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捷远愕然一会儿,慢慢跪了下去,“小民谵妄。”
谷梁初见他跪了,似乎满意,立刻长身而起,再没看谁,大步出府去了。
作者有话说:
架空文哦!不要对号。
第3章 朔亲王逼定质计
是夜,谷梁初身边一名随兵借着暮色掩护摸到吕宦官的寝房外面,躬身唤道:“公公,是我。”
吕宦官轻轻推开窗扇,瞧着那名随兵跃入房来,迫不及待地问:“我走以后他又说什么了?”
随兵一五一十地复述了谷梁初对弓捷远说的那几句话。
吕宦官有点儿不信,“就这些?”
“就这些!”随兵认真点头,“属下谨记公公吩咐,一字不敢遗漏!”
吕宦官不由纳闷,“这就奇了!他巴巴地将我支走,就为了骂弓挽几句?”
同一时间,谷梁初已经换好了夜行衣,同旁边一个同样装扮身形略为魁梧的人说,“你别跟我跟得太紧。”
那人应道:“谷矫知道。”
门外又闪身进来一人,这人穿着侍卫服饰,身形与谷矫相仿,细看之下容貌也很相似,只是上唇豁了个口子。
“那东西去找吕值了吗?”谷梁初问道。
进来的人点了点头,“属下看着他进了吕值的屋子。”
谷梁初冷笑一声,“真是忠诚。梁健,你在府中留守,我和谷矫出去的事情不准给第四个人知道。”
“咱们这边肯定没有第四个。”梁健应道,“弓府那边……”
“管好自己。”谷梁初面色严肃,“孤很快回来。”
“王爷小心!”梁健把身一躬,然后仰头看着谷梁初和谷矫一起翻上房顶推开屋瓦飞檐走壁地没了踪影,不由轻叹一下,“这些王府护卫,连自己人都看不住,还能防贼防刺客么?”
殿外的府兵见梁健掩好殿门走出来,压低嗓子小心地问:“梁卫长,王爷和谷卫长安歇了吗?”
梁健点了点头,提醒地说,“别出动静,扰了王爷的觉赏你庭杖。”
府兵连忙讨好地笑,“那怎么敢呢?谁不知道王爷打小儿觉轻,什么都不金贵就这睡眠最要紧的?扰了就是不想要命了!梁卫长,这一段都是谷卫长守内殿,您总负责咱们外殿了呢?”
“我好困!”梁健说道,“不爱在里面伺候,谷矫心疼我。我眯一会儿啊,你听着!今儿王爷歇得早,一会儿醒了喊我你赶紧把我弄醒,害我挨骂我可收拾你啊!”
“您歇您歇。”府兵连忙给他放张躺椅,“耽误您的事儿您揍我。”
梁健不搭理府兵了,靠进躺椅里裹好衣服,闭了眼喃喃道:“这天哦,马上冷喽!”
“孤本以为今日或会白跑一趟,不料竟能得见将军尊面。”长空无月,镇东将军府后院,漆黑的病室没有一丝光线,身着夜行衣的谷梁初立在地中,只有揭了面巾的脸孔依稀可见,那情形,诡异得似颗无躯的人头孤零零地瓢在漫漫的墨色之中,令人震骇。
“臣惭愧。”地上,一个玄色布衫的长者叩伏于地,若不凝神细辨,也看不清他的身形轮廓,皆与黑夜无异。
“将军戎马半生,镇得一境平安,何愧之有?”夜行短打的谷梁初依旧满身皇族气派,有条不紊地道。
“愧不能为吾皇分忧。”玄衣人亦是缓缓答道。
“将军口中的吾皇指的是谁?开武?建殊?还是今上?”谷梁初黑眸现芒,在墨色中闪闪转动。
玄衣人面色大变。
当然,夜色太浓,旁人并不能见。
谷梁初却似瞧得分明,他竟淡淡一笑,“将军还是行伍的外臣,再聪明也学不来朝堂内那些奸狡伪饰之技,孤王不过玩笑一句,杀伐四方的将帅怎就变了颜色?”
