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忽然瞥了他一眼,眼神冷淡,雷德里克一惊,有种自己被看透了的感觉,不过拉斐尔很快就移开了视线,继续看着前方:“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也正因为平淡,雷德里克心里的火气蹭一下冒了上来——从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话!
然而他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不仅没有像之前那样对拉斐尔破口大骂或是极尽嘲讽,甚至没有说一句抱怨的话。
看来多次的拒绝和冷淡,让傲慢的公爵也潜意识里对拉斐尔抱有了敬畏之心,尽管连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这种微妙的心态。
就像是训狗一样,被斥责得多了,再凶狠的狗也会对主人保持尊重。
拉斐尔嘴角无声地向上翘了一下。
尤里乌斯偏转视线,静静地看了乖乖退下的雷德里克两秒,镜片下冷彻的视线里没有任何情绪,目送着血缘上的侄子走远。
“他姓波提亚。”喧闹的欢呼声里,波提亚的大家长轻声提醒了一句。
拉斐尔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我只是在教他懂得必要的尊重。”
说完这句话,他松开了尤里乌斯的手,独自一人在教皇宝座上坐下。
尤里乌斯手中一空,那点温热毫不留情地抽离,让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原本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只是想说,雷德里克母亲家族的人不会乐意看见雷德里克和拉斐尔的关系变好,不管是什么意义上的和好,他们还抱着让雷德里克继承圣维塔利安三世地位的美梦,尽管尤里乌斯很明白这不可能,奈何世界上总是蠢货更多。
教皇宫的秘书长事务繁忙,哪怕是在庆典的时候也无法休息,尤里乌斯很快被叫到了别的地方,一名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适时地来到了拉斐尔座前。
“圣父,”他朝拉斐尔深深地行礼,再次抬起头时,眼里甚至有了激动的泪花,“天呐,我终于能够面见您了,我在贝尚松听闻您加冕的消息,恨不得立刻长出翅膀飞到您面前宣誓我的忠诚,但是……请您宽恕,贝尚松的子民离不开我,我的城市实在是贫穷,我甚至无法为您献上足够丰厚的贺礼……”
他掏出手绢,做作地擦拭了一下眼眶里的泪水。
拉斐尔耐心地带着微笑看完了他的表演,从善如流地回答:“我宽恕。”
“非常感谢,仁慈的圣父,您的光辉至高无上,您的悲悯令我无法再昧着良心欺瞒……天啊,我真不该这么说,但是如果您受到了任何一丝一毫的伤害,而这伤害是由于我的隐瞒,那么我日后都会因为今天的犹豫而被神所惩罚。”
拉斐尔心里的笑容愈发拉大了,但他脸上还是露出了应景的警惕神色:“贝尚松领主,您这是什么意思?”
贝尚松看起来恨不得将要说的话朝拉斐尔倒个干净,但碍于表演的完整性,他还是勉强把内心丰富曲折的心理活动说完了,尽管在拉斐尔看来他的急切简直无法隐藏。
“是波提亚,我想您应该明白,”贝尚松向“被波提亚掌控的傀儡教皇”使了个心领神会的眼色,果然,如他所想,在提到这个姓氏时,教皇的笑容消失了,“这个野心勃勃的家族,他们截断了我们——虔诚的领主们向您效忠的门路,唉,您可能还不知道,我们原本想竭尽所能为您的加冕送上足够的礼物,但是波提亚制止了我们,他们好像认为比起教皇宫,波提亚更需要这笔资金。”
贝尚松肆无忌惮地将隐秘抖落出来,同时愉悦地看着教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心里的快活都要喷涌出来了。
对,就是这样,赶紧和波提亚撕破脸,到时候无论是谁吃亏,领主们都是赢家。
至于这个堪称拙劣的谎言……
这可算不上什么谎言,只是稍微进行了一点艺术性的加工而已,而且波提亚本来就不那么干净。
第20章 迷雾玫瑰(二十)
