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是查到了什么?”林晏沉思片刻,低声道。
陆照没料到林晏反应这么快,眨了眨眼睛,含糊道:“陆某听不明白。”
林晏看着他,说:“王爷曾经答应我,手里办的事情不会瞒着我。”
“那你好好问问王爷,”陆照挑眉,无辜道,“林小统领多虑了,随便聊聊,不必认真。”
“陆大人……”
“诶,我到是很同意林小统领先前那句话,王爷是极好的,”陆照吹着杯子里的茶梗,从容道,“善也好,恶也罢,都是极好的,我便找不出比王爷更好的人了。”
林晏听他的话,心中生惑,慢慢皱起眉头。
“当年大难不死,我便深觉,人生短瞬眨眼间,凡人性命如草芥,若不出人头地干几件能叫人记住的事儿,活与不活又有什么区别?”陆照没头没尾地缓缓道,“我类凡人尚且如此觉得,倘若生来便凤毛麟角的,被庸俗小人锁了手脚,装得碌碌无为,岂不越发可惜可悲?”
林晏盯着他,想参透他话里的真正意思,可不好的感觉攀上他背脊,叫他生出冷汗来。他本以为陆照只是替周璨查吴秋山贪污之事,如今看来,陆照可能知道了不少他不知道的事情。他知道再问也是徒劳,低头沉默。
陆照低头看着手里的白子,晶莹洁白,是上好的黄龙玉与翡翠混制,他轻轻将子落在盘上,“我心高气傲,但在这极好的王爷手里,陆某也甘愿做一颗棋子。”
咔哒一声,终局已定。
陆照笑着撑着额头,道:“林小统领,承让。”
林晏正要说话,外头有人推门进来,问道:“你俩躲这儿玩什么呢?”
周璨换了身半旧的石青袍子,捂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挑眉笑道:“想不到啊,尧清还能与安儿聊到一处去,我还记得端午那会,安儿还说你坏话呢。”
陆照低头行礼,不慌不忙道:“那怕是因为卑职在牌局上使了绊子,本就是卑职讨骂了。”
林晏赶紧收了思绪,站起来对着周璨气恼道:“你胡说什么,我何时说过陆大人坏话?”
周璨走上前来,揣着手低头看了看棋局,拍拍林晏肩膀,摇头道:“哎,怎么下成这副可怜样子,怕不是回来时脑袋淋多了雨?”
林晏正要反击,周璨在他的位子坐下来,理了理衣袖,道:“时辰不早了,不如你把尧清还本王谈谈正事?”
林晏刚想说那我也旁听,外头秦伯急匆匆进来,抹着额头的大汗说:“不好了王爷!方先生刚刚传信来,求您帮忙!”
“何事急成这样?”周璨奇道。
“那杭城叶家的小三少,要……要出家!”
周璨与林晏面面相觑,一时都愣住了。
第三十七章 出家
林晏当即要去拦,吩咐秦伯备马,他知道,叶继善这人什么荒唐事儿都做得出来。
周璨抓住他,道:“哎,外面雨这么大……”
“我得把他劝回来,”林晏心急如焚,苦笑道,“这人出家了怎么得了,这持恩寺如何压得住这妖孽?”
周璨倒是不太紧张的样子,笑了,道:“那你便去吧,骑马当心些。”
林晏点头,匆匆走了。
持恩寺在城外南边长华山中,林晏只在五年前去过一次,雨中跑马并非易事,好在林晏在西境那段日子,风雪沙漠里都跑过马,这点儿雨倒是不在话下。他甩下了跟随的侍卫,不多时便到了山脚下,却见方知意撑着伞,探头望来,一脸焦急。
他一身白衫上贱满了泥点,一头乌发被风吹乱了,木簪摇摇欲坠。看见来的是林晏,方知意皱眉失望道:“如何是你?”
