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就来,你们迎一迎。”
孙氏费了老大功夫才撵走了缠人的老头子,听闻孩儿回府,忙就过来了,入内一瞧,只见连日奔波的人不单未见憔悴,精神气色反倒比离家时还好,她上前笑问,“路上可还顺利?”
“娘,孩儿一路平安。”
她安排下人摆上晚膳,“晓得你今日回来,特地吩咐厨房给你留的饭菜,快吃吧。”
“多谢母亲,母亲用过了么?”
“用过了,你多吃一点。”
座中人拿起竹筷,想起方才听院中小厮回禀的事情,“是孩儿不孝,孩儿实不愿因我之事,令父亲母亲龃龉失和。”
孙氏一面给爱儿添菜,一面摇头笑说,“不必担心,我同你爹都闹了一辈子了,为娘有的是法子制他。”
裴景熙听来莞尔一笑,“若能如父亲母亲一般恩爱百年,当此生无憾。”
“傻孩子,人这一辈子难着呢,如何开始不打紧,可最终都要回到平淡琐碎的日子里,他的好处会一天天变少,坏处会一天天放大,正因如此,更要努力付出,恩义在前,爱才能够长久。”
“孩儿记下了。”
“我儿走时眉间还恹恹不乐,今次归来总算愁眉舒展,六儿那小子果然很会哄人开心哪。”
他咽下口中的饭菜,接过母亲递来的茶水,“娘你可莫说了,他哪里会哄人开心。”
孙氏摸摸孩儿齐整的鬓发,“三儿,娘虽说认了,可心中到底还是不踏实,你说他将来不争便罢,若真有那等心思,往后三宫六院可怎生是好?”
裴景熙宽慰母亲,“娘,莫要想太多了,许他三宫六院,不许我三妻四妾么?”
她叫孩儿说的玩笑话逗得开颜,“好好好,娘不瞎操心了,皇陵清苦,六儿在那里还住得惯么?”
裴景熙含糊说道,“挺好的,皇陵……十分清静。”
孙氏点头,“那你常去看看他,他年少跳脱,恐怕受不得寂寞,我同父亲好好说说,叫他想法子早日将六儿召回来。”
“娘,陛下刚刚才废除太子,眼下不是返京的时候,他留在皇陵,远离是非,更加稳妥。”
孙氏虽长居后宅,朝中之事耳濡目染也能意会几分,目下太子之位空悬,那孩子此时赶着回来,确乎容易落人口实,“是为娘思虑不周,那此事便先放一放吧,来日我再交代茂竹,叫庄子上好生伺候,缺什么,少什么,娘再让管家去置办。”
座中人想起什么,回头吩咐身后小奴,“星竹,去把东西拿来。”
小奴闻声急忙将礼物取来,双手捧上,“殿下送给夫人的。”
孙氏怔愣一瞬,打开包袱,摸着眼前银光熠熠,丰软厚实的皮子,满脸讶异,“这银狐自来生在极寒之地,非严冬不出,如此难得,他从哪里弄来的?”
“他说是自己进山打的,兴许是说大话吧。”
孙氏哭笑不得,“你这孩子,还说六儿同你吵嘴,我看你气他要更在行些。”
“娘,你现下是胳膊肘往外拐,尽向着旁人说话了?”
“哪来旁人,都是为娘的孩子。”她说着不觉面露忧色,“你没问他一问,冰天雪地在山里等这狡猾狐狸,冻没冻着,这冻疮最是难好。”
裴景熙笑说,“娘亲下回亲自问他吧。”
孙氏气馁摇头,还是勿要见面的好,往日伤人的话没少说,伤人的事也没少做,见面也是难堪。
苍山杳杳,乱云争度,旌旗引烈马相逐,闻弦满山飞鸟俱惊。
“大当家,前方四十里便是平武县!”
“好,恰好老子这刀又几日未磨了。”
“大当家,前方已探明,徐茂才方劫了一队行商,钱财尽皆掠去,商队无一活口,此际正在薄刀岭上祝酒分赃!”
