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理由说起来还有点可笑,他居然要靠对尤里乌斯的了解来判断这些往事的可信度。
想到这里,拉斐尔将茶杯放回了桌上,他猛然想起,莱斯赫特这次过来之前,是去见了尤里乌斯,而且是尤里乌斯身边的秘书前来提出莱斯赫特的觐见的。
尤里乌斯想告诉他什么?
拉斐尔思索了片刻,仿佛才看见莱斯赫特又跪在了自己面前,开口道:“请起来吧,阁下,我难道会因为您赞美我的先父而对您不满吗?”
莱斯赫特认真地看着他,好像在辨认拉斐尔的语言是否出自真心,教皇任他看,淡紫的眼里含着没有任何破绽的笑容,他看起来似乎比刚才还要放松了许多。
骑士长静默着站起来,坐回了原位,拉斐尔蓦地有点庆幸刚才他选择了坐这个位置,能让他毫不费力地近距离看见莱斯赫特所有细微的表情和反应。
拉斐尔说:“加莱宣布了对亚述王位的诉求。”
停顿了两秒,他用余光注意着莱斯赫特的反应,继续慢条斯理地说:“看来一场战争不可避免。”
骑士长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动弹了一下。
“假如这是您的命令。”
过了半晌,骑士长沉稳如常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很正常的回答,但拉斐尔听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我的命令……”拉斐尔步步紧逼,“如果我要求骑士团作为前锋军前去亚述,镇压那些暴民呢?”
他们彼此都知道亚述现在是个什么状况,那些被冠以“暴民”称号的人们又是什么情况,他们大多只是无法生存下去,所以不得不以非法手段掠夺生存资源的贫民,而为了向不停开展的军队输送新鲜血液,亚述甚至已经发展起来了一种名叫“士兵贩子”的职业,他们抓捕这些没有庇护的贫民转手卖给贵族和军官,美其名曰是“清理暴民”。
这个传闻在翡冷翠早就不新鲜了。
莱斯赫特愕然地看着他,骑士长发觉了这是一个试探,可他不太明白拉斐尔究竟想要试探什么。
是想要确认他的忠诚吗?但他现在满身的伤,还有不惜性命将拉斐尔从加莱带出来的行为,都证明了他对教皇的忠诚不可辩驳。
莱斯赫特隐隐觉得异样,可他说不出来究竟异样在哪里。
他安静了片刻,谨慎地说:“如果这是您的命令。”
拉斐尔仿佛极其快速地冷笑了一声,他知道问题出现在哪里了,这个新的发现令他心中冰冷,莫名的怒意让他坐直了身体,抓过桌上的铃铛用力摇了两下。
站在远处花园里的侍从迅速走过来,躬身等待冕下的命令。
“去拿一份空白手令状。”
教皇宫的修士执行力一向很高,空白的羊皮卷很快连同特制的笔墨一起送到了拉斐尔面前,羊皮纸上烫着教皇百合、忍冬和荆棘组成的暗纹,抬头用镀金的花体字写着“圣主牧首翡冷翠及万国之君教宗圣西斯廷一世圣令”。
这是教皇下达的官方文书,象征着教皇的绝对命令。
拉斐尔抓起羽毛笔,在墨水瓶里蘸了两下,那双冷淡的眼睛望向莱斯赫特,教皇的声音很轻,但其中蕴藏着风雷一样可怕的力量:“这就是我的命令,你真的要接受吗?”
羽毛笔的金笔尖落在了纸面上,显然一等莱斯赫特点头,就会在纸上书写下这个可怕的命令,莱斯赫特的瞳孔微微一缩,他看出来拉斐尔并不是在开玩笑。
他真的要这么做。
“请您再考虑一下,”骑士长终于劝道,“您知道他们都是无辜的,这个命令会让您的名声蒙受污垢——”
“我不需要你为我考虑,你只要回答我是否接受它。”拉斐尔无情到近乎冷酷地打断了他的话。
于是骑士长沉默了一会儿,缓慢地说:“骑士团尊奉冕下的一切命令。”
啪一声,拉斐尔感觉自己脑子里某一根理智的绳索瞬间断裂了。
没有人能否认莱斯赫特的高贵品德,他从来都是骑士典范的最佳代表,怜悯弱小、守护正义、勇于献身、虔诚忠实、永不怯懦。
但他却会将自己信仰的准则,放到教皇的命令之后——在他万分确定这命令的不合理时。
他效忠的,是自己的准则,还是圣利亚的宝座,抑或宝座上的拉斐尔?