“我来劝他。”林晏翻身下马,摘下斗笠披风,甩下水珠,随意搭在马上。
方知意将伞张过来,叹了口气,脸色铁青,跟着他往上走。
“他如何要出家了?”叶继善是多爱这花花世界啊。
方知意抿了抿唇,含糊道:“昨日抄完了最后一部经,我说该是足够了,请他回杭城去。不知怎地……”
“你别说了,我该是明白了。”林晏揉了揉额角,这叶继善对方知意百般追求而不得,痴缠数日,方知意仍旧坚若磐石,还叫他回老家去,叶继善肯定是少爷脾气上来了发痴疯呢。
他想了想,又奇道:“这持恩寺也是数百年的老寺了,盛名佛场,香火旺盛,这俗家弟子,如何说收就收了?”
方知意似乎是说到这个就来气,咬牙切齿道:“这位小三少捐了一大笔功德,具体多少我不清楚,反正管账房的师傅脸色都变了。他还要给寺里所有的佛像翻新重塑,这些都罢了,佛门清净之地,哪能砸些钱财就妄想入寺……”
他停了停,喘了口气,又继续道:“他居然大清早地在主持门前跪了几个时辰,跪开了门后面对主持流利背了半个时辰的大藏经不带停的。最后伏地一拜,说什么弟子诚心求佛,决心不再沾凡尘,”方知意转头看向林晏,恼怒道,“你看看,这都什么狡猾心思!”
林晏便想起那日叶继善指着自己脑瓜说“我这个好脑子不是用来装大藏经的!”,不由噗嗤笑出声,还说不是,这不是装得挺多吗。
方知意见他笑,不由越发恼了,道:“林无晦,你这是来帮忙的还是来火上浇油的?你家王爷现在可不在这儿,别以为我不敢对你动粗。”
“哎,方大师,佛门清净之地,别犯嗔戒。”林晏看出方知意是真的急了,心道叶继善应该好生看看他言哥哥现在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于是又问,“你又如何知道得这么仔细?”
“我在寺中自然有熟人。”方知意匆匆走着,转头看见林晏意味深长地冲他笑,脚下一个趔趄,闭上嘴不再说话。
两人到时,寺中正三唱摩诃般若波罗密多,叶继善跪在堂中,剃度师傅正要讲法语,元宝在外头跪着哭,不停道:“小少爷您不要元宝了吗?您不能想不开啊!”场面那叫一个凄惨,好像叶继善不是要出家而是要被砍头。
林晏看这阵势也给吓了一跳,忙抢上一步,喊道:“叶予乐你可想清楚了,这佛门一入,无欲无求,你原本想要的一切可与你再无瓜葛了!”
叶继善抬起头来,他已经散了发,显得那张脸越发小了,一双大眼睛红彤彤的,道:“我想要什么,我生下来衣食无忧,除去一件东西,本就无欲无求。可也就单单那一件东西,我怕是这辈子都求不得了。”
他喟然长叹,道:“既然无所他求,又求之不得,我又何必在这世间自怨自扰呢?”他说着,眼睛却是朝方知意望去。
方知意脸上表情红白一阵变幻,最后从鼻子里冷哼一声。
林晏见叶继善眼神里竟然真没了光亮,心中大呼不好,他本以为叶继善是想借此逼迫方知意就范,现今看来,他竟真好似灰心丧气,想要遁入空门求个六根清净了。
“予乐,你别冲动,也不是一定就求之不得啊,”林晏慌忙安抚,“咱们从长计议,没准还有一线生机……”
叶继善闻言,坐直身体,却是直接朝方知意喊道:“那我便向方先生求教一番,心中所向,我若坚持不懈一生求取,可有如愿一日?”
方知意的脸由白转清,林晏扯了扯方知意袖子,示意他骗骗叶继善也好,没料到方知意甩开了他,也不回答,只是朝主持双手合十行礼,“弟子想与主持一谈。”
叶继善冷笑一声,决绝转身回去,对一旁的剃度师傅说:“烦请继续开示。”
方知意喝道:“叶三公子,你皈依之心诚是不诚你心里自己清楚!”
