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游嗯了一声,淡淡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平日我不管这些,不代表我默许。”
最后一笔核完,他把册子递给一旁的人,拿毛巾擦擦汗:“云麾将军那边如何了?”
接过毛巾,刘和德跟着他往屋里走:“云麾将军副官来报,已将赈灾款从国库取出,等王府这儿准备好,通知他一声,便可启程了。”
“他速度倒是快。”
内寝安安静静的,魏游环视一圈,问:“怎么不见王君?”
一旁的贴身小厮来福道:“原本是又睡了过去的,云哥儿让王君去核算嫁妆,便起了,奴才这就去唤。”
魏游说了声“不用了”没再多问。
四位夫人被罚和遣散后院的事传得快,一个晚上府内无人不知。
“您是没瞧见,那三个以为王爷喜欢哥儿,被抓时还捯饬自己,准备过两日去王爷那碰碰运气呢。”江盛身旁,云哥儿眉飞色舞说了一堆,脸上的笑容自始至终没下去过,看得出来是真心为主子高兴。
但江盛开心不起来。
他花一个晚上说服自己是正义一方,结果这四个人不是想为自己报仇,而是心怀鬼胎利用他,好坐上王君的位置。
挺讽刺的。
皇帝不急太监急,后院那些人心满意足拿了赔礼和承诺离开,反而他一个局外人满肚子想为他们打抱不平,到头来人家不领情还觉得多管闲事。
“主子,王爷为主子做了这些,主子不若表示一下?”比如夫人那本册子什么的……云哥儿的脸烧红了。
云哥儿不知道书房的事,但遣散后院的事,让他原本对王爷的偏见少了些。
江盛耳朵一动。
不管是这段时间照顾还是书房内的愧疚,他确实该表示一下,江盛别扭道:“怎么个表示法?”
云哥儿知道自家主子脸皮薄,不好意思明说:“主子不妨想想王爷为何这么做,最缺什么,自然知道该做什么了。”
江盛意有所思。
两个哥儿对视一眼,心想这事该是成了,自家主子内敛但既然已经成婚,这事无法回避,如今王爷还未有子嗣,多添个一儿半女傍身,也能有所依靠。
天色大亮后,街坊间行人增多,浩浩荡荡的队伍从瑞安王府出发,想低调都没法子。队伍出了内城沿主道往外城走,大人小孩纷纷避让,又忍不住偷瞧。
云哥儿掀开布帘一角,新奇惊呼:“主子你瞧,街道旁全是人,连阁楼的上的人都探出头为咱们送行。”
好奇心不分朝代,更何况这回走的是京城顶级恶霸——瑞安王,京城老百姓无人不送了一口气。
魏游与江盛同乘,掀开的帘子角露出魏游辨识度极高的脸,原本高兴的人群表情惊悚,其中一位中年妇人和怀里七八岁的娃笑容骤失,藏进人群不敢多看一眼。
魏游:“……”
比起送行,他们估计更愿意为自己送终。
队伍靠近城门口,魏游见到不少熟人,丞相夫妇来了,覃老将军也在,皇上和三皇子身边的贴身侍卫立在一旁,魏游朝他们点头致意。
马车无法停留太久,出了京门,人影被留在原地,看不见了。
原本跟着云哥儿叽叽喳喳的江盛停下动作,没了最开始的新鲜劲,多了些离别的忧愁。
江盛扒着小窗探出头,视线范围内只剩下车马和士兵:“魏游,日后还能见到爹娘吗?”
“这样危险,”魏游拽他回来,“无宣召,我们无法返京。”
江盛的精神肉眼可见萎靡了下去,虽然只和原身爹娘相处半天,但他是真心喜欢他们。
头一回见他丧气的模样,魏游见着新鲜:“等日后岳父告老还乡,你可以邀他们来封地玩。”
“那岂不是要再过十来年。”这么久,他都忘记新爹娘长相了。
“丞相离京难,你哥江少卿若是被委派京外任务,这事好商量。”
那也行。
得了宽慰,江盛注意到某人放在他腰际揩油的手,快速蓄力狠抽,后者早有准备,撤得快没打着。
车内的人全当眼瞎没看见。
两天后,众人抵达塘沽港。
“那便是我们此次要登的船!”