在最狂妄的梦境里,拉斐尔也不曾妄想能够获得这样压倒一切的偏爱与信仰,正因为拉斐尔清楚地知道骑士长有多么正直,所以他才确定自己能够以自己的方式掌控住骑士团的力量,一个有原则的人是多么宝贵啊,拉斐尔既恐惧又敬佩,他希望莱斯赫特永远这样刚正,像一个永不倒塌的道标在这个昏暗的世界熠熠生辉。
他期盼莱斯赫特是第三种人,但他不得不承认骑士长应该是第一种人——那也挺好的,一个好人,有谁会不喜欢呢?然而现实告诉他,莱斯赫特却是第二种人。
生活从来不眷顾他,拉斐尔再一次认清了这个事实。
我以为……我可以有一个能够稍稍信任的人,拉斐尔看着莱斯赫特,在心中说,不过这似乎也就是“我以为”。
在很短暂的那么一点点时间里,莱斯赫特恍惚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一场无声无息的崩溃,教皇从来都运筹帷幄镇定自若的眼睛里泛着一层薄薄的水光,但在他下意识想要仔细去看的时候,一切又都好像只是自己的错觉。
“……你明明很抗拒这件事,”拉斐尔松开手,让鹅毛笔落在桌面上,笔尖的墨水淋淋漓漓地在纸面上拖拽出一道混乱的深绿,“但你还是接受了我的命令——我有点好奇,如果此刻坐在圣利亚宝座上的人不是我,你也会毫无疑义地接受来自他的所有命令吗?只要那是一位冕下?”
莱斯赫特的瞳孔猛然紧缩,他立刻就要反驳,哪怕他现在还没有完全理顺自己复杂的思绪,可是拉斐尔比他还抗拒听见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他出声前,教皇先一步笑起来:“抱歉,阁下,开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玩笑,请忽略这个问题,也请宽恕我无聊的游戏,我绝不会让你去做那样残忍的事情——您是忠贞正直的骑士,不应该投身于那样愚蠢邪恶的杀戮。”
他在笑,可是眼里并没有什么笑意。
拉斐尔得用全身的力气克制住自己想要站起来逃离的欲望,没关系,他对自己说,只要他还坐在圣利亚的宝座上一天,莱斯赫特就会效忠于他一天,这样看起来,对方效忠的到底是冠冕还是人,又有什么区别呢?而他注定会像恶龙守护自己的宝藏一样,为了活下去而将所有觊觎冠冕的人推入深渊,那么这就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我会是一个值得效忠的人,拉斐尔对自己强调,像是一个催眠,我需要莱斯赫特,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去寻找全心全意的忠诚本来就是可笑的事,而至少我知道了莱斯赫特想要什么。
我会给他一个他梦想里的圣座。
拉斐尔擅长这个,扮演出别人想象里的形象,获取他们的爱戴和追随。
我要忍耐,拉斐尔低下头,双手在衣袖里握紧,手指上因为过分用力而泛起了缺血的青白色,我要忍耐,我不能……杀了他。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杀意和愤怒十分无理,莱斯赫特从来没有欺骗他,他此刻的被欺骗感完全来自于自己的误判,他将莱斯赫特看得过分高,可以说给对方戴上了圣人的光环都不为过,他希望他独立、正直、不畏强权、永不屈服、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于是当发现莱斯赫特也不过是一个有自己想法的凡人时,他就无法接受了。
但说到底,莱斯赫特根本没有做错什么。
他究竟在莱斯赫特身上看到了谁?