叶继善不理他,取出发愿文,高声诵读起来。
林晏心中无奈,望着佛堂中肃穆神像,心想只得冲撞一番了。他卷了卷袖子,正想着进去把叶继善劈晕了直接抗走,方知意已经在后头推搡他了,“还不快去!”他低声催促。林晏无辜地叹了口气,心中默念冒犯冒犯,正要硬着头皮冲进去,只听清朗一声,切开丛丛木鱼声,被内力稳稳送入堂内。
“叶继善,你闹够了没?”
这一句语气着实不客气,引得众人循声望去。只有叶继善一人头也没动,确切来讲,他是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发愿文轻飘飘落下来,掉在地上。
来人还站在阶梯之下,旁边有小厮为他撑伞。他自己取过雨伞,掀起点袍尾,一步步走上来,穿过袅袅佛香烟幕,最后站到林晏几步远的地方。林晏这才看清他的长相。那人身如修竹,也不知他一路如何走的,一身霜色锦袍上一点儿泥渍也没沾上。那人五官清雅淡薄,一双眼眸细长如柳,喜怒不形于色,看起来周身便是清清冷冷的,仿佛外头的冰凉的雨。
林晏却瞧着他莫名眼熟,却又说不上来,只是静观其变。
那人收了伞,递给下人,先朝主持恭正行礼,“惊扰清净之地,还请大师见谅。”
他轻轻瞥了叶继善一眼,继续道:“幼弟无端放肆,是家里管教不严,竟撒泼至此,实乃家门不幸。只不过出家一事,实属误会,还望大师中止仪式,我叶家定诚心赔礼。”
主持看了周遭人一圈,笑了,走到叶继善跟前,缓缓问道:“小施主,你看这许多人为你而来,可还是尘缘未尽呐?”
叶继善伏身一拜,似乎是心中有愧,可林晏分明瞧见他肩膀都在打颤。
这是……在害怕?能把叶继善吓成这副样子,这人莫非就是……林晏便想起叶继善口中那个恶鬼一般的二哥来。这下他明白过来那份熟悉感从何而来,叶继善与这二哥并不大相像,尤其是眼睛,迥然不同,可是鼻与唇的形状走势却是很相像的,如若站到一处,当是很容易看出血缘关系。
那人看着叶继善,高声道:“大师问你话呢。”
叶继善跪在那,这才恭恭敬敬地回道:“弟子知错。”
主持微笑道:“若是尘缘未了,那便回去吧,无须道歉。”
“……多谢主持。”叶继善道了谢,可半天也没起来。
主持领着众弟子下去了,一时间堂中只剩了他们几人,可叶继善还跪在原地,低着头不说话。
方知意与林晏面面相觑,一时都插不上话,只好默默站在一边。
那人背着手,慢慢踱到叶继善跟前,道:“发愿文写得挺好啊,洋洋洒洒,这会怎么如此安静啊?”
又过了半晌,叶继善才战战兢兢抬起头来,垮着脸几乎要哭出来了:“……二哥,我错了。”
果然是叶家二哥。
叶家二哥冷笑一声,反诘道:“不是要出家吗,还叫我什么二哥?”
“呜呜呜呜呜,二哥,我真的错了……”叶继善这眼泪说来就来,噼里啪啦往下掉,看得林晏目瞪口呆,他还从未见过叶继善哭呢。
叶家二哥没理他,又走了回来,朝着林晏与方知意走来。他先看向方知意,微微一笑,问道:“这位就是方先生了?”
方知意似乎是被他眼神冷到了,不自觉后退了一步,尴尬沉默着地低头行礼。
“在下叶继谦,幼弟给您添麻烦了。”
方知意憋了半天,真憋不出一句违心的“哪里”来,于是只好赔笑。
叶继谦转向林晏,笑得倒是真心实意起来,道:“林少爷,有劳大雨赶来。”
“……予乐是我挚友,应该的。”林晏没料到他还认识自己,忙回道。
叶继谦和善又不容拒绝道:“二位就先请回吧,下面家门里的事,容我们自行处理。”
林晏跟方知意一道回了王府,周璨早已在大堂等他们了,吩咐婢女将煮好的姜茶呈上来。方知意心情不佳,茶也没喝,冷着一张脸自行回房了。
林晏捧着姜茶,与周璨说了经过,奇怪道:“也不知这叶家二哥怎么就从天而降的,吓得叶予乐气都不敢喘。”
周璨取了布巾,掬起林晏湿漉漉的头发细细给他擦干,笑道:“我叫的。”
“嗯?”林晏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看他,问道:“你叫的?”
