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拉夫十一世如何戒备警惕自己的妻子,他甚至拒绝和亚曼拉同桌吃饭,更拒绝让任何与亚曼拉有关的人进入自己的厨房,并且每天更换所有餐具,可无论他怎么小心,亚曼拉依旧成功地在他的饮食中放入了慢性毒素。
这场厮杀悄无声息,除了国王夫妇最为信任的人以外,谁都不知道罗曼宫廷中曾经发生过这么恐怖的谋杀。
不过圣主或许还是怜悯眷顾了这个可怜的母亲,教历1069年,在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十二年后,从教皇国传来了一封信。
教皇在贫民窟找到了一个名为拉斐尔的孩子,让他进入了翡冷翠神学院就读。
在寂静的罗曼宫廷中,那不过是一个无比寻常的深夜,挣扎在恶意和漩涡中的年轻王后握着这封信嚎啕大哭,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恨不能挖出自己的心脏,亲吻那个还流淌着滚烫血液的器官,像是托举着多年前那个新生的婴儿。
多么稚嫩,多么幼小,多么柔软。
他的骨头都没有长好,被抱在她怀里,就像是一团棉花,一团一触即会消散的云。
他现在已经十二岁了,从一团在母亲怀里啼哭的婴儿,变成了一个小少年,他现在怎么样?多高了?长得像她吗?他这些年是如何度过的?有没有爱他的父母和兄弟姊妹?他和她一样喜欢骑马吗?还是像他的父亲一样热爱文学?他有疑惑过自己未曾谋面的亲生母亲吗?
亚曼拉把双份的爱给了桑夏,两个晚安吻,两个睡前故事,两首童谣,两朵玫瑰,两份玩具和两份生日礼物,她的小天使死在了十二年前的深夜,白昼的太阳无从知晓这些丰沛爱意的来由,直到今夜,死去的天使再度重返人间。
亚曼拉呼告所有她所知晓的圣灵的名讳,冷酷的政治家和永远理智的女王第一次这样虔诚地将自己交付给虚无的宗教,为着她失而复得的长子。
在这十二年里,她不遗余力地支持修道院和福利院的慈善事业,她给育婴院修建房屋、招聘保育员,几年后,算着拉斐尔到了可以读书的年纪,她去翻修修道院的图书室,然后平整马场,给孩子们准备耐穿的衣服,她看着每一个孩子,都像是看见了自己死去的拉斐尔。
多好啊,她的拉斐尔还活着,就像是每一个被她看过的孩子一样,长大到了被他的父亲找到的年纪。
被慢性毒素侵蚀了大脑和身体的拉夫十一世仇恨地瞪着自己的妻子,前所未有的恨意随着死亡的脚步敲击着他的理智,他于是将目光放到了那个引诱过他妻子的男人身上。
无用的叛徒没能杀掉一个婴儿,反而因为多余的怜悯和同情使他长大,那就让这个废物去杀了自己的挚友吧!背叛永远不会只有一次!