“好大啊,首尖尾宽两头翘,和河流里的平底船完全不同,目测长二十丈有余,我可听说一艘能载重一万石,容纳五六百人呢!”
二十来艘大海船将港口填得满满的,晚霞映千里海面,景色壮观,前往东岭的大部分人没见过这气派的场面,连带赶路两日的疲惫都轻了不少。
“你瞧那个朝我们看的船员,只露了半个头,光船上的挡板,和人身高持平,更别说整个船高了。”
船体大,排水多,把港口的海水都挤上来不少,打湿了一大片地面。船工见他们队伍浩荡,匆匆往船舱跑。
不一会儿,一名打着赤膊肌肉遒劲,满脸胡渣的汉子从船上下来,走近了才发现,这人高的出奇,就算是一米八几的魏游在他面前都显得有些娇小。
目测身高两米开外。
汉子打量了一番队伍,视线定格魏游身上,不卑不亢行礼:“大福商运柘庆锋,参见王爷。”
魏游第一次听到这个姓:“zhe?哪个zhe?”
“木石为柘,东岭有柘树,树皮灰褐色,有长刺,可养蚕可治伤,位于东岭西北部饶州地境。”柘庆锋解森*晚*整*理释详细。
面相老实心思灵活,魏游不由高看了他一分:“你是此次海运总负责?”
“我……”
柘庆锋张嘴未说完,远处来了人,高声喊:“王爷,您来了!”
与柘庆锋相反,这位大腹便便,油光满面,跑了没几步汗擦的比水还多,从笨拙的身形看比柘庆锋更像是大海商。
他挤开柘庆锋,朝魏游行了礼,语气热切:“小的是本次东岭海运的总负责陈富,王爷路途劳累,小人准备了晚宴,请王爷移步驿站休息。”
“陈总事考虑周到。”
魏游只夸了一句,陈富脸上堆满了笑,交接的事由刘和德和覃洐去办。
一行人跟着陈富离去,第一个看到队伍的船员五郎踢飞一块石头,忿忿:“呸,拍马屁精,出力躲的远,功劳抢第一。”
柘庆锋掸了掸身下蹭到的泥灰,淡淡:“陈富这人对下面虽苛责,处事到底比我们圆滑会做,东岭商盟派他当负责无可厚非。”
“不过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全靠一张嘴。”最讨厌这些官绅,没一个好东西,五郎恨恨道,“我瞧这王爷也不像是个好的,跟陈富一路人,或许还不如那东岭八大族呢,老大你提饶州根本无用,这些人又怎会关心平民百姓。”
好官少,更何况不知疾苦的王爷,再看看吧。
柘庆锋叹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回海船:“走,趁着天未黑,多搬些货。”
第12章
驿站不大,外头却布置了不少桌椅,他们人数多,为尽可能提供更多饭食,陈富直接在外头搭了几个简易灶,同时开烧,一时间香气四溢。
不是面子工程。
陈富引了魏游一行进入驿站内,一桌子菜满满当当,还有舞女乐师伴食。
原身大概很喜欢这排场。
魏游沉默地吃完:“东岭百姓疾无粮,陈家若是富足,可多花些心思在这一块。”
“王爷仁慈,”陈富也不恼,且听着他话里因铺张浪费的责备,“王爷心系东岭,乃是东岭百姓百年修来的福气……”
“东岭情况如何?”魏游打断了陈富的长篇马屁,给江盛夹了一块猪肝。
被人扔回他的碗里,又夹起一块小鱼干。
陈富没注意到他俩的小动作:“小人心忧,却也不知具体如何。”
他解释:“我等离开建州时适逢三月回南天,虽未碰上山洪涝灾,却是隐隐有预感,今年水气水雾十足,回南天天气持续了半月有余,气候反常,却不想雨势如此急骤。”
“大福海运难道不是从东岭出发?”