“叶三少离家出走这么久,他二哥本来就要来抓他回去的,昨晚到的京城。你走后,我差揽月给他报了个急信。”周璨不紧不慢道。
林晏愣愣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周璨扯扯他头发,道:“转过去,不好擦。”
“你又是如何与那叶家二哥认识的?”
“你说以直啊,也是投巧。你可还记得西境那会,我初见叶予乐,后来抓捕达木丁弹劾刘封的事,处处有他的份,不是太巧了些?”周璨见林晏不肯配合,也懒得继续给他擦了,将布巾塞进林晏手里让他自己弄。
林晏心道确是,离了商队去看异国姑娘,撺掇自己去城里看马戏,拿着个千里镜就他第一个瞧见了达木丁,最后还牵头联合大部分商队提供了证词,叶继善几乎像是一步步引导他们抓住了犯人。
周璨继续道:“我心中生疑,便去查了查这杭城叶家,一来二去,便认识了老二叶以直。”
“这叶家多年前做生意发的家,到如今是江南最大的商贾,南方商会的龙头。叶家大哥身子不好,很少出杭城,生意上的事几乎都是这老二在打理,几乎算是家主了,此人你也见过了,有点儿风范是吧?”
“哪止一点儿啊,”林晏咋舌,又问,“所以叶予乐为何要在西境如此助我们?虽说对他们商队也有益处,不过这也太过劳师动众了。”
周璨挑了挑眉,忽然笑得有些捉摸不透,他凑过来,轻声道:“我倒是查到些旧闻,也不知真假,你可否要听?”
“多余一问啊,你都笑成这样了。”林晏笑着伸手捏了捏周璨的脸,他便想起从前周璨与他说些后宫的流言蜚语的时候也是这种表情。
周璨拍掉他的手,佯怒地啐了句“放肆”,就着林晏的手喝了口他杯里的姜茶,道:“传闻嘉元帝时,先将军叶靖亭膝下有两子,大哥叶铭修承袭父位,镇守西境,而弟弟叶绍卿却弃武从文,是嘉元帝眼前的大红人。在他仕途鼎盛之时,这位叶二少却归隐山林去了,据说去的就是杭州附近。”
“为何?”林晏不知这话题竟然是从自己这边开始的,回忆了一番族谱,无奈实在对这位叶二少知之甚少。难不成自己真与叶继善祖上同源?
“说是身体欠佳,”周璨摸了摸下巴,“又说实际上是为了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
“这可奇怪了,叶家并非苛求门当户对的迂腐之流,难不成那位姑娘是有婚约又或是有家室的?”林晏想了想,不解道。
周璨停了一会,幽幽看他,轻声道:“传闻是位公子,并非姑娘。”
林晏怔住了,一时接不上话来。可他低头再想,越发不解了:“若是公子,如何有的子孙延绵?”
周璨被他问住了,他只是被叶继善出家这事儿逗得高兴,半真半假地与林晏聊起来,没料到林晏脑子转得倒是很快,将他故意隐瞒的某些东西造成的矛盾立马就揪了出来。
“呃……或许是纳了妾?”周璨只得信口胡说来找补。
“既然都为他归隐山林了,如何还要纳妾?”林晏更迷惑了,追问道。
周璨将姜茶拿起来送到林晏嘴边,道:“快喝,都凉了。”
林晏被他灌了几口,直咳嗽,只得放下话题抢过杯子自己慢慢喝。
等姜茶见了底,林晏被辣得全身都热了起来,便拉过周璨微凉的手在自己手心捂着,两人安静了片刻,林晏有点儿享受这种二人独处的时光,又想起情路坎坷的叶继善来,转头问周璨:“你为何要把他二哥叫来,这下他定然是要回去了。”
周璨笑着摇头:“我叫与不叫,他都是会被抓回去的。这叶三少手段倒是多得很,方知意估计是逃不出他手心。”
“可我今儿分明瞧他是铁了心要出家了,若不是他二哥来,我怕他就真被剃了脑袋。”
“你想想,若是他二哥不来,你会眼看着被剃成光头吗?”
