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尤里乌斯好像从未在他面前低下过头,也从来没有向他宣誓效忠。
他一向尊重自己的导师,也了解波提亚大家长骨子里的骄傲,再加上这些礼节在他看来本没有那么重要,于是特别允许了尤里乌斯不必向他行礼,连带着,他也忘记了,尤里乌斯一开始就没有亲吻过他的袍角。
这个回忆来得不太合时宜,让他错过了下意识要免去尤里乌斯行礼的时节,波提亚的大家长亲吻了他的戒指后抬起头,脸上神色一如既往的温和:“拉法,怎么忽然到这里来了?我记得教皇宫的舞会是要延续一个晚上的,他们就没有发现他们丢了主角吗?”
尤里乌斯对拉斐尔的态度一向亲昵,这种亲昵类似年龄相近的男性长辈对晚辈的呵护,是年少孤独的拉斐尔怎么都无法抗拒的。
“我听说唐多勒枢机身体不太好,过来探望他,先生呢?”
拉斐尔的反问过于平静了。
尤里乌斯本也不该出现在这里,虽然没有神职,但作为翡冷翠的支柱家族之一,他也应当是舞会上众星捧月的一员。
“和您一样,来探望唐多勒枢机,您知道,他和我的堂兄圣维塔利安三世是生前挚友,我理当前来倾听他是否有未完成的遗憾。”
他似乎在其中一个名字上加了重音,又似乎没有,拉斐尔看向他的眼睛,镜片后深紫的眼瞳一片幽深。
“未完成的遗憾……”拉斐尔重复了这几个词汇,瞥了一眼身后的小唐多勒,语气带了点古怪的讽刺,“照顾他的遗孀和孩子们?”
尤里乌斯手里的乌木手杖转动了半圈,泰然自若地回答:“假如有必要的话。”
拉斐尔轻轻笑了一声,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台阶上定在那里不敢动弹的雷德里克,方才神气活现上蹿下跳的卢森公爵现在看起来像一只被雨淋了的小公鸡。
“您真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做这种好事。”拉斐尔冷冷道。
尤里乌斯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好脾气地回答:“而我一向干得不错,不是吗,圣父?”
这个衣着严谨厚实到了禁欲地步的男人念出“圣父”这一神圣的词汇时,不带任何虔诚意味,以至于这个称呼突然变得有些奇怪起来。
年轻教皇这一次没有给他任何回应,越过了他径直向二楼走去,还不忘提点活地图·小唐多勒跟上。
他们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后,雷德里克终于从楼梯上下来,走到尤里乌斯身边,按照血缘关系来说,尤里乌斯是他父亲的堂弟,也就是他的叔叔,不过雷德里克打死也不会用那个亲昵的称呼。
“他怎么会来这里?!”
这个问题好像在今天晚上反复出现了很多次。
尤里乌斯冷冷盯了他一会儿,一直到雷德里克心虚地视线到处乱飞,才暂时放过了他:“拉斐尔是你的哥哥,我不希望以后再见到你冒犯他,否则我会考虑把卢森公爵的头衔交给下一个人,你不止一个弟弟。”
雷德里克英俊的脸瞬间扭曲了,他低低地咆哮:“尤里乌斯——你不能这么做!那不过是一个杂种!我的父亲甚至从未承认过他的存在!”