德拉克洛瓦的死讯让拉夫十一世久违地感到了快乐,尽管已经瘫痪在床,他依旧用眼神向亚曼拉表达了极致的愉悦。
已经成为女王和女摄政的亚曼拉坐在床边的长椅上,手里拿着写有圣座殡天讣告的信,盯着上面那个久违了的名字,只感觉恍惚。
年少时的爱意早就被拉斐尔的失踪和长久的别离消磨干净,她早就忘记了当年烧灼着她的那把爱情之火,但不可否认,面对这个承载了她少女时期所有爱恨的男人的逝去,她仍旧感到了一丝怅惘。
女王慢慢将信件折好,凝视着床上呼哧呼哧发出嘶哑笑声的丈夫,视线从他垂挂的皮肉上冷冷地扫过,宛如在看一只卑微渺小的虫豸。
现在还不是他的死期,她需要等自己更稳定地掌握罗曼之后,再动手。
两年后的一个暴雨夜,女王亲手将绳索绕上了国王的脖颈。
灯火下女王的面庞仿佛镀着一层曼妙的金,浅金色的皮肤比世上最为昂贵的丝绸更加华丽,那头金棕色的长发上还带着沐浴的水汽,比蓝宝石更为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复仇的火焰,当她俯身下来时,宛若旷野的风吹着玫瑰的花香从天而降,漫天星辰和银河倒灌下来,哪怕是厌恶她至极的拉夫十一世也感到了心旌动摇的恍惚。
亚曼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们之间的折磨太过于漫长,比任何人都亲密,也比任何人都疏离,没有什么语言能够作为这段复杂关系的注解,她旋转手腕,收紧了那段致命的绳索。
“愿圣主赐予你安息。”最终,亚曼拉只是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在窒息的痛苦里拼命喘息的国王转动眼珠,细密的泡沫从他嘴角流下,他赫赫喘着气,试图发出一点声音,最终不甘而仇恨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亚曼拉依旧不紧不慢地维持着那个姿势好一会,直到拉夫十一世彻底没有了任何动静,才慢慢解下了那段绞索。
她凝视着床上那张丑陋扭曲的脸,忽然觉得疲惫又空茫。
她的情人、她的丈夫,她爱的人、恨的人都已死去,属于“亚曼拉”的生命,在这一天彻底结束了。
女王抬起头,吹灭了床边的蜡烛,静静走出了这个房间。
拉斐尔忽然从梦中惊醒。
下一秒,一只手就从他身旁探上了他的额头,沉郁的香气随即扑面而来,铁灰色的长发像蛛网密密麻麻地落在拉斐尔脸上,冰冰凉凉的触感让他意识到了自己正身处现实。
尤里乌斯收回手,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气,秘书长眼底有无法掩饰的疲惫,他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声音因为缺乏睡眠而显得有些沙哑:“……你要是再不醒,枢机们就要私下串联选举新圣座了。”
他的话显然具有夸大的玩笑成分,拉斐尔侧过脸看着他,扯了扯嘴唇,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尤里乌斯端过放在一旁的一杯温水,扶着拉斐尔给他喝了几口,听见大病初愈的教皇用轻柔得有些飘忽的声音说:“那我授权我的秘书长褫夺他们的枢机头衔。”
尤里乌斯的动作顿了顿。
这句话很快被两人心知肚明地掠过了,尤里乌斯开始讲述教宗昏迷的这段时间里重要的事务,首要的自然是被他们从死线上抢回来的弗朗索瓦前公爵,然后是亚述女王的现状——紧随其后的情报证明了女王之死不过是一个谣言。
拉斐尔叹了口气:“虽然我猜到了这很可能是一个谣言……”
这个谣言导致了教皇国和加莱的关系有了点裂痕。
虽然他们彼此都知道,国家与国家之间是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的友谊的,但是明目张胆地庇护王位的觊觎者,这种行为还是做得有点过于露骨了。
如果不是时间那么紧张,拉斐尔有很多办法可以将这件事做得更漂亮、更圆滑,而不是当面和小皇帝起冲突。
不过他对此并不后悔,这件事倒也给他敲响了一个警钟,关于加莱和罗曼以及亚述的关系……
他此前从未想过的一个新角度——
“如果……亚述的叛乱被平定,成功统一……”拉斐尔忽然没头没尾地喃喃自语,“最害怕的人是谁?”
教皇和秘书长对视,两个人眼里同时闪过一丝震惊。
尤里乌斯霍然站起来,拉斐尔在同时出声:“把我的印拿来……”
不等他说完,尤里乌斯已经快步走到桌边,提起羽毛笔蘸了蘸墨水,开始快速书写起来。
寥寥几句话写完后,他带着教皇的私人戒指回到了床边,让拉斐尔在末尾落下了自己的印记。
“最快的速度发往亚述。”
拉斐尔看着尤里乌斯拿着信出去,重新靠回靠枕,微微阖上眼睛,努力开始回忆曾经的事情,上辈子的事情大多已无法用作参考,他只记得这场战争到他死都没有结束,两年后女王就会战死在亚述,随后就是他自己的死亡,当初教皇国和罗曼没有结盟,他也无从得知更多的消息。
加莱一向在三国中占据上风,当年亚述的内乱就有加莱的手笔,而亚曼拉与拉夫十一世的联姻也是因为要抵抗加莱的逼迫,设想一下,假如亚述平定,亚曼拉彻底掌控了亚述帝国,她的女儿又坐拥着稳定统一的罗曼,最害怕的人会是谁?