“臣恐见疑于朔亲王,不胜惶惧。”玄衣人沉声禀道。
“孤若见疑却没什么,不过一介闲王,管得什么?可若圣上猜疑将军抗逆不臣,将军便是真病概也逃不过天子之憎。”谷梁初仍旧立得笔直,威仪如在众人之前。
“那也……无法。”玄衣人沉吟一会儿,又缓缓道。
“将军若真如此消沉,孤王今夜怕是不会顺利得见尊面。”谷梁初道,“此处无人,咱们就不必推来挡去,好好说话吧!”
“王爷今日前堂提醒,给臣犬子指了活路,老臣怎可继续昏聩不明?”玄衣人道,“非是推挡,实是事出预料,一时间不知如何才好。”
谷梁初轻轻叹息一下,“事出预料倒是真的。将军果然聪明,孤自认行事谨慎言辞小心,你还是立刻破解了其中玄机。将军也果然胆大,为了一线希望甘心瞎了这经营数月的虎恙之策,所谓英雄怜子,实在令人感佩。”
“臣唯叩谢王爷垂顾。”玄衣人道。
“若是血脉得保,”谷梁初不愿再兜圈子,直接问道,“将军可肯舍了这数月的隐匿,沉疴缓起整饬军务,之后仍镇东线,固京师近防成名将功业?
玄衣人仰首望他,眸色沉沉,“臣生于微末半生倥偬,昔日拜将之时自名涤边二字,镇疆戍防乃是平生之愿,怎甘隐在这阴潮小院之中不见天日?若能马革裹尸实乃此生大幸,可是……”
“将军若想不遭圣忌,血流漂杵之地就不要带上少将军了,送与孤王做个近卫,你父子二人一涤外边一护守皇家血脉,内外建功可不好么?”谷梁初截住弓涤边的话头,痛快说了计划。
弓涤边没有惊讶,只是长久不语。
“这质子之计,非孤王来行不能取信于人。”谷梁初又慢慢道,“将军与孤无旧,且孤身为今上之子,将军不敢全心托付也在情理。然则目下形势所迫,将军还有其他良策可选择么?便是孤注一掷也只本王愿为将军提供一掷之地吧?父为猛虎,若不留子于巢,哪有驰骋山野之机?怕是机关算尽也不自由,甚至覆巢之下无完卵,到最后长幼都不得保,那时岂不可惜?将军,这天下毕竟是龙族的天下,你纵英雄盖世,非要与龙相搏,智计皆出胜算几许?”
“臣为天家犬马,并无相搏之心……”弓涤边颓然垂首。
“今孤已知将军诈病,如同天子亦知。”谷梁初凝望着他说,“改朝数月,将军始终不曾明白拥立,此时再不决定,莫非偏要等个坐以待毙?”
“臣斗胆……”弓涤边只好说道,“敢问王爷为何施以援手?”
“一则以恩为交,将来朝外有兵为孤依仗。”谷梁初毫不犹掩饰地说,“将军想我这孤身王爷可好做吗?”
弓涤边静静凝望谷梁初的脸,猛然想起这个王爷生母贫贱,身边并无公舅相助,从前他父亲是个塞王他是王之庶子也便罢了,如今他父坐了皇上他也成了王爷,情势可就不一样了。弄得好终身富贵一辈子荣华,弄不好,身首异处小命不保也是分秒间事。
“孤王不是今上,并不忌惮将军是前朝之军。”谷梁初接着说道,“前朝已覆,将军聪慧,若非走投无路不至定要鱼死网破。孤王不怕养虎为患,只怕今上忌惮不息,硬将忠将逼得反了。”
“二呢?”弓涤边接了这个理由,又问,“有一就有二。王爷的第二个原因是什么?”
“第二便是将军的少将军了。”谷梁初竟又淡淡笑了,“孤王爱才,惜这小猫儿牙没长全便处风雨,不愿看着他有朝一日血溅朱阶,所以有心相护。将军若不心疼,孤王也就爱莫能助。”
“王爷保他……”弓涤边听到这里立刻嘶声询问。
“孤王保他性命。”谷梁初笃定地道,“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孤王活着,就能保他。别的,官职地位,或者将来能否逃出自由之身,孤王都无法允诺将军。呵呵,这些东西,孤王自己都不敢保,何必说来骗人?”
