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倒并不在意一个面生的无知少年,反而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少年身旁年轻的校书郎。
欧阳铎脸色有一瞬间的阴沉,贺家兄妹也来凑热闹。
贺琮额上冒出一层冷汗,妹妹开口胡闹令他措手不及,他迎着新侯爷的目光望过去,知晓现下最明智的举动应当是离座起身,诚心诚意向人说上一句,“小孩子不懂事,误会一场,侯爷莫要放在心上。”
但他更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也不能这么做。他是贺家长孙,贺氏一门的尊严荣辱都系在他身上。贺家纵使没落了,在国中却也是出过公侯无数的高门大族,岂能向出身鄙贱,门第狭隘的一介武夫低头。
所以他什么也没做,既没起身,也未礼拜,更没解释这是妹妹无心之失,也未澄清此事绝非由他授意,只端起茶盏,向人略略点头,算作问候。
男人面上阴云密布,但令他恼怒的并不是有人在这种时候横插一脚,当面挑衅,而是对方那副骨子里带来的傲气,打娘胎里生出的高人一等。
此人他识得,官职小得金殿之上甚至连个位置都难找,却偏偏眉间眼底,举手投足都带着他学都学不来的王侯气派,“贺大人今夜好兴致。”
贺琮已镇定下来,事已至此,得罪便得罪了,比起得罪威远侯,他若战战兢兢,畏首畏尾,堕了家风,回去才真是无法向父祖交代,“不及侯爷春风得意,夜夜笙歌。”
贺岚在心里暗叫了一声“好”,兄长与父亲平日事事谦退,只知明哲保身,此时她才知晓是自己旬日轻视了自家哥哥。
众人闻听此言,尽皆倒抽一口冷气,只道贺家此时得罪权臣,实为不智之举,心中却无不欣慰赞叹,贺氏门第虽朽,风骨犹存。
司徒定海没想到一个微末书生敢在此时与他作难,若他今日让步,日后只怕莫想再在这些世家贵族面前抬起头来,倒不若杀鸡儆猴,就此立威。
处置一个小小的校书郎,陈王不会把他怎么样,况且听说此人与欧阳家早有嫌隙,也算卖给欧阳大人一个人情。
贺琮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已经预见了最坏的结果,如若无法应付,只能走为上策,但能带着妹妹从留景轩出去,管保司徒定海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二人心中各有盘算,贺琮外看镇定自若,却已叫男人眼中迸出的杀机唬住了心神。
司徒定海心知料理一个小小的校书郎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唯独顾忌大庭广众之下动手,会叫人说他倚仗皇帝恩宠滥杀朝官,犯了君王的忌讳。
慕容胤瞧了眼人前面如死灰强作镇定的人,只觉这人贵得离谱,刘镇还没回来,欧阳家两兄弟还在身旁,眼前这般情景,上去问话只怕想也不要想,若他没有那么贵,花些银子借他一时半刻倒也无妨,可眼下莫说万金,便是将他主仆三人卖了去,也难凑出一金来。
突兀至极的一声笑,打破堂中剑拔弩张的静寂,他循声望去,却见身边那位醉鬼已懒洋洋站起身来,“贺大人心忧国事,这是等不及要看侯爷厉兵秣马,一展雄风,早日平定外患澄清四海了?”
楼上贺琮知道欧阳羡是在给他找台阶下,此时若接着这等谄媚言辞说下去,或许也能转危为安,可他不肯理睬,欧阳羡也好,威远侯也罢,这二人一个不学无术,一个狂妄鄙夫,要他青眼,万万不能。
欧阳羡也没指望对方似他这般,将操守脸面一概抛却,他说着又笑,“侯爷也是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方才我身边这位少爷说了,他愿出到一万两千金,可见何其情切也。”
慕容胤叫口中将咽未咽的茶水狠呛了一下,二花忙在他背上拍了两拍,他莫名其妙看向那醉鬼,目光遇上的那一刻,对方却又故作不觉别开了视线。
欧阳铎眉头皱得更深,却并没在此时多言,知晓欧阳羡为了袒护贺实,欲将祸水东引,但不妨事,他瞥了眼身旁被吓得呛了茶水的人,心中不满,这人在担心什么?他拿不出一万两千紧,欧阳家还拿不出吗?