“既然碰上了,那还等什么,送他到阎王殿里分赃。”
元平十六年初夏,赤龙山燕阳寨一竿义字旗登风而起,山寨以替天行道为名,集英豪,聚猛士,游猎京畿四州八府三十六郡,所过之处,惩奸除恶,扶危济困,乡野百姓夹道相迎,四方豪杰争相投效。
“头领,姓赵的又派人要钱来了!”
程万海收到上司的授意,大方将手一摆,“给他。”
手下面露迟疑,“头领,这已经是他这个月第三次来要钱了,我看他怕是将咱们当成冤大头了!”
程万海正要接话,对座头戴纱帽的黑衣人已大笑着离座起身,“你等若然知晓他手下如今有多少人,便不会觉得他要钱的次数多了。”
“如此说来,那赵飞虎身边,也有主子安排的眼线?”
黑衣人应声点头,“这一次,你们的事情办得不错,姓赵的是个人物,一月不到,手下人马已翻了几番,比那王胡子可强上太多。”
程万海斟酌着问道,“主子的意思是要重用他?”
“他可向你打听过背后的人?”
“未曾,此人爽快利落,除了索要兵甲钱粮,其他从不多问。”
黑衣人心下稍定,“用是一定要用,只是如今还不能确定此人能否信任,须再试他一试。”
远山中寂静的庵堂白云环绕,禅壁上千年古佛爬满苔痕,少女细柳一样的身躯罩在宽大的僧衣下,一双葱白的纤纤玉手挽一串菩提子,神色虔诚地跪在佛堂中,默诵早已倒背如流的经卷。
“雪儿,告诉母妃,将你看到的,一字不落地告诉母妃!”
少女瘦削的肩背在母亲急切的喝问中蓦地僵住,她缓缓张开那双灵秀的眼睛,“母妃,我已皈依佛门,世间早无九公主慕容雪,只有小尼妙贤,小尼实在不知母亲要问些什么。”
立在佛殿下的妇人一把抓住女儿的手臂,“别骗我了,刘麽麽都已经告诉我了,兰妃那个贱人竟然胆大包天在白云庵与严沣私会,他们不止会面那么简单吧?雪儿,你告诉母妃,他们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快告诉母妃!”
慕容雪望着母亲连妆容也无法掩盖的衰朽面容,与那双被痴恨折磨,沉沦苦海,无法自渡,无法自赎的眼睛,既怜悯,又心疼,“母亲,如此这般又是何必,母亲当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纯贵妃轻笑一声,“我当然知道。”她望着眼前高高在上的金身佛陀,“年轻时,我想做大燕国的皇后,襄助君王,统领六宫,可你父皇叫我死了心,如今,我只想做皇太后,可惜的你软弱无能不知事,你哥哥又驽钝愚蠢不成器,没有一个能帮得上我。”
她说起两个儿女,情不自禁悲从中来,“明妃虽然下场不好,可母子一心,起码争过抢过,七皇子虽然不学无术,却有能耐讨得皇帝喜欢,看看你们兄妹,母妃含辛茹苦将你们抚养长大,你们又回报了我什么?一个小小年纪冲动妄为,学人家看破红尘剃发出家,叫我沦为宫中的笑柄,一个志大才疏,有勇无谋,你说,我还能依靠谁?”
慕容雪听母亲将一双亲生儿女说得一无是处,泪水分明已在眼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一颗在晨钟暮鼓下已重获宁静的心,此际又在委屈羞耻中涌起痛苦的潮浪,“那母亲如今找到能够依靠的人了么?”
纯妃得意点头,“五皇子已认我为母,许诺来日登基,我便是正宫太后,你晓得,他的生母只是一个卑贱的奴婢,但此子胸怀大志,城府极深,运筹已久,我与你舅舅若是再帮他一把,他未必没有胜算。”
“母亲,你也说他城府极深,五哥那样的人,他的话怎能轻信?”