弓涤边沉默下去。
三更早过,睡得很早的弓捷远却又醒了,他没了困意,翻来覆去地在板床上打饼子。
弓石看不过去,商量地道:“少将军,小的给您加一床褥子吧?这床也实在太硬了,根本不是您这娇贵人该睡的。”
“我哪儿娇贵了?”弓捷远烦他,没什么好气儿地道,“会说话你就说,不会说便消停点儿。”
“怎么就生气了?我的意思是说您这么瘦,该睡软塌。”弓石嘀嘀咕咕地道,“一把子精细骨头,非得折磨自己睡什么硬板床啊?您看把这肉皮儿硌得?这脾气可真像将军呐,就爱和自己过不去。”
弓捷远听得心头感慨,暗道自己也就只有脾气像父亲,其他都不够像——胳膊不够粗,腿也不够有劲,五官眉眼不如父亲那么浓黑深邃,就连肉皮子都太苍白细嫩,给东西一硌就红了,实在不够威风霸气。他想当父亲那样的豪气硬汉,可惜身材外貌却多随了母亲。
母亲是个很好的人,她够轻灵够飘逸,秉性温柔,人也总是和煦婉蔼,但那都是女子的美妙,弓捷远不愿太肖似她。
甚至不愿太想起她。
母亲走得太早了。
她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永远年轻永远美丽的倩影,于他和婕柔,于父亲,都是太残酷的事情。
那年弓捷远刚刚六岁,按理说应当不大知事,但他总是清楚地记得彼时还未至而立之年的父亲扑在母亲的棺盖之上反反复复地念叨一句话,“同来何事不同归?”
“少将军,你怎么了?”弓石抱着一床锦褥过来,见弓捷远不翻腾了,身体直直地平摊在板床正中,双目大大地瞪着房顶出神,不由问道。
弓捷远摇了摇头,“没事儿。以后别叫我少将军了,我是哪门子的少将军啊?谷梁初都说了,何职何衔?谁给我授的将军?”
“少……少爷,”弓石立刻劝道,“您可千万别消沉呐!他是王爷么,生来高高在上说惯了人的,听他一句半句冷的硬的算什么呢?莫说少爷,那些一品大员给他抢白几句也得受着么不是?没什么可恼火的,皇家血脉惯只高看自己,瞧谁都不好的。咱们虎父无犬子,堂堂镇东将军的亲生儿子,打小儿就跟着父辈战场里去阵法里来的,持弓着甲英勇杀敌,怎么不是少将军啦?不是朝廷有……不是您的岁数还小,自然早就封授了。少爷如今也才十九,那急什么?”
弓捷远不爱听这种偏情的劝解,只问:“婕柔今儿没过来么?”
“哪会不来?”弓石答道,“只不过当时少……少爷着了些气,正在闷睡,小的怕扰了您的觉头,便将小姐劝回去了。小姐没看到哥哥,眼圈儿还红了呢!少爷明儿用了早饭就赶紧过去看看小姐吧!”
弓捷远点了点头,“爱哭的丫头。”
“小姐刚十三岁,正是娇嫩的年纪,爱哭些不正常吗?”弓石笑嘻嘻地,“将军生病顾不上,您这亲哥哥自当多爱护些。”
弓捷远听了这句立刻翻身坐起,问弓石说,“弓秩干嘛呢?把他给我叫来。”
“谁知道在哪儿躲懒?”弓石听见这个名字立刻不满,丝毫不掩饰言辞里的挑拨之意,“小的替您出去找找吧!寻得到寻不到两说,就是寻到了他听不听我的,来不来也两说。”
作者有话说:
谷矫梁健 谷梁
第4章 忠贞父详解私衷
话音未落,卧房门口已经有人说道,“要你寻什么?我又干嘛要听你的?”
弓石闻言立刻使劲儿撇嘴,挤眉弄眼地对弓捷远使坏道:“少爷看见没有,这家伙总是这样,悄没声儿地听咱俩的门缝儿!惯阴险的。”
弓秩也不把这么明目张胆的构陷放在心上,大步走进室内,眼睛只看着弓捷远,躬身揖礼道,“少爷唤我何事?”