贺岚知晓此时稍有迟疑,她与兄长性命不保,当即果断开口,“一万三千金。”
欧阳羡瞧了她一眼,也将戏做足了,他压低身子凑到邻座跟前,目光却望着对坐的二弟,用全场都能听见的嗓音“低声”询问道,“少爷,贺大人出到一万三千金了,您呢?”
慕容胤眼皮“噔噔”跳个不停,不等他开口,眼前倏忽半点醉意也不见的男人已替他报出了价钱,“这位爷说了,一万三千五百金。”
“一万四千金。”楼上的客人堂而皇之继续加价。
初时堂客畏惧新侯爷威权,不敢造次,没想到贺大人先拔一筹,此时又闻得两位公然竞价,丝毫没将那蛮横的武夫放在眼里,着实大快人心。
大战当前,这些老世族最怕皇帝超拔庶人,令鄙夫贱吏一步登天骑到他们头上。贺大人这一出,反令众人如梦初醒,封侯拜相又如何,京都还是世族的天下。
待司徒定海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片刻犹豫,已失了动手的机会。方才若当机立断,那是姓贺的口出狂言,以下犯上,他处置便就处置了,此时二人已公然叫起价来,且激得旁人也大摇大摆掺和进来,他若只拿一人,不合情理,若全拿了去,只怕明日皇帝面前参他的奏本就要摞如山高。
他心中暗恨,勉强压下怒气,重又将目光移到楚易之身上,眼下最要紧的是问出鲲玉令的下落,待他真正拿稳了兵权,这些人再挨个收拾不迟。
“侯爷,这位公子已出到两万金,您还加价吗?”鸨儿瞧瞧坐在欧阳大人身边那位不声不吭的俏郎君,再望望这边沉着脸臼头深目的丑将军。
“三万金,你问问那位公子是否还肯加。”
欧阳羡瞧也没瞧身旁那位一穷二白且毫无说话余地的冤大头,“十万金。”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司徒定海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抽出腰上的佩刀,“嘭”得一声将三人面前的几案劈成了两半,连带案上的物什也震得七零八落,“若是再加上本侯这把刀呢?”
二花给掀起的酒杯砸了脑袋,大花叫颠飞的瓷片划伤了脸,慕容胤眼睁睁看着雪亮的刀锋从自己斜上方正对着头颈的位置,落向身侧的木几,自始至终纹丝未动。
欧阳铎眸中闪过一丝杀机,这匹夫太狂妄了。
欧阳羡也白了脸色,虽预料到终会这般收场,但生死瞬息之间,实容不得他面不改色。
贺岚也早从座上惊起,楚易之急忙上前,“不过小小游戏,侯爷何必动怒。”
司徒定海收起佩刀,朝堂上只与欧阳恺匆匆一面,并不知这两个年轻人与欧阳家的关系,阴鸷的目光始终落在面前这个有魄力豪掷十万金的小子身上,心中越发疑惑,这样的家底只怕整个陈国也找不出几个来。
“都是留景轩的客人,侯爷息怒,如此良夜,莫为这点小事扰了兴致。”楚易之到此时已看出,那客人是欧阳羡强行攀扯进来的,若他没认错,正是那天夜里他在陈宫外的小道上捡到的人,他不欲连累好友,也知晓不必再做无望挣扎,徒惹是非。
男人将注意力从那面生的小子身上移开,转而看向身旁脸上殷勤,眼中惶恐,越加惹人怜爱的美人,回头吩咐跟前战战兢兢的鸨儿,“今夜这里本侯包了,该请出去的及早请出去。”
“是,是,这就请出去,这就请。”
欧阳铎自始至终没有开口,在风月之地与皇帝的宠臣争胜绝非明智之举,他也绝不相信僧道那些欺世盗名的问卜之术,只是今夜一过,南陈氏族总该知晓这位龙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他看向身旁动也不动的人,“吓傻了?”
