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寻物坊—— by风忆昔

作者:风忆昔  录入:03-19

放学时,二人的双腿已经站得僵直,动弹不得,郑士潼招呼几个小弟扶着他离开学堂。
陈穆靠着墙想缓缓,杨青蓉过来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他冷着脸不说话。
她递上药膏,“你脸上的伤……”
他也没接。
她觉得有些委屈,想到那个突然来学院找他的姑娘,想到被他扔在地上的伞,眼泪忽然涌上来。
杨青蓉低下头,看到地上那双腿慢慢从自己跟前走过,虽然缓慢,却一步也没有停留。
这一场架打完后,郑士潼对陈穆的态度稍稍收敛了些,不过他们同窗的时间也快结束了。
十五岁这一年,陈穆考中了秀才,成了梁溪有名的才子。
郑士潼知道自己没什么读书天份,便离开学院专心习武去了。离开前一天,他去找杨青蓉,信誓旦旦说:“夫子常说陈木头才华出众,今后定能中状元。我也能中,我去考个武状元回来给你看,到时候我就去跟你爹提亲,你等我。”
杨青蓉被他一番话吓得又羞又恼,气道:“你……混蛋,谁要嫁给你!”说完就转身跑开了。

第7章 红盖头(06)
陈穆年纪已到,陈母开始托媒人给他在梁溪物色娘子,但他早已心有所属,却又不敢直说,于是旁敲侧击探了探母亲的口风。
“做我陈家的媳妇必须家世清白,最好是书香世家,还要知书识礼,性格温婉。那些富贵家的小姐,从小娇生惯养又刁蛮任性,我们可养不起。”
陈穆尝试反驳道:“娘,不是所有小姐都一样,也有性格温和之人。”
“那些富贵人家与我们家世不对等,也高攀不上,你的亲事我已经有决定了。”
他心下一惊,问:“什么决定?”
“你只管安心读书,早日高中,其他的不用管。”
“可是娘,这毕竟是我的终身大事……”
“混账,婚姻大事父母做主,这个道理你都不明白吗?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下去!”
“是……娘……”见陈母生气了,陈穆只好听凭母亲做主,不再多言。
自从爹离世后,陈穆母子两相依为命,他一直很孝顺,从没反抗过母亲的话即使是婚姻大事也一样。哪怕他心系苏秋,却也认命地听从母命,迎娶陈母为他安排好的妻子。
陈母觉得整个梁溪除了致知学堂杨夫子的独生女杨青蓉,没人配得上陈穆。
巧的是,杨夫子也是这么想的。
两家父母都很满意这桩亲事,于是,三书六礼之后,陈穆准备迎娶杨青蓉入门。
我终于看到陈穆大婚那天的真正记忆。
花轿在陈家门口停下,新郎官脸上却带着伤和怒气,他嘴角和脸颊都有淤青,而且毫不遮掩。他盯着花轿一动不动,直到媒婆再三催促,他才不情不愿地上前踢了踢轿门。
新娘从花轿里出来,头上的红盖头只绣了一个大大喜字,此外并无其他。
陈穆费尽心思想要找的红盖头竟然是这样的。
在梁溪,新娘子出嫁前都会亲手在红盖头上绣些吉祥图案,比如并蒂莲开、鸳鸯戏水,又或者麒麟送子之类,以寄托自己对成亲后夫妻和美生活的美好期待,这样普普通通只有一个喜字的红盖头反而很少见。
三拜天地后,新人入洞房。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但是新房的灯火一直亮着,两个新人的影子隔得远远的,一步也没靠近过对方。
陈家院外,凉凉月色下传来“呜呜呜……”的啜泣声。
一个黑影蹲在墙根脚埋头哭泣,几步之外还有另一个黑影笔直站立着,目光看向陈家院子的方向。
第二天一早,陈家这对新人给陈母请安敬茶,杨青蓉温婉眉目间是若有若无的忧愁。
那块红盖头和喜服被收在新房角落里,我拎起红盖头重新回到阵法内,此事原本应该到此结束。
杨青蓉的魂魄又现身在阵法中。
“这块红盖头不是你亲手做的吧?”