陈富摇头。
“台风来势汹汹,停泊船只怕是无法出东岭,况且空闲海船需行驶两月才可抵达津沽,来不及。”
还是得去了东岭才知当地情况。
“二十艘海船,十艘刻着‘陈’字,其余十艘刻有不同姓氏,大福海运并非一家独有?”魏游沉默了一会儿,把傍晚观察到的不解之处问出口。
陈富一愣,倒是小瞧了这位瑞安王的观察力。
“不能说?”魏游又问。
“这哪是什么秘密,”陈富反应过来,笑道,“王爷好眼力,也不瞒您,此次海运负责的海船、船员均来自东岭海商联盟,对外统称大福商运。陈家在北空船最多,占了大头任命总负责,其余的船均是联盟他族所派。”
古代历史上徽商、晋商连成整体发家致富,单打独斗在这里难以生存,特别是东岭本就不富裕,又与江南海商竞争,内部虽有斗争在大方向上还是抱团取暖。
魏游想起那位魁梧的汉子,问:“柘庆锋也是?”
“他有些特殊,”陈富见魏游有些兴趣,知无不尽,“柘家非东岭汉八族人,乃是东岭本土部落柘部落首领的儿子。”
“部落?”
穿越跨度大,要不是经历过京城短暂几日,他还以为直接让他从现代到古代再到原始社会。
“是也,东岭山区现存不少部落人,现都入了汉,却保留旧称,”那和现代少数民族异曲同工,“柘庆锋虽是部落出生,却未待在部落,而是带着部落的年轻人造船行商,是商盟少有的非汉人。”
魏游点点头:“倒是有魄力。”
不管是古代现代,白手起家是最难的。资金、技术、人脉等,困难重重,更何况是古代,士农工商,虽说大荆商人政治地位与工持平,却也是比农户低一等的。
一旁的江盛也来了兴趣,不过他的关注点与魏游不同:“居然真有部落?那他们岂不是有图腾,是蛇吗?据说图腾绘制在脸上,怎么不见他有图腾?柘既是木字旁,说明柘部落不善水,怎的跑来当海商了?”
江盛的问题一串接一串,陈富应接不暇。
“王君所问柘部落内部的事,小人便无从得知了,”魏游虽未介绍他,但一行人的态度不难猜其身份,陈富自然哄着,“若是王君好奇,我可唤他来解闷。”
“那算了。”
等下回遇上他自己问。
晚间,他们在驿站休息,饭后陈富邀他登船观赏一番,体验豪华船舱入睡的乐趣,但无奈,魏游踏上船逛了一圈,整个人难受的紧。
晕船,是意料之外,只能忍着。
古代比不得现代,交通发达,飞机几个小时就到了,这儿科技落后,走远路只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坐车,一种是坐船。
此次目的地是东岭建州,从南到北路途遥远,特别是东岭一带山路难走,快马加鞭二十几日,坐车少说四个月。
古代水路又分为两种,一种是河运,一种是海运。
大荆国虽有人工开凿的大运河,但与京杭大运河贯通南北不同,大荆国的运河从京城始发,绕路内地西州,再往终点钱塘去。朝廷规划建设京塘大运河,但由于边境战乱,被搁置了。
再说到了钱塘,还得改换交通,统共四个月是免不了的。
他们肩负赈灾的使命,自然是越快越好。
满载海运只需三个月,是最快的运输方式,由于是近海海运,减少了许多不可控因素,大荆国的海运发展算是不错,海船建造、指南针、海运专业人士均得到发展,大荆国事中没有跨洲航海的记载,南北海运的记载却是有的,而且已经发展了不小规模,江南和东岭有不少大海商。
因此朝廷才敢放他们走海运。
魏游靠着床边缓和恶心感,偏生有人幸灾乐祸。
“哈哈哈哈,魏游你居然也有今天!气我遭报应了吧。”江盛拍打着薄被,笑不停。
魏游揉了揉眉心,无奈摁下他的手,把笑得抽搐的某人拖上床:“笑够了就睡吧,太过活跃小心夜间失眠。”
珍珠黑眼咕噜转了个圈,江盛听从魏游的劝说,乖乖地躺下。
等身边的呼吸逐渐平缓,他轻手轻脚掀开被子,把被子轻轻放在一旁,绑紧身体像是做贼一样,缓缓起身。
大海啊,我的故乡~
终于又可以解放鱼尾巴抽鲨鱼了!
