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瞄了六哥哥一眼,见他果然半点也不好奇,顿时气闷地将袖子一甩,“嚯”得站了起来,没事找事又提了一遍,“我再跟你说一遍,此事万万沾不得。”
“我说我要沾了?”
齐业瞧着他一脸认真,禁不住嘴角一抽,郁闷地打了个哈哈,可笑声哽在喉咙里,半晌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未……曾。”
慕容胤眼见得他快要将自己憋死了,这才好心地开口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齐业听这人总算开始追问,顿时长舒一口大气,心里巴巴想跟他分享秘密,嘴上却可靠至极,咬得死紧,“你莫胡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慕容胤见状,也不心急,“我跟你保证,我不沾,现下可以说了吧?”
齐业烦躁地抓抓后脑勺,原地转了几圈,“这事儿我真不能跟你说。”
“就算磨到天黑,你不一样还是要跟我说。”
齐小老板哪哪都是好处,唯独一点——守不住秘密。
若然知道些什么,恨不得扭脸就给人说出去。
他爹知道他这臭毛病,起初甚至连当家都没打算给他做。
后来他总算有了个靠得住的朋友,索性便想个了法子,所有事情都只跟他一个人讲,以至于他家里有多少庄子,多少银子,他老爹养了多少外室,他娘有多少私房钱,他爹的小妾跟哪个护院有染,慕容胤全知道。
他见对方满脸都是挣扎苦恼,索性自己先说了,“你知道城郊的案子究竟是谁人所为,可那人来头很大,不单查案的官员包庇他,甚至国君也默许了主审官的做法。”
齐业叫人字字句句全讲在心坎上,他一脸惊恐地瞪着面前人,语无伦次出声质问,“你你你……你还是我六哥哥么!”
慕容胤笑瞧着他,“不是么?”
齐少东家忽觉背上一阵发毛,忙撤开步子,一躲老远,“我六哥哥不是个粗枝大叶,事事后知后觉的糊涂蛋么?我的亲娘,你是何方妖怪!”
慕容胤起先并不觉得此事棘手,可现今看来,是他想得简单了,“齐业,跟我讲讲外间的情势。”
齐业挠挠鼻尖,不知该说不该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还是四海无闲田,农民犹饿死?”
慕容胤斜了他一眼,“你怎么不直接说燕国该亡了呢?”
齐老板右眼噔噔跳了两下,他急忙抬手按住眼皮,“哥哥慎言,慎言!”
“快说。”
齐小哥不甚确定他想听些什么,学着酒肆说书人的腔调,弱弱开嗓,“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说些实在的成不成?”
齐少东家拍大腿,“我一介商人哪里晓得君王事,你不是强人所难么?”
慕容胤听不出所以然,只好自己开口询问,“蜀中近来如何?”
齐业想起家中管事从巴蜀传回来的书信,“谯氏霸占蜀王宫,已在蜀中自立为王,前些日子还弄了个登基大典,城中乱兵到处杀人。”
“陈国那边?”
“陈国倒没有什么动静,事不关己,他们不是向来不闻不问?”
“北方呢?”
“你不说我倒忘了,这谯史夺下蜀地,不理政安民,竟带着蜀王宫里搜刮来的奇珍异宝,跑去认了柔然部的汗王做干爹,真是丢人现眼。”
“那这柔然部近来可有动作?”
