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无论是尤里乌斯还是拉斐尔,都没有露出惊诧愤怒的神色,显然加莱这样偷偷摸摸背刺盟友的举动在他们看来并不是什么值得讶异的事情。
联姻是一回事,在战区浑水摸鱼捞好处则是更为实打实的利益,没有人会放过这些好处。
哪怕是桑夏,知道了这件事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候他们就需要这样稍微糊涂一点,太过透明的关系会让这些天生的政治动物感到恐惧,他们更擅长在拉锯式的争斗试探中获取安全感。
“亚述北方建立了以大祭司为首的朝圣天盟,一个完全的宗教结盟团体,以他们本土的长生天信仰为核心,加入朝圣天盟的基本都是狂热的宗教信徒,他们试图恢复‘最为纯洁的信仰’,让亚述回到‘原始而蒙受长生天庇佑的古国时代’,这样的宣传吸引了许多民众,南方萨尔贡开始出现向北迁徙的大批流民。”尤里乌斯用平静的语调说。
“完全的宗教结盟团体……”拉斐尔喃喃重复着这几个词,感觉到了一种一闪而逝的古怪情绪,而这种情绪在尤里乌斯之后的讲述中愈发浓烈。
很奇怪、很强烈的既视感——
拉斐尔猛然抬起眼睛和尤里乌斯对视了一眼,过分敏感且聪慧的他们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相同的东西。
“上一个类似的宗教结盟团体……”拉斐尔动了动嘴唇。
尤里乌斯流畅地接上了他想说的话:“就是现在的教皇国,我的冕下。”
拉斐尔的手猛地握紧了实木的椅子扶手。
没错,宗教是一个十分危险而好用的东西,狂热的信徒可以做到世界上一切不可能的事,他们能够为了虚无缥缈的神的谕旨献出自己的一切,乃至家人的生命,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宗教领袖,拉斐尔无比清楚它的威力。
因此当这个朝圣天盟出现在他面前,他几乎是本能地感知到了其中汹涌而来的巨大威胁。
亚述是一片独立在叙拉古半岛之外的土地,人口众多,国土广袤,资源丰富,更重要的是,他们有着自己虔诚信仰的宗教,历任教皇做梦都想将自己的旗帜插上那片土地,不仅是想要获得更为丰富的人口资源,更因为他们早就察觉到了,一旦亚述诞生一个独立的宗教团体,那就足以和教皇国、和翡冷翠对峙。
而历任教皇都担心不已的事情,在拉斐尔执政的时候,终于从噩梦变成了现实。
在这个蛮荒的、掠夺资源的时代,不存在和平共处的说法,两头同样贪婪凶狠的猛兽相遇时,唯一的选择就是吞噬对方。
“朝圣天盟不能存在。”拉斐尔声音很轻,语气中的冷酷却像是锋利血腥的冰刀。
不管是因为与亚曼拉的结盟,还是为教皇国本身,世界上都不能再出现第二个有潜力发展下去的宗教团体。
他知道他将要说的每一句话里都会在不久的未来成为淋漓鲜血,但他别无他法。
淡紫色的眼睛里翻涌上了潮水和风暴:“以教皇的名义,向所有国王、领主发信,亵渎圣主的旗帜在东方立起,要清除那不义、邪恶的组织,唯有举起属于圣主的刀剑。”
尤里乌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从来都镇定自若的波提亚大家长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下意识地出声反对:“你要发动圣|战?!这不行!”