“这不重要,”尤里乌斯的语气不起波澜,“你——”
“是的,这不重要,重要的在于他现在是教皇,是不是?尊贵的西斯廷一世!哈!他都不是一个‘波提亚’!尤里乌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波提亚家的主教有好几个,你却费尽心思把这个杂种从乡下弄回来,把他捧上圣利亚的宝座——你肮脏下流的心思,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他的话音刚落,眼前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火辣辣的痛楚从下颌炸开,雷德里克后退了三四步才摇摇晃晃地站稳,口腔里一阵咸腥的气味蔓延出来。
从来没有被这样打过的公爵都懵了,呆呆地捂着下巴站在那里。
尤里乌斯眼里闪过一丝厌烦,他甩了甩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发麻的右手,声音还是那样平和低沉:“收起你污秽的想法,我希望你下次开口之前看看你身处何地,如果这个流言让我在别的地方听见一次,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送到你母亲面前。”
雷德里克浑身哆嗦了一下。
他意识到,尤里乌斯真的做得出这样的事。
不敢再多说一句话,雷德里克愤恨地瞪了一眼地板,低着头捂着伤口匆匆离开了里卡迪宫,尤里乌斯站在大厅里沉思了一会儿,也转身离开了。
今晚拉斐尔的到来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似乎冥冥中有什么他不了解的事情发生了,这让他产生了难得的不安。
“去教皇宫。”守在门口的扈从为他搭上一件薄斗篷,尤里乌斯登上车,对马车夫吩咐道。
第5章 迷雾玫瑰(五)
小唐多勒带着新教宗穿过铺着厚实地毯的长廊,停在一个房间外,乳香的气味透过紧闭的门缝溢出来,传说圣利亚诞生时,身旁的树流淌下了馨香的脂膏,被火焚烧后散发出了扑鼻的异香,这种产自东方的昂贵香料就成了教廷的标志性物件,每到大庆典的时候,广场上立起巨大的铜盆,成桶的香料往里面倾倒,一天就成烧掉上千金佛罗林。
就比如今天的神迹广场,几个大铜盆里不间断地烧着乳香和没药,整个翡冷翠都弥漫着这股沉郁庄严的香气,也流水似的往里烧着拉斐尔的钱。
拉斐尔闻了闻,辨别出了除了乳香与没药外,里面还混杂着刺鼻的胡椒、月桂的气味,这是用来给病人提神醒脑的,通常只有临死前完全无法清醒的病人才会被迫用到这种刺激神经的办法——以让他有足够的时间留下遗言。
他看了一眼小唐多勒,推开门。
里卡迪宫原本是教皇圣里卡迪三世的居所,他为了当选教皇,将自己的全部身家都送给了各位枢机,其中也包括这座当时刚修建好不久的宫殿,唐多勒枢机获得了里卡迪宫后,没有多加修整,于是里卡迪宫的风格还延续着圣里卡迪三世时期的方正、规整。
卧室面积不大,紫色天鹅绒窗帘将落地窗遮挡得严严实实,细长的古典柱子把穹顶撑得很高,垂着帐幔的四柱床上人影的起伏几乎看不见,床前的炉子里烧着香料,最浓郁的时期已经过去,烟雾只是淡淡地往外有气无力地冒。
拉斐尔的眉头很快地皱了一下又松开。
尤里乌斯身上也有没药和月桂的香气,他在这个房间里停留的时间应该不短,用上了胡椒和月桂,他到底想要听唐多勒枢机说什么?真的如他所言,只是想知道唐多勒还有什么未尽的遗愿?
