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其实不喜欢读书,只喜欢同他父亲一样钻研武学,如果是调他去武学营,他再乐意不过。
严仞只能道:“父亲母亲远在北疆,在家自然是听宗嬷嬷的。”
赵管事道:“还有一件要紧的事,请世子定夺。”
“说。”
赵管事回首低声吩咐几句,不多时,严仞的革带已经被丫鬟卸下,热水也已备好,严仞转头,见一个下人被押着扑通跪在槛外,磕头求饶。
“这小子整天鬼鬼祟祟心神不宁的,从他身上竟搜出一锭银子,审问了半日。”
那下人磕头道:“世子饶命!今日外头有人给小的银子,问世子去哪里,可有进宫,进宫的时辰是什么。小的只知道世子去龙首山跑马了,就告诉了那人……”
严仞微微皱眉。
宗昀刚跨出门槛,那人又吓得立刻道:“小的原不想说的!但那人给小的看了宫中的牌子,是宫里的主子,还说是……”
“什么?”
那人抬头,迟疑地看了看周围的人。
“说。”
那人闭眼大声道:“说是宫里的主子爱慕世子,才特意来问世子行程的!”
周围顿时寂静得只剩虫鸣。丫鬟低下了头,奴仆背过身去,赵管事一时愕然,宗昀忍不住咳了几声:“咳!咳咳……”
赵管事道:“老奴还是去吩咐下人煮碗解酒汤吧。”
说着领了几个人退了下去,人变少了,尴尬的气氛还未减退,丫鬟们的瓦瓢有意无意地在浴桶里来回划拉。
严仞问:“宫里的哪位主子?”
那人道:“没说,但奴才看到牌子上刻的是仙鹤。”
宗昀回忆道:“仙鹤啊,那是皇子公主的专印……”接着恍然大悟,不确定道,“这、这么说,是宫里哪位公主殿下倾心……”
严仞脱掉外袍,吩咐:“把他带下去打二十板子,明日调去庄上。传我的话,以后若还有谁私自受贿透我的行踪,就不要在府里待着了。”
他又看到宗昀一直期期艾艾的,索性道:“你想说有公主倾心我,想见我一面,特意制备偶遇么?但今日在后山并没有遇见什么公主殿下。”
“……”
“……”
短暂沉默后,严仞后知后觉:“莫非……”
宗昀又咳起来:“咳咳!”
瓦瓢舀水的声音莫名使人心烦,严仞啧了一声:“你们今天怎么了,这水要弄多久才弄好?还不出去?”
下人们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急忙收拾好东西磨磨蹭蹭挪出去,严仞正要说什么,赵管事又端了醒酒汤进来,见宗昀还在咳,便问:“宗昀,你也需要醒酒汤么?”
宗昀急忙摆手。
屋里只剩三个人,严仞已没有心情洗浴,一碗醒酒汤拿起,想了想,又放下。
赵管事问:“世子,这汤有什么问题么?”
严仞摇头,眉头紧锁。
宗昀和赵管事皆不敢说话。
半晌,严仞才道:“宗昀啊,你说,他今日是什么意思?”
赵管事:“什么什么意思?”
宗昀顺着道:“难怪他念那首诗,原来是倾慕于世子……”
“……”严仞问,“当真?”
宗昀:“十有八九啊。”
严仞喝了一口汤后放下碗,沉吟道:“但既是倾慕于我,为何还如此生气,像是我冒犯了他一般。”
宗昀:“属下也不知。”
严仞负手,来回踱步。
赵管事:“世子,热水要放凉了……”
“宗昀,你说他这人是怎么回事?”严仞又道,“既是来打听我今日行程,好歹带个太监上山,怎么还孤身一人到处乱跑,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若不是我的玉丢了,恐怕这一趟他连我的面都没见着。”
宗昀应是,赵管事也连忙点头。
严仞又冷笑:“如此拙劣的追求方法,真当别人不会发现么?”说完仰头将醒酒汤全部喝完,把碗递给赵管事,“你们出去吧。”
宗昀拿出早时在后山掉的那块玉:“对了主子,您的玉。”
那块双兔佩本不是什么贵重的玉,严仞才系在禁步上带去跑马,而此时上头的纹路缝隙里躲着擦拭不掉的泥垢,已没有了原先的光泽,看起来灰不溜秋。酒意还未消,严仞正心烦着,嫌弃道:“什么玉?不要了。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宗昀一时噎住。
两人退出房门,屋里头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宗昀问:“什么叫……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赵管事沉吟道:“这玉是哪儿来的?怎么变成这样子?”