大海我来了!
大概是他太过兴奋,脚下一重,不太牢固的床发出嘎吱的声响,吓得他赶紧确认魏游的情况,发现没醒,才敢继续往外爬。
他睡在里头,下床必须翻过魏游,黑暗中,江盛屏住呼吸,手撑在魏游肩膀两侧,右脚试探着跨过去。
找到着力点了。
江盛心中一喜,身体重心往外往右侧偏,准备收起左手和左脚。
可下一秒,他右脚姿势不对又承受够了大半个身体的重量,猛的一扭,脚脚踝一痛,整个人失去重心,右边膝盖和手肘子一下磕在床板上。
发出一声巨响。
江盛缩着脖子想当个鸵鸟,但头顶的视线逐渐灼热,逼得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抬起头。
果不其然,魏游已经醒了。
月光衬着他漆黑的眼眸,平添了一层暖玉的光泽,而魏游自己,用这双布满星辉的美眸扫过两人暧昧的姿势,视线定格在他胸前的小脸上,弯了弯眼角。
即使是黑暗中,魏游也能察觉到江盛脸颊滚烫的热度。
没有半点被吵醒的不快,笑声伴着胸膛的震颤:“我以为地震了,夫郎好精神,半夜不忘演一回采花贼的戏码。”
江盛:“……”
我没有,我不是,别瞎说。
“你又装睡?”江盛气愤,这人怎么总是这样。
魏游半抱着他起身,下床点了蜡烛替他查看手脚,被江盛躲开了。
人鱼尾巴摸不得!
魏游不在意,从囊袋中取过药膏递给他,江盛没接,从自己的布囊找出药膏涂上,款式也是王府出品,面上还少了一块,应该是上回涂手的那一小罐。
“这回没有。”魏游坦言。
那就是上回有!
夫郎不经逗,魏游也不是非得看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想溜去海边玩?”
“不去,不想,不……”江盛下意识反驳魏游,等反应过来他问的话,肉眼可见惊讶,“等等,你怎么知道的?”
魏游:“我有读心术。”
放在身侧的手臂被人拧了一把,魏游吃痛:“夫郎下手真狠心。”
罪魁祸首语气汹汹:“快说!”
“傍晚看海时那恨不得跳进海水的模样,鱼看了都知道,”魏游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外衫套上,又递了一件过去,“去吗?”
江盛还是有点不放心:“为什么突然这么迁就我?”
“我问过陈富,大福海运停靠的港口,除起点津沽港同终点建州港金沙滩外,无其余沙滩,等抵达建州后,无法再像如今这般悠哉,”魏游道,“所以,去吗?”
最终还是大海战胜了理智。
津沽沙滩离驿站不远,两人背着月色海边漫步,走了大约一百米,魏游停下脚步,江盛不解:“怎的不走了?”