林晏愣了愣,这才恍然大悟,恼道:“这小子!”
“他这番回去倒也好。毕竟是年轻,懂得不是太明白。捕猎可不能光穷追不舍,还得收放有度。舔着脸上去贴过了,还得懂得跑远了吊着人家才行啊。”周璨伸出一只手,张开收紧,最后握着拳头笑得高深莫测。
林晏闻言,凑上去,面无表情道:“王爷懂得倒是很多。”
周璨眨了眨眼,镇静道:“这不是你使过的手段吗?”
“我哪里是故意的手段!”林晏气急,噌地站起来就要理论。
周璨拉住他的手,将他拉扯得弯下腰来,眼眸微眯,轻声道:“不论是与不是,这不把我钓上钩了嘛。”
林晏脸一下就烫了起来,抵着周璨的鼻尖,毫无办法地吮了吮他的唇。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其实这才是林晏回来时一路上想要问周璨的,陆照那番话如同扎进指头的一根刺,寻不见具体踪迹,只是那么隐隐作痛着。
可如今周璨这么朝他笑,贴他面说着这样的情话,他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第三十八章 长夜
连绵雨季过后,天就陡然转凉了,秋天似乎格外地短,人还未晃过神来,便已是寒风侵肌,薄裘重衣。
幸月初十,又是叶家两位将军的忌日。开春下狱的刘封,秋后问斩,竟就挑在了这一天。皇帝故意选了这日子,分明就是砍给周璨看的,这不,周璨当然要去看,还是盛装出席。
刑场在内外城之间的宣武门外,草草搭了邢台,周边寸草不生,矮树枯枝,倒是真有几分苍凉肃杀。监刑的几位官员陆续入席,都先向边角上早早坐着的那人行礼。景纯王裹着雀翎的金绿刺绣的玄色披风,玉珠金冠,那张白皙俊美的面孔在一片冷霜寒露的萧条暗色背景下显得越发明艳动人,如那桃花开错了季节,粉妆红霞映冬风啊。
景纯王好似心情格外的好,每一位的招呼都耐心地回了,转着手中茶盏的盖子,不时靠后去,偏头朝身后的人小声说话。站在他身后的,正是叶老将军的宝贝外孙林晏,少年总是如修长又稚嫩的新竹,杆子还纤细着,却是一日蹿一个高度,有了迎风傲立的姿态。林晏面上沉静,眼中清冷,只在周璨与他说话时,眼底透出微微笑意来,如同清澈的湖面被风吹起了波纹,风景便分外灵动起来。
不多时,刘封并另几位同案的死囚被押了上来,半年多的牢狱折磨叫这位将军形销骨立,几乎叫人认不出来。刘封遥遥往这边望来,眼神绝望又狠毒。林晏咬紧了牙关,而周璨迎着他的目光倒是笑了,他嘴唇微动,竟是隔空无声送了句话过去:“地下故人久候。”刘封一瞬面如死灰。
午时三刻,天边阴云滚滚来去,最后竟是从云缝里头倾泻下几缕明亮日光来。林晏在落刀那刻将手搭在周璨肩上,紧紧按下。周璨将手抚到林晏手背,轻轻拍了拍。最终两人牢牢牵着手,听得天边闷雷滚过,仿佛是老天都长吐一口浊气。
草白霭繁霜,木衰澄清月。
老将军府今夜灯火通明,每间房都亮着,叫平日里冷清的府邸平添了些虚的热闹。
林晏与周璨坐在大堂下棋,小壶里温的酒堪堪饮尽,老管家进来道:“少爷,是时候上香了。”
林晏应声站了起来,周璨过去给他理了理衣发,林晏握住他的手,说:“一起吧。”周璨似乎有一瞬的恍惚,片刻后才笑了,“好。”
祖宗堂内烛光跳跃,在整墙鳞次栉比的牌位上投下摇曳光影,倒像是叫叶家的列祖列宗们都活了过来似的,一双双眼睛望着大堂中的林晏与周璨二人。