最想拆散这个天然同盟的人会是谁?
加莱和罗曼、亚述现在能够和平共处,完全是因为亚述正处于混乱当中,无法对加莱形成太大威胁,但同时又能和罗曼一起制衡加莱,如果亚述恢复到了鼎盛时期的状态……
现在看来,或许女王的死还有很多猫腻。
拉斐尔将双手交叉,轻轻抵住嘴唇,在心中祈祷,希望他的猜测是错的,但从来冷静的理智又在提醒他,他的推测从不出错。
如果一切如他所料,那么这场战争的关键转折点应该在两年后,否则加莱不会在那时动手,看来他们的时间还很充足,但是……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事情,这件事也会像从前那样发展吗?
拉斐尔第一次感到了些许的迷茫,和不知由来的悲伤。
前文真的有很多小细节和提示,不知道有多少宝发现了哈哈哈哈,有些事实还是没写出来,大家可以自行根据细节补充~比如拉夫十一世究竟是怎么知道亚曼拉和德拉克洛瓦的私情的,还有就没有人疑惑过为啥拉夫十一世这么不待见自己的老婆闺女吗,前文暗示过他可是一开始就对亚曼拉恶意很大,不仅是因为王位,还因为他被戴了绿帽子哈哈哈哈……
明天同事结婚,我要去喝喜酒,咕一天!
第79章 黄金衔尾蛇(二十七)
尤利亚跪在镶满金银珠宝的圣母像前,将额头贴在地毯上,喃喃自语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懂的话,保养良好的脸上挂着两个不太明显的黑眼圈,眼底有着缺乏睡眠的红血丝。
这对很清楚自己靠什么立身的子爵来说是难得一见的场面,自从在教皇国碰了个软钉子回来后,皇帝就没有来看过尤利亚,以前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皇帝总是恨不得黏在子爵身上,用痴迷的眼神描摹他的每一寸皮肤。
这突如其来的冷落令子爵感到了莫大的恐惧,他开始将自己关在祈祷室里,每天对着圣母像祈祷十几个小时,期间不吃不喝,把自己折腾得憔悴无比。
侍女们将他的疯狂和慌乱看在眼里,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开解他。
尽管子爵拥有着她们私下里调侃的“帝国皇后”的地位,在很多场合里总是给那些贵妇人们坏脸色看,而无论他做出了怎么荒唐粗鲁的行径,陛下总是笑眯眯地包容了他,可对这些出身贵族家庭、进入宫廷镀金的侍女们来说,尤利亚就是她们最为不齿的那一类人。
出身卑贱,凭借着一张好脸爬上了皇帝的床,没有文化,行为粗俗下流……他甚至还对一些美貌的侍女抱有不可言说的心思!
女孩子们对这样的眼神总是格外敏感,事实上尤利亚并不是天生的同性恋者,他性格里带有小市民的轻浮和短视,不过至少他还懂得什么叫做审时度势,对皇帝的畏惧令他收敛了那些不合时宜的色心,而意识到权势即将离他而去的危机感又让他渴望抓住那个男人的心。
漫长的祷告后,尤利亚睁开眼睛,他眼里浮着两团幽幽的鬼火,里面燃烧着古怪而狂热的情绪,映衬着他过分苍白的脸,像是地狱里引诱人奔赴死地的美艳女妖。
“阁下,”有人轻轻叩了叩门,“陛下请您过去。”
天啊,这是多么美妙的天籁!比天使的号角、圣主的福音更为动人!