那个死掉的拉斐尔吗?
莱斯赫特想要说什么,他觉得拉斐尔的“解释”让他有点无法接受,可他的确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因为拉斐尔也并没有说错什么,他的确虔诚地效忠着圣利亚宝座上的人,莱恩六世时他刻意低调处世,就是不想接受那位圣座的命令,他身为骑士团团长的身份让他无法拒绝冕下的指令,但是作为一名骑士,他并不喜欢那位过分贪婪的教皇,于是只能用这样隐晦的方式让教皇不要想起他。
冕下并没有说错什么,莱斯赫特反复将拉斐尔的话想了两遍,这话很尖锐,到了有点难听的地步,但也……真的没错。
莱斯赫特看拉斐尔脸上露出了困倦的神色,识趣地站起来告退,等骑士长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拉斐尔躺在椅子上,没有睁开眼睛,轻声说:“想要监视骑士团的团长是不是很困难?”
明明是看起来空无一人的喷泉花园,在他这句话落下之后,树荫里出现了一个修长挺拔的人影,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听见拉斐尔喃喃自语般的问话,深蓝的眼睛看向莱斯赫特离开的方向,眼神里闪过一丝杀意,但在对拉斐尔说话时,声音还是柔和得不像话:“不,只要您下令,我可以为您做到,哪怕是杀了他。”
拉斐尔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声音轻如耳语:“嘘——不要说这么容易让人误会的话,我并没有这样血腥残暴的想法。”
和亚述、加莱的局势已经紧绷到一触即发,掌握着骑士团的莱斯赫特,是拉斐尔手里不容忽视的一股重要力量,这位骑士长是天生的军事天才,没了他,拉斐尔上哪里去找一个这么优秀的将军?
为此,他可以忍受一个无法完全掌控的人,一个永远不会彻底效忠他的人。
只要他小心一点,始终待在教皇的宝座上,他们之间的分歧就只会隐匿在深海之下,成为永远不会出现的影子。
在教皇终身制的时代,这几乎是没有任何风险的。
拉斐尔用这样的说辞安慰自己。
与此同时,他也隐约明白了尤里乌斯让莱斯赫特过来的原因。
是想要说明什么呢?这个世界上除了他没有人会真正的理解、靠近拉斐尔吗?
真是愚蠢的证明过程,难道他还以为拉斐尔是多年前那个傻乎乎地寻求爱意的孩子么?明明亲手教出他的尤里乌斯比所有人都知道,拉斐尔和他一样擅长权衡、选择、隐忍,在该退让的时候他们永远比谁都退得快,又是什么让尤里乌斯忽然开始伤春悲秋了?
在花园的那次见面后,拉斐尔和莱斯赫特的关系并没有任何的疏远,相反,教皇比之前更加青睐骑士长阁下,对他的“宠爱”甚至一度超过了对秘书长,教皇宫的人很快嗅到了新风向,顺应着主人的意思,将荣光和称颂送给了低调了多年的骑士团。
两个月后,沸沸扬扬的传言让亚述打成一锅粥的各位“萨尔贡皇帝们”坐不住了,女王留下的遗嘱确凿无疑地证明了翡冷翠教皇对亚述的合法继承权,他们于是联合起来,先一步向教皇国发出了声讨,要求教皇对此做出解释,要么根据教义维持教皇的纯洁性,放弃对亚述的继承,要么承认自己的贪婪,直接开战。
一个很蠢的声讨,也从侧面反应了他们的慌乱。
拉斐尔没有理会这份乌烟瘴气的联合声讨。
他在等待加莱的反应。
亚述的混乱从来不是问题,能够令他心生疑虑的只有搅屎棍一样的弗朗索瓦四世。
而那位加莱的疯癫小皇帝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
加莱向亚述宣战了,以“皇帝宣布对他的合法领土的统治”为名。
这简直比翡冷翠教皇空降亚述王位还令人感到离谱。
首先对此表达疑问的就是罗曼。
我们的女王、亚曼拉陛下的亲生女儿都还没有对亚述王位展现任何想法,怎么就轮到一个还没成婚的未婚夫发表继位宣言了?!