拉斐尔凝视着橡木桌面,听见尤里乌斯用急促低沉的语调劝告他:“历代发动圣|战的教皇从来没有好下场!夏尔六世被吊死在修道院里,何塞一世直到现在还被唾骂,李恩二世的家眷无故失踪——他们当时获得了多么巨大的声望,之后的下场就有多么凄惨!亚曼拉还没有走到绝境,她和朝圣天盟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我们只要等待她和朝圣天盟打下去,等到分出胜负的那一天,再用这个办法也不迟。”
拉斐尔看了他一眼:“消灭一个敌人最好的时候是在他未长成时——这是你教我的,老师。”
他喊出了那个久违的称呼,尤里乌斯愣了一下。
这个称呼让他有那么短暂的刹那回到了阳光跳动在马醉木枝叶上,弥漫着鲜花芳香的翡冷翠神学院里,女孩们穿着雪白的长裙,男孩们的制服熨烫得笔挺,胸前的徽章反射着光,所有的一切都泛着明亮朝气,所有的爱恨都单纯。
那时波提亚的花园里尚未生长无边的安神鸢尾,驾着天车而过的太阳神未曾见到那株倾倒神明的玫瑰。
“你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拉斐尔依旧定定地看着尤里乌斯。
“请不要让私人情感左右你的判断,”拉斐尔不紧不慢地说,他现在残忍冷漠得像是一名刽子手,让尤里乌斯都感到了一阵毛骨悚然,“理智,判断,抉择——波提亚的家训。”
年轻的教皇似乎想要微笑一下,这个笑容却没能展开就消失了。
阳光在猩红的地毯上划下一道泾渭分明的线条,尤里乌斯站在光明的一侧,桌后的拉斐尔则被笼罩在静默的影子里。
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最终,尤里乌斯还是坚决地说:“我不同意。”
教皇宫秘书长冷静地说:“秘书处会拒绝下发这道谕旨——您当然可以命令我执行,那么我会辞去教皇宫秘书长一职。”
拉斐尔猝然抬眸,淡紫色的眼睛因为愤怒而变深了一点:“你威胁我?”
“当然不,我永远不会威胁你,”尤里乌斯平静地反驳,“但我认为你需要好好思考一下,在我看来,你才是被情感裹挟的那一个,你似乎对和罗曼与亚述的盟约投入了太多的情感——忠诚从来不是我们的美德。”
拉斐尔的瞳孔微微一缩。
尤里乌斯不再看他:“请您再好好考虑。”
拉斐尔目送着秘书长优雅地行礼后退下,凝固在书桌后如同一尊雕塑,直到书房内的汽灯按时亮起,他才动了动僵硬的腿脚。
酥麻的疼痛像是针扎一样从膝盖蔓延上来,拉斐尔低下头,按着自己的腿,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喘息,这声音很快被他自己咬断,硬生生吞入了口中。
那道命令最终还是没有下达,除了两位尊贵的大人物,甚至没有人知道,一场足够席卷整个大陆的战争就这样简单地消弭在了萌芽期。
遥远的亚述,夜间的篝火日夜不息地燃烧,火星细碎地迸溅如花,士兵们提着汽灯来回巡逻,拉长的影子在地面上摇摇晃晃,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工程队昼夜不停地工作着,他们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铺设铁路,以连通女王治下归顺的城市,避免它们再次反叛,蒸汽动力甲胄也需要借助铁路才能运输——没有人会把这种昂贵的战争武器当马车使。
亚曼拉坐在一个偏僻的小帐篷里,比起她之前的王帐,这个帐篷堪称简陋,和绝大多数的军官帐篷没有任何区别,实际上这的确就是一个军官帐篷——在女王遇到了第六次刺杀后,她就开始随机选择当天的休息地点,除了自己最为信任的表妹阿淑尔,没有人能获得女王确切的位置。
帘子掀开,阿淑尔端着一盆水走进来,跪坐在女王身边:“您的伤口又裂开了,明天不要再出战了。”
女王的长刀放在桌边,刀刃闪着凛冽寒光,雪白的棉布从肩膀绕过胸口,隐约可以见到血迹——这就是第五次刺杀的结果。
亚曼拉抬起头,她现在瘦削得像是一把枯柴,皮肤晒黑了许多,长发编成辫子盘在脑后,身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双蓝眼睛散发着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为璀璨的光彩,所有接触到她目光的人,都能从中窥探到那个强大耀眼的灵魂,这个足够在历史上留下光辉一页的伟大女王,有着超越当世绝大多数人的强悍精神。
阿淑尔动手用剪刀剪下女王被血污染的绷带,伤口传来隐隐作痛的感觉,女王没有任何不适的表情,坦然自若地看着门口,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说:“阿淑尔,我是不是做错了?”