“这寒冬腊月,能有什么动作,跟往常一样打秋风就是了。”他说着忽又想起什么,“倒是有件事,从前这帮人打了秋风便走,近来却总在关外徘徊不去,不知有什么意图。”
柔然骑兵风驰鸟赴,倏忽往来,威震漠北,莫说这般徘徊不去,便是旬日打打秋风,一封边报呈上来,也要叫殿上君王坐立不安,几天睡不好觉,
慕容胤差不多清楚了这个中缘由,皇帝忌惮谯氏勾连柔然,南北用兵,威胁大燕,已对流亡在此的蜀人失去了耐性,急于甩开这块烫手的山芋。
赵唐猜到了君王的心思,无论是否已经查出真凶,无论真凶是不是蜀人,为逢迎国君的心意,他都会想方设法将罪名推到蜀人身上。
一向秉公办事的京兆尹此次明知案情有存疑之处,却不敢发声。
谁人能将老臣辖制到这般地步?除了他的父皇,当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老头子安排得天衣无缝,明面上将案子落在京兆府,以老府尹的威望取信于民,再叫善于揣度上意的大理寺少卿主审此案,足见他从一开始关心的就不是什么婴儿失窃的案子,而是究竟能不能借此机会解决掉叫他作难的蜀人。
齐业张口想接着往下说,但这一回是真的忍住了,“我们自小要好,你当懂得我对你没有坏心,你混不出头,不能给我当靠山也没什么,安安稳稳在寒露宫里当个皇子便是,还是那句话,闲事莫沾。”
慕容胤看着好友脸上愁闷的神情,“如果不是蜀人掠食婴孩,谁会盗走这么些孩子?猛虎野兽没有这个能耐,山中匪徒更不至于叫官家也来包庇,你平日出城若非游玩打猎,便是巡视自家产业,这个时节,想来不会有什么游玩打猎的兴致,说到齐家在城外的产业,不外乎那几十亩药田,对了,你家的药田在哪儿呢?万寿宫附近,对么?”
齐业听得目瞪口呆,他小心翼翼伸手摸上对方的脸,许久才满眼不可思议地颤声发问,“六哥哥……你果真不是叫妖魔附体了么?”
慕容胤没有答他的话,他此时在考虑的已是另外一件事,皇帝的位子他坐过,一面是谯氏耀武扬威,现下又加上虎视眈眈的柔然铁骑,任谁都会选择舍弃那些无足轻重的流民。
此事如何料理,眼下对他而言,亦是两难。
袖手旁观,将错就错,来日谯氏灭亡,两族交恶,甚至还有记忆中那场被燕人视为天神震怒,百年不遇的恐怖瘟疫,这后果,他担不起。
若强插一手,保全这些蜀人,一着不甚,授人以柄,挑起边衅,轻者劳民伤财,重者蹙国丧师,这后果,他更担不起。
齐业见他走神,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唤回对方的神思,“六哥哥,你这副忧国忧民的神情,瞧得我甚是害怕。”
慕容胤拍开眼前那只摇来摆去,生怕他瞧不见的手,重新坐回身后的座椅上,“近来戏园子有什么可听的戏,说来叫我也晓得晓得?”
齐业见他不再深究,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人猜到万寿宫,但应当并未猜到万寿宫抓那些孩儿究竟作何使用,否则以他这发小的脾气,哪里还能坐着与他说戏。
“多得是,有一出观者最多,叫做《黄粱》,说是有一位少年,自小郁郁不得志,一日行游在外,道中忽逢一过路仙人,二人于山野茶寮,相谈甚欢,仙人赠他一只青瓷枕,说能助他心想事成,得偿所愿,少年倚枕而眠,梦中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如花美眷,应有尽有,生老病死,快活一生,可谁知醒来时,茶寮里那一锅黄粱米还未蒸熟,你说可笑不可笑!”
慕容胤点头称是,将提未提的嘴角终是没能扯出笑来,说起来,他的一生,不也正是这黄粱一梦,梦中应有尽有,醒来不过一场虚空。
正三品紫袍加身时,赵唐如愿以偿,本该抚掌慨叹此生圆满,可那老婆子的冤魂不散,日日夜夜在他周遭盘旋,一如公堂之上雷嗔电怒,发上冲冠,凛凛不屈那般模样。
他只消闭上眼睛,耳畔便响起老妇人临死前,裂眦嚼齿,疾首痛心的怒骂,字字句句,声振屋瓦,条条罪状,切骨诛心。
“处心不正,你做什么官!”