她摇头:“我绣的那块在成亲前一日被士潼给撕了。当年那场婚事,成全了我一个人,却伤了三个人的心。”
“这事也不能怪你,陈穆的责任更大,他想娶苏秋却不敢说,不想娶你又不敢反抗,枉他读了那么多年书,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陈穆这辈子几乎没有为自己做过什么决定,婚姻大事都是别人替他做决定。没想到他失忆后却反而变得有勇气了,但是又有什么用。他以为找回这块红盖头,就可以找回从前的一切,弥补心中的遗憾,都是他一厢情愿,这不过就是一块红布而已。”
“每个人都有遗憾,有执念,你不也一样吗?我听地府鬼差说你不肯投胎,要等你相公。”
“是,我答应过士潼,会在黄泉路上等他,等他一起投胎。他也答应过我,我走之后他会好好活着,直到寿终正寝。”杨青蓉身上的怨气和戾气去了一些,面庞变得柔和起来,这对一只鬼来说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听你这么说我倒是很好奇,后来你和陈穆,还有郑士潼、苏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若是当初我没有选错人,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不过,人生种种因缘际会,谁又能说得清。”
陈穆还没醒来,杨青蓉在阵法中坐下,将手递给我,与我共享回忆。
十六岁的杨青蓉得知要嫁陈穆为妻,心中满是期待和忐忑。她亲手在红盖头上绣了一幅并蒂莲开,以祈盼往后余生能与他白头到老。
得到消息的郑士潼不顾一切地闯进杨家,他扯过杨青蓉手中绣好的红盖头用力撕开,拉着她要去陈家退婚。
“我不准你嫁给他!”
“郑士潼,你放开我,你疯了吗?”
“青蓉,陈穆根本不喜欢你,你嫁给他不会有幸福的。”
“我的事轮不到你说话,放开我。”
“我不放!”
郑士潼将她拉进怀里,把她吓得心都快停跳了。她明日就要做人妻子,要是被外人知道,以后在陈家还怎么做人。
惊慌失措之下,她在郑士潼胳膊上用力咬了一口,趁着他松手一瞬又怒甩了他一巴掌。
那一巴掌打得极重,杨青蓉的手掌都肿了,她双眼含泪,怒视他:“郑公子,请你自重。”
郑士潼顾不上脸上的红掌印,与她对视,他说:“杨青蓉,陈穆的心上人是苏秋,他们两个现在就在城西郊外的翠微亭相会,我带你过去看,你亲眼看过之后若还是坚持要嫁他,我郑士潼今后绝不会再纠缠你半分。”
杨青蓉不想去,可是郑士潼说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最后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跟着他去了城西翠微亭。
还没走近,就看到亭中一男一女的身影,正是陈穆和苏秋。
苏秋扯着陈穆的衣袖一边哭一边闹,不依不挠。
陈穆替她擦去眼泪,柔声安抚。
杨青蓉的心一下沉到谷底,她很想上前去拉开那两人,可是拉开之后该说什么呢?
她也要像苏秋那样对着陈穆哭闹吗?
陈穆却未必会像对苏秋那样对她。
最终,在那两人抱在一起时,她无声离开了。
回到家中,她捡起地上被撕成两半的红盖头,努力想拼在一起,但怎么也掩盖不了裂痕,她忍不住蹲在地上哭起来。
郑士潼还没有走,他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青蓉,不要嫁给他。”
杨青蓉哭道:“你走,走啊!我不想再见到你。”
门外传来离去的脚步声。
后来,郑士潼回头将陈穆狠狠揍了一顿,之后他离开了粱溪,去了京城,再没有消息。
杨青蓉在房中呆坐了一宿,没有合眼。
第二天,她还是换上了喜服,迈进了花轿。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事已至此,在杨夫子刻板教诲下长大的她无力反抗。
她安慰自己,也许等她嫁过去之后,只要她一心一意做个好妻子,陈穆总有一天会看到她的好。
谁知道,成婚那夜陈穆没有碰她。
第二天,她忍着羞辱换上新妇装,去到陈母房中敬茶。
陈母很满意地喝下新妇第一杯茶,叮嘱她今后一定要勤俭持家,事事以陈穆为先。
她低声答应。
此后她服侍婆婆,侍奉丈夫,操持家务,事事尽心尽力。陈母逢人便夸她眼光好,替陈穆娶了一个贤妻。
没多久,陈穆就中举了,这一下更是成了梁溪人人称赞的大才子,都说他今后定会高中状元。
陈穆更是加倍用功读书,准备赴京赶考,陈母开始时不时提醒他们二人,该为陈家开枝散叶了。
每每提到这件事,陈穆都不做声,杨青蓉面上答应,心里却尴尬至极。
没人知道,他们成婚半年多,别说同床共枕,陈穆碰都没有碰过她,她至今仍是处子之身。
杨青蓉服侍陈母睡下后,她去厨房煮了一碗甜汤送给陈穆。
“相公,你读书辛苦了,喝点甜汤吧。”
“多谢,”陈穆对她客客气气,疏离有礼。