慕容胤顺着他的话点了一下头,心里却在想着另外一件事,今晚又白来一趟,还碰见了那只膈应了他半辈子的虱子。
欧阳铎以为他当真是心中害怕,“他不会把你怎么样。”此人再如何猖狂,父亲的面子总还要给,都怪欧阳羡那疯子,平白无故拖一个事外人下水。
“走吧。”
慕容胤当然不能说不走,况且留下也没有什么用处,他依言起身,与人并肩走出大堂,“欧阳公子何往?”
欧阳铎问他,“你呢?”
“时辰还早,大抵再逛一逛。”
欧阳铎刚想说,他知道一个地方不错,忽有暗卫附耳来报,“爷,郑万祥已料理了。”他皱皱眉头,沉吟一瞬,“转过这条街,有家听风楼鼓乐歌舞,酒菜装潢都不错,你可去那里坐坐。”
“知道了,多谢欧阳公子。”
慕容胤从容拜别,欧阳铎望着对方的背影,吩咐身旁暗卫,“多找几个人跟着他,提防司徒定海手下的人。”
“是,爷。”暗卫想了想,说出自己的担心,“此人的身份尚未查明,不可不防,爷难道忘了前些日子那裴家兄弟?”
欧阳铎笑说,“所以我让你们跟着他。”
“若他有不轨之行?”
欧阳铎斜了他一眼,“有事速来报我,不可轻举妄动。”
“是!”
灯火通明的厅堂中,欧阳羡沉默地立在原地,望着他儿时最好的朋友头也不回地跟着男人步上画楼,他仍然还记得楚夫人过世前是如何拉着他的手,殷切嘱咐要他好好照顾幺儿,可过去的这么多年,却都是好友在安慰他,风雅之人到这风雅之地,不外吟诗赏月,没什么打紧,也说不上难捱。
那人这样说,他便这样信,假装自己一无所知,便能心安理得不闻不问,而这一次他明明知道去的不是什么风雅之人,楼上也绝非吟诗赏月那么简单,可他却像个废物一样什么也做不了。
不等龟奴来请,堂客已知趣起身鱼贯而出,贺岚也被兄长黑着脸拖出门去,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她分明看见欧阳羡想触碰她,可指尖爬上衣角,转脸却又放开了。
当然要放开,必须要放开,不能不放开,太平之日他是卑微庶子,岂敢痴心妄想,时移世乱,无处存身,又拿什么许诺她共度余生。
他长叹一声,终于转身步出重门,走进外间灯火明月。
“大花,你脸怎么样了?”
花蒺捂住脸上微不足道的小口子,望望主子铁青的脸色,面上又羞又窘,“没……没有事。”
慕容胤伸手摸了一把二花蓬乱的脑袋,“你呢?”
花藜憨憨一笑,瞪圆了一双绿眼睛,“当然没事!”
慕容胤一脸无奈,以他二人的身手,这点意外岂能躲不过,可两人愣是老老实实动也没动一下,只为了不给主子惹麻烦。
三人离开留景轩,却也并没走远,房檐上的月亮白灿灿一片明,主仆一同蹲在临街一处背人的墙根下,刘镇一去多时,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主子,要去听风楼吗?”
慕容胤知道身后有人跟着他,听那位欧阳大人的意思,稍后忙完说不准还要去听风楼找他,但他现在实在无心喝酒。
花藜瞧他主子又开始扭,体贴地伸手在他背上挠了挠,“主子你又痒了么?”
痒倒不至于,心急倒是真的,裴景熙叫刘镇带他来找楚易之,却又没交代找他之后又该怎么办,楚易之是戴罪之身,又困在这烟花之地,除却消息灵通,旁的也是自身难保。
他思来想去,脑中没有主意,干脆一猛子站了起来,楚易之脸色白中带青,必是身上有病,步履蹒跚,想是带伤,领口淤青若隐若现,唇色殷红绝非染朱,再想想他方才瞧见恩客进门时那副魂飞魄散的样子,继续这么耗下去,不是他三哥叫人填在丹炉里炼成药灰,就是留景轩里那人给禽兽祸害了性命。
两鬼奴见主子起身,也忙跟着站起来,“主子?”