“议法不平,你断什么案!”
“是非不分,你枉为人!”
“为恶的逍遥法外,无辜的含冤受屈,你高坐公堂之上,对得起身上的官服,掌中的金印,对得起头顶公正廉明四个大字么!”
“举头三尺有神灵,做官的贪赃枉法,掌权的草菅人命,老婆子命如尘芥,死不足惜,却不知多少含冤冢,多少枉死魂,才能换得大燕国三尺湛湛青天!”
老太婆一头撞死在公案上时,血溅上了他崭新的官袍,他心心念念的正三品大理寺卿的官袍,也溅上了他的脸,那张迎上阿谀谄媚,对下贪婪伪善的脸。
他查了那婆子的来历,不过是文殊坊松子巷一介贫户,独子早年进山打柴葬于虎腹,儿媳改嫁,远走他乡,丈夫疯疯癫癫,不能理事,家中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孙儿,可谓一贫如洗,一家老小,全靠她一人起早贪黑,卖命养活。
邻里都道,老阿婆生来一副豁达心肠,虽命途多舛,却从不怨天尤人,也不哀苦抱屈,反而心地仁慈,乐善好施,遇不平事,仗义执言,遇可怜人,慷慨周济,她做的包子,肉馅最是丰满,卖的馄饨,从来不多赚食客一文。
“儿啊,你今为父母官,当处心公正,议法平恕,做到狱中无冤,才能流芳百世。”
“你执掌刑律,推情定法,务求明允,使刑必当罪,庶几方可不负皇恩。”
“宦海浊浪,最易湮杀情志,荼毒人心,你当时时自省,俯仰无愧,抬头挺胸地做人。”
离家时,阿娘如是讲。
赵唐告诉自己说,他没有错,分明是那老婆子多管闲事,家徒四壁却还不自量力收留蜀中乞儿,与她全无瓜葛,她却无事生非替蜀人击鼓叫冤,公堂之上,更是她心中义愤,自己寻死,与旁人没半点干系。
“大人!”
他抬眼看向送完尸首回来复命的差役,“事了了么?”
差役“扑通”一声,折膝跪倒在地,“大人,卑职将那老婆子的尸首送回松子巷,她家中疯傻的老儿扑上来便朝我等悲吼嚎哭,大打出手……”
赵唐神色一凛,“你等可有为难他?”
差役忙道,“众兄弟自当不会与一疯老儿作难,甚至连他一根头发也未曾碰得,可是……”
座上人听他话说一半,欲言又止,登时不耐烦地出声呵斥,“可是什么?回个话来也吞吞吐吐!”
差役实不忍言说,“可是……那疯老儿悲痛过度,一口气没能提上来,当场便气绝身亡了,如今家中只剩两个年幼的孙儿。”
他话音落下,堂中久无音声,半晌才听自家大人开口吩咐,“你去支些银两,替她家将丧事办一办,再为两个孩儿另找个人家。”
差役满面羞愧,连连伏地叩首,“非是我等不肯帮忙,如今邻里尽皆视我等为鹰犬豺狼,人人喊打,卑职与众兄弟已连门庭也进不得,实在作难。”
赵唐缓缓从大理寺卿的高座上站起身来,脸上威严肃正,神情冷淡麻木,“不识好歹的刁民,既然如此,就随他们的便吧。”
雪岭问春春未至,遥观远道有来人,五皇子慕容琛笑吟吟瞧着自官道上策马而来的带刀少年,“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来人拱手拜礼,“五殿下相邀,景佑岂敢不来。”
慕容琛满意点头,“我虽嘴上说是叫你前来护卫,可你是我的好友,近来烦心事颇多,一道去寺里散散心也是不错的,顺带还能替你三哥祈福祝祷,愿他早日康复。”
裴景佑得他宽慰,心中熨帖,“多谢五殿下。”
慕容琛挽起缰绳,掉转马头,“姑母的车驾已向前去了,我们也赶上吧。”
裴景佑殊觉奇怪,“你莫不是专程在此等我?”
