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感情没有人能控制,他愿意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利用你,不代表心里的刺就不会消失。”
风逐雪觉得好笑,“你好像笃定我已经杀死了千藤一样。”
“如果我告诉你他昨天和我要了一颗毒药,你也会认同我的想法。”
“你给他了”风逐雪按住他的剑。
“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的上好毒药。”
夏筹丢下这句话就走了,剩下的留给风逐雪自己联想。
毒药是想毒死阿飞,还是有别的打算?
问题是他还能有什么别的打算?再怎么发散思维,这颗药都要送进阿飞碗里。
夏筹撤离看守千藤的侍卫,嘱托他们放水。
可是千藤始终没有行动,这颗毒药还没派上用场。他知道他父亲的死因蹊跷,也一改往常追根到底的性格,安安静静被关在房间,连逃跑都放弃了。
夏筹十分遗憾,风逐雪没能提前杀死千藤,千藤也过于镇定,不像亲人全死在中原人手里那么悲伤。
他没有气馁,不同人表达愤怒的形式都不一样。可能这个东瀛人也变得隐忍,和他一起在等待时机。
三个月以后,阿飞第一次睁开了眼。
阿飞感觉到无尽的疲倦。也许是心魔即将占据全部身体,让他成为杀戮的奴隶。
大夫都说他身体没有多大问题,风逐雪中了两刀都没死,比起以往受到过所有的伤害,只断条胳膊已经算万幸。
既然不是身体出现异常,那便是心理毛病压得他喘不过气。苏醒后的这些天里他难以控制脾气,会突然暴怒,夜里都要拔起刀出去巡视,想象任何地方都有杀手在盯着他。
阿飞有时会把守在身边的风逐雪当成杀手,交锋一会儿后回神意识到他是风逐雪,觉得没意思后就收手。
白游死了,阿飞有阵子很空虚,不难过也不高兴,权力的魅力突然间所剩无几,他好像做了不少事,拥有了他一直想得到的名声地位,但还是差了什么。是不是他也变得和叶城一样太过贪心?要用更多的名声,更大的权力来填补这份空虚,等到那时他就会感觉到快乐了吗?
谁可以回答他,给他一个肯定明确的答案?
每当他自我怀疑就会多看两眼风逐雪,才会重新积极起来,有种一定要活得比他久的冲动。
阿飞身体好得七七八八了,千藤提出想见他一面。
风逐雪告诉他毒药的事,“如果你担心他要害死你,我今晚就去杀了他。”
他早该动手了,那无疑就中了夏筹圈套,把阿飞彻底推向对立面。
但要为性命着想,也必然提前下手。
阿飞听到他要杀死千藤,忽然抬头,“见面的时候我什么都不喝。”
“我就在你们旁边盯着。”
“他不会杀我。”
“仇恨会彻底改变他。”
“也有人怎么都不肯被改变。”
夏筹特意在僻静处安排一场会面。
千藤坐在对面,脸色平静,阿飞才一坐下,千藤就给他敬酒,“恭喜你扫清了最大的障碍。”
风逐雪的刀压在千藤酒杯上,很不客气。
“没有什么好道喜的,以后要杀的人还多着呢。”
阿飞不喝,千藤收手自己喝了一口。
“你打算何时回东瀛?”阿飞问。
“是你害死我爷爷的。要不是你先背弃我们的誓言,爷爷也不会这么匆忙来中原。”
“因为我走投无路,为了能杀死叶城抢占先机,就污蔑是他给你父亲下药,实则都是我做的。”
千藤喝酒,越喝脸色越苍白。
“爷爷怎么会同意!”他握紧了拳头。
“你父亲没有利用价值,牺牲他就能成全一桩买卖,他一定会这么做。”阿飞看着他,“这些都是事实。我不想骗你,师父临终前希望我留下你的性命,就算他不说,我也不会真的对你动手。”
“那我是不是还要感激你杀了我亲人,却大施仁慈放过我?”千藤缓缓说。
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不,我知道你见我就是想听我亲口讲出来,免得你总是自欺欺人。”
“是我太相信你,以为你天性不坏,却让你毁掉了北白川。”
“你觉得我残忍,没有人性,没错,我就是这种人,我就是不择手段的恶人,是这个世界把我变成无恶不做的恶魔的!我不甘心,我要让其他人和我一样,要么死了,要么变成恶魔!”