慕容胤朝两人勾勾手,“你们听我的,一会儿就这样。”
藏在暗处的卫士见三人折返,心中奇怪,“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不知。”
“这主仆三人方才说了什么,可听清了?”
“离得太远,没听清。”
“罢了,跟上去看看。”
主仆三人兴冲冲潜回留景轩,身旁没有出主意的人,慕容胤难得动回脑筋,并且自觉这次想到的办法妥帖周全,十分可行。
第132章 只等主子敲瓦
花蒺花藜将主子交代的事情记得一字不差,主子自己先摸上去看看情况,剩下他二人一个守在东厢,一个候在西厢,若主子连敲三声瓦,东面的花蒺就在柴房放一把火,若是连敲四声,西面的花藜就隔窗放一支冷箭,只要叫房里的男人无暇乱来,老实滚蛋,这样主子就好进去问话了。
二人各自找到指定位置,屏息凝神,严阵以待,只等主子敲瓦。
却谁知,左等不敲,右等不敲,他二人实在等得心急,不放心摸上去查看时才发现,他主子已经把人给砍了,一刀两断,下手又狠又利索,压根没过脑子,尸首上半身僵在门前,下半身挂在床上,肝肠淌了一地,显是临死前还枉做挣扎,拖着半截身子爬了一阵,而楼下那些卫兵愣是连个响动也没听见。
人头在主子脚底下,从左脚换到右脚,又从右脚绊回左脚,若不是主子脸上那说高兴不高兴,说发愁不发愁的古怪神情,花蒺花藜险些以为自家主子玩一颗死人头玩得不亦乐乎。
跟着两个鬼奴一同上去的暗卫,也尽皆吓得魂飞魄散,这人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怎么办?”暗卫问同伴。
“你们两个快去报告主子,你们两个去楼下守着,万不可惊动守军,你我在此处看着此人,等主子的命令。”
众人得令,不假思索应命而去。
慕容胤没想太多,他当然高兴,二十年的旧恨一刀了结,此人劫他多少商船,屠他多少渔村,杀他多少将士,害他多少吏民,一刀砍下去的时候,他才算真正没白活这第二遭,只不过一时冲动砍了,砍完了接下来怎办?
楚易之披头散发瘫在床边,唇口惊张,浑身颤抖,瞪着一双惊怖的大眼,慕容胤叫了他几声也没把魂叫回来,不管怎样,他觉得这人至少也要负一半责任,如果不是看到他流泪挣扎,不是望见他身上累累伤痕,不是听见他失声惨叫,这一刀兴许便不会落下去。
长夜过半,街市渐渐冷清,贺岚挣开兄长,强行从回府的马车上跳下来。
贺琮追下车,气急败坏地赶上去拦住任性的妹妹,“听话跟我回家,莫再任性妄为了!”
“大哥,我恨不为男儿身,一不能持笏上堂辅佐君王,二不能冲锋陷阵保卫国家,三不能抛头露面光耀门楣,可今日我若跟你回去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你回去又能怎样,今晚闯的祸还不够多么!”
兄妹二人争执不下之际,忽闻一声疾呼,“岚小姐!”
二人循声望去,眨眼留景轩里的小丫鬟已匆匆奔到近前,气喘吁吁地说,“岚小姐,我家公子叫小姐回去一趟,有要紧的事!”
贺岚一把拉住她,“那畜生走了吗?你家公子怎样了!”