慕容琛扬眉大笑,“有何不可?”
他心中作难,脸上也不觉显出踌躇之色,“我原本并没打算来。”
对方像是怕他又要反悔回去,连忙伸手拉住他的马缰,“我晓得过不几日,你家别馆那些武林高手便要登擂比武,你放心,此行决计不会耽误,纵是姑母不回去,到时我也定叫你先走。”
他担心的正是此事,听眼前人如此说,总算定下心来,“那就先谢谢五殿下了。”
“谢什么,我该谢你才对,伴我出行,还为我戍守护卫。”慕容琛说着,意有所指地出言劝慰道,“我将你视作至交好友,肝胆相照,你的兄长,便是我的兄长,我家六弟行事莽撞,口无遮拦,我见了他,定当训斥,也请你多多包涵。”
裴景佑一听那六皇子便没有好脸色,“我若不包涵呢?”
慕容琛面露悲伤,嘴角却勾起笑意,“那可叫我好生为难了。”
裴景佑一日不出了这口气,便一日心绪难平,此时想起,眼中又已攒起怒火,握剑的手更下意识紧了两分,“你要我这个朋友,还是你那个兄弟,你可仔细考虑。”
慕容琛摇头叹息,“友人不可负,手足不可抛,人生在世,两难之处何其多也。”
两人比肩策马而行,裴景佑并不心急,无论有没有他插这一手,宫里不愁没有对付那位六殿下的人,不为别的,他纵使再如何落魄,嫡子的身份终究太过扎眼。
身边人路上有一句,没一句又与他说了不少闲话,这才一面看景,一面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我听小七说,过些日子,他要约六弟行猎,嚷嚷着要报那日一箭之仇,这两个小子,自小便不消停,这次可不能再叫他们胡闹,失了皇家的体面。”
裴景佑当然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哥叫他莫要与五皇子走得太近,可这人一向待他很好,虽然这“好”中不乏拉拢之意,但朋友之间,情义归情义,情义之外最终也逃不出利益的交换,所以他并不介意被人拉拢。
若他没猜错,这应当就是对方送给他的第一份大礼,七皇子约六皇子行猎,摆明了不安好心,这样难得的机会,莫说泄了心头之恨,便是伺机取他性命,也是轻而易举,事后还能甩得干干净净,将罪责悉数坐在七皇子头上,五皇子殿下果然替他想得周到。
第28章 见家长
慕容胤从齐业那里离开,既没去寻找那群忿然而去的蜀中少年,也未到万寿宫一探究竟,上赶着去沾那档子沾不得的闲事。
他回到寒露宫,宫里空无一人,他在一片死寂的廊庑中,徘徊许久才想起,前些日子已将两个小崽子扔到司膳房里养膘去了。
主事的公公是母后宫中的老人,攀着这点情面,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也算提前叫两个馋猫梦想成真。
他知道或许那人能告诉他究竟该怎么做,从前每当他感到进退两难,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那人在旁总能三言两语,切中肯綮。
那人离开后很久很久,他才慢慢习惯自己做决定,那些决定里,有些是对的,有些却错了,对的如何,他已不记得了,但错的那些,都是切肤之痛,不堪回首。
夜来定当问问他,问问他,我心里一团乱麻,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迈进内殿,伸手拿起桌案上的刻刀,刻完上一卷书,竹简就没剩多少了,拼拼凑凑,也不够刻完下一卷的,他正要转到后院再去削取一些,忽闻脚步声自殿外而来。
“这宫苑连个活人也见不着吗!”
慕容胤听出裴家老大的声音,不着痕迹将案上凌乱的竹简连同刻刀一并收了起来,这才不疾不徐将脸转向殿门,“大公子登门造访,如何也不通报一声。”
“你这里四周没半个奴才下人,我便是想找人通报,也得寻得到才是。”
慕容胤没有心情与他寒暄,只是好奇他的来意, “有何指教?”
