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梁度将一张从笔记本中发现的稿纸抽了出来,也摆在桌面:“这张是谁的手稿?画的是山坡上开满花的灌木丛……我很喜欢它的笔触和色彩。”
乔楚辛有点不好意思:“是我以前的涂鸦。收起来吧,别跟大师们的摆在一起。”
梁度不让他拿走,把稿纸举得高高,笑着仰视:“别收,我最喜欢这张。这是什么花?”
“吊钟花。小时候在后山上,一大片一大片都是。”乔楚辛抢不过,只好作罢,“你喜欢就送给你了,其实也就是个随手涂鸦。”
梁度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挑逗的欲气:“你后腰上的红痣,好像这吊钟花的形状,搓热了边缘还会晕开。下次我想试着打湿它,看看会不会滴出露水。”
乔楚辛的脸笼在橘红余晖里,像恼怒,又像含笑。
梁度以为自己会永远记得这一刻,记得想要为他剖肝沥胆、献出一切的心境。
通讯器在此刻响起,访客区的员工向乔楚辛禀报:“老板,预觉者来了。”
乔楚辛问梁度:“是星域的其他管理者之一,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就算他不问,梁度也会主动提。九个管理者散布在整个星域,如果不是重要事宜,何必亲自登门,星际通讯虽然有点耗时,但也完全够用了。梁度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更不会任由乔楚辛独自面对。
他们离开资料区,进入访客区的一间待客大厅里。
预觉者是一位电磁波生命,外形看起来像一团团不停波动的橙色光亮的组合体。电磁波实现量子纠缠,能保存信息、复杂化信息,能自主进化、繁衍,成为了这种宇宙生命的载体。
当然,他的交流也是无声而微观的。
乔楚辛将神经脉冲转为电磁讯号,接通了对方:“你好,预觉者,欢迎来到我的研究所。”
预觉者说:“调律者,好久不见。我从英仙座旋臂过来,路过这里。其实我已经离开,你所看到的是我留下的电磁波复制体。”
好吧,人早就走了,留个影儿给他。乔楚辛问:“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预觉者说:“对我而言,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风吹尘落,宇宙规律,我本来没必要多此一举。”
那你还来!乔楚辛微笑:“可你还是给我留了讯息,无论什么情况,我都要先谢过你。”
预觉者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极远光年外接收到了他的谢意,连复制体的光亮也微微闪烁起来,这是愉悦的表现。
“猎户臂上有颗恒星坍塌了,形成超大质量黑洞,你已经知道了吧?”
乔楚辛点头:“是。根据之前的预测,一场猛烈的电磁风暴将在地球时间50到65年后,抵达我所在的特拉普派星系。我正在做防御部署,希望能保住红矮恒星和这颗生命行星。”
预觉者说:“虽然我觉得没必要防御,星球生灭是宇宙规律,而且按照这个星系的文明等级,恐怕也防御不了,但我尊重你的决定。我要为你更新一条信息——由于引力效应,距离那个黑洞最近的恒星也坍塌了,被吸入黑洞。在风暴路径上的大质量恒星不止这一颗,所以那个黑洞越来越大,不断位移,掀起的电磁风暴的强度和速度,也远超之前预计。调律者,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乔楚辛脸色微变:“不多是多久?能再精确点吗?”
“在我给你留讯息时,动用了‘预觉’能力——按你惯用的地球时间换算,最多三年。”
三年,时间太紧了……抵御电磁风暴,星球本身的磁场是最直接的“皮肤层”,但1e星球的质量太小,磁场甚至还不如当初的地球磁场强,能防得住吗?
乔楚辛本来计划在1e大气层外的多个太空站,放置脉冲强磁场装置,扩张出至少三层人造强磁场作为防护罩。如果来得及再升级一下,把红矮星也纳入防护罩中,以免引发本系恒星风暴,双面受敌。
如今看来,要加班加点拼命赶工了,也不知能不能来得及。
这边他还在盘算死线时间,那边预觉者给了他第二轮暴击:“三年,是我从风暴边缘离开时做出的‘预觉’,与眼下你接收到我留下的讯息之间,还有时间差。所以对你而言,风暴抵达时间可能要缩短到三个月,甚至更短。”
三个月!乔楚辛含着一口老血,继续微笑:“我明白了,再次感谢你的预警。下次如果有和你所管理星系相关的信息,我也会及、时,”他重音强调了这个词,“告知你。”
预觉者在心满意足离开之前,附赠了一条实时讯息:“我感知到你身边的精神体能量,那是古宇宙遗留下的凶器,是最疯狂的生命吞噬者。小心点,调律者,否则管理员席位又要进行替补了,我讨厌开会。”
复制体的电磁波消散了。
乔楚辛下意识地转头看梁度,果不其然,脸色是黑的。梁度盯着消散的电磁波,目露凶光,冷笑道:“他当着我的面,给你上眼药?”