阿飞哽住了,到撕破脸的时候他没法保持冷静。他有很多怒火,他比千藤更厌恶弱肉强食的法则,但他朝虚无缥缈的世界发不出来,他没有强横的背景让他躲开这些戕害,所以被同化成残酷事实的帮凶。
千藤久久说不出话来,他可能觉得阿飞无可救药,也觉得他说再多话也不会改变一个人。
阿飞反复想着,他不需要千藤理解,更不需要他的指责。他已经得到他想要的,千藤没有用处。他不是基于最后一点善心留下他的命,只是因为他没有利用价值。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一并问了吧。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阿飞冷漠地说。
“我没有脸面回江户。”千藤低下头,眼泪无声落下。
“那你是要朝我报仇。”阿飞似乎已经料到。
“我不要被仇恨笼罩一生,一辈子都为仇人活着,为此一辈子都在杀人。”
“但是你能不恨我吗?”
“不能。”
阿飞努力纵声大笑,笑得很古怪,完全不是开心的笑,“看来你看清我所面临的世界真实面目是什么样了。你又要怎么选择?我知道你很想给我下毒,更想捡起身边的刀刺向我,我现在就站在这里,你还在等什么?”
他在逼迫千藤做出选择。
千藤眼中充满悲戚,他饮尽杯中酒,将酒杯摔在地上。
等他再次抬头,嘴角涌出了血,身体一倒,阿飞下意识扑过去撑着他。
阿飞摸到千藤冰冷的手,看着他身心交瘁的脸,眼泪没有忍住。他很快抛弃了伪装起来的强硬姿态,紧紧抱着千藤。
阿飞记得他告诉千藤,从来没人抱过自己,他很想知道拥抱是什么感觉,千藤很大方地抱了他一下。
千藤并没有推开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泛青。他什么都没有说,等待毒药快速侵蚀生命。
他不想死,可是他也一定要死,比起死亡,仇恨要可怕得多。
世上既然有阿飞这样为活命头破血流的人,就有千藤这样坚决不肯为现实改变自己的人。
阿飞知道世上只有这两种人,只有这两种结局。他不该意外的。
药效非常快,没一会儿他挣扎的动作就停了。
千藤到死也紧紧扯住阿飞的衣襟,像要将阿飞一起拖进地狱。
阿飞抱着尸体,从白天到黄昏,过了很久,他听见风逐雪在叫他。
风逐雪说,“无霜昨天派来的人已经到王都,我们可以回蒙古了。”
阿飞问,“有没有人死在你怀里过?”
“有。”
“你是什么感觉?”
“活着也不过如此。”
“他本来不用死。”
“是,但以他的性格也活不长。不是你动手,也有别人捉住他去威胁你,这你无法改变。”
沉默许久,阿飞轻声说,“我是期待他把毒药下在我酒里的。”
风逐雪把阿飞拉起来,他以为阿飞哭得很伤心,但阿飞脸上很干净,只是沾了点血,没有泪痕。
夏筹的人默不作声推开门,将尸体抬出去,血迹清理干净。
得知是千藤自杀,夏筹对此很失望,但日子还很长,五年时间,何愁找不到离间他们的时机。他的信心没多久就死而复燃,笑咧咧送走了风逐雪和阿飞。
回到柳刀宗以后,阿飞明显感觉到了手底下人的变化。
他们的态度一改往日,阿飞管理起来顺手许多。
他依然要权衡东瀛势力,北白川再无崛起之日,伊藤氏百般示好,阿飞却选了北条家。
蒙古小汗王还有些部落没有收复,与中原关系渐趋平稳,中原部分门派也能光明正大与柳刀宗结交。
但中原的残局还没收拾干净,在势力重新洗牌后,夏筹一家独大,自然有人不满,私下找到柳刀宗,阿飞一律回绝。
他公开强调,柳刀宗与摩罗教是密不可分的盟友,互不侵犯,互不搅扰,蒙古与中原有和平的一天,他们就绝不会主动挑起纷争。
真正将柳刀宗打理得井井有条还是三年过后,重新培养的派系都有了一定规模,大多数人虽然忌惮阿飞喜怒无常,有时突然暴怒不留情面,也基本认可他的水平。
在此期间,大大小小的仇家从未断过,随着柳刀宗势力增大,仇家也越来越厉害,基本是无出其右的高手,大多被风逐雪摆平。
每次有极其危险的人物来临,阿飞不会叫其他杀手待命,都由风逐雪解决。
风逐雪身上也因此落下了大大小小的伤。
阿飞认为凭借他的水平不可能犯这种错误。