更何况桑夏女王早就宣布了放弃对亚述王位的继承权,心甘情愿地承认拉斐尔的统治合法性,这继承顺序怎么也轮不到她的未婚夫头上吧?!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小皇帝就是这么不要脸地忽略了其中的所有逻辑——也许他只是想要一个得到亚述的理由,不管这个理由多么站不住脚。
拉斐尔对此毫不意外,同样的,对于罗曼仅仅是表达了口头谴责而没有任何实际行动的反应,他也并不感到生气或是不满。
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复杂,拉斐尔想要争取亚述,桑夏也要为自己的罗曼考虑,她不可能为了拉斐尔而轻易地宣布与加莱的决裂,至少目前,维持和弗朗索瓦四世的婚约对罗曼利大于弊。
这些复杂沉重的考量暂时被拉斐尔放到了一边,他需要先接受波利医生的手术评估,以及和阿淑尔再见一面,有很多关于女王的事情他还没有弄清楚,包括女王遗留在翡冷翠的一些隐秘的遗产。
没想到吧!完全和你们想象的不一样的走向!
拉扯!沦陷之前先拉扯!
我前面一直很少写骑士长,就是因为这个人物实在太典型又太不典型了,他既有自己的坚定的准则,又因为这个准则而虔诚地追随教皇,他信仰的是作为道标的“教皇”,而不是某一个人,这就和拉斐尔有本质的矛盾了,拉斐尔是那种绝对的灵魂派——爱我就要穿过我的一切爱我的灵魂,不管我是丑恶还是扭曲……于是莱斯赫特踩大雷【笑哭】不过骑士长究竟是怎么想的……纯洁的处男自己都不知道呢【邓校摇头】
第95章 希望蓝钻(十二)
阿淑尔被再一次带进教皇宫时没有走上次那条密道,费兰特带着她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入,沿着大画廊走过接待厅,自从教皇和亚述的关系被披露后,接待厅里每时每刻都有人等待着想觐见冕下。
他们大多是教皇国附近孱弱小国的使者,对于教皇国的任何动向,他们都不敢放过,并试图向冕下施加一点自己的态度——开战,或是和平,尽管他们心知肚明,他们的观点对教皇根本造不成任何影响,但是,万一呢?哪怕能从教皇宫获取一点新消息都是好的。
抱着这样的心态,这些身负重任的使者们在接待厅里一天到晚坐着,喝教皇宫提供的上好茶水——如果有要求的话,还能让侍者将茶换成红酒;饿了就吃点心,教皇宫的点心向来都很大方,哪怕是用来待客的,也会在里面放上昂贵的大量蜂蜜,有些使者哪怕在自己的领土上都不可能这么奢侈地使用蜂蜜;累了还能请求侍者提供一个暂时休息的房间。
总之就是,在教皇没有接见他们的时候,他们会一直赖在这里。
至于教皇什么时候接见他们?