纯妃冷哼一声,她看着女儿疏离淡漠的神情,突然苦笑起来,“那你说我还能信谁的?我这一颗心扑在你父皇身上,可那是一个世间最绝情的男人,搁在你们兄妹身上,却无一人能叫我晚年踏实安康。”
慕容雪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母亲,她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愧悔,也不知该如何去解脱母亲遭受的苦厄,“娘……女儿不孝。”
她将孩儿揽进怀中,爱怜地擦去女儿眼中的泪水,到底亲生骨肉,便是再如何生气,哪能真不心疼,“娘是如此说,可到底还是为了你们哪,届时你五哥做了皇帝,他念及为娘的恩情,定会照拂你和绰儿,娘求他给绰儿一处安稳富饶的封地,再给你赐一桩天造地设的婚姻,娘便是不做什么正宫太后,也心满意足了。”
慕容雪其实并没看见什么,白云庵后有一座斋堂,兰妃娘娘上完香,常常去那里诵经,娘娘每次到来,斋堂四面都守卫严密,便是寺中长老也无法靠近,她一个小尼就更不可能看见什么了,至于刘嬷嬷口中的严氏家主,莫说她没瞧见,便是瞧见了应当也认不得。
第75章 出难题的
慕容胤大事不含糊,却常为小事焦头烂额,做皇帝如此,做匪头子依然如此,当他发现寨子里上个茅房都得等半天的时候,这才后知后觉问了一句,寨子里现在究竟有多少人。
结果谁也不知道,许多人甚至互不认识,有些是被他平了山头后无处可去的匪徒,有些是路上跟着混进来的乞丐,有些是领着手下投奔山寨的流寇,有些是受恶霸欺压前来落草的乡民,大家只晓得四海之内皆兄弟,只晓得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只晓得大当家赵飞虎仗义慷慨,来者不拒。
夜深人静,他坐在自己那片山头上,惆怅地望着漫山遍野睡得横七竖八的寨众,还有头顶硕大的月亮,钱粮兵甲,姓程的有求必应,却始终未提及他背后的主子,贸然打探恐怕打草惊蛇,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这些人稂莠不齐,善恶未分,而且人数越来越多,迟早会引起官府的注意。
“大当家,这么晚了还没睡?”
他瞧见来人,往边上挪了几寸地,给人让出座来,“坐。”
赵飞依言坐到他身旁的石面上,“深更半夜,何事烦恼?”
他指指挤在山道上呼呼大睡的青壮和草棚下勉强栖身的老幼,“你看看这一摊子。”
赵飞沉默一瞬,“大当家要查的事情还没有眉目么?”
慕容胤摇头,“那个急不来,我发愁的是寨子里一团乱麻,不是长久之计。”
“大当家总归也不会久留,何须计长远。”
“我身份所限,不能久留是真,但兄弟,永远是兄弟。”他仰头眺向山巅游弋在云海中的白月,“原本不该和你说这些,我家中兄弟实多,能信任倚靠的却少之又少,肝胆相照更是天方夜谭。”他说着,下意识摸摸了侧颈上那条淡淡的疤痕,眼前禁不住又浮现出那晚七儿鹰瞵鹗视,杀气腾腾的神情。
赵飞点头,“你这句话,我记下了。”
慕容胤大笑着揽住他的肩膀,“记下就好,千万不要信以为真,我这个人,有福同享不容易,有难同当也不一定做得到,生死与共,更是无稽之谈。”
“你倒是坦率!”
两人正说笑间,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恼喝,“好你们两个,大半夜在此说甚么悄悄话?”
二人不约而同回头望去,只见一俊秀青年提着两坛酒,意气扬扬大步走来,此人名叫邵楚,原本是个富家公子,少年时家道中落,亲族散尽,凭借一副好身手,起先在镖局里做镖师,可第一次押镖就遭山贼洗劫,东西丢得一样不剩,后来跑去给人看家护院,不想那户人家当晚就被仇家灭门,他侥幸保住一命,又去替有钱人喂马,谁知那家主人翌日便叫马儿摔成了残废,总之,这些年他是跟谁谁倒霉,上哪哪出事,依慕容胤的意思,这种逮谁克谁的扫把星,自然是离他越远越好,但那天雨下得太大,山石垮塌阻断了下山的去路,等他再想起要撵人的时候,这小子已经安安稳稳住下,还自己给自己封了个当家做。
赵飞望向来人,“你怎么也不睡?”