“今日谷梁初问父亲的病,”弓捷远直接了当地道:“向将军回复他的那些话,你听见了没有?”
“小的当时守在堂外,听见了的。”弓秩答说。
“可去军中问过了吗?元蒙之地,果有这种病吗?”弓捷远又问。
“朔王爷一走我就摸出门去寻了几位老军汉和两名军医细问过了。”弓秩回答小主人道,“他们讲确实听说过类似的病症,是很荒僻的元人部落才会有的疾患,害上了确实迁延难愈烦恼不堪,过染人也确是过染人的,但并不是个个都能过染得成的,遇到底子好抗性强的身子骨便没戏了,很少成大气候。因此他们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只觉得平素洁身自好注重强身健体便好。”
弓捷远闻言不由沉吟,“我爹年方四旬,日常练功最是勤奋,身体素来强健,如何就过染了?当真是些奸佞之徒有心荼害,他们得手的也太容易了些……而且事后,我爹为何又不追查?”
“想是人在京中多有不便?”弓秩言道 ,“老爷那些得力的下属将僚毕竟都在胶辽一带,跟在身边的就这几千军,想挑办事儿的人不容易吧?”
“有向叔叔或者姜叔叔中的一个尽够用了!”弓捷远冷冷摇头,“还得多少能办事的?我只奇怪,年初今上在南京称帝,我爹立刻便率亲军回返燕京城来,不多不少的六千人,回来也不干啥,就都散在城中家里安生度日,个个解甲归田了般,真不知是如何想的。况且怎么刚刚回来没有几日便病了呢?若是小人陷害也不该等他回来方才动手……之前在营地里不更便利些吗?那时我日日都跟在他身边,丝毫也未察觉奸人行迹,他们竟是天上掉下来的?后来便连迁都大典和首次朝会也未参加,爹这做法,到底是拥还是不拥,莫说旁人,连我都很狐疑。”
弓秩性子较为沉稳,听着弓捷远这些话,觉得自己不便多嘴,便不吭声。
弓石却道:“少爷过于思虑了些,老爷做事自有老爷的道理,不论怎样,咱们就听老爷安排便是,狐疑什么?”
弓捷远有些不悦,瞪他一眼,“你可说得轻巧,反正自己也没有爹,无牵无挂的一个人,天天吃饱了磕哒牙玩就是,什么都不用愁。”
弓石给他怼得有点儿黯然,“少爷骂得是呢!我这没爹没娘的天煞孤星,自然是饱食终日混吃等死啊!”
弓捷远见他情绪猛然低落,想起他是父亲在流亡的边民之中捡回来的孤儿,父母俱丧没有兄弟,身世委实凄凉,觉得自己话说过了,又不好直接道歉,只得说道:“休拿这话堵我,弓秩比你多什么了?怎么就恁正经?”
弓石立刻又笑了起来,“我就知道少爷得拿他和我比的。这人蔫巴萝卜心里辣,谁知道整天琢磨些什么东西啊?我看他近日对门房的老两口子可好,又帮人家背东西又问人家过冬少不少啥的,关心得过分体贴得过分,没准是惦记上人家那个快出阁的小闺女啦!惦记着要讨回来当老婆呢!”
弓捷远听得好奇,马上看看弓秩,“是吗?”
“少爷听他胡说八道!”弓秩早已把脸给涨红了,十分气恼地道:“就他总这么些不正经的心思,以为谁都和他一样呢!”
弓捷远见他着急淡淡笑了,“你比我年长,都及冠了,想定亲事也挺正常。要真有那心思也别不好意思,回头我爹……得空,我便帮你禀告于他。”
弓秩站不住了,转身就往外走,口里微微气道:“少爷怎地同这小子合伙笑话人呢?”
“哎,”弓石见他眨眼就出门了,连忙唤他,“你跑什么?少爷不是和你说好事儿呢么?”