丫鬟支支吾吾,“奴……奴婢不知,公子只说请小姐过去。”
君王寝殿中的灯火不似往日那样明,两位老友许久没有像这样促膝谈心,物换星移,时过境迁,老太医年事已高,早折了心气,已安于晚年的淡泊祥和,皇帝在一条自己也说不清对错的路上越走越远,二人唯一能聊得来的便只有那群不肖子孙。
老太医斥完儿子,斥孙子,全家上下没一个叫他舒心。
皇帝骂完二儿,骂四儿,骂完四儿又想七儿,骂舒坦了又羡慕老人家,子孙虽然不孝,好赖常在膝前,杏林之家没甚可争可夺的家产,偶有争持也无伤大雅,不像慕容氏这一摊子,叫他闭眼都不消停。
老太医耻笑他,“合着你怪谁?儿子是你要生的,又是自己养的,好好的太平日子不过,闹得四面楚歌。”
皇帝从榻上坐起来,“你说,这慕容氏的江山是不是真要完了?真要在朕的手里完了?”
老人家收住幸灾乐祸的神情,一面慨叹,一面宽慰君王,“你也莫太心焦,心焦也是无用,况且还远没到那一步去呢。”
“怎么没到?大儿这个没出息的,碰死在宗庙里,二儿领着爪牙嚷嚷什么清君侧,三儿……三儿还好,四儿鬼迷心窍造他老子的反,七儿更好了,要他老子的命!”
老人家给君王添了半杯茶,“你慌甚么,不是还有五儿,六儿。”
“五儿……唉,五儿伤情反反复复,此番真是遭了大罪,六儿更莫提他,使坏添堵他有一套,朕能指望他干什么?”
老太医瞥眼皇帝手边的玉玺,“传国玉玺都给你送回来了,你还要他怎样?”
皇帝不以为然“嘁”了一声,“又不是将陈国拿下了,一块破石头管什么用。”
老人家知道皇帝这又是口是心非了,他晚间才听曹芥那小子说,总算又见陛下展眉,这两日更睡觉都得放在枕头边儿上,“若是好打,慕容氏这么些老祖宗不早打下来了,还轮得到你们父子?”
“不是我心急,南征一事牵连甚广,耗费巨大,蛮夷见我国中生乱,能不趁火打劫?老二、老七说反就反了,若不是早有预谋,能这么快就成了气候?你呀,也不必安慰我,若是都城不保,你就赶紧收拾东西,领着家小南下投奔六儿去,大燕国祚要是保不住,届时蛮夷入关,中原必成四战之地,南方有山水阻隔,或能偷安。”
老人家便听不得此话,“皇帝都嚷嚷着亡国,你叫百姓怎么过?”
皇帝伸手拿过压在床头的奏章,一份写着突厥再度大规模集兵,北方边境告急,一份写着乱兵突入武功山,化州告急,一份写着七皇子大义灭亲,百姓箪食壶浆迎义军入城,好啊,民心所向,都成义军了。
曹芥轻手轻脚将殿中的灯烛拨亮了些,老太医说山雨欲来,他却感到山雨已来,连宫中的气氛都一日比一日紧张。
七皇子檄文一出,天下响应,渤海王也率领数万兵马直指京都,州府御敌已是捉襟见肘,国中能调配的守军实在不多,陛下采纳五殿下的建议派出策士分化瓦解北方的部落联盟,此举才刚见成效,而今蛮夷闻燕国又起乱事,都惦记着趁火打劫,联盟反而又壮大起来。算算时日圣旨也该到了,主子那里也不知怎么样了,此刻领兵回援只怕遗患更多,若南陈伺机反扑,当真与蛮夷两面夹击,后果难以想象。
碛上一轮圆月,落下万顷白如雪的清光,美酒淋过武士手中的钢刀,钢刀呼啸着挑起月下连绵的篝火。
“爹,你不都答应我不打燕国么?怎么旁人给你灌几句迷魂汤,你就又昏了头了!”小公主气急败坏掀开帘帐,奔向酒酣耳热,糊里糊涂的老爹。
斛律王拉过自己的掌上明珠,“女儿啊,你是不知道,燕国老王不得人心,连亲儿子都来反他,国中现下出了内乱,此时正是入关的大好时机。”
“……可是!”
“爹知道,你不就看上那个……那个什么六皇子了么,等咱们杀入王都,爹保证给你将他擒来,让他做你的奴隶。”
小公主依旧气冲冲,“你才刚刚派了使者从人家那里捞了许多好处,怎么能说翻脸就翻脸!”