邵楚恨恨挤着二人坐下,豪放地拍开酒封,将酒坛子递到他手里,“睡什么睡,这寨子跟猪圈一样,有睡人的地方么?早知道本少爷还不如继续单打独斗,行走江湖。”
慕容胤刚想说“也好”,对方却已唉声叹气灌了一口酒,自顾自接着道,“可惜我受大哥知遇之恩,不可不报,岂能这般一走了之,你们放心,邵某人绝不是忘恩负义之辈,而且算命的说了,本少爷命里带福,有我在,山寨定然蒸蒸日上。”他微微一笑,只好把嘴边的话咽下了。
三人你来我往,对月欢饮,倒也惬意,有一搭没一搭闲聊时,忽听一声急报,赵飞率先起身开口问向来人,“张大哥,怎么了?”
张豪递过掌中血书,“大当家,二当家,巡山的兄弟方才在山脚发现一个重伤的老伯,不等将他弄上山来,他便咽气了,这是他怀里揣着的。”
赵飞读罢眉头越皱越深,“是封状纸,那老汉是曲阳县双桥村人,女儿被县城一恶霸强抢入府,不堪受辱自尽了,他将那恶霸告上公堂,曲阳县令却反赖他诬告,将他老妻当堂杖毙,又联合那恶霸派人追杀他。”
慕容胤面露沉思,一个年迈力衰的老汉能逃得过两方联合部署的追杀,跨过数个城镇从曲阳县来到赤龙山下,这就开始试探他了么?
裴老爷今日起得早,下了朝,回府将诸事料理完毕又到正午时分,他坐在书案后打了个呵欠,瞅着近来孝心大发,动不动就往他书房里来的三儿,忍不住哼了一声,“我儿又想来打听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前些时日叫山匪惊着了,没料到京畿的匪患也如此严重,孩儿见天气不错,想出去走走,向父亲打听一下,外间是否太平。”
裴老爷听着孩儿冠冕堂皇的话语,不以为然地“嘁”了一声,“休要找借口,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无非想向你爹打听太子的人选,好替那小子提早谋划,你呀,休想拿我裴家的家底去给那竖子穷折腾。”
手捧一卷简牍坐在书架前的人听老父还有心情与他说笑,想来那人行事还算谨慎,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叫人捅到君王那里,“父亲想多了,孩儿的心上人,独占尚且不及,怎会想要将他送上君位,教他三宫六院,左拥右抱,岂非自取其辱?”
裴老爷呵呵一笑,刚想说这话在理,却倏忽灵机一动,对啊!他怎么就没想到呢?虽然心里十分不情愿,但若真将那小子扶上去,届时他封妃立后,势在必行,依熙儿的性格,定然不会再与他胡来,与其同夫人孩儿为此事红脸伤和气,不如他先假意屈从,讨得夫人与孩儿的欢心,暗地里再设法推六皇子上位,而后联络群臣上书,无论他愿或不愿,直管拿祖宗之法逼迫他选秀立妃,如此一来,三儿还能不与他划清界限么?妙,实在是妙哇!
裴老爷只道世人英明无过于己,如此一来,家宅和睦,皆大欢喜,纵使六小子不易掌控,但等到他为了稳固君位,不得不广纳诸臣之女充实后宫的那一天,必定会对三儿心存亏欠,到时还能不对裴家处处迁就,事事依从?而深谋远虑的裴相,在夫人眼中,将依然还是那个通情达理,讨人喜欢的丈夫,在孩儿眼中,也将继续做那个善解人意,温柔慈祥的父亲,就连未来的君王,也将感念在微末之时得到四大家之一的裴家援手襄助。
相爷做事深思熟虑,绝不会轻率而为,夫人现下正在气头上,夜夜香闺紧闭,将他挡在门外,他在书房中寒衾冷被,孤枕难眠,索性将这个计策想了个彻彻底底,仔仔细细,越想越觉此事殊有可行之处。
无论谁人继位,裴府开国勋贵,百年世家,不会动摇,可人生苦短,与妻儿相守,不过数十载的缘分,自然是要相亲相爱,倍加珍惜,岂能因为一点小事就与爱妻孩儿争执疏远,况且他还有了这样好的解决办法!
