘文院库房把那《瑞鹤图》取了来,朕要出宫。”
苏槐连忙应了下去,命人立刻去开了库房取画,一边看了眼漏刻,这已接近子时了,宫门早落钥了。哎,不过这位主子什么时候把宫禁放心上过?要不是他一贯喜独处骑马,时常独自随意出宫,哪能那么轻易被暗算呢?只能说,幸好小公爷住得近。
听起来孩子受了大委屈,一腔热诚精心待客反被撅了个冷屁股,扣了顶大帽子,不定这时候多难过呢,是得去哄哄。
作者有话说:
下回“小公爷月下委屈哭唧唧;谢九哥温言抚慰夜漫漫……” 注:《庄子·逍遥游》:“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

第27章 慰藉
谢翊忽然到了竹枝坊, 春溪夏潮等人是吃了一惊的,正要上去禀报,谢翊却道:“不必禀了, 我自上去找他, 他睡了吗?”
夏潮道:“并不曾睡, 从城外回来就闷闷不乐,梳洗后就要酒一个人在楼顶阁楼那里喝着……”
谢翊转头看了他一眼, 十分严厉:“你们世子尚年少,又是刚饮宴回来,他说要喝酒, 你们就真给?不怕纵酒过度伤了身体?”
冬海连忙道:“并不真敢给那劲足的酒, 只送了那酸奶酪酿的梅子冰酒, 酸酸甜甜的, 那也就借一点儿酒意,便是孩子都能喝上几杯的,不醉人的。”
谢翊这才微一点头, 直接往上走去,五福和六顺连忙拦住了春夏秋冬几位书童:“走,几位哥哥们, 咱们一边吃点心去,刚带来的新鲜面点。”
谢翊走进去时, 许莼正趴在阁楼上卧榻上已睡着了,显然之前是趴在大迎枕上往下透过琉璃窗看着下边风景边喝闷酒, 屋里只点了一枝琉璃灯在墙边。月光烂银也似, 照得小小阁楼内通明如昼, 能看到旁边榻上放着个矮几, 几上摆着酒壶, 水果,葡萄等。
谢翊看许莼头发散乱,身上仅穿着宽松的银缎袍子,双足也未着袜,一双小腿光着随意压在软被上,毛毯软被一大半都滑落在榻下,他只抱着个大迎枕望着下头,侧面看到睫毛湿漉漉,再一看那枕上已湿了大半,一只手尚且还捏着个空琉璃杯,已快要落到榻下,所幸榻下也铺着厚厚的地毯。
谢翊:“……怎么伤心成这样?”也不盖被子,这天尚且还寒,就这么任性光着脚衣着单薄,素日看着几个童仆尚且伶俐,竟也不知照顾自家公子。
他将带来的书匣放在一侧,挥手命跟从的人都下去了,伸手拿了张毯子替许莼盖了盖,也未惊动他,眼尖却看到自己送他的龙鳞剑正压在枕头下,露出了剑鞘来,也不嫌睡觉硌着。
和下边卧室的宽敞不同,这阁楼很小,两人在就已显得挤窄了,但收拾得纤尘不染,甚至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一只鸟展翅欲飞,寥寥数茎草在一旁,旁边潦草写着“独鹤与飞”,看得出是许莼自己画的。
床边灯下有一张十分舒适的竹躺椅,上面铺着厚软的狐皮褥子。他坐下来,便看到旁边的矮柜上,摆着个八宝盒,盒子打开着,里头一套活灵活现的木雕,雕着小猪、小猫、小狗等憨态可掬,都摸得油光水滑,看着普通,拿起来细看便闻香气沉郁,原来都是沉香木雕的。另杂着几颗很大的宝石原石,虽未经雕琢,仍是看得出成色极佳,与一些精致颜色的贝壳、螺壳、砗磲雕花球等扔在八宝盒里,显然只是孩童随手把玩的玩具。
谢翊拿了几块宝石摸了摸扔回去,看矮几下边隔屉里放着几本书,抽出来一看,果然不是话本子就是画册,他抽了本画册,打开发现上头竟然画着的每一页都是自己,线条都很简单,有的只是一个侧脸,有的是站在院子竹下,有的是闭眼安睡,还有眼睛上蒙着纱布,衣衫半解的……竟然连颜色都上了,肌肤细腻,微微侧着的左肩后还点了一粒朱砂小痣。
谢翊:“……”他几乎想要解衣看看那边是否真有一颗痣。
随手翻看完,顺手纳入自己袖中,然后又拿了本话本翻着看,一边在桌上拣了只水晶高杯,倒了点奶酪酒喝,果然酸甜清冽味道极好。他往后倒入躺椅内,发现脖子肩膀腰背和手肘,都得到了妥当安置,整个人如同陷入云内,十分舒适闲适。
谢翊从未如此没有仪态过,翻了几页话本,又看了眼许莼,他鼻息均匀,甚至打起了小小的呼噜来,这小小的阁楼内,万籁俱寂,月明似水,谢翊闭了闭眼睛,心里冒出来一句宋人的诗:“醉来拥被高眠,恁地有何不可。”(注:贝守一《有何不可》)
他自懂事就是皇帝,懂事起就要读“王用勤政,万国以虔”,天下万民都是他的责任,朝堂臣工都需他来统率,学的是朝乾夕惕功不唐捐,习的是焚膏继晷玉汝于成,竟然是在这小纨绔这里,他感到了放松闲适来。
许莼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翻了个身睁眼忽然看到谢翊坐在床头低着头拿着本书看,只以为自己在梦中,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心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九哥真好看啊。
他怔怔盯着谢翊好一会儿,谢翊便觉察了,转眼看他呆呆的似未酒醒,便问道:“醒了?”