瞧着人瞬间就没了踪影,弓石只好对弓捷远笑了笑道,“这家伙是个怂货。之前在军中时宋大哥逗他说等回了燕京城来切莫辜负了这顶顶繁华之地,记得抓空去西城的云楼享受享受人生,这小子当时就翻脸了。那时我还道他只是面皮薄不经逗,现在却连亲事都不能说了。没打算的,也是无父无母的人,不指望少爷给他说谁还搭理这些闲事不成?脸比天大的蠢材。”
“哪个宋大哥恁般无聊?和你们两个小子说这些个?”弓捷远板了脸道,“连我的人都敢教唆逗戏?说出名字来我找姜叔叔打他板子。”
弓石听了更嘻嘻笑,“开玩笑的闹话,少爷这么当真?动不动就要打人板子呢?姜将军那脸好生吓人,没等打呢先把人给唬得少了魂魄……”
话音未落,只听院内有人扬声问道:“少将军歇下了吗?”
弓石惊得一跳,立刻蹿起身子捂住嘴巴,讶然瞪着双眼,含糊着嗓子低声说道:“这可真是背后莫讲人,刚提姜将军姜将军便到了?”
弓捷远听他姜姜将将的不由好笑,扬声回道:“歇了一阵已经醒了,姜叔叔进来不妨。”
姜重闻言由外进来,站在门口躬身施礼,“扰了少将军休息。”
“这么晚了,”弓捷远问,“姜叔叔还不安歇,是有什么事儿吗?”
姜重单刀直入地答:“将军请少将军后院议事。”
“什么?”弓捷远几乎疑心自己是听错了,“谁请?”
“少将军稍安勿躁。”姜重面上神情不变,“此事不宜声张,请少将军即刻便与属下悄悄过去,将军有要紧事说。”
弓捷远登时激动得心跳加速,连忙就从床铺上跳下地去。
弓石赶紧喊他,“别急别急。少将……少爷,天已凉了,你不能就这样去。”
弓捷远本已要往外跑,听见这句立刻顿住脚步,一边胡乱往身上套大衣服,一边忙忙地嘱咐弓石道:“你小声点儿,不听姜叔叔说要悄悄的么?也别跟着我,就在屋里等着,把你嘴巴给闭严了,少瞎哇啦。”
“哎哟您就莫管我了。”弓石压低嗓门说道,“就管自己。好几个月都没见着将军了,可别哭啊!”
弓捷远可不想哭?
府内兵丁不多,伺候的下人也不多,弓捷远跟在姜重身边,专捡阴影无光的地方行走,短短一段路程心里翻江倒海。白天还为了要见父亲跟向高时当众争吵,后来又没预料地受了谷梁初的一顿气,本以为短时间内定是见不着人的,不想睡了个觉的功夫姜叔叔却带来了好消息。
父亲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因为自己那场大闹还是谷梁初来探病了?
未等琢磨明白已经到了地方,姜重身手敏捷地挥开守卫的军士,一把便将弓捷远扯进了后院病室。
自己人也常是敌家耳目,只能尽量防范。
弓捷远见姜重连给自己蒙一下口鼻的样子都不做做忍不住想问父亲到底生没生病,话未出口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黑暗里道,“挽儿。”
弓捷远辨出父亲的呼唤立刻心神巨荡,室内虽如一汪黑墨,他还是准确无误地找对了方向,一面用力分辨父亲的身形一面微带哽咽地道,“爹,你到底怎么样?”
弓涤边由黑暗里走到弓捷远的身边,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膀,“爹没事。没生病。”
“那您怎么……”弓捷远伸手抓住弓涤边的大掌,反握着,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地问。
弓涤边将儿子按在室内的椅子里坐下,语气略急地道,“没有太多时间细讲,咱们就长话短说吧!今上以数万军力起兵夺权,本不当胜,爹当时唯恐元蒙外敌趁乱犯境,只将精力放在防务上面,对于国之内乱做壁上观,表面看是两未相帮,实际却是觉得朝廷兵多将广必然可以制衡北王,万没想到他竟一路如意,顺利夺了皇权,这也是天命。”
“那爹为何还要回燕京来啊?”弓捷远连忙问道,“当时向叔叔和姜叔叔都提醒您,说咱镇东兵马十二万众,是距离北王府最近的军队,却无从龙之功,他摄天下必然忌惮镇东军。”
“先皇大势已去,他已得了天下,”弓涤边道,“我不回来,难道要自立为王领着镇东儿郎当叛军吗?”