裴景灏一回府便被父亲匆匆忙忙叫进了书房,老爷今日十分谨慎,父子刚一见面就吩咐下人一律退到院外严守,不听召唤,不得入内。
他望着老爹那副如临大敌般的严肃神情,“父亲急召孩儿,是不是朝中出了什么事?”
“有件事,我想听听你怎么看,如今太子既废,接下来谁能入主东宫。”
“若无意外,或是七皇子。”
裴老爷若有所思地望着长子,“我原以为你会心向三皇子。”
裴景灏知晓自己所作所为瞒不过父亲,“孩儿确曾想过。”
“曾想过?”
“是,上元夜刺客当前,三皇子以身相替,这些日子又对三郎关爱有加。”
“所以打动你了?”
裴景灏苦笑,“父亲多虑了。”
“非是老父看不起三皇子的出身,你要知道,一个人对恩主尚且如此,对旁人再如何惺惺作态,能有几分真心?”
“父亲是说……六皇子?”
“不错,先后离世,孟家倒台,再到六皇子失宠,别忘了这位三殿下可是在凤仪宫长大的。”
“孩儿明白父亲的意思,近来三皇子虽颇得陛下赞誉,却到底还是比不上七皇子受陛下宠爱。”
裴老爷笑叹,“皇帝也是父亲,喜爱一个孩子,不一定要给他最好的。”
“父亲的意思是,陛下另有人选?”
“陛下得仙丹赐福,身体康健,立储一事,想必一时半刻不会考虑,但不立太子,则国无根基,你叫他们盯紧几个皇子,尤其是五皇子。”
“五皇子?”
裴老爷观大儿一脸疑惑,拂髯笑道,“你是不是想说,五皇子生母卑微,又没有什么可堪倚仗的势力,不值一提对吗?”
他叫老父猜中心思,并不隐瞒,“确实如此。”
裴正寰摇头叹息,“你呀,还是太年轻,五皇子乏善可陈的背景恰恰是他最好的掩饰,也是他最大的优势,知晓他无足轻重,敌手便不会去注意他,而那些有意将触角伸向帝都的势力,一个毫无根基的皇子,才是最令他们放心,也最愿意合作对象。你不要看他在朝中如何,你看不到,他也不会让你看到,五皇子善于隐忍,很是沉得住气,此子不可小觑。”
裴景灏深思父亲所言,“我会叫五儿多注意他。”
裴老爷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五儿怕是没有这个能耐,景佑是个直肠子,他降不住那位殿下,说不准还要受人算计,但叫他历练历练,或许也是一桩好事,“今日各州府送来的奏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么?”
“旁的倒没什么,只是近来京畿有一伙匪徒四处流窜,扰乱霸州,景州,冀州,晋州,滦州,祁州,青州,蔚州等十数州,兼并山贼流寇,扩充势力,十分猖獗,起初只是这些山野贼寇火并相杀,地方官未曾理会,但半月前匪徒胆大包天劫掠曲阳,斩了县令胡守义和城中的一个乡绅后扬长而去,州府震惊,祁州太守多次征调民兵剿匪无果,今晨协冀州,景州,蔚州太守联名上书请朝廷发兵灭除匪患。”
裴正寰黑着脸冷哼一声,“这等贼人不服管束,罔顾国法,似这般大肆扩张,必有所图,此时若不发兵镇压,乱臣贼子来日必成大患,明日一早我便奏请君王,调兵剿匪。”
临崖一道飞瀑,落地砸出万壑惊雷,水帘后打坐练功的人自悬瀑下大步走出及腰的水潭,慕容胤日前终于见到了程万海背后的人,那人虽未亮明身份,可不巧的是,那张脸他认得,不单认得,还熟得很,此人正是上辈子七儿王府内的主事管家,私制兵甲,招纳流寇,豢养军卒,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呢?真会与七儿有关么?