这竟不是梦?许莼吃了一惊,连忙坐起来,却起身猛了一阵头晕,谢翊见状扶了他一把,将他按着坐回了榻上,顺手拉了毛毯替他盖住腰腹:“不必起来了,我听方子兴说了白天饮宴的事,想着你恐怕受了委屈,特意来看看你。”
谢翊没说话还罢,一说便是直戳中许莼伤心事。原本忽然见到九哥,许莼又惊又喜,只想问九哥身体如何,却被问起白日所受耻辱,又是羞又是愧,这等丢人事体竟被九哥知道。想来也对,那沈梦桢是方子兴的朋友,他回去自然要说的,眼睛一酸,不争气的眼泪扑簌簌又落了下来。
他越发恼自己这不听话的眼泪,这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人家还唾面自干呢,但九哥……九哥不比旁人。
谢翊果然也没有笑他,只从袖中取了帕子与他拭泪:“莫哭,李梅崖不合时宜,咱们不和他计较。”
许莼擦了泪水,哽咽了好一会儿,才平了气息:“让九哥笑话了。我是自取其辱了,他们读书人,原本就看不上我们,小王爷不过看在我那送的礼上和颜悦色几句,我就以为人家真的青眼有加,上赶着送上去给人扇耳光。”
“我和表哥,为了这宴会,布置了许久,只恐怠慢了贵人,没想到……带累表哥和我一起受辱,表哥心中不知怎么想我呢。先还夸我长大了能为家里分忧。如今表哥心中肯定好生失望,我这个表弟太过纨绔,没能给盛家长点脸。平日里外公表哥,有什么好的立刻派人送来给我,如今我却带他吃了好大一场挂落。”
谢翊道:“这有什么,你表哥既行商多年,这还放在眼里?再则他们这是先抑后扬,先把你和盛家打压了,你们自以为配不上,少不得以后就听他们的罢了。不信你只看着,过几日那小王爷必然要回请你,款款挽回你,你和盛家被打击后,自然觉得京城不好混,朝廷步步惊心动辄得咎,他耐心指点你们,你们当然要觉得他是好人了。”
许莼一怔:“原来是这般?小王爷当时看着也很是尴尬窘迫,看起来不像是提前料到……走之前还一直向我致歉。”
谢翊满不在乎:“李梅崖那脾气朝堂谁人不知。谢翡好端端把他带去你的宴会,无论谁的意思,横竖都没安好心。他们难道不知道你要招待宗室,你又一贯手里散漫不把银子当银子的,自然是尽其所有招待贵客以恐怠慢。李梅崖寒门出身,家贫极清苦,随母改嫁,不知吃了多少苦,一贯对富家做派是嫉恶如仇的,又是历来耿介刚直,任凭什么王公贵族,在他那里也不算个什么。来这里看你们花钱如流水,岂有不说的。”
许莼委屈道:“既是招待贵人,食物自然是丰盛为上。人知盛家是皇商,若是招待宗室贵人,还上些自家普通饭食,反被贵人嫌弃怠慢。更何况这京里备办宴席,也大多如此规格,并非我极力炫富。”
“盛家海商,那些海珍于内陆贵重,于我们来说却只是寻常,都是自家加工的。再则因着观画,那日光总有些阴影,观画颜色自然有差,既然是要赏鉴,我便想着用银镜反射烛光,便能看得更清些……”
谢翊伸手按住了他嘴唇:“不必辩白……”
许莼感觉到那根手指在自己唇上按了下,耳根立刻滚热起来,已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他原本满肚子的委屈辩白,只恨不得拉住那李梅崖的手好生辩白,如今却只盯着谢翊的面容。月下依稀能看到九哥披着自己送他的那件吉光裘,眉目一如从前冷傲,看着他目光却十分关切温和。
谢翊缓缓解释道:“你如今年少,遇到事急着辩白,却不知这样时候如何辩驳,你都已落了下风。今日情形我听说了,沈梦桢的反应,才是最符合朝堂攻讦的老辣反应,直接攻击他立身不正,沽名钓誉,刻薄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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