这就是一个渺茫的未知数了。
反正拉斐尔也不差这么点钱,他宁愿把他们圈在教皇宫里好吃好喝地供着,也不想让他们出门去散播一些胡说八道的传言。
阿淑尔路过他们时,这些使者们正舒服地蹬着脚窝在圈椅里,手中捏着雪茄,互相探讨一块“古罗马时期”的古董怀表的价值,一位中年绅士衬衫最下方的几颗扣子没有扣,他单手插在衬衫里,正挺胸收腹地创作一支佶屈聱牙的赋格曲,阿淑尔发誓自己全程没有在他的赋格曲中听见“H”音,这让他的赋格曲听起来充满了罗曼味儿。
当阿淑尔被带领着穿过接待厅时,这些看起来无所事事的使者们像是闻到了生人气味的狍子,纷纷停下了动作,用自以为不动声色的视角观察着这个陌生的女人。
他们很快就发现了来人的身份,毕竟阿淑尔曾经几乎和亚曼拉女王形影不离。
他们敏锐地意识到,阿淑尔的出现一定意味着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了,这件事和亚述相关?还是和罗曼有关?然而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他们无法从周围哑巴似的侍者口中撬出任何信息。
阿淑尔在费兰特的带领下故意从接待厅绕了一圈,再从空空如也的会客室走出去,阿淑尔看见会客厅没有人的时候就已经挑起了眉,直到费兰特看样子又要穿过会客厅,她不由得暗暗试探这个浑身笼罩在黑色修士袍内,身上带着淡淡血腥气的男人:“看起来我好像在参加一场巡游。”
费兰特本来不太想说话,但是他的余光瞥见了阿淑尔不知何时收拢在宽大袖子里的双手,看起来好像他如果不能给出一个让她满意的答案,他们就要在这里开始一场真人快打了。
费兰特再次对女王的侍从女官加深了一下印象,怎么说呢,从这里就可以看出那位女王过于彪悍利落的性格了。
“圣父在接受医生的治疗,现在无法下地,所以我们现在是要去他的卧室。”费兰特平铺直叙。
阿淑尔愣了一下,然后急切地追问:“他怎么了?生病了吗?”
费兰特顿了顿:“很抱歉,我不能向您透露冕下的身体状况,这是机密,您可以当面询问他。”
说着,他忽然灵光一闪,脸上应景地展示出了一些含蓄的挣扎,最终提示道:“但是,冕下的睡眠状况不太好,我想作为女王的侍从女官,也许您能让他感受好一点?”
阿淑尔不知道从这两句话里听出了什么,她的神色有些忧虑,后半程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费兰特带着她停留在了教皇的卧室外,门口站岗的两名护卫向他一点头,移开了手里交叉的长矛。
“请进,女士。”费兰特推开门,侧过身体示意阿淑尔进门。
卧室里点着壁炉,装饰性的拱门隔开了内外,黄金的香炉里氤氲烟气缓缓上浮,在空气中织出变幻莫测的云,阿淑尔敏感地闻到香气中含着催眠镇定的草药气味。
费兰特将她带进门后就没有管她,而是先一步走进了内室,象牙雕刻的四柱床帷幔只在床尾落下了一面,遮住了外面的动静,费兰特附在床上那人身边,低声汇报了阿淑尔的到来。
“请她过来。”一只过分苍白的手按在费兰特头上,柔和缓慢地将洗不掉血腥味的仲裁局局长往外推了一下。
费兰特似乎并不介意教皇这样带着点轻慢的动作,他顺从着对方的动作站直身体,目光投向走过来的阿淑尔。
医生们识趣地从这里离开,聚到外面开始谈论专业问题,走在最后的那个大胡子老头皱着眉头,咕哝着想说什么话,又憋住了没有说。
“殿下。”阿淑尔低下头,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朴素的亚麻长裙扑在地上,用华丽奢侈的孔雀毛编织的地毯上就出现了一团小小的苍白火焰。
她还是坚持称呼拉斐尔为殿下,作为一个从来不曾信奉过叙拉古教廷信仰的亚述人,亚述大公的身份比教廷君主的身份更让她重视。
拉斐尔没有对这个称呼有什么异议,他在这些无伤大雅的细节上总是过分宽容。
拉斐尔拍了拍费兰特的手背,有着黑色卷发的男人冷冷地看了阿淑尔一眼,沉默地让开了床边的位置。
“请过来,让我看看您。”拉斐尔轻声说。
阿淑尔抬起头,在看见教皇的那一秒就愣住了。