“哎……此一时,彼一时啊。”老王挽着女儿的手臂,“父王答应他退兵,又不是没退?而且这次所有部落都入了联盟,唯独咱们置身事外,以后咱们还怎么在大漠上立足?况且你听听,外头那些小子们,个个都等不及要去关内抢他们那些金银和美女,你父王能拦得住么?”
小公主甩开老父,气得跳脚,“爹!”
老王见姑娘不依不饶,也沉下脸唬了她一句,“好了,不许跟父王闹了。”
“父王已经不疼我了!”
登高远望,月下千帐灯火,百里连营,老将军撂下手中的百炼钢刀,撩起颌下苍髯,就着漫卷的风沙酣饮半坛烈酒,大呼痛快。
“爷,风好大。”封俊骋接住爷爷扔给他的酒坛,不想张嘴吃沙子。
老将军眼一斜,兔崽子忙憋着气抱着坛子咕嘟嘟灌了一嗓子。
封俊驰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战事险恶他早就习惯了,但他这回终于发现,人事竟也如此险恶,在他揣着一片良苦用心,给手下校尉介绍了一十八个好男儿后,那个臭小子却跟郡守家的小姐睡到了一张床上,并且过不几个月就要当爹了。
封俊骋打了个酒嗝,吐了半天沙子,回头望望兄长,“爷是有什么高兴的么?”
封俊驰拿过他手里的酒坛,晃了晃落满风沙的浑酒,“我记得小时候,爷也是带爹来这里喝酒,爷俩喝了整整一夜。”
“喝完呢?”
“喝完第二天,爹战死了。”
封俊骋听着大哥的冷笑话,咧嘴傻笑了一阵,笑完眼里又“啪嗒”掉出泪来,他抢过兄长手里的酒坛子,仰头一口气全喝干了。
兄弟俩望着月亮底下打醉拳的老头子,那片黄沙下面埋着封家祖祖辈辈的英灵,总有一天,他们也会成为其中之一。
“阿弟,你怕么?”
“不怕,爹都不怕我怕什么。”
封骏驰指指老人家,“爷肯定怕,哭得比杀猪还难听。”
封俊骋挠挠头,“兴许爷是想爹了。”说完兄弟俩也抱头痛哭起来。
马车行到郊外,欧阳铎从车上下来,看着一片狼籍的战场,听得手下回报,“公子,郑统领追踪细作,遭遇伏击,已殉职了。”
欧阳铎盯着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满意点头,“处理得很好,郑亳呢?”
“按主子的吩咐,留他一命,已关押在钧台狱中。”
欧阳铎不再多说,一个老儿留他一命就留他一命,反正陈王惯爱大赦天下,先关他一阵,寻个大赦的时机再将他放了便是。
他检查了郑万祥的尸身,刚要回转,又见暗卫飞马而来。
惊蛰藏在灌木丛中,见不远处的人神色仓皇,匆匆离去,小安子好奇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惊蛰摇头,他们原本是按照裴公子的吩咐盯着郑万祥,裴公子已言明要放弃策反郑万祥这条路,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欧阳家竟下狠手将他杀了。
小安子拍拍少年的后背,“我们也快回去把这事告诉茂竹哥,再叫顾元宝去问问裴公子,看看下一步怎么办。”
“嘭”、“嘭”两声钝响,贺琮张眼一瞧,院前的守卫已给绿眼怪碗大的拳头砸出了脑浆,他眉头一拧急忙撤开了视线,虽是他命令下手的不假,可这俩人还真跟他们那位没谱儿的主子一个德行。
他眼望着二人潜入院中,可怜他自小熟读圣贤书,一腔热忱忠君爱国,万万没想到叫亲妹子坑上了贼船。
那个小子分明是就敌国派来的细作,特意赶在战前跑来刺杀陈国将领,好乱他军心。可她妹子倒好,一个女子见了那般惨状,反而抚掌称快,将别有用心硬说成英雄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