阿淑尔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极快地瞥了一眼女王:“您从来不会怀疑自己。”
“是啊,我从来不会怀疑自己的任何决定。”
“难道是夜晚让您变多愁善感了?”
“……谁知道呢,我最近总是想起过去的事情,可能是遇到的刺客太多了。”女王侧过脸,宝石一样的蓝眸在略显昏暗的灯下熠熠发光,“他们都是我的子民,然而他们都在真心实意地反对我。”
阿淑尔沉默了一下,知道女王是想起了其中一名刺客。
那个年轻的刺客,有着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身形瘦削,模样还带着点稚气,他和女王的孩子一样的年纪,她知道女王在看见他时想起了谁,所以没能在第一时间躲开那把匕首。
在被卫兵砍下头颅之前,年轻的刺客对着女王露出了极度怨恨的神情,他声嘶力竭地诅咒着她,用最为恶毒的语言和神态。
“……长生天将会遗弃你,你将永失所爱,你的孩子会在极致的痛苦中惨烈死去,你的爱人会仇恨你、敌视你,你们永生不得相见,你所求的都得不到,你珍惜的必将遭难,长生天为证!你的爱比毒药更危险——”
“天神啊,你为何要给亚述带来这个一个充满祸端的女人!”
阿淑尔想起那怨毒的咒骂,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女王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将手轻轻压在自己的妹妹手上,一个无声的安抚。
“他们只是不明白您在为他们好,君主的眼光总是要看见更远的地方,古老的宗教无法带领亚述前进,只有更为强大的君主才能适应这个时代。”
政教合一的政体已经让亚述落后了叙拉古半岛的其他国家太多了,混乱也使亚述愈发孱弱,亚曼拉决心改变这一切,但她遇到的六次刺杀就是人民给她的回答。
她像是一个孱弱的纤夫,麻绳已经勒进了她的肩膀,沉重的船只在水里缓慢下沉,而她几乎要将身体与地面平行,试图用生命将这条庞大的趸船逆着水流拖上去。
“我已无法退后。”
最终,女王轻声说。
“如果长生天拒绝我的祈求,那我就换一个神。”女王蓝色的眼睛里燃烧起了幽幽的鬼火。
阿淑尔霍然抬头,看向自己追随多年的公主、女王,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恐惧和陌生。
“您……您要背弃长生天?!”她连大声说出这句话都不敢,声音低如耳语。
控制乃至压制宗教和君主叛教是两回事。
阿淑尔用力握紧了女王的手,她太清楚那些信仰长生天的狂教徒会做什么事了:“不、请您不要这样……您会死的!整个亚述都会与您为敌!他们会认为您背叛了亚述!”
“什么时候,长生天等于亚述了?”女王平静地反问。
她的心脏同样跳得飞快,她还是少女的时候,比任何人都虔诚,她深爱亚述,深爱这片土地上的人和事,深爱赐予了他们丰饶一切的长生天。
“亚述拥有长生天,而不是长生天拥有亚述。”女王说,“我要让他们想起这件事,自由地选择信仰,或是不信。”
女王的话很冷淡,但神情看起来竟然有点温柔。
阿淑尔怔怔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仅仅如此吗?”
女王看着她,半晌,微微翘起嘴角笑了一下,笑容里带着点少女时期狡猾的俏皮:“啊,作为亚述的女王和母亲,这难道不是我给孩子们最好的礼物吗?”