贝尚松唾沫横飞地给波提亚扣了一个又一个黑锅,拉斐尔面带微笑地认真听着,时不时微微点头附和,或者轻描淡写地回应一两句,让贝尚松在不知不觉间说出了不少他原本没打算说的东西。
等他离开了拉斐尔,热乎乎的脑袋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得太多了一点。
真奇怪,明明拉斐尔从头到尾都没有表露态度或是说什么有用的信息,按理来说这样不等价的谈话是很难继续下去的,可是贝尚松居然没有被敷衍的感觉,走开之后还有意犹未尽的感觉。
……应该没关系吧,贝尚松犹豫着回想了一下,确定自己虽然说了很多东西,但大多是无聊的闲谈或是八卦——他的妻子热衷社交,喜欢和其他领主们的夫人攀比,所以他被迫也会了解不少其他领主的私事。
就是没想到,看起来光风霁月的教皇冕下竟然也喜欢听这种家长里短的东西,这和他的外貌实在是不太相符。
拉斐尔带着微笑目送贝尚松离开,傻乎乎的领主还没有发现自己被教皇给绕进去了,甚至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本来目的是什么。
拉斐尔懒得在这个时间点卷进波提亚和领主们的纷争暗涌里,就让他们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傀儡教皇吧,他现在手里没有权力又没有人手,与其着急忙慌地卷入争斗一败涂地,不如在场边观望,同时积蓄力量——去夺回自己应有的权柄。
想到这里,拉斐尔的眉头又不自觉地紧蹙起来了,说到底,他就是没有人可用。
他曾经相信诚恳和善良会换来同等的回报,不过事实证明了一切都不过是他的假想,在翡冷翠这个巨大奢华的名利场里,只有切实的利益和好处才能换来同盟。
比如尤里乌斯。
他抬起眼环视了一下四周,看见那道铁灰色长发的挺拔身影正站在不远处,与一位大主教交谈,两人脸上都带着度量过的恰到好处的笑容。
他和尤里乌斯的关系比上一世更加赤|裸,完全由利益维持起来的交往,但不得不说也比上一世更加坦诚亲密。
何其可笑。
不过是证明了真心一文不值,信任只是戏剧里空洞的美言。
拉斐尔移开了视线,无声地观览全场,看见领主们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贝尚松正和其中最年长的那位领主说话,那人有一头对比他这个年纪来说过于繁茂的头发,花白发丝整整齐齐地从头顶往后梳,发梢泛着铁锈似的暗红,枯瘦的脸上干瘪松弛的皮肉往下垂,像是一只不怒而威的沙皮狗,拉斐尔想了一下,从单薄的记忆里挖出了这个老头的姓氏。
叙拉古半岛的船运世家,从一文不名的海盗发家,洗干净了身上浓臭的血腥味后,摇身一变成了航运的保护人、水手的庇护者,像一头贪婪的巨兽一样盘踞在教皇国大半的港口上,除了波提亚家族凭借无孔不入的资金流水和货币发行权强悍地撞开了这头巨兽的爪牙,其他的领主们都不得不在航运上面对鲁索家族的锋芒退居一射之地。
贪婪无耻的老匹夫。
拉斐尔对鲁索的现任掌权人印象很差,他还记得自己那艘装载着矿石的船只,从亚述到达教皇国必然要经过鲁索家族的港口,而为了低调不引人注目地入港,他需要为这艘船缴纳高昂的船只停泊费——也就是另一种名义上给鲁索家族的贿赂。
这笔高达近一千金佛罗林的贿金——其中还包括给底层官吏书记们的封口费,饶是如今稍微宽裕了一点的拉斐尔也不是说拿就能拿出来的。
更何况,这个令鲁索家族赚得盆满钵满的“船只停泊费”,根本没有经过教皇宫的允许,鲁索家族设立了这个税种,却没有一分钱缴纳给教皇宫。
他们在教皇国的土地上,利用教皇国的港口牟取了暴利,还拒绝了向教皇进贡税金。
拉斐尔遥遥地看着年迈却姿态矫健的老鲁索,淡紫的眼眸里露出了隐藏得极好的冷酷恶意。
神恩颂诞日的庆典将会持续好几天,暮色中的第一束烟花炸开后,整个广场都陷入了熏熏然的沸腾,大量的葡萄酒被灌入喷泉中,只要拿着杯子就可以去免费舀取,堆积成山的面包热气腾腾,不断有新鲜的面包从黄铜管子里滚出来,掉进这座香气四溢的山。
拉斐尔承认他有点心疼。
但是他不能说。
于是唯一的选择就是眼不见为净。
拉斐尔早早地离开了宴席,作为他的副手,教皇宫秘书长理所当然地代替他成为了宴会的中心,尤里乌斯比任何人都更熟悉这个场合,他娴熟地游走在人群中,和每一个试图与他搭话的人交谈,在视线相交的一瞬间就找到最适合的话题,不着痕迹地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中挖掘自己需要的东西。