宗昀只得解释:“今日跑马时掉在马道上了,九殿下捡着还给世子的。”
赵管事恍然大悟:“亏你从小在世子身边跟着长大,还没会到世子的意思?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世子这是不好意思直说,只得暗示你,把它送还给九殿下呢。”
宗昀啊了一声:“真的?”
赵管事信誓旦旦:“真的,你按这意思办就是了。从前世子不也是喜欢谁了,就送一块玉么?”
确实,世子以前在花楼听姑娘唱曲儿,恰逢心情好的时候,会多赏点给长得好看的姑娘。宗昀将信将疑,听里头洗浴声不止,也不好再进去询问,只好重新将玉收起。
翌日午时,一条消息从陆蔷宫里传了出来,传遍了整个后宫。
听说陆蔷昨日用了茶房的点心后便开始肚子疼,半夜起夜了有四五回,折腾了半宿,早晨还去了五趟官房。
为此,陆蔷像只蔫坏了的猫一样缩在自己房里,哀声连连,全然没了往日的威风,她母妃心疼死了,还特意叫人请了太医来。
人人都以为是陆蔷的午膳或者点心出了问题,殊不知,她只是昨日下午路过陆屏的苍篴院后,在五十步院的茶房里,就着点心喝了一碗茶。
那时候陆屏已然在后山看书,一碗普通的茶而已,就连陆蔷自己也想不到它身上。
苍篴院是陆屏在宫里的住处,地处内苑东北角,极其偏僻,因而也难得清静,只有达生一个太监,两个洒扫盥洗的宫女,叫秋水和至乐,还有一个小厨房的王嬷嬷,都是他从黎山园带出来的宫人,从出生起就跟着他直到现在。
“九殿下吩咐奴才的事,奴才办得还不错吧?”达生问。
此时陆屏正在背文章,闻言放下书道:“达生,你下的分量够足啊。”
达生道:“奴才还怕你怪罪我下得太多呢。”
陆屏笑道:“不怕,只要折腾不死,就往死里折腾。”
说完这句他便身心舒坦了。
至乐正在传菜,道:“奴婢听八公主宫里的人说,昨日午后八公主路过凉亭,其实是想往后山去的,但因喝了咱的水闹肚子,才耽误了。”
“她去后山做什么?”
“似乎是见什么人?奴婢不清楚,只知道她为此发了很大脾气,应当是十分重要的事。奴婢还听说,今日她原是打算出宫去逛七夕灯会的,但恐怕是去不成了。”
“今日是七夕……”陆屏放下书,看了看门外的天。
午时的秋风还有些热,秋水放下竹帘,王嬷嬷将饭盛好,陆屏招呼大家一起过来吃。
饭桌上只要陆屏不说话,宫人们自不会擅自开口,而眼下陆屏还一边吃,一边用左手指在桌面轻轻写着什么字。达生知道他的默文章,便等他停下动作后问:“下个月的小考,殿下当真打算赢过八公主?”