这次她没有离开,而是拿了本书陪着他一起夜读。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杨青蓉看书看得有些困了,她抬头看了眼陈穆,他依旧精神奕奕,不知疲倦在写着什么。她只好打起精神,继续看书。
夜近三更,杨青蓉困得不行了,好在陈穆也收拾笔墨准备休息,她打了盆温水给他洗脸。
“相公,洗把脸,休息吧。”
她鼓起勇气想替他更衣,双手刚碰到他衣领,立刻被陈穆挡开,“我自己来。”
像以往那样,他在坐榻上铺了床被,脱下外衣躺进去,闭目睡了。
杨青蓉愣在原地,脸颊通红,她暗示得已经很明显,并且不止一次。她也明白了陈穆的意思,他打定主意不会碰她,为了苏秋,他要跟她做对有名无实的夫妻。
杨青蓉彻底死心了,自尊不允许她再低头。

第8章 红盖头(07)
无论陈穆对杨青蓉如何冷淡,她始终做好自己本分,陈母对她很满意,除了子嗣一事。
“青蓉,你进门到现在肚子一直没动静,明日陪我去城外的观音庙上香。”
杨青蓉看了眼身旁面无表情的陈穆,不用指望他会替自己开口说什么,她只能答应着。
观音庙里香火旺盛,他们都是来祈求心中所念之事。陈母拉着杨青蓉虔诚地拜完庙里每一座泥菩萨,还给了不少香油钱。杨青蓉知道,给再多也没有用,她不可能会怀上陈穆的孩子。
观音庙的主持留陈母在庙里住一晚,陈母便让杨青蓉自己先回去,明天一早再来接她下山。
杨青蓉回到家,家里空无一人,陈穆应该是去见苏秋了。
自她嫁给陈穆以来,一直谨守妇德,以夫为天,敬顺婆母,可是没人告诉她如果夫君不愿做她的天,不肯与她亲近,她该怎么办?
杨青蓉坐在家中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天色暗了,凉风吹进室内,吹醒她,外头的天空被片片乌云掩盖,看来今晚会有场大雨,她赶紧将院子里晾晒的衣服收起来。收到陈穆的一件青色长衣,正是两年前成亲前一日,他在翠微亭里与苏秋相会时穿的。
她攥紧青衣,恨不得将它撕开。难道自己今后的日子都要这样过下去?
这一夜,风大雨大,外头的雨噼里啪啦打在屋顶,她一个人在陈家辗转难眠。
第二天一早,陈穆的榻依旧是空的,他一夜未归。
杨青蓉去观音庙把陈母接回来后,陈母因为夜里受了凉,染了风寒。她去找大夫,正好遇上走在大街上的陈穆,他有些失神,杨青蓉从他跟前走过都没留意。
她抓住他说:“陈穆,婆婆病了,你昨晚去哪儿了?”
“我娘病了?她怎么样?”陈穆着急问,没等她回答就快步往家走,将她一个人留在后面。
大夫看诊后叮嘱:“老夫人年纪大,这几日晚上要特别小心,留心她不要再受凉了。”
陈穆连连点头:“多谢大夫。”
送走大夫,他开始责怪杨青蓉,“怎么回事?娘亲怎么突然感染风寒?”
“你呢?你昨晚去哪儿了?”
陈穆一愣,有些气急败坏说:“我的事你少管,好好照顾娘才是最要紧的。”
“陈穆,我有话要跟你说。”
“有什么话等娘病好些再说。”
“我要跟你和离。”
“你说什么?”
杨青蓉看着他说:“你从来没把我当你娘子,既然如此,我们和离,你放过我,我也成全你和苏秋。”
陈穆沉默了一阵,“此事……我想想。”
杨青蓉和陈穆轮流在床前尽心照顾陈母。她拉着二人的手说:“我这一生有福气,有穆儿这么孝顺的儿子,还有青蓉这样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媳妇,若是再添几个乖巧的孙,即便是我现在就走了,也安心。”
陈穆说:“娘,你不要胡说,你只是感染了风寒而已。”
“这人的命,谁能说的准。”
杨青蓉也安慰她:“娘,你多休息,很快就没事了。”
“你们二人这几天每晚都轮流守在我这儿,也辛苦了,今晚就回去休息吧。我啊,身子好多了,没什么大碍。”她将陈穆的手叠放在杨青蓉手上,又用力握紧。
陈穆脸色不自然,杨青蓉的手缩了下,想抽回,却被他拉住。
晚上,陈穆服侍陈母歇下后回房,他在房里转了一会儿,不知要干什么。
看杨青蓉准备歇息,他才支支吾吾开口:“这些天辛苦你了。”
“侍奉婆婆是我分内之事。和离之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我……”
杨青蓉知道他是不知要怎么跟陈母说,如果陈母知道他们和离,必定不会同意。其实当日她提出和离时,也没想过要怎么跟爹交代。杨夫子向来最重视女子的三从四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能不能回杨家还是未知。
“婆婆那边我去说,只要你同意签了和离书就行。“
“等娘身子好些再说吧,这个时候提出来,我怕会刺激她。”
“好。”
他们二人依旧分床睡下,隔着屏风,杨青蓉听到陈穆在榻上翻来覆去,她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一早起来就没看到他人了。
陈母已经能下床,杨青蓉打算去市集买些补药和鸡,熬些汤水给她补补,她刚走出陈家没多久,就看到陈穆拉着苏秋往一僻静处走去。
虽然知道他们二人一直有相会来往,但想起这几日陈穆的心神不定,还有那晚的彻夜不归,她心生疑惑,就跟了过去。
苏秋气冲冲问:“陈穆,你这几天是不是故意躲着不见我?”