也许是他年纪大了,刀法不如从前。也许他就是故意的,阿飞越来越忙,只有在风逐雪受伤的时候会和他独处,还亲自给他上药。这一招百试百灵,阿飞一定会用最好的药治好他,下次依然派他去杀最可能令他送命的人。
韩棠溪为此担心过一阵子,风逐雪在柳刀宗虽然位置很高,几乎是宗主最亲近的人,但从不会坐在房间发号施令,总是在外头杀人。她怕风逐雪心里不平衡。
阿飞劝她宽心,风逐雪对权势一点也不关心,他喜欢杀人,享受杀人,喜欢目标明确的任务,那就让他去做。没人能做得比他更好。
“你要不回中原找那个夏大夫看一看?他不是很有名吗?”韩棠溪知道他身体情况一直不太好,加上反复无常的情绪,很难说会不会存在隐疾。
阿飞没有时间,他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处理。他挑选了新的一批杀手培养,一直在思考如何让他们做到绝对忠心。
其实是他不想知道生命具体的倒计时,如果大夫告诉他心魔入脑了,还有三个月能活,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不如就当能活很久,充满活力去做每一件事。
“我有空会去的。”阿飞只能这么说。
他不可避免从重复的日子中回忆起叶城的影子,好像人生陷入了轮回,他正在成为下一个叶城。
春天又到了,阿飞收到夏筹的请柬,新帝大婚,请柳刀宗去一聚。
阿飞没有带很多人,只和风逐雪一起前往。
在王都见到了以前不少熟人,包括爱因斯坦。
当时白游作乱他带钱逃回家乡,现在重新回来做生意,张罗的招牌从风逐雪变成了柳刀宗。
爱因斯坦说他回去一趟带了不少特产,分了不少给阿飞,酒劲上头就和别人吹牛时拍拍阿飞的肩膀,“看吧,我就说柳刀宗宗主罩着我。”
阿飞笑着应和,这些身居高位的人也都毕恭毕敬陪笑。
没有人是真心替他高兴,多半心里还在鄙夷他的出身,等待哪一天他失势后落井下石。
阿飞学会不少场面话,应付自如。
回蒙古的路上他们歇在一家客栈,阿飞不知怎么一直睡不着,好像是太热了。
风逐雪想到现下才4月,窗外风飕飕的,门窗都在摇晃,还以为阿飞是中毒了,给他把脉后终于放心,出去逛了一圈,没多大事,后院有人在烧尸体,柴火添得有点多。
风逐雪找了块布坐在一边给他扇风,让他好受些。
“我们这种生活和事实的夫妻有多少区别?”风逐雪忽然说。
阿飞闭着眼笑,“是啊,就差份结婚证吧。”
“我弄到了。”
阿飞睁开眼,赫然是一纸证明,白底黑字红章,风逐雪说,“是爱因斯坦悄悄塞给我的,说是给我的生日礼物。”
“你生日是哪天?”
“我是被捡来的,我都不知道。爱因斯坦是找个借口给我而已。”
“不错。有了这份证明,以后让你出去杀人更名正言顺了。”
“你不生气我自作主张?你总有一天要除掉我。”
“至少我现在很需要你,也很庆幸自己没有找机会杀你。每当我觉得活着真没意思的时候,就想和你待在一起,一想到你还活得这么潇洒自在,我怎么能失去希望?”
“你已经有信心杀死我?”
“你那天告诉我你的弱点,加以钻研一段日子,就知道怎么一刀刺中你的要害。”
风逐雪并不意外,他笑了笑,对自己很有自信。他相信等到那一天来临,他的破绽已经找到解决方法,阿飞必然失败。
阿飞本以为能吓一下风逐雪,没得到想象中的反馈,他撇撇嘴,继续睡了。
他在梦里看到千藤成亲了,带来一个年轻女人,笑吟吟地问他过得怎么样,也看到父亲无依无靠流浪街头,咒骂自己对不起列祖列宗,中途穿插了好梦,他回到若水山上,刀练累了就趴在桌上偷懒,那时他很喜欢春风吹过眼睛的感觉。
最后他好像看见自己的尸体漂浮在海里,一身黑衣黑裤,阿飞过去翻开尸体的脸,那是他十年前的样貌,眼神如刀,倔强勇猛,什么都不怕。
阿飞被这一幕惊醒,风逐雪没有离开,躺在身侧。
他走下床,坐在铜镜前端详自己的眼睛。
他的眼神里没有软弱,和梦里十分吻合,一如既往。
阿飞笑了。
现在他该知道,一个资质平凡的人究竟要忍受多少痛苦,付出多少代价,才有资格说我从不后悔,我绝不低头。
他轻抚着手中的刀。
有人的地方就有竞争,就有无穷无尽的杀戮和死亡。
不知道多年后,他会杀死多少人,而他又将死在哪一个复仇者的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