陆屏不甚在意道:“让我在她面前跪下来大喊三声公主殿下,我也是能做到的。但这次……我忽然就不想让她当倒数第二了。”
达生忽然放下筷子:“外头有敲门声,我去开。”
陆屏侧耳倾听,果然听见外头的砰砰声有些急躁和不耐烦,达生飞奔出去开门,他也掀了帘子出去瞧。
院门边站着一个穿盔甲的侍卫,原本还略微嫌弃地打量了几眼质朴的柴门,见到陆屏都立刻收敛起来,参拜道:“小的奉严仞严世子之命,给殿下送一样东西。”
说着奉上一方包着的手帕。
陆屏徐徐走到他面前,单手翻开手帕,嵌着泥土的白玉镂雕双兔佩暴露在日光之下。
这是昨日捡到的玉,严仞怎么会送过来?陆屏不解:“这是什么?”
侍卫道:“小的不知,但宗百长说,殿下看了自会明白的。”
玉佩连同手帕已不由分说塞到陆屏手里,陆屏隐隐有不详的预感:“他什么意思?我明白什么?”
送玉的人已经走了,陆屏拿着玉呆在原地。
剩余几个宫人都从里头走出来,一道围观端详那块玉。许久,达生试探道:“双兔佩?今日又是七夕,那严世子送这旧玉,依奴才的判断,他不会……不会对殿下有意思吧?”
心中的预感被宣之于口,陆屏大惊:“他对我有意思?”
这可太吓人了!
达生也大惊:“奴才只听闻严世子爱好风流眠花宿柳的,可从没听说过他、他还有这等喜好!”
陆屏再次惊疑地问:“他、他这是在调戏我?”
至乐听了急道:“殿下虽不及三殿下等人尊贵,但好歹也是个皇子,不可受半分侮辱的。这严世子自己风流成性也就算了,竟还敢打起殿下的主意,他岂有此理!”
“他放肆!”陆屏把玉一扔。
周围四个人齐刷刷跪了下来。
“外头热,殿下先进屋吧!”
“切不可为了这种人气伤身体啊!”
陆屏道:“他、他怎么敢……如此轻薄!”
秋风一吹,手帕又无所依地翻身覆在落叶之上,陆屏跑进屋,再也吃不下饭,对至乐道:“你去把书拿过来,我看会儿书吧。”
他想看《淮南子》,至乐把书递过来,他接下一看,是《诗选》。
陆屏:“……”
帘子不知被谁卷了起来,秋风吹进堂屋,乱翻书页翻到了昨日看过的一处折痕,上写“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的端正小楷。
陆屏:“……”他合上书,不愿再看。
几个下人皆不敢轻易开口安慰,半晌,只见陆屏忽地站起来,目光如炬,表情决绝:“达生,今夜陪我出趟宫,我要把这玉还给他。”
第4章 4 我回绝,但没成功
傍晚时分,陆屏的小轿从丹凤门而出,绕过光宅坊抵达入苑坊,停在镇北伯府大门前。
天上分金镜,人间望玉钩。陆屏掀帘子看外头的夜空,银河还未完全出来,星星也只稀稀疏疏的几颗。达生带着鹤牌子前去向府门前的家丁询问,却招来了府里的赵管事。
赵管事看着陆屏慈笑道:“九殿下找我们世子?世子出门去了,不在府里。”
不在府里也无妨。陆屏道:“那等世子回来,劳烦您将这东西转交给他。”
他怀里那块双兔佩还未拿出来,便听赵管事急忙道:“不不不,老奴不敢擅自替世子收东西。”
陆屏解释:“是世子送的东西,我要还给他。”
赵管事道:“那就更不敢收了,否则世子回来要怪罪老奴的。殿下,世子同何家公子去平康坊过七夕了,要不您去那儿找找他,当面送,如何?”
“……”
轿子又从入苑坊往平康坊走去。
陆屏以前去过平康坊,南面坊门附近街上酒楼林立、纸醉金迷。其实他是个喜静的人,但又偏偏矛盾地喜欢看热闹,因此热衷于烟火之地找处清净的酒楼,凭栏观察楼下的人来人往。
他想,严仞跟他肯定是不一样的,大约会去最热闹的地方。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街上人越来越多,轿子也走得越来越艰难,陆屏只得停轿下来走路,道:“去玉人楼。”
达生问:“世子在玉人楼?”