“我背你。”魏游道。
“我自己有脚,”江盛撇撇嘴,横了一眼他的身板,“王爷晕船体虚,臣怕一不小心把您压扁了,若是后头那位刘总管怪罪起来,我可担不起。”
远远跟着的刘和德听闻言,摸摸鼻子,停了步子。
魏游没有回头,扫了一眼他的脚踝,把江盛看得不自在了,才笑道:“下回关心别人时,说话别这么刺。”
江盛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谁关心你啊,自作多情。”
魏游视线直白,没有商量余地:“上来。”
严肃的魏游很凶,江盛发怵认怂,趴在他后背上一动不敢动,好半天才试着软下脊背,手搭在肩膀上不敢用力。
踏上细沙,魏游往前跨了一大步,江盛人后仰重心偏移,吓得他赶忙圈紧魏游的脖子,防止掉下去。
后背炙热的体温紧贴胸膛,烫的江盛心口一颤。为了掩饰自己倏然加快的心跳,他使劲勒了一把脖子,恶人先告状:“你故意的是不是?”
“是。”
供认不讳的态度令江盛一噎,他松了力道,听着海浪沙沙的声音,难得不想和他吵。
脱了鞋,软沙包裹着脚心,对人鱼来说,如同回到母亲的怀抱,安心欢快,江盛拖着伤残的脚,兴奋地往海里蹦哒了两下。
入水半人高,他小心睨魏游一眼,悄咪咪放出水下的鱼尾巴,小尾巴控制不住兴奋,泛起大片涟漪,江盛赶紧抱住尾巴藏到水里,转过身。
“这么喜欢大海?”
“嗯!”
“别走太远。”
魏游没有下水,沿着海浪线慢慢走着,放空身心,偶尔俯下身捡一两个贝壳海螺,注意着海边人的安全。
月末无皎月,星光下唯有漆黑的影子若隐若现,潺潺般浅吟低唱从海边响起,萦萦绕绕,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却意外舒心。
一曲终了,魏游睁开眼,却见歌唱者已走到他跟前仰头望他。
他静静等着,眼前人眼角弯弯,嘴角张合——
“魏游,我饿了。”
“……”
“快来搭把手,这东西沉,估计是个大家伙。”
“后头的人别挤,大鹏你最重,到后头掌着大家别松手,其他人同向收拉,咱合力把渔网拽上来。”
“一二拉——”
“把吃奶的劲使出来,中午加大餐——”
晕船呕吐,魏游在昏暗的床舱内躺了几天,总算缓过了劲,今日风平浪静,船舱外头热热闹闹,他也试探着落地,这回没再头晕目眩。
“外头这是在做什么?”魏游趁着叫水的空档问来福。
“王爷,是船工在捞鱼,前几日风大浪大船上生火容易烧船,大伙儿吃的全是干粮,今个儿天气好,说是打几条鱼来过过嘴瘾。”
说话间外头爆发出一阵欢喜声,约莫是一次大丰收。
木桶搬进船舱,几天没好好洗一回,古人习以为常,对他来说十分难忍,特别如今还是夏天,汗涔涔黏糊糊恨不得跳进海里搓一搓。换两回猪苓水,褪一层油腻,身子才彻底清爽。
见他推门出来,刘和德赶紧上前,禀了一声王爷。
魏游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心情舒畅许多:“第几日了?”
“过了三个昼夜,已经见不着津沽港了。”刘和德年纪比他大一轮有余,海上适应良好,精神也不错。
海船在近海行驶,从船内眺望,海天一线,唯有船行进方向的右手边留了一抹黑色的海岸线,明明船只正在前进,对照海岸线又仿佛静止在海面上,变化微小。
魏游收起视线,注意到不远处有几束目光落在他身上。
扬着帆布的高大桅杆围坐了一群人,他们个个穿着松散的无袖短褐,露出黝黑的肌肉膀子和胸膛,痞气十足,等魏游看过去,大部分船工转过头不敢与他对视,大着胆子没移开的,不自在地摸后脑勺傻呵呵一笑。
魏游:“……”
还以为是什么凶神恶煞。
魏游走了过去,问某一位与他对视的船工:“捕了什么鱼?怎么不见踪影。”
大鹏一个大块头打人来猛虎下山回答问题缩成鹌鹑,像极了上课神游一不小心对上老师眼睛被叫起来回答的模样,脸色涨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总之十分后悔。
早知道瑞安王会找上他,他好奇个什么劲。
一旁人看不过去,替他答了:“回王爷,小的们猎了一条人高的大鱼,以前有幸吃过一回,只知是肉质紧致,不知叫的什么名。”
“有人高?”