拉斐尔并不愿恶意地去揣测他的导师、他的引路人、他少年时期长久的庇护人,但是……
教皇卧室外卫队的巡逻批次早就被他交给了尤里乌斯,尤里乌斯的手段和心智他十分清楚,可是在他的死亡之夜,教皇卧室外空无一人,刺客大大方方地推开了他的门、走到了他床前。
在解开这个谜题之前,他无法将宝贵的信任交付给任何人。
哪怕是尤里乌斯。
尤其是尤里乌斯。
来自亲近之人的背叛比世上的一切苦酒都要酸涩,而拉斐尔不愿意再次品尝这种苦楚。
“父亲,父亲,教宗来探望您了,父亲,醒一醒……”小唐多勒站在帷幔后,低声呼唤着沉睡的唐多勒枢机,被子里的老人须发皆白,脸上满是苍老的皱纹,身躯干瘦,陷在蓬松的羽绒被子里,就好像芦柴棒掉在棉花中,不仔细看都看不见那里有一个人。
唐多勒枢机今年也不过五十岁出头,却已经苍老得仿佛耄耋老人,翡冷翠的荣华富贵给予了他比常人更优越的生活,也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疯狂吸干了他身体里的养分。
来去的宾客一次又一次地将他从睡梦中叫醒,大剂量的香料、药物死死将他的性命拖在丝线上,他的亲人们试图从他嘴里榨取出更多的财富,一个枢机手里的资源庞大到常人难以想象,趁着他尚未蒙主恩召,每个人都想为自己攫取最大利益。
唐多勒枢机脸上弥漫着青灰的死气,两颊干瘪,他长久地昏睡着,梦里却总是反复回忆着他年轻的时候,意气风发、活力十足,唉,年轻真是好啊,头脑灵活,思想敏捷,能够握着剑和强盗搏斗,可以一天一天地和人为了一个问题辩论不止,也能一腔热血地做事。
他的生命不长也不短,但是这一辈子于他而言确实是走得太长啦,他的挚友早就离开了人世,他的妻子也已经弃他而去,兄弟姊妹们无一存活,他替他们照顾血脉,像对待自己的儿女一样照顾侄子侄女们,教育他们、为他们娶妻婚嫁,为他们收敛财富,将他们托举上更好的职位,让唐多勒家族壮大、绵延,为此他甚至做出了出卖灵魂的选择……
主啊,如果可以,他的灵魂能否获得救赎……
忽远忽近的声音传来,像一根蛛丝牵扯着他昏沉的神智,他恍惚辨认了一下,认出了这个属于儿子的声音。
皮亚诺,唉,皮亚诺,这个过于天真愚蠢的孩子,老父亲还没有咽气,他就已经被人玩得团团转了,甚至还将尤里乌斯那条毒蛇带到了他的床前,等他死了,这个傻孩子要怎么办呢,唐多勒家族又要怎么办呢。
所以这次又是谁?
怀着这样厌倦疲惫的心情,唐多勒枢机艰难地抬起了眼皮,借着室内摇晃昏暗的光线,一眼看见了站在床边的一个身影。
他努力地睁大了眼睛看去,只看见了一头璀璨的金色长发,熟悉至极的白金色法袍随着对方的俯身靠近了他,教皇专属的绿乳香和甘松花的香气充盈着他的鼻腔,他曾与这香味日夜相伴,一睁开眼就能看见这件熟悉的法袍。
模糊的视线里有一双紫色的眼睛注视着他,眼尾狭长,刀一样锋利地拉长。
这眼睛,他也再熟悉不过了。
难道是故人回返,来接他了吗?
是的、是的,没错,他是教皇,是神在人间的代行者,蒙主恩召之后也当是列入天使行列的圣人,前来俗世接引将死之人的灵魂并不是奇怪的事情……
于是小唐多勒就惊恐地看见自己的父亲,已经奄奄一息的唐多勒枢机眼里忽然涌出了大颗大颗的眼泪,对方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奋力抬起了双手,伸向年轻的教宗,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在哀求。
“德拉克洛瓦……德里克!德里克!请你——天啊,我很抱歉,你来了……”
他语无伦次地喃喃,只是翻来覆去地重复一个名字:“德里克、德里克……你原谅我了吗?你来了,你原谅我了吗?”
德拉克洛瓦,那是逝去五年有余的圣维塔利安三世的俗名。
小唐多勒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和圣维塔利安三世曾是多年的挚友,但在圣维塔利安三世死后,父亲好像再也没有提起过对方,就像这个人从未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他对着新教宗喊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他们两个很像吗?
小唐多勒头皮发麻,所以那个传言真的是真的?新教宗是圣维塔利安三世的私生子?
被认错了的拉斐尔脸上没有显示出任何的不悦,温和地对坐立不安的小唐多勒说:“请给我和唐多勒枢机一点时间,可以吗?”