陆屏道:“我不确定,但方才听街上姑娘说玉人楼有个斗楼赛,也许他会在那里。若是不在也没事,咱们看看热闹。”
斗楼赛是玉人楼逢年过节的传统,平地上筑方台,方台上筑东中西三处楼阁。美人在楼阁上抛却贴身之物,楼下万人趋之若鹜,得物者可上楼与美人饮酒。但今夜的斗楼赛却似乎有些不同。
“让一让,让一让!”
“中楼在撒钱啦!快去中楼!”
“西楼也在撒钱!快去西楼!”
哗的一下,人群蜂拥似的朝楼底下涌去,高楼上的彩灯之下传来一阵叮铃铃的脆声,万片铜钱天女散花似的飘下来。人群惊呼、尖叫、扑地爬行互相抢铜钱。旁边的人议论起来。
“这楼上的人是谁啊?”
“你不知道?中楼上的是傅国公家的二公子傅轶,他姑母可是皇后娘娘!西楼上的是何丞相家的公子何新柏,这二人正在斗钱呢,看谁楼下挤的人最多。”
“那东楼上的人呢?”
“东楼上,是镇北伯府家的世子严仞。”
陆屏立即道:“达生,走,去东楼。”
两人好不容易挤出人群到了东楼,见东楼虽没有在撒铜钱,但楼下聚集的人不比东楼和西楼少,且大体多是年轻的姑娘。
门前立着一位盛装的风韵犹存的娘子,达生将鹤牌双手递给她,陆屏道:“烦请娘子将这牌递给严世子,我找他有事。”
那娘子虽不认得牌上的仙鹤,却看得出陆屏非富即贵的气质,应了一声便转头进了楼。
陆屏抬头向楼上望去,数盏宫灯将整座楼照得亮如白昼,楼上歌舞咿呀不绝,帷罗轻纱荡漾,黄澄澄的烟花银火与天上银河交相辉映,如置身极乐,如梦似幻。
楼上凭栏的长椅处斜斜歪着一个人,那人的发髻过栏杆倾泻而下,髻冠的系带垂落在风中微微飘荡,他撑着一只手臂,手里的酒杯几欲滑落。旁边侍立的人似乎弯腰对他说了什么,他抬手百般聊赖地抓起旁边的一堆什么东西。
陆屏微微晃神:“他……喝醉了?”
刚说完,楼上的人忽地一扬手,洋洋洒洒的木芙蓉花瓣自廊边飘荡而下。
惊呼声乍起,姑娘们疯了一样伸手去接,人声鼎沸。
“世子扔花了!”
“啊啊啊啊,世子看看我!”
“我接到了!”
一片花瓣飘到眼前,陆屏接了过来,达生一看:“没什么特别的啊,我还以为能换钱呢……”
东楼扔花而已,却比隔壁扔钱的中楼和西楼招揽的人不相上下,可见楼上的人魅力不容小觑。陆屏又仔细望去,只见严仞靠着栏杆同站着的人说了一句话,那人便站过来附身,扬声喊道:
“世子说了,芙蓉花瓣当中有罗帕,接到罗帕者,可上楼与世子饮酒一叙。”
此话惊起一片尖叫,不光是玉人楼的姑娘们,就连原先在边上矜持观望的名门姑娘都纷纷不管不顾地聚集过来。
“世子,看看我!”
“世子,快扔呐!”
看热闹的男人们有的啧啧称奇,有的不以为然。
“切,傅家和何家扔钱,他严家倒扔花,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你不懂,启安城有多少姑娘想嫁严世子啊,对那些官家小姐来说,扔花可比扔钱好多了,说不定还能高嫁去严家,将来当个伯爵娘子,说不定能封个诰命呢!若是楼里的教坊姑娘,也能勉强做个妾室啊。”
“可想嫁傅家和何家的多了去了,也没见那两家的公子如此显摆,可见这严仞是个十足的浪荡儿郎,哪家的姑娘嫁过去肯定是要受委屈的!”