裴景灏本不愿来,奈何母亲三令五申,不能违抗,他到这儿来的目的有三——一,请六皇子过府做客;二,劝说他,见了三弟的面,好生赔礼致歉,舒他心怀;三,他若识抬举,便没有三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请柬呈上,“无他,父母有命,请六殿下过府一叙。”
慕容胤诧异地接过对方手中那份请柬,裴老头便是要摆鸿门宴,也不该在家里。
他直接了当,张口问来,“叙什么?”
裴景灏憋着火气,“六殿下日前所作所为,不用当面给我三弟一个交代么?”
茶余饭后,父亲在园中吟啸抒怀时,总将“天意弄人”四字挂在嘴边。
涂山鲤从前一直不明白这四个字的含义,每每追着父亲询问,他却总是笑着说,等你长大便明白了。
他还没有长大,但已经明白了。
天意弄人便是,脚上没有草鞋,路上荆棘遍地,背上没有雨伞,狂风暴雨来袭,千辛万苦攀上崖顶,拽手的藤蔓却忽被虫蛇咬断,以为终于在黑暗中捉到了一缕光,但下一刻,上苍便会陡然降下惊雷霹雳。
他本应该逃走,却并没有逃,院子里停着两具尸体,一具是余家公公的,一具是余家婆婆的,两位哥哥披麻戴孝守在灵前,谁也不肯叫他靠近。
他远远蹲在院外的墙根下,只有狗儿陪着他。
邻里都说他是灾星,蜀人都是灾星,如果不是因为他,这个家也不会遭此大难,他们指指点点,说他是农夫怀里的那条蛇,可他长得一点也不像蛇,余家婆婆也不是农夫。
那天他只是听摊子上的食客谈论蜀人盗食婴孩,他觉得族人无辜,心里难过,便躲在一旁暗自哭泣,是婆婆瞧见,上前关切询问。
婆婆说,青r天白日,朗朗乾坤,善恶自有法定,公道自在人心。
婆婆说,燕人不会是非不分,黑白不明。
婆婆说,公堂上有青天大老爷,定会秉公决断,问出真凶。
婆婆说完,便擦净手掌,拉着他上官府击鼓鸣冤。
可是他并不想去,因为父亲说过,官府是吃人的地方,离得越远越好,但婆婆却说那是胡言乱语,官府是为民申冤,为民做主的地方。
他不知究竟应该相信谁,可婆婆抓着他拳头的那只手粗厚温暖,坚实有力,让人心里踏实。
后来……没有后来了。
父亲说得对,官府是真的会吃人,只是婆婆面对吃人的官府没有半点畏惧,那一身凛凛正气叫好人折服,叫恶人心惊。
父亲虽然对了,可贪生怕死让人鄙夷,婆婆尽管错了,但威武不屈令人敬佩。
他以后也想做婆婆那样的人,为人世间的公平正义肝脑涂地,舍生忘死。
那一刻,他知道族长没有说错,到了燕国,蜀人就能得救,因为这里有恩人和婆婆这样的人,他们的脚下生来就盘着侠义的根苗,是天神播撒在人间的火种,能为每一个风雨中迷途的人照亮前方的路。
“呜……汪!”