有着铁灰色长发和深紫色眼睛的男人正处在人生中最富有魅力的年纪,青涩的少年人热情却没有他这般含蓄优雅,庞大的财富和权力更为他增添了无法言说的光芒,他的眼神深情得恰到好处,温柔得恰到好处,疏离得恰到好处,给人提供了心动的空间,也预留出了抽离和暧昧的距离。
要的就是这种若即若离、既靠近又挑逗的醇厚性感。
有着这样的能力,也就不奇怪为什么全场的女性都会在不知不觉间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了。
不过没有人看得出来,游刃有余地完成着千篇一律社交内容的尤里乌斯其实正在走神。
他牵着一位女士的手,在舞池里旋转,面对面时,对方淡绿色的眼睛朝他微微一眨,做出了一个成年人彼此心知肚明的暗号,接收到了这个暧昧邀约的波提亚大家长八风不动,环着对方的腰踏着节拍再次旋转,同时和边上的舞者交换了舞伴。
在节拍和步伐下距离尤里乌斯越来越远的女性只能露出一个不甘心的神情,而善于交际的尤里乌斯还相当温柔地对她展现了一个饱含歉意的微笑,完美地安抚了对方被拒绝的那点不满。
在这点小插曲中,尤里乌斯漫不经心地想着接下来几天的安排,和领主们的会面——想到这件事,他嘴角的笑容更加深了,看起来简直温柔深情得令人心醉,然而他心里此刻的想法却暴力血腥到无法诉诸纸面。
再次重申一遍,尤里乌斯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从小呼风唤雨着长大,顺利掌握了这个庞大家族的所有权柄,连为所欲为的雷德里克都惧怕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真的像他表面展现的那样有礼温和?
尤里乌斯早就已经对那群愚蠢的共事者感到厌倦了,他们贪婪地盯着教皇国,手里攥着那些好处还不够,还想要夺取更多的东西……
他们是白痴吗?教皇国已经没有什么可供他们瓜分的东西了,还是说他们想要把翡冷翠也从教皇手中夺走?
他们甚至没有想过,看起来被他们随意欺负的教皇其实是大陆数以亿计的人民的至高信仰。
只不过是在教皇最为虚弱的时候趁虚而入攫取了利益的投机者,那就乖乖蜷缩起来吃饱饭就好了,居然还贪婪地想要更多。
尤里乌斯敏锐地发现了这艘大船正在失控,而他拒绝与这群白痴共沉沦。
于是他立刻调转方向上了教皇的船只,尽管翡冷翠和领主们的实力对比看起来差距很大,但是有波提亚的帮助,一切都不是问题。
而抛却其他,最根本的问题当然是……支离破碎的教皇国已经满足不了波提亚的需求了,想要更进一步,波提亚就需要更广阔的土地,翡冷翠不能动,波提亚又不能直接和其他国家开战,那就只能劳烦其他领主们动一动了。
尤里乌斯掩在长长睫毛下的深紫眼珠内敛温柔,即使想着这样的事情,笑容也没有丝毫的波动。
宫殿内的音乐悠扬婉转,拉斐尔转过了三条走廊,才彻底将这些声音抛在后面,教皇护卫和执事们跟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预备着完成教皇的任何要求,而年轻的教皇全然没有理会他们,素白的法袍在地上拉出曼妙的褶皱,径直回了自己的卧室。
守候在门口的两名护卫见到教宗回来,立即一左一右打开了华丽的大门,拉斐尔正要进去,余光忽然瞥见了一张不久前见过的熟悉的脸。
“你……”
这一霎的思索令他的脚步慢了下来,他索性停下来,看着黑发的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其实是明知故问,但作为“第一次见面”,这个流程还是要走的。
有着卷曲黑发的少年脊背笔挺,尽管面容略带一点未褪尽的稚气,但轮廓里已经能见到日后近乎妖异的魔力。
“我叫费兰特,圣父。”
他遵照着礼节深深地低下头回答,尽管他此刻疯狂地想要直视对方的眼睛,想要看一看近在咫尺的圣人的面容,但是不行。
忍耐,费兰特,他在心中无声地、缓慢地低语,要忍耐,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只要忍耐……他总能达成所愿的。
拉斐尔看着这个恭敬低下的头颅:“我以前没有见过你,新来的?”