尤利亚用超越了猎豹的敏捷从地上一跃而起——在跪了几个小时之后,他能做出这个动作简直就是不可思议——“是的,请转告陛下,我马上来——不,我这就来!”他大声回答,在空荡荡的祷告室里转了半圈,然后一把拉开门,冲向自己的更衣室。
他匆忙地用手梳理了一下长发,草草换上一件白色的绸缎长袍,在身上喷了一点香水,他的装扮素雅至极,配上那张脸,俨然是从壁画上走下的天使,但他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还是戴上了一条不久之前皇帝赠送给他的项链,那串项链原本归属罗曼某一位王后,上面镶嵌着拇指大小的绿翡翠和各种同色系的宝石,用纯净的白钻点缀连接,奢华得令人不敢直视。
年轻的子爵快步走在通往皇帝卧室的长廊上,他的快乐洋溢在脸上,那种神思不属的忧郁、焦躁茫然的不安从他脸上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骄傲的红晕。
“陛下!”尤利亚轻巧地走进皇帝奢华的卧室,随手推开一名不小心挡住他道路的侍女,他厌恶地看了她一眼,转而换上一张笑脸,“我亲爱的弗朗索瓦,我听说你想见我。”
在加莱帝国,能够这样亲昵坦然地称呼皇帝名讳的,他是唯一一个。
这种独特的待遇也是令尤利亚无法自拔的原因。
“是的,我亲爱的天使。”坐在窗边的皇帝看见了他推开侍女的粗鲁举动,但对此熟视无睹,而是朝他伸出了手,“请到我身边来,我的爱,这几天没有见到你,令我心都要碎了。”
小皇帝懒洋洋地靠在窗边,衬衫的扣子只扣了最下面两颗,露出大片赤|裸的胸膛,浮夸华丽的蕾丝遮蔽着肩头脖颈的皮肤,和他羊毛似的蓬松长发混在一起。
尤利亚顺从地走过去,像一只乖顺的兔子一样贴上皇帝的胸口,听着里面强健有力的心跳。
“这是什么?”弗朗索瓦用一根手指挑起尤利亚脖子上的项链,皱着眉头看了两秒。
他完全忘记了这件由他赠送出去的宝贵礼物。
“这是您上个月送给我——”子爵的话没有说完,皇帝漫不经心地松开手,让那串沉重的东西砸回尤利亚的锁骨。
“它不适合你,如果你喜欢珠宝,我可以给你些别的,我记得库房里有一些蜂蜜猫眼,用来镶嵌圣徽上的玫瑰会很好看。”
尤利亚没有说话,他的笑容有些僵硬,他想说他并不喜欢任何和宗教相关的东西,也不喜欢荆棘玫瑰,但他不敢——在漫长的相处中,他已经隐约发现了点什么,比如说皇帝希望他喜欢宗教,最好要虔诚、博学,他这次能见到皇帝,也许就是他在圣母像前日夜不停的祈祷打动了这个病态的男人。
“再珍贵的宝石也比不上您对我的爱。”尤利亚说,“我只恳求您不要再冷落我这么久,让我无法见到您。”
弗朗索瓦看着他,琥珀色的眼里有那么一瞬间闪过了一丝厌烦,但他还是用最后一点耐心说:“不要祈求,亲爱的,你是这世界至高无上之人,这世上没有人值得你为之垂下头颅。”
“至于我,”皇帝顿了顿,慢慢露出一个怪异的微笑,这个笑容里闪烁着不知名的期待和恶意,仿佛透过尤利亚看见了极其遥远的东西,“我即将迎来生命中最大的胜利,我能让你永远留在我身边——就像是圣主眷顾祂的信徒。”
亚曼拉在马背上勒住缰绳,忍着手臂的疼痛回头,阿淑尔被她派去接引另外一支队伍,但她觉得现在发生的一切都透着古怪。
太顺利了。
她们从圣桑丁庄园撤出,前往下一座成为据点的城镇,路上是平原和荒野,大部队已经前往据点驻扎,跟在她身边的人并不多,她已经做好了会被朝圣天盟偷袭的准备,然而一路上堪称风平浪静。
或许是长久在生死线上拼搏出来的第六感,越是风平浪静,亚曼拉越是感到不安。