“呃,预觉者还比较年轻,他没有这个……人际关系的概念。”乔楚辛好心替同僚斡旋了一下。
梁度:“不是吧,我看他是仗着本体不在这里,所以敢在我面前胡说八道。按我说,管理员席位少一个也没关系,电磁波生命体虽然味如嚼蜡,但也不是咽不下去。”
乔楚辛努力安抚:“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也算是对我一种别扭的关心。当然,他的话的确冒犯到你了,毕竟不是所有精神体都强大和凶暴到吞噬万物,你是饿虎群里的小猫咪嘛,我懂。”
梁度被最后一句话射中了膝盖。但毕竟是自己经常做一副弱小无助状,搬石砸脚的事,怎么能迁怒乔楚辛,只好悻悻然走掉。
乔楚辛这会儿没空哄他,得带大队员工赶去各个太空站安装人造磁场装置,还要通知1e的所有生命体,把城市建筑物沉入地幔,这样如果地壳受损,至少还能最大程度保住人员和研究所。
这场星域级别的超强电磁风暴,在地球时间57天后抵达了特拉普派星系。
其时,1e行星外的众多太空站里,原本计划布置的一千多个人造强磁场装置,才完成半数多,这还是乔楚辛带着所有员工日以继夜赶工的结果。
防护罩最多只够撑起一个迎风面,至于本系的恒星红矮星,更是照顾不到。
梁度帮他指挥“城市下沉”计划,但在实际操作时也遇到了困难——1e星球的地热活动有异常,这个之前乔楚辛就已经派梅枚和提坦去探查过了,由于地幔熔融态物质大爆发,岩浆流动的范围和温度加剧,导致部分不耐高温的生命体和建筑物无法沉入浅层地幔。
其中情况最糟糕的区域,就在研究所下方。这也就意味着,整个研究所庞大的建筑群,无法通过下沉来躲避风暴。
而星球外的三层人造磁场如果没能顺利支撑起来,研究所里的一切,超核计算机、研究资料、实验数据、书籍藏品……都将在这场风暴中毁于一旦。
1e行星上的生命体们,已经在讨论放弃这个星球,驾驶飞船远离星系,躲避风暴的成功率了。
但这样的话,很多技术来不及带走,此间文明将面临着断裂与倒退的风险。
——总要有所取舍。
梁度问乔楚辛:“你的选择是什么?只要是你的决定,我都会尽力去完成。”
乔楚辛陷入两难境地:“我不想放弃特拉普派,这是离太阳系最近的姐妹星系,如果连它也被毁灭,那么我们恐怕要背井离乡至少2500光年,才能找到另一个宜居星系。但是我也知道,这么短的时间内,是不可能建立起抵御电磁风暴的完美屏障的。”
梁度把神情疲倦的乔楚辛拉到沙发坐下,一边从背后给他揉太阳穴,一边问:“那么你最关心的是什么?”
乔楚辛沉默片刻,回答:“这颗星球上的生命体,我的员工们,还有研究所。研究所里存储着地球文明的所有幸存资料,绝不能再失佚,否则……人类文明就真的不复存在了。”
“统统打包带走?”