费兰特的声音有些颤抖,拉斐尔宽容地说:“不要紧张,我不会惩罚你。”
费兰特顿了顿,再次开口时,颤抖的声线和不稳定的气息已经平稳了许多,他大胆地抬了抬头,拉斐尔身后的执事立刻就要呵斥这个不懂事的护卫,但被教皇轻轻看了一眼,不得不咽下了想说的话。
得到了默许的费兰特抬起了头,第一次这样近地直视他的圣人。
和他梦里无数次见到的一模一样,柔顺的浅金色长发,淡紫色眼眸,好像被朦胧的光晕拥抱,神的光辉偏爱祂行走在人间的孩子,圣人也正看着他,在视线交错的一瞬间,费兰特忽然觉得心跳如擂鼓。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情绪,他好像在对方眼里看见了在污泥中摸爬滚打的自己,然后在这个视线中,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安宁和慰藉。
费兰特迅速低下了头,掩饰自己莫名快要落泪的神情,听见教宗转移了话题,开始询问他身旁另一位和他一样被选拔上来的新护卫的名字。
“……他们是从下面的教堂选拔/出来的教皇护卫队新成员,都是虔诚、善良、忠于您的孩子们,这两个是最努力的,所以在今天被允许到您的身边侍奉。”
走在拉斐尔身后的一名执事低声上来汇报。
“是吗,我还以为你们还要再训练一段时间,”拉斐尔温柔地看着他们,轻轻叹息,“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完成了训练,一定很辛苦吧,那我以后的安全就交给你们了。”
听见和蔼可亲的冕下说出了这样的话,两位新成员不约而同挺直了身板,褐色头发的那位更是大声道:“我发誓将用性命护卫冕下!”
拉斐尔看着他因为激动而闪闪发亮的眼睛,笑了一下,走进了卧室。
两扇门在他身后合拢,拉斐尔的笑容消失了,他无声地念着费兰特的名字,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犹豫之色。
拉斐尔又做了噩梦。
他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这回比之前要好,至少他没有从床上掉下去,但也仅仅是这样而已了。
清瘦的教皇浑身因为恐惧而直挺挺地僵硬在床上,即便是昂贵柔软的丝绸被子,在他的感知下也变成了要将他缠绕至死的杀器,拉斐尔努力放松身体,过分紧绷的肌肉完全不听他的指挥,还是依从着本能警戒着外界。
薄薄的汗濡湿了眼尾,头发落进了眼里带来痒痒的刺痛,但是他不敢闭眼,颤栗绝望的灵魂还沉浸在梦魇的余韵里,给他一种一旦闭上了眼睛就会将他杀死的错觉。
缓慢地呼吸了几次之后,拉斐尔终于捡起了一点理智,他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走到墙边的气阀开关旁,将开合式的开关用力扳上去,埋设在墙壁里的机械开始运作,气流穿过黄铜管道时发出嘶嘶的声音,片刻之后,屋内的汽灯平稳地亮起,在房间里投下一片无死角的光明。
拉斐尔没有停下,他再次扳动开关,把气闸压到了最底部,灯光立刻由适度变成了刺眼的白,庞大华丽的顶部水晶灯更是像一个微型的太阳,一切阴影在此地都无容身之处。
被这样的光亮包围着,拉斐尔才终于平静下来。
他回到床边坐了一会儿,用手把微微汗湿的头发捋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壁炉的火已经熄灭,温度随着半开的窗户慢慢地下降,拉斐尔重获新生之后就非常抗拒别人进入自己的卧室,尤其是只有他一个人在的时候,所以他拒绝让执事晚上进门照看壁炉,因此后半夜室内的温度总会低上许多。