尖叫声骤起,新一轮木芙蓉花瓣又洋洋洒洒飘下来,陆屏没有伸手去接。
达生抱怨:“那个老鸨去了这么久,何时才能回来通报啊,这都过去多久了!”
又一轮木芙蓉花雨飘落,陆屏蹙着眉,抬头瞥见一团极其艳丽的花瓣,心念一动,眼疾手快地将它接住,攥在手里捏住。
果然,这不是芙蓉花,而是一团扎得极似芙蓉花的踯躅色的罗帕。
达生见了大惊,立刻拉起陆屏的袖子:“走走走,快走……”
陆屏笑道:“跑什么?”
达生道:“好丢脸啊主子……”
陆屏道:“达生,你糊涂了,我们本来就要上去找他的。现在正好,还能早点上去。”
周围的目光顿时汇聚到他身上,接着,窃窃私语声四起,姑娘们又是失望又是好奇。陆屏抬头,也不知楼上的严仞看到他没有,只听旁边侍立的人道:“请公子上楼。”
帷幔摇曳,严仞的脸上似乎有笑意,陆屏看得不真切。
他和达生终于被请上楼。
珠帘被掀了起来,陆屏看到严仞已经从廊座回到里间,斜斜歪在席榻上。雅间内还有两个玉人楼的姑娘,一个斟酒,一个弹琴唱曲儿,旁边侍立的人原来是宗昀。
“九殿下,又见面了。”
严仞这次没有穿飞鱼服,而是穿了件随性的交领长衫,不知为何系带松了,领口微微敞着,另一只腿支了起来,架着拿酒杯的那只手,姿势极尽慵懒和醉态。
陆屏站得笔直:“我递了牌子,不知你见到没有。”
严仞缓缓眨眼,目光中的醉态未消减半分:“那块鹤牌?我一看见它,就想到应当是九殿下,没想到还真是。原本打算先把花儿洒完,再请殿下上来,没曾想竟是殿下接住了罗帕。”他笑了笑,将杯中香酒饮尽,“殿下眼力真好。”
屋里的空气有些闷,烛光映在他仰头时滚动的喉结上流连忘返。陆屏移开目光,道:“我想把东西还给你,还完就走。”
严仞微微眯眼,目光定在陆屏手里的那团罗帕上。
宗昀走上前,打算接过罗帕,却被严仞出身制止:“不急,殿下先坐。”
陆屏不打算坐下,但斟酒的姑娘却上来恭敬地倒了一杯酒,奉到陆屏面前。陆屏一时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先暂时接过杯子。
只听严仞懒懒道:“殿下知道七夕送罗帕是何含义么?”
他当然知道是什么含义,所以罗帕绝对不能收,一定要还给严仞。不对,就连今日午后严仞送他的那块双兔佩,他也一定要还给严仞,这是他此行的目的。
陆屏抬眼,与严仞揶揄的目光对上,捏着罗帕的手紧了三分。
他知道,还好有烛光映衬,不然他烧红的脸肯定被人一眼就瞧出来。
严仞又道:“不论是何含义,殿下不要往心里去。”
手上的酒杯无处安放,陆屏只得仰头一口喝光,热烈的醇酒从喉间直抵心脏,不仅脸上烧了,身子也像烧起来一般。
他将酒杯放在榻上,示意旁边的女子不必再添,开口道:“我没有往心里去,也请世子不要当真。”
严仞默了默,笑笑:“那当然。”他也放下酒杯,补充,“不过,送你的东西你接着就是了,没有还的道理。”
陆屏蹙眉,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严仞一把抓住斟酒姑娘的手,将人往怀里带。那姑娘小小惊呼一声,跌坐在榻上愣了片刻,遂笑着窝在严仞怀里。
陆屏下意识背过身,不再去看。
身后没了动静,严仞的声音依旧带着轻轻的尾调:“九殿下不常喝酒吧?方才那酒有些烈,殿下若是不方便回去,在我这里睡下也好……”
“不必!”陆屏瞬间清醒。他拉住达生,舌头有些打颤,“既然如此,那我便不打扰你了!”