她摆摆手,停止了这个话题,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亲爱的表妹,请为我展开一卷新的羊皮纸吧,我想我是时候立下遗嘱了。”
这倒不是什么新鲜事,为了防止意外的来临和家族的动荡,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们总是有定期更新遗嘱的习惯,作为君主的亚曼拉当然更注重这些,她的遗嘱每年都会更新两次。
羊皮纸展开,她沉默着坐在那里,阿淑尔替不方便握笔的亚曼拉执笔,思考了一会儿后,女王慢慢开口;“我,亚曼拉·萨尔贡,伟大的真伽王及赫殊王后之女,正命天授亚述萨尔贡王朝第八任君主,现有遗命如下……”
我胡汉三终于回来了!上公开课真的太刺激了,黑压压一片老师,数量比学生多,我的高中老师还坐在了第一排,我看到她一次就嘴瓢一次,这种体验希望一辈子都不要再有了呜呜呜……
很抱歉拖了这么久才回来,后面的剧情会进展比较快,这一卷拖得有点长了,希望能在六章里结束掉,所以马上会迎来剧情的狂风暴雨……做好准备了吗宝贝儿们!忘记前文的可以再回去看一看【我知道很多宝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没关系我不在乎】【戴上墨镜】【露出坚强的笑容】
第76章 黄金衔尾蛇(二十四)
教历1081年年底,教皇国迎来了又一个主诞日,比起去年频发的战乱、暴雨,这一年的叙拉古半岛风平浪静,罗曼在新女王的统治下慢慢步入了正轨,比起手段凌厉的王太后,这位在罗曼长大、继位的公主显然因为她的“本土性”更受人们的喜爱,她年轻、美丽、温柔,比起母亲来说略显生涩的执政手段也让贵族们获得了喘息的余地,于是乍一看来,罗曼的情况反而比起在亚曼拉手中时更为出色。
在执政步入正轨后,人们也开始本能地担忧起了女王的婚姻大事,在这一年里,加莱皇帝依旧源源不断地往别黎各运送着给未婚妻的礼物,但与此同时,他和男宠尤利亚子爵的桃色故事已经成了整个叙拉古半岛都耳熟能详的话题,吟游诗人们添油加醋地将他们的故事加以润色修饰,用里拉琴将之播撒到每个角落,于是连最为偏僻的乡间酒馆里都会频频提起皇帝和男爵的名字。
当然,他们还没有大胆到敢于当众传播一位君主的轶事,而是为他们换了个名字,假托了虚构的历史背景,不过大家都不是傻子,在窥探桃色新闻这方面,人类往往会具有超越基因的敏锐智慧,谁都知道这个故事的两位男主角是谁,各种稀奇古怪的情节和创意层出不穷,连在其中推波助澜过的费兰特看了都啧啧称奇。
罗曼的人民们津津有味地听着这劲爆的“皇室秘闻”,同时愤愤地咒骂着不知好歹的加莱皇帝。
“他可是已经娶到了我们尊贵的女王陛下!”