她上一次见到拉斐尔时,这个年轻人虽然消瘦,却还是健康的模样,可是这才过了多久,躺在床上的青年看起来实在已经和健康搭不上边了,只有那双闪着光的淡紫色眼睛能够证明他的意志坚毅如往常。
被厚实的羽绒和丝绸被子包裹着的青年靠在一堆柔软的靠枕上,很久没有修剪的淡金色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他手里拿着一支细长的女式烟斗,这种烟斗在贵族圈十分风靡,以昂贵的象牙或是镀金镀银的香木制作,雕刻着各色花卉图案,用宝石镶嵌装饰,比起一个烟斗,它更像是某种用于观赏的艺术品。
女式烟斗比男式的更为纤细,以确保女士们可以轻巧地将它握在掌心,细长优美的烟斗曲线能够拉长人体线条,使女士们充分展露出自己优美纤长的脖颈。
简而言之,除非确实有瘾,否则它就是一件类似扇子的用以展示自我的美学观赏工具。
苍白病态的教皇手里托着一支这样的烟斗,通体象牙白的基地,手指粗细,盘旋弯曲的金色藤蔓缠绕其上,用细碎的钻石和彩宝镶嵌出花朵,它的风格带着旧世纪的奢靡,显然是一件藏在教廷内库里的珍品。
当他捏着它时,一瞬间竟然会让人分不清他的手和那支烟斗谁更像象牙,那种复古的颓废、优雅与奢靡,将本该纯洁端庄的教皇从高高在上的云端拉入了酒池肉林的黄金乐园,酒精腐蚀着他健康的躯体,赠予他苍白的皮肤和眼尾的红晕,众人将他托举在丝绸和花瓣的宝座上,匍匐在他脚下祈求着能够获得他漫不经心的一瞥。
这场景简直比《举火的阿什娜》更令人战栗,魔女阿什娜接受魔鬼的诱惑,在圣主带领穷苦人们穿越荒原时,前去以火把照亮他们的前路,但魔女手中的火把是以死亡和瘟毒凝就的,她以美貌和出众的才智迷惑了所有人,用带毒的火把将他们引入了死地,使圣主遭受了降世以来最为惨痛的一次失败。
后世的画家们很喜欢采用这个故事作为绘画素材,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这位艳名远扬的狠毒魔女塑造得纤细而苍白,以此作为她疫毒之母的身份象征,所有画作里的阿什娜都有着雪白柔软的皮肤、鲜红的嘴唇、纤瘦窈窕的身体,她美得令人心惊,跟随在她身后的人们则痴痴地望着她,宛如看见了应许之地的明亮天光。
这种极致的反差在此刻微妙地与教皇重合了。
阿淑尔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拉斐尔放下打量烟斗的手,示意她在床边的四角软凳上坐下,软凳厚实的天鹅绒垫子上坠着一圈宝石流苏,阿淑尔坐下时,它们就摇摇晃晃地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的医生建议我可以偶尔采用烟草缓解一下心情。”见阿淑尔很在意那个烟斗的样子,拉斐尔大大方方地将烟斗递过去给她看,同时解释了一句。
“但是我注意到你的身体好像不太好。”阿淑尔犹豫了一下,接过那支烟斗,指出了这个事实。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注意到烟斗里面已经塞上了烟草,和平常见到的那些烟草颜色不同,斗锅里的烟草是看起来好像没有完全制作完毕的青绿色,她轻轻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吸了吸鼻子,确信自己在里面闻到了某种镇痛安定药草的气味。
这种药草在亚述很常见,受伤的动物都会去吃它来缓解痛苦,亚述的巫医们更是将它作为治疗疾病的主要药材使用,但它在极强的镇痛作用外,还有很强的成瘾性以及致幻性,过多使用这种药物的人会形销骨立、记忆力衰退,甚至神志昏沉,沉浸在自己的幻梦里无法醒来。
阿淑尔的神情严肃了起来。
“不要担心,”拉斐尔仿佛看出了她的心理活动,在她的劝告将要出口之前,轻巧地从她手里取回了那支烟斗,“我的医生比您更担心这些问题,这是没有办法的时候才会使用的东西。”
阿淑尔看着他把烟斗随意递给费兰特,披着修士袍的男人沉默着接过它,一声不吭地站到了房间的角落,如果不是亲眼看着他站过去,恐怕没有人会发现那团帷幔的阴影里竟然还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