“来不及了,梁度,”乔楚辛向后仰头,枕在沙发靠背上,沉重地叹口气,“风暴已至,我们只能战斗到底。”
乔楚辛向整个星系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同时开放部分飞船的权限,以供逃离者使用。只有很少的一部分生命体选择驾驶飞船离开。不愿走的原因有很多,有信任管理者的,有舍不得母星的,还有的认为风暴波及范围之广,飞船根本逃不掉,躲在星球磁场里说不定还更安全些。
乔楚辛不干涉任何生命体的个人决定,但如果选择留下来,就要完全服从他的指挥。
他移动了太空站的位置,降低布局密度,用仅有的760个脉冲强磁场装置,撑起一个比原计划薄得多的三层球形防护罩。同时把那些无法躲入地幔的生命体全部集中在研究所,在周围建设起第四层半球形屏障。
第四层屏障还在建设中,电磁风暴的前锋已经抵达。
它开始于一场肉眼可见的辉煌天象——
站在星球任何一个角落仰望,整个天空流光溢彩,像无数极光堆叠在汹涌的大海里,那是各种发光射线和带电粒子狂飙的舞台。
高能粒子和辐射以极高的速度及能量席卷而来,宛如一场毁天灭地的海啸,它们穿透包括太空站和地表建筑在内的所有物质外壳,干扰电子和通讯。它们释放出的能量如此巨大,甚至能改变行星大气层,引发强烈的磁暴和电磁辐射,对生命体的杀伤力惊人。
1e星球上,留在地表的生命体们在祈祷,除了祈祷,此时他们也没有第二件事可以做。
乔楚辛监控着新生成的防护罩,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紧张到手心冒汗的感觉了。
第一层人造强磁场被风暴轻而易举地撕碎,紧接着是第二层。但阻挡仍是有效的,能量沿着球形外侧滑走,像水流冲击着吹胀的气球,这使得第三层的压力减轻了不少。
第三层人造强磁场摇摇欲坠地支撑了七个星系年,约等于地球时间四十二天,最终告破。
1e星球自身的磁场不得不直面风暴,乔楚辛在星球各地埋下的增幅器开始发挥功效。这一层,足足支撑了十三个星系年。
由于电磁风暴过于逼近,影响到大气层,大气剧烈的循环流动生成了每小时800公里以上的飓风,足以把地表上的一切突出物切割成稀烂。所有城市的建筑物都被摧毁,只有研究所还在半球屏障内顽强屹立着,这是乔楚辛最后的阵地。
然而系内恒星——红矮星的风暴也被连锁反应催发了,类似于“太阳背叛了地球”,1e星球磁场开始被剥离。
特拉普派星系已经是汪洋中的浮木。
可以预见之后的结局:红矮星坍塌,形成新的黑洞,围绕它的所有行星包括1e全部被吸入其中,整个星系湮灭于风暴。正如预觉者所言——风吹尘落,星球生灭,宇宙规律。
乔楚辛不甘心。固然他死不了,无论是寻找太空蠕虫开个虫洞,驾驶飞船穿越空间逃走,还是启用世界线跳跃技能,保住自己的性命都绰绰有余。
但他就是不甘心。
地球已经亡于人类的内战与电磁风暴。1e星球在更严苛的环境下,如此努力抵抗着宇宙的威力,最后还是避免不了同样的灭亡命运吗?
难道他还是要眼睁睁看着世界走向终结的全过程,第二次失去自己的“家园”?
乔楚辛站在研究所的顶楼天台,用力攥紧了拳头。
“梁度,我要重启这个星球的世界线了。”他对身边的伴侣说,“这会影响到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的记忆,也包括你。”
“你想回到哪个时间节点?”梁度问。
“我会一次次不断尝试,寻找最接近又足够宽裕的节点,我想……至少在三个地球年之前,也许还要更早些。让我有充足的准备时间,搭建更完善的防御体系。”乔楚辛语声艰涩。
梁度尖锐地反问:“你很清楚那就意味着,我们这段时间所有的相识、相处、相爱都会随着这条世界线一起被废弃,是吗?”
“……是的。”乔楚辛脸色苍白,神情平静地望向梁度。梁度从这条平静的河流里,听到了水波痛楚的回响,“我可能需要重复开启无数条世界线,直到找到成功的那条。只是,这么多世界线,每一条里都没有你。”
梁度的胸膛在黑夜中起伏:“那么我呢?你要我永远待在星域海,甚至连和你的相遇都没有,连思念和等待都没有,就这么无知无觉地继续做一个精神体?”
乔楚辛想抱他,但在抬手的瞬间感受到决心的动摇,硬生生忍住了。“等这个星系安全之后,我会去星域海找你。我们还会再次相遇,我依然会把你带回研究所。”
“那不一样!你带回来的‘我’,已经不是现在的我了!”
“我相信,那还是你。”乔楚辛深深地凝视他,“梁度,对‘一个人是否还是他自己’的定义,不在于他的身份,而在于在面对同样的事情时,他是否会一次又一次,做出同样的选择。
“到那时,当我重新踏入星域海,还会引起你的好奇,偷偷向我靠近吗?”
梁度沉默几秒,说:“会。”
“你会愿意和我交谈吗?”
“会。”
“你会不会跟随我离开星域海?”
“会。”
“你是否会……再一次爱上我,情愿重生退化为人类?”