林晏从老管家手里接过祭香,对着牌林深深一拜,道:“今日刘封被斩,虽迟了几年,终将当年和宴在场的几个犯人送下来了,不知祖父和阿韶心里可还痛快?今夜安儿将宅里每一处都点上了灯,若是祖父和阿韶想回来瞧瞧,也不会迷了路。”
林晏将香插入炉中,回头看手里捏着香的周璨。
周璨盯着叶韶的牌位,眼中涳濛,像是落了一场停歇不了的冰雨,将那双眸子冲刷得清寒又朦胧。他什么也不说,只是走上前去,插了香,又退了回来,只是落下手的那刻眼尾荡漾开一抹绯红。
林晏见他要走,伸手抓住他,带着他要往前一步。周璨似乎是被惊着了,立刻将他手甩开,低声道:“无晦,这里是你叶家祖宗堂。”
林晏深深看他一眼,不言不语,又来抓他的手。他将周璨的手牢牢握在掌中,不顾他挣扎,只是执拗地握着,按着他的骨节,不容许他逃出去,转头对着牌林道:“各位祖宗……”
“林晏。”周璨低低喝了他一声。
林晏眉心这才微微一蹙,似乎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转头看向周璨。
周璨的眼睛红透了,跃动的烛火照出他眼里的水色,他咬着后槽牙,冷冷瞪着林晏,可神情分明是要哭出来了。
林晏看见周璨眼里充盈的泪水,心口就痛得喘不上来气,手上力气一松,就被周璨甩脱开去。林晏瞧着周璨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祖宗堂,轻轻活动了几下空空的手掌,闭起眼睛,长叹了一口气。
仍旧不够,仍旧不行。
这牌林上一个个名字,仿佛串成一条粗重无比的枷锁,将周璨与他的那份情牢牢禁锢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他与周璨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坎,他千方百计也跨不过去,而周璨,似乎永远也不准备跨过来。
老管家说周璨带着揽月匆匆走了,他也不敢问景纯王这么晚了要去何处。林晏并不想去追,一个人在大堂痴等了一个多时辰,见周璨仍旧没回来,心想他大概是回王府了,心中只觉深深疲惫,便自行回去睡了。
冬夜寒且长,有风空动树,无叶可辞枝,林晏听着庭外呼啸风声,心中愁思被吹得远了些,倒也慢慢有了困意。将睡未睡之时,却有门吱呀作响,有人进得屋来,裹挟着外头的寒意。
林晏以为是墨梅,未有多想,困顿着翻了个身,身上却一重,有人将自己个儿整个抛到了他床上。林晏吃痛,清醒了些,睁眼,便瞧见周璨凑得极近的脸。
外头霜华伴月,映得窗户微微发亮,借着这点儿冷光,林晏看见周璨两颊与眼眶都是通红的,他一双瑞凤眼湿润朦胧,像是有火在那抹浓重黑色下头烧,将那血丝一条条都点亮了,浓郁的酒气直往林晏鼻子里钻。周璨隔着被子,牢牢抱着他,像只壁虎似的,一边将脸往林晏那儿贴。林晏的脸颊碰上周璨的鼻子,一股凉意。
林晏忍不住伸手捧住周璨的脸,用温热的掌心给他捂暖被寒风吹得冰凉的脸蛋,林晏叹了口气,“怕不是都丑时了,喝了酒还吹冷风,也不怕头疼。”
周璨将下巴往林晏手心拱了拱,亲了亲林晏的虎口,又凑上来亲了亲林晏的鼻尖。
林晏推了推他,道:“我叫墨梅进来给你擦洗擦洗,喝点儿醒酒汤再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