“当然,教宗。”小唐多勒很识趣地弯腰,退出了这个沉闷的房间。
年轻的教宗站在床边,在脸上挂了一天的笑容卸下,无法掩饰的疲倦和冷漠从眼角眉梢里流淌出来,让他的表情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冷酷,几乎和挂在墙上的教宗圣像重合了。
“唐多勒枢机,请再好好看看,我是谁。”他贴进了床铺,眼神冷峻,糊涂的老人反而更笃定了,嘴里重复着“德里克”,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
拉斐尔烦躁地皱起了眉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问:“尤里乌斯和你说了什么?”
“尤里乌斯”这个名字短暂地唤醒了枢机的理智,波提亚大家长的脸在他脑子里摧枯拉朽撞开一条通路,唐多勒枢机被迫从自己的幻想里脱身出来。
“你不是德里克……”唐多勒终于看清了这张脸,浑浊的眼睛里神光变化,拉斐尔的脸伴着快要零碎的记忆重合在一起,另一种情绪涌上了心头,“你是拉斐尔……你……”
他仿佛后知后觉地发现,拉斐尔身上穿着教宗的冕服。
“啊……你成功了?”他艰难地想起,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教宗的选举和加冕就是这段时间,拉斐尔也是参选者之一,但他没想到,拉斐尔真的能成功。
这实在是一件太过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和你的父亲很相似,他——”人老了就爱回忆过去,唐多勒下意识地开始想德拉克洛瓦加冕的样子,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了,那的确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但他怎么会忘记了呢?
“很感谢您还记得我的父亲,但我今天不是为此而来的。”拉斐尔对父亲的事情一点都不感兴趣,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唐多勒的话。
“我获得的选票中,有属于唐多勒的一票,我是为此而来的,为表感谢,我允诺为您做一件力所能及的事。”
“选票……”唐多勒恍惚想起,哦,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已经有人替你付过了相应的价格,我只是按照约定办事。”
拉斐尔点了点头:“那么,如果您没有别的要说的,我就先告辞了。”
他转身得丝毫不拖泥带水,唐多勒这个老头子虽然病得糊涂,嘴里颠三倒四,但拉斐尔注意到了他警惕的态度——这个老头依旧保有着敏锐的本性,想从他嘴里套出什么东西根本不可能,恐怕他宁愿带着那些秘密下地狱。
“我请求你庇佑唐多勒家族,或者只是我的孩子们,圣父。”唐多勒喃喃。
拉斐尔背对着他点点头:“在我能力范围之内。”
“我很抱歉,孩子,我很抱歉,”老人虚弱的声音从床上传来,“这几年没有好好照顾你,德里克其实很爱你,我很抱歉……”
拉斐尔抿紧了唇。
“你的出生在德里克意料之外,但他从来没有为此感到不快,他真的很高兴能找到你……”
“高兴?!高兴到派遣杀手来杀我?”拉斐尔骤然暴怒,霍然转身低低咆哮。
唐多勒枢机动了动嘴唇,痛苦地嗫嚅着嘴唇:“那不是他的本意……”
拉斐尔的愤怒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在瞬间就意识到了这样的争辩毫无意义,话题的中心早就死去,探究一个死人的本意本来就很无聊。
“请好好休息。”拉斐尔扔下了一句冷冰冰的话。
“他真的很期待……”老人仿佛被不知名的愧疚击溃了,他又开始念叨德拉克洛瓦的名字,祈求着对方的原谅。
拉斐尔推开门走出去,在反手关上门的最后一刻,床上将死的人忽然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悲鸣:“德里克!原谅我!我请求你——”
“——小心波提亚!”
拉斐尔一怔,本能地要凝神去听,床上的人却已经声息全无。
守在门口的小唐多勒走进去,不过片刻,房间里就爆发出了悲伤的哭喊。
“父亲——!”
拉斐尔站在门口,心里转着许多念头,最后却统统化成了唐多勒临死前那一声呼喊。
小心波提亚。
他在对谁说话?