到现在他依然认为众兄弟中,七弟若然稳稳当当,好生经营,储君之位必是囊中之物,既然如此,严氏又为何在这种时候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心中有一个猜测,不能肯定,却叫人非常不安,或许严家并不是现在才开始动作的,只是他到现在才发现罢了,在京畿之地,尚且如此大胆,其他州府更不必提。
带兵打仗,最忌所部良莠不齐,他蹲在这山寨,倒乐见寨中奇人辈出,那晚过后,赵二当家趁他不注意,悄悄把山寨整顿了一番,老弱病残集中供养,附近乡民,赠送银钱,尽量规劝返乡,罪大恶极,滥竽充数之辈,该杀该逐,同他商定处置,人员梳理妥当后,他压力骤减,划分部从,规整训练,也手到擒来。
曲阳县令与祁州太守是姻亲,只怕官府随时会派兵来征讨他,那一边程万海又多方催促要他遣散老幼妇孺,封山闭寨,专心练兵,以图后计。
事情已经不知不觉超出掌控,此际他独自脱身,十分容易,但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叫官兵捉去砍头,或者拖着镣铐押去充劳役,更不会将他们交给图谋不轨的逆臣,去做反贼的帮凶,眼下恐怕也只有裴公子还能帮他出出主意了。
裴景熙觉得,这人一定是老天爷专门派来给他出难题的。
“总不能真反了吧?就我这几个人。”
他皱着眉头冷声问道,“当初我告诉你的计策,是否是你深思熟虑答应的?”
慕容胤垮下肩膀,老实承认,“是。”
裴公子听来冷笑,“如今都到了这一步,你叫我到哪儿去给你想个两全之法?”
慕容胤也知自己所求过分了,这人妥帖周全,计议深远,便是他初时听闻那般计策也心服口服,大赞天衣无缝。
依照原先商定之事,他既已取得赵飞的信任,便将计就计,以赵飞虎的名号,接触程万海,顺藤摸瓜查出那些流寇背后的主使之人,近而弄清楚对方手中掌握的势力与豢养盗贼的真正意图,上报朝廷也好,有备无患也罢,都是利在社稷,安定国家的要紧事,对方辛辛苦苦替他谋划,可现下刚迈出第一步,他就打起了退堂鼓,怎能不叫人着恼。
用这人的话来说,他的使命到此已经结束,对方已在裴家的死士中挑选了一个与他身形极为相似的人,在他脸上染上同样的纹画,任谁也无能分辨,此后便将由那死士代替他继续听从程万海的安排,编整人马,训练军队,同时打探消息,若严氏没有异动便罢,一旦暴露不臣之心,欲行不轨之事,那么,这支人马就是顶在乱臣贼子胸口上的一把尖刀。
一举数得,实在好得不能再好,可他说“好”的时候,山寨里的那些人在他眼中只是无关痛痒的草木蝼蚁,但而今,尽管他熟悉的依然不很多,却清清楚楚地记得,他问那些人为何上山为匪时,有人说,家中父母衣食无着,有人说,舍下幼子嗷嗷待哺,有人说,兄弟姊妹喊冤受屈,无处申辩……理由千奇百怪,字字句句却都是人世间的无可奈何,这些理由几乎无一是为自己,比起黄金万两,良田美宅,大多数人想要的其实只是堂堂正正活在天地之间。
现在,将这些尚未脱离苦海的人带进另一个不可告人,甚至无法预料的阴谋中,实非他所愿。
“不必我说,你也应该清楚,你现在骑虎难下,除了趁早脱身,别无他法,人人顾全,那是异想天开,无论胡县令是否该死,山匪杀害朝廷命官已是事实,此事大伤官家颜面,天子脚下,绝不是轻易能够压下的,这些人跟着赵飞虎早就已经是死路一条,况且,严氏投入大把钱财养出的人马,能任由他们罔顾号令,逍遥在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