严仞皱眉,推开身前的女子。陆屏却早已推开房门,噔噔噔地离开了。
外头的空气果然比楼上要清新舒畅得多,下楼之后,陆屏大大呼了一口气,拍了拍脸颊。
达生道:“主子,那玉不还了么?”
陆屏望着地板道:“他叫我不要往心里去。”
达生道:“他说的是这罗帕,还是那双兔佩啊?”
什么罗帕,什么双兔佩,陆屏已经搞混了。达生见状道:“殿下醉了么?我们回去找轿辇吧!”
陆屏摁住达生的肩膀:“我没醉,你忘了?去年元夜我还喝了好一大坛,你们没一个能喝得过我的。”
“是是是。”
下一秒,陆屏倒在了达生的肩膀上。
陆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宫的。
听达生说,他出了玉人楼便醉得不省人事,达生扶着他在平康坊内走了许久,才找到回宫的轿子。回到苍篴院后,陆屏便躺倒睡了过去。第二日去白虎殿上学,头都是疼的。
严仞喝的那酒果然是烈酒,不能与平日在宫里喝的果子酒相提并论。
往后几日,他也没有再出宫,更没有见到过严仞。
白露过后,皇城的白虎殿正式从世家贵族选调十多名宗室和世家子弟,严仞便在名单当中。
他一早便进宫,过了朱雀门再过嘉福门便到东宫。白虎殿的习文堂内已经摆上了新的书案,宫人侍立两旁,太师还没到,堂内除了两三个空位外皆坐满了人。
严仞选了最边角的那个位置,见前面刚巧坐着傅轶。傅轶是傅国公家的嫡二子,爹是国舅,姑母是皇后,上有大哥袭爵,下有奴仆成群,自小便优渥无甚烦恼,成天快快乐乐,文虽不成但武有大就,一套长戟使得精妙绝伦。
傅轶道:“咱俩和何新柏坐得都近,往后要是有小考,你可得照应着我。”
何新柏坐在傅轶左边,是个闲不住的,此时已经拈了扇子去同前面的王公贵族搭讪。
何新柏后面位置的人正趴在书案上睡觉,一本书盖着脑袋隔档了光线和噪音,在满堂稀碎的交谈声和读书声中特立独行。虽看不清面容,但严仞认出了那衣服,是陆屏。
好巧不巧,陆屏与他只隔着一条过道。
严仞想了想,自己与陆屏上月已见了两次面。
第一次,他同何新柏去内苑龙首山跑马,这九殿下托人到严家打听他去向,就为了在那里偶遇他。
第二次,七夕佳节灯火昳丽的花楼里,陆屏红着脸想把接到的罗帕还给他,而他当时已然喝醉,几乎不记得说了什么,混沌的脑子里只剩下唯一能记起的想法——陆屏居然特意出宫来找他,果真是恋慕于他。
正想得出神,只听傅轶又道:“子铿,陛下一共有八位皇子公主,人多难认,你平时又不跟他们来往,我给你介绍介绍。”
严仞小声道:“不至于全都不认识,譬如最前面中间坐着的太子和三皇子,我都见过。”
二人的目光同时投向习文堂的最前方,正对太师讲席的那两个位置端坐着两个人。
傅轶小声道:“是啊,太子陆景和三皇子陆执是陛下最为器重的两个儿子,自然就泾渭分明相互敌对。太子为人仁厚和善,对明争暗斗不甚上心,陆执可不这么想,他好胜心强又心思深沉,处处都想赢过太子。”
严仞观察那两人的背影,细细回忆了一番,确实,记忆中太子陆景面相温和儒雅,谈吐大度,有东宫之首的风范,而三皇子陆执说一句话拐几个弯的,他当时尤其不喜,所以印象深刻。
傅轶继续道:“这个座位很有趣,表面是自选书案,但其实已经暗中分好了阵营。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三皇子左边的四皇子,很明显是拥护三皇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