是自己,还是他臆想中的德拉克洛瓦?
为什么要小心波提亚?是某个姓波提亚的人,又或是什么代指?
德拉克洛瓦出身波提亚家族,波提亚就是他最坚实的后盾,二者根本不该有任何分歧。
还是说,这话是对他说的?
前世他并未来探望唐多勒,于是也从未听见这句话,假如听见了,或许……
有什么或许呢?拉斐尔自嘲地笑了笑,他不是一个会因为一句话就疑神疑鬼的人,但是——
他从未这样深切地感受到,他身边有着这样多的迷雾。
波提亚、唐多勒、德拉克洛瓦……
在他触及不到的过去里,似乎有许多交缠的秘密。
仆人们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丧事,作为枢机,唐多勒的丧事是能够放在圣十字大教堂的天使厅举行的,并且能请教皇主持葬礼,拉斐尔当然不会拒绝这个邀请,但那也是之后几天的事情了,里卡迪宫因为主人的逝世而一片混乱,拉斐尔被小唐多勒礼貌地送上了返回教皇宫的马车,等待里卡迪宫的信使正式送来讣告。
一回到教皇宫,守在门口的修士就来报告,莱茵公爵尤里乌斯·波提亚已经在教皇宫等候许久了。
拉斐尔按着抽痛越来越剧烈的右腿膝盖,在执事的搀扶下站稳,在这个时候又听见“波提亚”的名字,几乎让他厌倦得要命。
“请他离开,”年轻的教皇面无表情,第一次将自己的导师拒之门外,“已经很晚了,公爵阁下需要回去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可以明天再说。”
披着白金长袍的俊美青年扔下这句话,径直走进去,注意到教皇马车驶入教皇宫而走出来的波提亚大家长站在罗马柱后,完整地听见了这句话,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了。
第6章 迷雾玫瑰(六)
唐多勒枢机的葬礼办得庄严而低调,遵照他的遗嘱,他名下的庄园和城堡等不动产都交由长子小唐多勒继承,九万八千金佛罗林的现金一半给长子,另一半则由剩下的几个孩子平分,为此他们还向教皇付出了一万一千金佛罗林的“公证费”。
教皇的收入名目很多,主要收入自然是各国教区每年的献金税费与教堂的收入,其余还有神职人员们定期向翡冷翠缴纳的职位保留费、翡冷翠名目繁多的税种,以及神职人员若无遗嘱而逝,所有财产都会收归教皇内库所有。
只不过圣莱恩六世逝世前,将教皇内库里的全部现金都赠送给了自己的亲戚儿女们,只留给了拉斐尔一个空荡荡到处是债的教皇宫,这一万一千金佛罗林的收入只是勉强填补了教皇加冕仪式的漏洞,翡冷翠治安队、教皇护卫队、教皇宫侍从仆人们的工资等等,还有数不清的缺口。
橡木桌上堆满了羊皮纸卷,华丽的长毛地毯铺满了整个房间,侍从们悄无声息地进来,拧开阀门,气流的嘶嘶声穿过埋设在地下和墙壁内的管道,玻璃罩里的灯芯倏然亮起,数十盏壁灯接二连三发出橘色的光,透过灯罩上宝石的折射,将书房笼罩在一片璀璨的光芒里。
书桌后的教皇有着比灯火更为夺目的美貌,他褪去了白天主持葬礼时那身华丽的冕服,只穿着简约素白的法袍,膝上搭着一条银鼠皮的毯子,左手握着羽毛笔,右手压在毯子下面,眉尖微微蹙起。
刚刚洗过的金色长发还未干透,被一个金环束在脑后,潮气浸透了肩头单薄的衣服,拉斐尔没有注意到这点,握着笔在羊皮纸上留下了自己的签名。
继任之初,到处都是亟需他填补的窟窿,圣莱恩六世做事很绝,教皇的一切可支配资产都被他用各种不同的方式送给了亲属,其实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多数教皇都会竭力为自己攫取利益,多创造几个税种或是建立新的教区、册封新的主教等等,都是敛财的好手段,这些钱当然不可能好心地送给继任者,在蒙主恩召之前搜刮干净教皇内库的地皮是每个教皇都会做的事情。