人们怀着自家女儿被背叛的心理,对加莱的好感降到了史上最低,同时民间对“可怜的”“为了罗曼忍辱负重的”女王陛下的支持率到达了顶峰。
明明是两个国家的联姻,现在看起来底层人民竟然完全没有将加莱视为盟友。
别黎各王宫中的女王对此却乐见其成。
“我需要我的民众忠诚于我,至于加莱?我想他并不介意为自己‘可怜’的未婚妻付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名声。”桑夏在信里写下了这句话,同时朝自己忠心的侍从女官摆摆手,“再找一些吟游诗人,到各地去讲述一下弗朗索瓦的故事,如果有更新的好剧本,给他们赏钱。”
女王愉快地合上了信封,在上面印下自己的徽章。
这封信还没有送到翡冷翠,另一个消息便像是插了翅膀一样飞过了整个辽阔的大陆。
加莱发生了政变,低调了近两年的弗朗索瓦公爵对自己的侄子举起了反旗,都德莱混战成了一团,叙拉古半岛最为富丽繁华的首都成了雇佣兵、军队、流浪者、投机者的聚集地,人民拖家带口外逃,连王宫都成了双方的战场,更为奇妙的是,除了都德莱,其他城市竟然没有受到任何一点战争的波及。
这件事实在太过诡异了,诡异到了所有君主都无法理解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
总之,在短短半个月内,都德莱已经被轰塌了一半,蒸汽甲胄在废墟里如入无人之境,地面淤积起血浆,每一个活人都被迫在最短的时间内成长为了巷战生存大师。
更为神奇的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弗朗索瓦四世竟然没有离开都德莱。
他坚守王宫的举动令许多轻视他的人大跌眼镜,不得不重新以崭新的眼光打量这位名声糟糕的荒唐君主。
或许,他还是有那么一点可取之处的?至少他表现出了一位君主应有的勇气和坚定。
加莱的内乱发生得突然,结束得也很突然,在都德莱彻底成为一片废墟,连皇帝都搬进了王室监狱居住后,原本占据上风的弗朗索瓦公爵只身一人从都德莱逃跑了,身边连一个从人都没有带,隐姓埋名、风尘仆仆地硬是东躲西藏了两个月,然后出现在了教皇国边境。
他要求以政治避难的名义进入翡冷翠,请求获得教皇的庇佑。
为此,他甚至再一次举行了皈依的洗礼仪式,以证明自己全心全意归顺圣主,作为回报,圣主的代言人应当庇护他。
这个烫手山芋瞬间将全世界的目光都吸引到了翡冷翠。
一直兴高采烈吃瓜的拉斐尔和尤里乌斯:“……”
他们做梦都没想到这个瓜竟然还有自己的份儿。
不论是拉斐尔还是尤里乌斯,都不想接手这个大麻烦,教皇国和加莱相安无事,他们是疯了才会进这摊浑水里搅和,而且收留一个政变的失败者?弗朗索瓦已经失去了一切封地、财富,在他出逃一个月后,皇帝也剥夺了他的皇室头衔,他现在就是个一文不名的落魄流浪汉,收留他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可是作为教皇,他不能将事情做的太露骨。
拉斐尔以需要隆重迎接公爵为名将弗朗索瓦暂时拒绝在了教皇国外,同时整装往边境出发——当然,速度是符合贵族习惯的优雅缓慢。
在他拖延时间的同时,来自都德莱的信件从另一个方向送进了翡冷翠。
出乎意料地,小皇帝并没有急切地谈论那个从他手里逃走的叔叔,反而兴致勃勃地在信里和拉斐尔谈天说地起来。
“日安,我至高无上的尊贵之人、我信仰的执掌者、我的灵魂所在及梦之所向,很高兴您终于想起我了,都德莱的安神鸢尾开花了,我将它们种在了卧室里,最近都德莱的天气有点糟糕,花匠告诉我它们需要适宜的温度和光照,我只好烧了储藏室里一些没什么用的艺术品,圣主保佑,它们现在长得好极了……”
拉斐尔强忍着那种怪异的感觉往下看,略过了大段大段皇帝的自我叙述,对方的语气里洋溢着过分的热情和快乐,像是生活在一个无忧无虑的天堂,并急着和同伴分享自己的愉悦生活,可是所有人都知道,都德莱现在是个什么糟糕状况,这让他的叙述充满了扭曲和诡异的异样。
“……我又抓到了几只小鸟儿,在我最爱的迷宫花园里,噢,我或许应该向你介绍一下我的迷宫花园,那是一座非常美丽的植物建筑,每个见过它的人都对它赞不绝口,我当然很乐意与你分享它,可惜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它最近正在修缮,不过这只是一点不足挂齿的小问题……”