“——会。”
乔楚辛朝他露出一个动人的微笑:“那么梁度,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哪条世界线里,你还是你。”
“可是楚辛,”梁度说,“那时的你却不再是现在的你了。
“如果你成功了,那么站在我面前的是伤痕累累的乔楚辛,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启中失望、受伤,疲惫不堪,哪怕是最后的胜利,也不能使你的伤痕消失。如果你失败了,那么我会看到一个更加不堪重负的乔楚辛,在地球的重量之外,又加上1e行星的重量。”
乔楚辛无话可应,梁度话语中深深的怜惜之意,让他的眼眶逐渐潮湿泛红。
“梁度啊,”他低声叹息,“我不怕受伤。再累我也能继续往前走,再重我也扛得住。”
“可我心疼!”梁度面沉如水,冷硬而温柔地说,“如果必须重启,才能保住这个星系和研究所,保住你视如珍宝的人类文明,那就由我来!”
“你——”
乔楚辛话才脱口,就被梁度打断:“对不起,有件事我一直在瞒你。因为我担心你知道真相之后,会惧怕我,疏远我,甚至会将我遣送回星域海。我担心自己不再被你所接受。”
“梁度……”
“但我现在没那么担心了。准确地说,还有更值得我担心的事……那就是你的痛苦。”
梁度边说着,耳郭上透明水母的刺丝边挥舞起来,从轻柔到猛烈,也只在眨眼之间。刺丝快速伸展,膨胀到前所未有的长度和粗细,十二根刺丝齐齐扬起如利爪,同时插入了他后背的脊椎骨中——这是他第一次动用了全部的刺丝。
梁度“人类”的身躯在萎缩,有什么极古老、极磅礴的力量,从碳基身体的束缚中被释放出来。
乔楚辛只来得及高喊一声:“梁度!”就被这股能量逼得连连后退。
梁度的人类身躯凝视着他,在溃散的最后一刻,向他做了个口型:远、离、我。
透明水母重又变回了不可视的精神体,乔楚辛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再感知到梁度的形态。
他不断扩散,不断弥漫,没有形态,没有边界。
但乔楚辛知道梁度就在这里,那股磅礴能量呈几何倍数增长,很快就穿透了研究所的半球屏障,在飓风中不受任何阻碍地继续扩张。
所有的宇宙射线和高能粒子,在这股能量面前,都如同被网住的烟雾,顺滑地融入其中,成为能量的一部分。
梁度在吞噬电磁风暴……当乔楚辛意识到这一点时,那个被他戏称为“猫咪”的“弱小”精神体已经庞大到几乎遮蔽了1e星球的地表,仍未停止吞噬。
不止是乔楚辛,所有幸存的生命体都能感受到,整片天空已经被什么东西完全覆盖。那东西比大气层更紧密地包裹着这个星球,所带来的压迫感和坠渊之感,令一切生命体从精神层面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战栗与恐慌。
【不可名状,不可直视,不可理解,不可想象。】
乔楚辛终于清晰地认识到:这才是真实的梁度。
这才是被称为古宇宙凶器、能量吞噬者的精神体的真相。
不可视的精神体,将1e行星包裹了五十七个星系年,甚至还有余力荫庇那颗差点被黑洞同化的红矮星,期间不断地吞噬着汹涌而来的电磁风暴,直至超大质量黑洞所产生的能量物质喷发完毕。
就这样,特拉普派星系从一场本该毁灭的浩劫中死里逃生。
电磁风暴结束之时,1e行星上的生命体们最担心的就是,无物可吞噬的精神体会返身把他们当一顿餐后甜点。
然而他们担心的事并未发生。不仅如此,包裹着星系的那个精神体竟在一夜之间不知所踪。翌日红矮星缓慢升起,天空再次恢复了深蓝。
梁度也随之不见了。
研究所里的员工们忍不住向老板询问“那个比你高大的人类去哪儿了”,乔楚辛只是淡淡回答一句:“他回家了。”
1e行星上的城市正在重建,身为管理者的乔楚辛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露面。
在梁度的人类身体溃散的那一刻,乔楚辛听见自己灵魂里裂痕支离的声响。他在天台上久久徘徊,试图找到一点关于梁度的残留痕迹,然而什么也没有。
他又去了一趟星域海,在无数精神体中搜寻,仍未找到他的爱人。掠过他身侧的精神体每一个看起来都很强大、凶悍、被吞噬的本能所驱使——但那都不是梁度。
梁度独一无二,即使他的人类部分已经被摧毁。