“是了,比人还高一些,十几个人拉都差点被拖下海去,这鱼肉结实力道大得很,老大……庆锋哥放了鱼血,带人抬到后厨去了。”
“十几个人,那倒是肥硕。”
周遭空气中除了大海的味道,确实有一丝咸腥的气味,魏游望向腥味最重的地方,那处甲板上留了几滴血水,显然被人冲刷过。
他以前刷过短视频。
大鱼捕上来放血,能最大限度保持鱼肉的新鲜,免得深海鱼出水后迫于压力沉积过多乳酸,“烧伤”鱼肉,影响口感,原来大荆人这么早明白这个道理。
“你们船老大是那位柘庆锋?”
魏游总算知道这人为什么有些眼熟了,前几日见过一面,魏游有些意外陈富把他安排在柘家海船,还以为会是陈家的船。
“听口音,你也是柘部落的?”
五郎脸上闪过惊讶,以往有大人物知道他们出自部落少不了奚落几句,仿若高人一等,这位瑞安王眼中无鄙夷之色,他的偏见少了些:“小的叫柘五郎,是柘部落人。”
魏游忆起江盛的问题,便问了出来:“听闻你们是饶州人,离海远,怎的离开饶州以海为生?”
五郎面露尴尬不知该如何回,倒是一旁的大鹏多了五郎帮衬,大着胆子直言:“俺们饶州穷,人少山多无耕地又逢荒年,化为一抔黄土不如跟着老大走。”
“柘庆锋言你族部落因柘树闻名,养蚕制丝可得不少钱两,怎的还会食不果腹?”
“王爷说笑,官家养蚕制衣,百姓不得私自培养,等到了养蚕的日子,俺们提供些嫩叶供给官家,得三五文钱罢了,哪能以此为生。”
“竟仍是官办作坊的,”管控太严了,怪不得这地方这么贫穷,江南两河流域习以为常的事,在东岭是不能的,“那你们岂非举族搬迁?”
大鹏不说话了,所有人脸上浮现一抹苦痛,五郎叹气道:“柘部落岂能放弃故土?也不怕大人笑话,汉子们离乡族中人并不赞同,尤其是长辈,若不是庆锋哥的父亲——柘首领力排众议,我们是无法出来了,但首领其实也是不同意的,只不过柘部落太穷了,若是不离开,谁都活不了。”
情况比他了解的还遭。
见魏游皱眉,五郎挠挠头:“到了年末,柘家海运轮流带着银两回乡看望,几年下来好歹能紧着腰带过日,免受饥荒之苦。”
大鹏嘿嘿傻笑:“日后赚了大钱,部落温饱不缺,俺就在柘部落盖一座大屋子,风风光光娶个媳妇。”
“你等均未成婚?”古代成婚早,十五六岁定终身过一两年孩子都半大了,这些人看着二十好几还没媳妇,别人可当爹好几回了。
“这不是柘部落女子哥儿少,俺们都行走在海船上落地少,后厨帮活的哥儿女子皆是有人家的,哪能找着媳妇,连老大也是二十五才娶了嫂子。”
因为魏游没摆架子,几人熟络后聊的也多,大多说的是东岭的和海商的事,渐渐的船工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拘谨。
对比晒黑晒糙的皮肤,魏游问:“离乡多少年了?”
“五年。”
“四年十一个月。”
船工们的声音此起彼伏,魏游算了一下,他们走出柘部落是大荆国与大莱国边境碰撞最强烈时期。他不敢想,连从事东岭算得上挣钱多的海运都只能算作紧巴过日,底层那些人是怎么过这四年灾荒和战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