狗儿瞪着一双可怜的黑眼睛,低低叫唤了一声。
他伸手将狗儿抱进怀里,抬起头,天上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雪花很快就在棺顶上盖了一层薄薄的毯子,很轻,但看起来很暖。
慕容胤抬脚跨过宰相府半人高的门槛,心情难得有点复杂,如果他没记错,裴家的正门,他二十二岁之前应当一次也未曾走过。
二十二岁那年,头一次走正门,走得风风火火,惊心动魄,不单惊动了大半个燕京城,之后还被连同裴家在内的各路追兵,一口气追了三千里。
原因无他,他扛走了裴景熙,既没请示裴家老爷子,甚至没问过当事人的意思。
自作主张斩断与西戎的合婚,自关外逃脱后,他依照锦囊中的提示,去往封家虎啸营,凭着那枚兵符与封氏达成协议,将最初的落脚点放在了荒僻的西凉地。
西凉一带东面柔然,北邻乌孙,赤地千里,诸羌混杂,燕国虽名义上设有职官,却并无纳土收治之实。
封家主张他在此地休养生息,强兵治民,他也知晓这是盟友在合作之初对他的考验。
那之后,他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收揽了一帮亡命之徒,在诸羌割据的浩瀚沙海与广袤戈壁上,终于有了自己的一块地盘。
又二年,收服吐谷浑部,进驻张掖、酒泉,从灰头土脸,四处为家的流寇,摇身一变也成了一城之主,一地之王。
手底下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杂,来来去去的边民与日俱增。
放眼望去,地盘虽不算太大,却也抵得上燕国多半个州府,而最让人头疼的是,他手下尽是些羌人胡虏,粗汉白丁,莫说通晓文墨,能识文断字的也少得可怜。
封氏又多武将,拓疆征战能替他行兵布划,理政安民却实无可用之人。
封俊驰异想天开给他出了个馊主意,叫他回京去请裴景熙。
彼时那人已经出仕,尽管只是在礼部混了个闲差,但他一早就知道,以那人的聪明才智,早晚是当宰相的料。
封俊驰开的是个玩笑,一则,那人肯不肯来还是其次,即便那人自己肯来,裴家也决计不会应允,二则,慕容胤已是叛臣一个,这些年所作所为,又从无遮掩,早被新帝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凡是沾了他的事情,无论大小,皆是投敌叛国的死罪。
就是这么个玩笑,他憨头憨脑地当了真。
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当晚就招呼了一帮兄弟,飞马出了城门,一路直奔燕京。
他们已经四年没见,见面之时,却没有太多说话的时间,他扛起那人就走,大多数的话都只能在路上边逃边说。
“好哥哥,你来了,我给你黄金万两!”
“我稀罕!”
“我封你为王!”
“你浑蛋!”
“我给你当牛做马!”
“……善。”
“你治下现在有多少百姓?”
“不少吧。”
“手下有多少将校兵丁?”
“有个一两万?三四万?七八万?”
“粮仓内有多少存粮?”
“没粮仓……”
“屯田呢?”
“……好似无人种田。”
他那时年轻气盛,遇事做得多,想得少,尽管后来人人都说,抢了那人来,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英明的决断,但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更多的却是后悔。
因为豪气干云将人带走的那一刻,他并没有想到,西北粗粝的风沙会摧毁他的肌肤,咸浊苦涩的井水会让他无法下咽,夜来突降的严寒会让他彻夜难眠,贫瘠困苦的西凉地更没有什么良医好药来保养他的身体。
他们本该在最艰难险厄的环境中相濡以沫,但是没有,即便有,也远远不够。
两个人,一个事事三缄其口,一个生来粗枝大叶,我不问,你不说,秘密就会永远成为秘密。
跨入正厅时,慕容胤拉回飘忽的思绪,厅中裴老头跟夫人端坐主位,那人坐在二老下手。
裴景灏紧跟着他步入厅堂,径向父母请安复命,“父亲,母亲,六殿下已请来了。”
孙氏瞧着这竖子便气得心发慌,即便没有学宫里的事,“六皇子”三个字在她眼中也早就是人间败类的代名词。
有顾家的前车之鉴,老丞相处事谨慎,哪怕在自己家,也不肯失了臣子的礼节,授人以柄,他率先起身,“恭迎六殿下入府。”
“裴大人客气了。”
孙氏开口吩咐一旁侍立的小奴,“茂竹,去给六殿下上茶。”
茂竹听命,刚刚迈开步子,却被主子叫住。
“茂竹,不必麻烦了。”坐在父母下手的人推了下手边的茶盏,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华顶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