前天从教皇国收到的信件再次映入她脑海,那个对往事一无所知的孩子向她提出了警告,亚曼拉并非对加莱的恶意一无所知,其实就算没有拉斐尔的示警,她也不可能对加莱抱有善意的信赖。
这是横亘在加莱和亚述之间长达数十年的纷争。
当年,若非加莱对亚述虎视眈眈,率先举起进攻的旗帜,亚述也不可能因为一些内部的混乱而到如今的地步。
在亚曼拉的父王执政时,加莱和亚述就是生死仇敌的关系,1045年,亚述发生了“瓦伦丁港口之乱”,内战爆发;第二年,加莱大举入侵亚述,蓬巴莱、桑东等周边小国同时群起而攻之,亚述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在这样的困境下,亚述和罗曼于1047年签订了继承人之间的婚约,当年的亚曼拉只有七岁。
1048年,罗曼出兵维护亚述领土基本完整,同时作为“未来皇后的嫁妆”,取走了亚述的两座岛屿。
1049年,加莱和罗曼爆发了战争,战场在勃艮第公国,当年勃艮第的所有葡萄酒出产为零,许多酒窖和储藏室被洗劫一空,次年波提亚银行名下所有葡萄酒庄都赚得盆满钵满,他们用这笔钱反过来收购了大量勃艮第的庄园,在这片遥远丰饶、流淌着顶级葡萄酒的土地上扎下了深深的根系。
1051年,十一岁的亚述公主第一次踏上战场。
1053年,年轻的公主独立率领一支队伍奇袭港口,经过四天四夜不眠不休的长途奔袭,在罗曼援军的支持下,以一场陶烈儿战役彻底平定延续了近十年的内乱。
1054年,瓦伦西亚大主教德拉克洛瓦因为宣扬新思想而被流放亚述,受聘成为亚述公主的宗教学导师。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命运的指引,混乱中隐隐遵循着神的逻辑,最终到达一个不可挽回的境地。
亚曼拉很少回忆往事,更从来不感叹过往岁月,对她来说,需要她考虑的事情有太多,多得完全不够她沉湎曾经,但或许是拉斐尔的来信恰好出现在一个微妙的时候,让亚曼拉不由自主地分出了些许的柔情。
“陛下——”
但她的思绪没能持续更久,慌乱惊愕的呼喊惊醒了她,女王霍然抬头,看见远处的山坡上,属于朝圣天盟的旗帜纷纷从倒伏中立起,如同黑沉沉的云团,铺天盖地而来。
女王握紧了手中沉重的长刀,猛地回头,后方传来爆炸的隐隐巨响,他们来时的桥梁已经被切断。
在士兵们愕然惊慌的目光和叫喊中,女王没有露出任何脆弱的神色,她只是沉稳平静地抬起一只手,天穹上的阴云翻滚着露出一条窄窄的线,阳光透过这道缝隙泼洒在她身上,她身上带有某种比男性更为坚硬、更为锋利的质地,这让她看起来像是数百年前征战在圣主麾下无往不利的女武神。
“准备迎战。”女王的话简短而有力,奇迹般地,在听见她的话语时,所有忐忑不安的心都沉静了下来。
女王忠诚的士兵们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在这一瞬间,他们成了荒野上的大理石雕塑,面对着前方黑压压的敌人,静默地等待着君主的命令。
通晓人性的马匹也放缓了呼吸,沉重的吐气声成为了唯一的噪音,他们能听见自己鼓动的心跳、缓慢沸腾起来的热血。
女王牵动缰绳,轻轻用脚踢了踢马腹,聪明的马立刻知道了主人的意思,慢悠悠地迈动着脚步,步伐以稳定的节奏和频率加快,其他马匹都默契地跟随着头马,它们的脚步逐渐从轻快变得急促,最终成为连成一线的暴雨、雷霆,带着一往无前的恐怖气势,冲向了前方铜墙铁壁般的防线。
在极端的人数差距下,唯一能让他们活下来的办法就是主动发起冲锋。
战马嘶鸣,随着女王的身姿如箭射出,无数的士兵跃马紧随其后,在雷声般轰鸣作响的马蹄声里,如楔子般狠狠扎进了平原腹地!