“我娘亲病了,我这几天一直照顾她,抽不开身。”
苏秋闻言面上怒气淡了几分,“那你到底什么时候休了杨青蓉?去我家提亲?”
陈穆面露难色:“此事……”
“你想反悔?当初你哄着我说成亲是遵从母命,迫不得已,等成了亲,你就会挑个错休了她,娶我进门。你想让我等到什么时候?我已经等了你两年!”
“青蓉她一直全心全意对我,侍奉我娘亲,我……”
“青蓉?你叫的真亲切,那我呢?你是不是忘了那天晚上的事?你想始乱终弃吗?”
“当然不是,我心里只有你,这两年来我连她的手都没怎么碰过,你再给我点时间。”
“我给你一个月,若到时候你还没休了她,就别怪我。”
“好好好,我答应你,别生气了。”
陈穆轻声哄着发脾气的苏秋。
杨青蓉此时真想立刻走出去,当着苏秋的面让陈穆跟她和离,这样对三个人都好。可是,跟踪人,偷听人说话的罪恶感让她犹豫了一阵,等她回过神,那两人已经不见了。
她心里松了口气,原来苏秋也在逼陈穆,这样一来只要等陈母的身子康复,她就能离开陈家。
杨青蓉在集市挑了只肥鸡,又买了当归、黄芪等补药。她常出来买菜,又有陈母在外夸赞她,所以这里的小贩和常客都认得她,和她打招呼。
“陈夫人,陈老夫人的身子怎么样了?”
“好多了,多谢关心。”
“买鸡是吗?我帮你挑只肥的,弄干净后送去陈家,内脏要留吗?”
“内脏不用了,谢谢师傅。”
“客气什么。”
她从集市回到陈家,陈穆已经回来,他见到杨青蓉时脸上没什么异样,仿佛他今日从没见过苏秋,没听过她说的那番话。
这顿饭杨青蓉做得很丰盛,有红枣党参煲鸡汤、竹笋炒腊肉、清蒸鲈鱼、清炒山药,有种最后一顿的感觉。
吃完饭,杨青蓉对陈穆说:“明天我想回一趟娘家,我们和离一事要跟我爹说一声。”
听到那两个字,陈穆紧张往外看了眼,生怕陈母在附近听到,“我不是说此事等我娘身体好些再说吗?”
“我是要跟我爹说声,不会让你娘知道的。”
陈穆叹了口气:“我知道夫子的脾气,他不会同意的。”
“我会说服他的,”杨青蓉打定主意,不管爹同不同意,她都要离开陈家。
陈穆脸上露出愧疚神色:“青蓉,对不起,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你不过是忠于心中所爱而已。”
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陈穆说:“明天我陪你一起回去。”
他们二人回到致知学堂,今日学堂有课,杨夫子还在上课,他们便在学堂里到处看看,又踏上那条熟悉的鹅卵石小径,往日种种浮现在眼前。
杨青蓉忽然想起了郑士潼,自从她成亲后,就再也没在梁溪听到他的消息,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她心里想着郑士潼曾在学堂胡作非为那些事,没留心脚下,脚底一滑,往前跌去,幸好陈穆及时扶住她。
“这鹅卵石很滑,走路要小心些。”
“多谢,”她抽出手,稳住身子。
“以前我在这条路上摔过好几次,有一次还被郑士潼撞见,被他嘲笑了一番,就是你给我伞的那次。”
杨青蓉心里一动,问:“那次是你自己摔的?”