“那有什么不可?”弓捷远说,“他是篡立,得位不正,爹若起兵勤王也是师出有名。”
弓涤边摇了摇头,“朝廷逾五十万兵都没挡得住他,可见他还是有人心的。镇东军十二万众,即便能够以一当十,当真与他内斗起来也必是场久耗之战,那时边城谁守?外敌谁御?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一旦引得异族马踏中原,涂炭的还不是咱华夏子孙遭殃的还不是咱九州百姓?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开武帝的亲生儿子,得的皇位也是他谷梁家的皇位,不算大权旁落,爹又何必再起战事害我胶辽一线的小民?”
“那他这样猜忌爹,”弓捷远只得问,“怎么办呢?”
“就是没有想好怎么办,”弓涤边缓缓地答,“爹才一直诈病。回来九死一生,不回来便是逆贼叛党,实是进退两难。既要维护十二万军中兄弟,使他们不至于数年十数年甚至几十年苦守边防之后还要遭受朝廷兵马征伐剿讨落得妻小子嗣皆被连累的可怜境地,还想保得住你兄妹性命别同我一起自投罗网身首异处,爹憋在这黑屋子里想了几个月的办法也没想出两全之策来啊!当初也曾想过不带你回来的,可是挽儿,你的年纪太小,留在军中也非良策,一怕给些头脑不清甚至居心叵测的人坏了心地和性命,二也怕我被今上扣押你会起兵攻城违了爹不内战的初衷,真真是想豁出一死也不容易,只好这么拖着。”
弓捷远听得双目血红,又是心疼又是急躁,“爹……”
“爹当时赌他不会迁都燕京。”弓涤边似乎无心安抚儿子的情绪,接着说道,“南京毕竟是开武皇帝钦定的都城,两朝修建,前后不过三十余年,耗费许多库银,刚见繁华之态……只要他不回来,胶辽一线边防任重,朝中刚经内战,损伤不小,仓促间当也找不到合适的将领来代替爹,就还有时间安排。所以为彰不叛之心,爹硬着头皮领你返回燕城,就为表个臣顺之态。谁承想他却不管不顾地迁都回来了。诏令一下,爹就想啊,如今再走更是落实了咱们父子要与他对敌之意,为了十二万镇东兵马有国可依,为了胶辽一线的黎民百姓多吃几天安生饭,咱爷们就认赔了这条性命吧!”
弓捷远听得心头大震,一时无法言语,只得又唤一声,“爹!”
“此话说来慷慨!”弓涤边苦笑一下,“你和柔儿这般幼小,为父的怎会当真心甘?因此就这么诈病拖着,存着一点儿侥幸之心,指望多捱一日便能多得一日的变化。总不见你,不过是怕你沉不住气,露了爹本无病的风声出去,催发今上对付咱们的速度。”
“那爹今日……”弓捷远立刻问道。
“咱们瞒不住人!”弓涤边叹息着说,“朔亲王已经知道爹是诈病,装不下去了。”
“他怎么知道的?”弓捷远分外惊疑,“咱们同他素来没什么来往,今日也不曾进得病室,顶多是胡乱猜测……爹莫惊慌。”
“爹慌什么?”弓涤边继续苦笑,“再坏还能坏过死吗?爹未满十八岁时便经举家饿毙之灾,只身逃荒出来入伍,乡中早就没有三亲六族,这半辈子已是赚了天的。你娘也是爹在流放的边民中救下的孤女,亦无父母兄弟。能连累的,只你和婕柔而已。”
“爹,你待如何?”弓捷远听得突然惊慌起来,他很了解父亲的脾气,知道他是果真不畏死的,只怕他会为了顾全军中子弟和胶辽之民立刻在此自戕,吓得伸手抱住弓涤边粗健的手臂,低声嘶喊着道:“谷梁立和谷梁初不是还没怎样呢吗?咱们不能自乱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