拉斐尔对此不做评价,他对莱恩六世的德行非常清楚,这个在混乱时期为了平衡各方而被推上圣利亚宝座的人年事已高,又身患慢性病,性格贪婪平庸,没有人能指望他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他不过是一个用来占位子的吉祥物而已,在死之前为自己捞点好处也很正常。
前世的莱恩六世同样也只给他留下了一个空荡荡光秃秃的内库,除了那些圣物和教廷珠宝无法变卖,莱恩六世几乎把教皇宫洗劫一空,遗产就是一大堆教皇签字的账单。
但说实话,尽管一上任就背负着这样沉重的债务,但拉斐尔并未真的为钱财苦恼过,这些负债很快就被他的秘书长抹平了,教皇宫也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了宽裕富贵的生活。
他的秘书长……尤里乌斯·波提亚。
拉斐尔手里的笔悬在了羊皮纸上空,一滴墨水挂在笔尖,要落不落。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转向了手边的抽屉,抽屉最上方就是一份委任书,任命尤里乌斯·波提亚为西斯廷一世时期教皇宫秘书长。
下方的签名处一片空白,他在加冕的前一夜拟定好了这份委任书,那是在他重生回来之前的事情,至于签字……
在他写下这份委任书时,他就想好了,等他加冕成功,他会第一时间签下这份委任书,以教皇西斯廷一世的身份,向他的导师表达谢意,然而……
拉斐尔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不可否认,尤里乌斯作为教皇秘书长没有任何失格之处,不如说他简直是一个完美的秘书长,翡冷翠在他手里蒸蒸日上,拉斐尔不需要操心任何事情,尤里乌斯总能够用最恰到好处的方式解决所有问题,拉斐尔只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
没有人能拒绝尤里乌斯。
就算重来一次,拉斐尔也不认为有谁能够替代尤里乌斯站在他身后。
但他还是犹豫了。
教皇国的领土里有十四个城市,几个世纪的兴衰演变下来,教皇能牢牢掌控的只有教皇宫所在的翡冷翠,其余十三个城市都有了各自的领主和家族,以银行业发家的波提亚作为莱茵的领主,通过波提亚银行掌控了大半个大陆的现金流通,教皇国的通行货币佛罗林就是波提亚银行发行的,这样可怕的掌控力让波提亚稳居十三名领主之首。
也让他们成为了历任教皇的心腹大患。
每一个有野心的教皇都想要一个完全属于教皇的完整的教皇国,但无论十三个领主私下里如何针锋相对,在面对教皇时,又总能展现出惊人的一致性。
他从前不曾在意过这一点,尤里乌斯长袖善舞,将教皇和领主们的关系处理得非常和谐,拉斐尔本人的关注中心也不在这些斗争上,于是他们一直相安无事。
但或许……这种相安无事根本就是他的一厢情愿呢?
年轻的教皇垂着眼帘,淡紫色瞳孔阴沉沉地盯着羊皮纸,他的死是一个谜团,仔细斟酌思考,他竟然发现,好像他身边到处都是敌人。
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月光扯着人在地上拉出一道影子,室内的灯遇到了气流变化,火焰有一瞬间的跳跃,瞬间让他不由自主地落入了那个恐怖的梦魇里。
无人守卫的卧室,被随意推开的门,烛火摇曳着晃动,黑色的人影靠近无法反抗的他——
“谁?!”
他的反应大得有点失态,进来的人没想到他这样生气,脚步顿了顿,摘下兜帽:“是我。”
拉斐尔瞪着他,在恐惧里挣扎了两秒,才看清楚对方的样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