从天空望去,大地上如同划出了一道浑浊的灰烟,这烟从平原南端一路迅疾地扑向北段,像狼群的利爪扣住了满目疮痍的贫瘠大地,又如潮水将要席卷世间一切丑陋脆弱的东西,而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一堵黑色的高墙。
这是一场无望的战斗,敌人的数量多到可以称得上是遮天蔽日,他们面对的是十一岁稚龄就踏上了战场、纵横亚述多年的武士公主,她刀下有无数叛军的亡魂,她和世界上最顶尖的那些君主较量了漫长的时光,而时间证明她从未失败,她缔造过众人仰慕的辉煌,这世上好像没有什么能摧毁她强大的灵魂。
于是他们决定以最高的敬意为她送上属于君主的礼赞。
这是一场至高规格的猎杀。
人群沉沉压在天际线下,他们骑着同样狂躁不安的马,在女王面前建造起了铜墙铁壁,它和地狱的大门也没有什么区别,而亚曼拉脸上带着放纵的笑意,在耳边呼啸而过的狂风中眼睛一眨不眨,向着那些前来审判君主的僭越之臣冲锋而去。
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就算是地狱的大门,也要绝不停歇地冲进去!
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在鼓荡,血管里的液体疯狂奔流,她翻转手腕,斩马|刀的侧面折射出冷冷的寒光,她趴伏在马背上减轻风阻,连人带刀在这无坚不摧的冲锋长刀上做了最尖锐的那一点刀锋。
“杀!”
带着血腥气的呐喊从喉咙里撕扯出来,携同着身后的士兵咆哮撕扯的声音,山呼海啸般震荡出去,一同捅向了面前的壁垒。
这把刀狠狠扎进了前方黑铁的壁垒里,于是在黑色与灰色里,瞬间绽放开了明艳的猩红,马匹和马匹嘶鸣着撞击在一起,刀锋和刀锋锵然出鞘,在和自己同类的厮杀中迸溅出星星点点的火花,敌我的鲜血霎时间就铺洒开来,又被马蹄踩在湿润的土壤里,为土地不断添加着湿润水分。
所有忠诚的卫兵都在拼命试图为女王撕扯开一条逃生的通途,他们个个都是奋不顾身的野兽,疯狂地撕咬着阻拦女王道路的敌人,每一个人的死亡都能带走三四倍的生命,到了最后,连他们的敌人都为之恐惧,下意识地想要避让开这些满身是血的魔鬼。
或许是长生天终于选择了庇佑祂命途多舛的女儿,在经过数小时的激战后,亚曼拉冲出了这个致命的围猎场,这时在她身边的卫兵只有寥寥五人。
女王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显狼狈,她抓着缰绳——这匹马已经不是原来那一匹,跟随她辗转了小半个亚述的那匹战马死在了半个小时前,这匹马是她从那个杀了她坐骑的人手里夺来的,附赠对方的一条命。
六人疯狂地驱使着已经疲惫不堪的马,身后是黑压压的追兵,谁都没有怜惜吐出白沫的马,血顺着他们的身体流到马鞍上,在地上拉出笔直的红线。
“陛下!是我们的人!”一名眼尖的卫兵看见了前方的旗帜,声嘶力竭的大声欢呼起来。
亚曼拉没有力气说话,他们一头扎进了象征着安全的同伴中,亚曼拉才终于有力气停下来,一边和身边的人换马,一边掉头冷冷地盯着紧追不舍如鬣狗的追兵们。
“既然他们没有在那里留下我的命,那现在就轮到我的回合了。”
女王擦掉脸上潮湿的血,没有去管那些细碎的伤口,她的表情坚硬冷酷得像是戴了铸铁的面具,周围簇拥着她的军队,头顶是辽阔的苍穹,前方是无尽的敌人,女王握紧了刀。
“冲锋!”
在震破耳膜的厮杀声中,亚曼拉忽然感觉到余光里闪过一道细细的银光,这道光从她的背后而来,在她嘶鸣的本能警告中,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她感觉自己脖颈上传来一声极细极清的脆响,这声音在战场上几不可闻,但在她耳中却如同钟鼓齐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