他就在这样平稳下降的寒意里坐在床边,可能想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想,墙角的落地钟哒哒滴走着,机械规律的运作声给人无声的安定力量,他终于感到了些微的安宁,与此同时还有后知后觉的困倦。
拉斐尔站起来,看样子并没有想要关掉灯的想法,而是将床上的薄毯一卷,轻车熟路地走到装饰柜旁,把自己连同被子都塞了进去。
柜子很宽很矮,里面的装饰品在某天根据教皇的指令全部都清空了,但是原本的木板和栅栏隔断无法拆卸,就依然保留着,这些东西让他无法舒舒服服地平躺下来,里面还有浓郁的香料气味,闻久了以后会令脑袋有微微的眩晕。
但是拉斐尔就需要这种近乎折磨的不舒适。
他把身体蜷缩起来,卡在柜子里,不循环的血液很快让他的四肢出现了降温、刺痛的感觉,在这种针扎似的痛苦和香料带来的晕眩中,拉斐尔顺从地沉入了无边的黑色梦境。
第二天,庆典的钟声如期敲响,汇聚在神迹广场上的人们比前一天更多,喧闹的嘈杂中,天上下起了蒙蒙的细雨,突如其来的天气变化并没有浇灭人们的热情,翡冷翠的民众还是快活得要命,顶着不知道从哪里拣来的木板遮挡头顶嘻嘻哈哈地大笑。
费兰特在门前站了一晚上,轻薄的铠甲不保温,他能感觉到浑身都像是被浸在了冰冷的水里,换班的时候麻木的双腿一时间甚至无法动弹。
那名有经验的老卫兵弯下腰,用力捏了捏费兰特的小腿,捶打了两下,费兰特差点被那种感觉刺激得撅过去,一股酸痛麻痒从肌肉窜到了大脑里,差点让费兰特眼前一黑。
那个老卫兵嘿嘿地笑起来,显然很清楚这种感觉,等费兰特缓过来了,他才拍拍黑发少年的肩膀:“快去吃饭,今天早上有烤牛排,都是现宰的小牛,让厨师给你挑最嫩的!”
费兰特咬着牙点头,和褐色短发的同伴互相拉扯着一瘸一拐走远了。
拉斐尔结束了晨间祝祷,推开门出去,刚迈出一步,就愣了一下。
下雨了?
淅淅沥沥的雨水砸在地面上,向来微笑示人的年轻教皇脸上闪过一丝烦躁,一路上前往餐厅时都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的护卫们也大气不敢出,生怕惹得教宗不高兴。
这种显而易见的不高兴在他踏进餐厅看见里面的人时就消失了,不,应该说是被妥帖地隐藏起来了。
尤里乌斯坐在餐桌边等待着他,乐队演奏着轻快的晨曲,小提琴手模仿着鸟儿婉转的鸣唱,琴弓在琴弦上轻快地跳跃。
拉斐尔看了一眼落地的大窗,雨声已经微不可闻,隔着玻璃只能看见花园里的植物在簌簌抖动。
他这个视线非常短暂,却不偏不倚地被一直在关注他的尤里乌斯看见,尤里乌斯转头对身旁的执事低声说了一句话,从桌边站起来,走向拉斐尔,不着痕迹地带着拉斐尔离开了这间餐厅。
教皇宫侍奉教宗的执事们个个行事利索,等尤里乌斯和拉斐尔一起走到隔壁的春神花厅时,那里的餐桌已经被布置好了,祖母绿的天鹅绒帷幔后传来悦耳的音乐,小提琴手的身影被严严实实地藏在后面,以免打扰教宗的用餐。
这间餐厅是封闭式的,穹顶画着从神明掌心诞生的春神,喷薄而出的各色花卉从顶部垂挂下来,在靠近地面时变成了真正的花朵。藤蔓和绿萝、七里香、甘草、薄荷、玫瑰、菖蒲被布置成了巧妙的形状,攀援着墙边的藤蔓生长,把春神花厅变成了一座室内花园。
拉斐尔没有问为什么要换餐厅,尤里乌斯也没有说多余的话,两人在静默又闲适的氛围里用完了一顿早餐,最先离开的依旧是拉斐尔。
尤里乌斯目送着年轻的教皇离去,转了转手上的波提亚戒指,转头问自己的侍从:“弗朗索瓦在哪里?”