“嗯。”
“我还以为又是他欺负你。”
她还记得那天之后,她好几日都没理会郑士潼。
“呵,没想到当年的冤情今日才终于澄清了。”
从廊下转出一个人,他斜倚在廊柱上看着眼前的一双人,脸上带着杨青蓉熟悉的不怀好意的笑。
两年没见郑士潼,突然见到,陈穆一下没有认出来。
“陈木头,好久不见了。”
听到这个称呼,陈穆才将往事和眼前人对上号。
“郑士潼,你回梁溪了?我听人说你去了京城,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没几天,今日来看看夫子,没想到遇上你们夫妻。”他目光掠过杨青蓉,没有多作停留。
学堂那边忽然喧闹起来,应该是夫子下学了,杨青蓉对陈穆说:“我爹下课了,我们过去吧。”
郑士潼跟在他们二人身后,那个身影就在眼前,相离不过几步。他漆黑双眸闪了闪,一丝不易察觉的感伤若隐若现。

第9章 红盖头(08)
佳婿陪同爱女回家,还有久未见面的弟子共聚一堂,把杨夫子高兴坏了,拉着他们要喝几杯,陈穆就算不怎么喝酒,也不敢拒绝岳父大人的要求。
杨青蓉说:“那我去厨房准备些酒菜。”
她在厨房忙活了一会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进来,以为是家里的老仆,便说:“常叔,我一个人就行了,您今天就歇歇。”
身后人没应答,她转过身,才发现郑士潼站在门口看着她。
“你怎么来了?厨房脏乱,你别进来。”
郑士潼却偏偏提腿迈进来,他闻着香味来到灶台前,“你在做什么菜?闻着还挺香。”
“我爹爱吃的一些小菜。”
倒油、下菜、翻炒、起锅,她的动作利落。
郑士潼在一旁端视着她,她身上缭绕着烟火气息,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十指纤纤,端丽温婉的杨青蓉。
“看你的架势没少下厨,这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么?”
“放心你的厨艺,我本来还担心你炒的菜也不知道能不能吃,所以我才亲自过来瞧瞧。”
“就是几个下酒小菜而已,有什么难的,”杨青蓉转头对他一笑:“帮我递个盘子。”
郑士潼左右看了一圈,拿了个白底青瓷盘递给她,她将锅里的菜盛出,“菜好了,他们该等急了,你帮我端两盘过去。”
他接过菜,直接伸手先夹了根白菜送进嘴里。
“诶,你……”
他试了味道,点头道:“味道还行,马马虎虎,”说着端着菜离开厨房。
“不准再偷吃了!”
陈穆与杨夫子从文章聊到科举,再到经国大事,聊得不亦乐乎,郑士潼在一旁陪着喝酒,偶尔心不在焉地应上几句。
杨青蓉见他们三人喝得微醺尽兴的模样,和离一事说不出口,而且还有郑士潼在场,不能当着他的面说。她有些失落,离开饭桌去了从前自己的闺房。
她出嫁后,房间就空置了,铜镜、妆龛还有桌椅上积了不少灰,手指轻轻一揩,黄褐色的桐木桌面露出一小节本色,她未出嫁时的日子就被掩埋在这厚厚的积灰之下。
目光落在墙角的桐木衣柜上,她心念一动,那东西应该还在。
她打开衣柜翻找,从层层叠叠的衣物下找到了那块被撕开的红盖头。
现在回想起来,这块红盖头仿佛是预兆一样,预示着她成亲后的生活。外人眼中她已经是陈家娘子,但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还是和两年前一样,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被撕开两半,一半是杨青蓉,另一半是陈娘子。
杨青蓉拿着红盖头发呆了多久,房外的郑士潼就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多久。
今日来是为了看看许久没见的夫子,或许还有想见她的念头,但这念头太微弱,太胆怯,还夹杂着说不清的矛盾,被他死死压在了心底。
等到真的见到了,他才惊觉,这才是他回梁溪后,来致知学堂的真正目的。
“咳咳,”他假意咳嗽了两声。
听到声音,杨青蓉第一反应是将红盖头藏起来,她慌忙关上衣柜门,转过身,用背抵住柜门,有种做贼被抓的心虚。
郑士潼迈过门槛朝她走来,她想到那日他闯进来的情景,心里突然一阵紧张,慌忙喝住他:“站住!”
他停住脚步。
“你出去。”
他一愣,忍不住笑起来,“大白天的,你怕什么?难道我会吃了你不成。”
“不管是不是白天,你我二人共处一室,总归不好。”
“你是怕外人闲话,还是怕你相公疑心?你们成亲这么久,他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她一本正经说:“守礼只关乎我本心,与旁人无关。不管有没有闲话,该避嫌的还是要避嫌,你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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