乔楚辛独自回到研究所,走进自己的卧室,在尘封多日的枕下发现了一只小小的灯塔水母,已经硬化成水晶质地,窝在盘卷起来的一束黑色长发上。
黑色长发是梁度的。在飞船停泊地球的那一夜,他们初陷情欲的时候,梁度的刺丝有点失控,险些把现场变成不可描述的触手play,吓了乔楚辛一跳。为了还能有下次,梁度在事后剪去了和刺丝相互影射的长发,打理成利落的短发造型。
梁度是什么时候把这束剪下来的长发藏在他枕头底下的?乔楚辛的手指缠绕着光滑的发束,轻轻捏住那只已陷入休眠状态的小水母。透明的钟形身体,内部红芯散发着暗淡的光,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你可以当我是他的伴生物,或者反过来。就像沙漏的两头,颠来倒去都一样。”
乔楚辛忆及梁度倚在床头,用指尖敲击水母耳饰的模样,隐隐有所领悟。
他想到了找回梁度“属于人类的那个部分”的办法,并决定竭尽全力地实现它——
以地球往事为蓝本,乔楚辛创造了一个低维世界,将它命名为“日暗区”。
这个世界里有黑塔研究员,有系统,有执法者和机械军团,也有流浪意识,以及从达芬奇手稿中抽取灵感,创造出的伪人。
乔楚辛把承载着梁度意识的透明小水母投入其中,同时将消除了本维度记忆的自己也投放进去。他还以员工们为原型参数,投影出不少命运关联之人。
他们会在这个世界出生、成长,在规则之下相遇,因立场不同而对峙,却无法避免地互相吸引、互相追逐。然后,他们相爱,改变规则,破开桎梏,以升维的方式回到本维度世界,同时带着梁度新生的人类身躯。
“日暗区”相当于一个盒子,乔楚辛不会干涉盒子自身的运行规律。实际上,当他把自己投放进去后,为防止盒子承受不住崩溃,只好屏蔽自己的记忆,也暂时丧失了造物主的能力。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身在盒子里的自己,竟会因为再次失去梁度,调动出造物主的部分能力,又创建了第二个盒子。
第二个盒子是个双重嵌套盒,分为“现实世界”和“拟世界”两个部分。“拟世界”作为虚拟空间,与“日暗区”在设定上有近似关联,因此成为了从第二个盒子上升到第一个盒子的隐藏通道。
乔楚辛把自己降维投入第一个盒子,失去了身为调律者的记忆。而第一个盒子里的乔楚辛,又把自己再次降维,投入第二个盒子,变成了一个贫穷、跛腿的旧书店小老板。
尽管从云端跌落泥潭,背负着连自己也记不清的使命,在一片迷雾中苦苦寻找出路——这样的乔楚辛,依然一次又一次地遇见梁度,宛如命中注定。
直到一层接一层地破开盒子,回到真实的高维世界,回到特拉普派星系的研究所,乔楚辛才恍然:所有久别重逢的相遇,从来不是什么命中注定。
所谓的命运女神,其实就是他自己。
我不怕受伤。再累我也能继续往前走,再重我也扛得住——这样的乔楚辛,自己。
而梁度,带着在“日暗区”新生的人类躯体回归的梁度,是否也想起了此间的一切?
太空蠕虫卡滋为意识回归的乔楚辛打开了一条横跨三万光年的虫洞。
乔楚辛驾驶飞船,穿越虫洞,不知第几次来到了星域海。
走下飞船后,他发现与之前相比,这里的精神体数量骤减,活像快要灭绝了一般。彷徨许久,才发现一个半饥饿状态的精神体向他冲来,转眼又被他驱散了。
乔楚辛站在这片星域海的中心区域,环顾四周,轻轻地唤了声:“……梁度。”
没有回应。
他提高声量,扬声呼唤:“梁度!梁十岁!梁小猫咪!”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但远处似有几个精神体惊惶逃窜,仔细感知时又戛然消失。
“梁哥——”
这一次话音刚出口,乔楚辛感知到了身后庞大如星云的精神力。
不可名状,不可直视。是令旧宇宙文明种族闻风丧胆的吞噬者,也是银河系中地球人敬畏流传的古神。
对于乔楚辛而言,却并非无法理解和想象。他甚至可以闭眼勾勒出水螅体灯管般的细小身躯,水母体摇曳的伞裙和刺丝,以及站在图书馆的书架旁,手捏素描涂鸦,在余晖中向他微笑的那个男人的模样。
一只手从身后伸来,握住了他的肩膀。
乔楚辛没有转身,抬手覆住肩上的手背,声音突然哽咽:“你回来了。”
“是你把我带了回来。”梁度从背后紧紧拥抱他,“我好想你……我好爱你啊,乔楚辛。”
一个绝无仅有的精神体,从不可能中诞生的爱。乔楚辛猝不及防地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