在繁杂冗长的话语后,小皇帝好像终于想起了自己写信的由头,于是轻描淡写地说:“我的叔叔给你造成了困扰,是不是?真是令人苦恼,不过每个人或多或少会有几个不那么听话的亲人,我对此深有体会,希望你能原谅我的过失——我马上就会来解决这个错误。”
正如弗朗索瓦四世在信中所说的,他日夜兼程,很快就到达了教皇国边境,被拒之门外已久的前公爵阁下已经处在了精神崩溃的边缘,他显然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被无声拒绝的现实,而鬼魅般出现的皇帝车架则证实了他的想法。
作为教皇代表的尤里乌斯挂上了标准的礼仪微笑,但见到他后,原本还显得兴致勃勃的弗朗索瓦一瞬间失去了笑容,小皇帝不笑的时候,那种冷血爬行类动物的非人感就无限地从他身上凸显了出来,尤里乌斯面上不显,心中却已经将对方列入了一级戒备名单。
小皇帝甚至没有下车,懒洋洋地靠在柔软的靠枕上,只是从车窗露出了半张脸,琥珀色的瞳孔像是冰冷的蛇目,厚重打卷的长发披散在他肩头,车厢里一股浓重到压抑的香料气味,从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
“感谢冕下的帮助,帮我找到了不慎迷失道路的叔叔。”小皇帝睁眼说瞎话,尤里乌斯也听得面不改色。
“那么我就带叔叔回去了,都德莱还有不少人期待见到他呢。”小皇帝微微转动了半圈眼珠,难得露出了一个带着点儿喜悦的残酷笑容。
尤里乌斯无心去探究他话语里的“期待”究竟指的是什么,配合地后退了半步,让皇帝的卫兵们进入身后的城堡——在弗朗索瓦到达这里的第一天,他们就用各种方式将他软禁了起来,这既是一种监视,也是保护,如果他死在教皇国管辖范围内,那他们可真是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然而卫兵还没能进入城堡,一阵急促的马蹄就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尤里乌斯敏锐意识到了有什么变故发生,那名骑士穿着教皇宫的制服,冲到他面前后什么都来不及说,立即贴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波提亚大家长的脸色始终没有任何变化,车厢里的小皇帝却缓慢地眯起了眼睛。
听完来自教皇的传话后,尤里乌斯抬起手遥遥做了个手势,城堡的大门便在小皇帝派遣去的卫兵面前轰然关闭了。
“很抱歉,我想我们之间可能产生了一个小误会,”教皇宫秘书长推了推银边眼镜,神色里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几分歉意,“冕下的意思并不是要让弗朗索瓦阁下离开,而是要请他前往翡冷翠做客,这显然是我的工作失误。”
小皇帝冷森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你——确定?”
“当然。”有着铁灰色长发的男人从来不曾畏惧过什么人,哪怕对方是皇帝,在他掌握着波提亚的权柄搅弄着叙拉古半岛的经济时,小皇帝还在叔叔的阴影下瑟瑟发抖呢。
“这只是一个暂时的邀请,”尤里乌斯不想将事情做得太绝,转而温和地说,“暂时的。”
尽管如此,小皇帝的脸色还是没能缓和,为了以最快的速度到达这里,他没有带多少人,而他本来也不需要带多少人,他的计划本来就是在接到弗朗索瓦后,随便将他杀死在路上,从他没有带第二辆马车就能看得出来,尤里乌斯当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在这里发生矛盾是不理智的行为。
小皇帝缓缓地磨了磨牙,脸上却挂起了一个笑,弧度夸张怪异的笑脸和没有丝毫笑意的眼睛放在一起,格外扭曲。
不过他看起来好像很快就想通了。
“好的,假如这是拉斐尔的意愿,我当然会满足他的愿望。”他的语气甜蜜得如同拉丝的糖浆,黏糊且恶心。
“告诉我亲爱的叔叔,都德莱的大门随时为他敞开。”小皇帝扔下这句话后,毫不留恋地扬长而去。
宽大的车厢里,始终跪坐在皇帝脚边的青年战战兢兢地贴着皇帝的小腿,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因为蛊惑了加莱皇帝而拥有了艳名的尤利亚子爵此刻安分得像一只小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