昨天的庆典上,弗朗索瓦只出现了一小会儿,照旧是那样傲慢的姿态,卡着一个尴尬的时间点到达,几乎把对教皇的轻蔑明晃晃放在了脸上。
而他到达的时候拉斐尔正巧刚刚离开,没有当面让教皇难堪似乎令弗朗索瓦不太高兴,他沉着脸和尤里乌斯打了个招呼——当然没有讨到任何好处,最后面色不悦地离开了。
尤里乌斯一眼就看明白了这个眼高于顶的加莱公爵打着什么主意,可能是因为手里掌握着一个庞大的帝国,连加莱皇帝都要看他脸色,偏偏他却无法真正登上那个宝座,于是这位摄政公爵对一切“名正言顺”比他地位更高的人都怀有敌意,似乎想通过令对方难堪的方式,宣称自己的高贵。
果然,他听见侍从回答:“弗朗索瓦公爵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口等待了,大概二十五分钟后会抵达教皇宫。”
广场上的宴会和庆祝要持续数天,教皇宫里为翡冷翠权贵们准备的宴会当然更不逊色,听见弗朗索瓦早早就要过来,早知道他没怀好意的尤里乌斯轻轻挑眉。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这种刁难拉斐尔早就遇见过很多次,也能驾轻就熟地解决,但是……
尤里乌斯抬起眼睛,好像能透过墙壁看见外面纷纷扬扬的雨水。
“今天天气这么糟糕,就不劳烦弗朗索瓦公爵光临了吧。”波提亚大家长轻快地说。
瞬间领会了家主的意思的侍从点头,一个小时后,坐在位置上和贵族们交谈的拉斐尔就听说了一个消息,弗朗索瓦公爵的车架在路上忽然毁坏了,或许是车轮上的一颗铆钉松脱,车轮直接脱离了车体,马车倾倒在了路旁,差点让高贵的公爵大人滚到脏兮兮的下水沟里。
众目睽睽之下遭遇了这样的尴尬,弗朗索瓦公爵一天都没有出现在教皇宫,也让拉斐尔在烦躁中有了点隐约的安慰。
他实在是太讨厌那只到处散播雄性激素的花公鸡了。
这个消息带来的愉悦令他在看见唐多勒爵士的时候都保持了和颜悦色的神态,尽管鹅爵士的废物程度令他都感到叹为观止,但他依旧露出了笑容。
“圣父,愿您的光辉长久庇佑伟大的翡冷翠。”鹅爵士深深地朝翡冷翠的君主低下了头颅,这个动作让人有点怀疑他那条细长的脖子是否会在抬头的时候因为支撑不起脑袋的重量而折断。
“唐多勒爵士,日安。”拉斐尔不动声色地把脑海里无聊的想象抹去,回以礼貌的问候。
唐多勒大主教死后,小唐多勒爵士就摘掉了称号前面的“小”字,光荣跃升成了唐多勒,但正如之前尤里乌斯告知拉斐尔的一样,他和弟弟的爵位争夺战还没有一个结果,于是这里的“爵士”只不过是一个礼貌称谓,并不代表他拥有切实的头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