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不甘心如此,又或许是急昏了头,这人竟飞身而起,想上前去拦住容兆。
却还不等他靠进,一簇剑气斩向他,毫无防备之人被拦腰挑下,跌落试台上,当场吐了血。
出手的是跟随前来的一名紫霄殿侍卫,容兆并未再看那跌倒下去的人,视线转向身后侍卫,顿住。
垂着首的人姿态恭敬、谨慎沉稳,方才那一刻,他的反应却比在场之人都快,几乎是在那少年跃身而起的瞬间,便已出了手。
容兆的目光逡巡在他脸上,很不起眼的相貌,紫霄殿侍卫太多,他即便之前见过也无甚印象。
方才那一剑,也不过平平无奇,胜在那少年毫无防备而已。
容兆心神几转,良久,他一句未言,迈步而去。
那侍卫抬头,看向他走远的背影,敛下眼中神色,与其他人一起跟了上去。
回去紫霄殿,还有一些庶务需要处理,容兆并不假手他人,静心坐于书案前,处理那一份份的宗门文书。
不想被人打搅,他将殿中伺候妖仆俱都挥退。
暮色渐晚,他渐觉疲倦困顿,微微侧过头手支着一侧太阳穴,敛目阖了眼。
殿外值守之人稍一回头,便看到这一幕——容兆坐于窗边晚霞间,闭目敛息,入如了梦里。
他盯着看了片刻,指尖送出一簇灵力,拾起一旁的氅衣,落至容兆肩头。
再睁眼时,窗外已是夜沉时分。
容兆低头,捻住身上氅衣衣襟,垂眼沉默半晌,开口:“来人。”
殿外的侍卫进来,垂首压下声音恭敬问:“宗主有何吩咐?”
静默片刻,殿门在他身后阖上,容兆的声音同时响起:“乌见浒,你还想装到什么时候?”
面前之人抬头,凝着容兆没有温度的眼:“你发现了。”
他脸上的障眼法除去,露出了本来面貌,确是乌见浒。
容兆冷冷看着他,起身,自博物架上拿下了那个乾坤盒,搁到书案上:“这又是何意?发现登天路不能走,便假惺惺地来将这个送给我?”
“容兆,你一定要用这样的想法揣测我吗?”乌见浒叹息一般。
“不然?”容兆眼含讽刺,“若走得通,你此刻早已立地成神了,又怎还会在这里?”
“我劣迹斑斑,你不信我,是我活该,”乌见浒并不争辩,“登天路能不能走,你自己去试过便知道了,神玉我送你,容兆,你若是愿意,也可以去。”
容兆目色愈冷:“我稀罕这个?”
“那你想要什么?”乌见浒问他,“你那日说的永不再会,若有机会与我解除契印,你是不是也会去做?”
容兆沉着眼不答,便是默认了他说的。
若能解除契印,他确实会做。
乌见浒苦涩道:“解除契印也不难,我死了,契印便也没了。”
他上前,腰间那枚普通的配剑变成了点墨剑,剑出鞘,递至容兆身前:“稀不稀罕的,通天成神路若在眼前,又何妨一试。我给你机会,你现在杀了我,我们解除契印,通天成神路我让你去走。
“就用这把剑,也免得脏了你自己的云泽剑。”
“你又想做戏给谁看?”容兆一眼未看他的剑,“或者我该问你大费周章混进元巳仙宗,又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你这次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没有,不是,”乌见浒以视线描摹面前人寒意皎皎的眼,即便拒人于千里之外,却是真真实实近在眼前的容兆,让他在醉生梦死这么久之后,终于尝到了一点心安感,“容兆,以后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满足你。”
容兆只觉可笑,乌见浒这样的人,怎会有真心,他甚至嗤笑出声:“乌见浒,你说这话,不觉得荒谬吗?”
“我去了天极峰,神玉确实点亮了通天神树,”乌见浒哑道,“我在树下坐了整七日,喝了很多酒,我一直在想你,想你说的那句‘永不再会’,想你当初与我说的二选一,想你问的‘成神了然后呢’,我做不到跟你永不再会,成神了以后是什么样我也不愿去想了,如果一定只能选一个,我只选你。”
容兆的眼中却无动容,他分明不信,乌见浒说的话,他从头至尾一个字都不信。
“通天成神路可走,”殿中灯火昏昧,乌见浒的声音在其中格外压抑,“只要除了契印便可走,你想不想去?”
容兆渐拧起眉,像似没听懂他这一句的意思。
“只要除了契印,便能被神树认可,顺利走上通天路。”乌见浒拉起他一只手,掌心相抵,让他看到了自己识海中天极峰上的一幕幕。
“我不会做第二个乌曹,”乌见浒喃道,将点墨剑柄送进容兆手中,自己的手却滑向剑尖,手掌收紧,带着这柄剑抵上了心口,“你当初说你会杀了我,我现在就给你机会,神玉给你,我的命也给你。”
剑尖很快染了血,有自乌见浒掌心间滑下的,也有他被划破的皮肉里渗出的,乌见浒握着点墨剑,慢慢刺入自己心脏。
容兆有瞬间失神,他看到乌见浒识海记忆里,这个人在地动山摇中自天极峰顶坠下,下意识握紧手中剑柄,却在下一息目及前方剑尖上刺目鲜血,眼眶一缩,猛地自乌见浒掌间抽了剑。
“你在发什么疯?”他近似咬牙切齿,“我说了,我不稀罕你给的这些。”
“容兆,你下不了手吗?”乌见浒嘶声笑起来,“那便留着,我这条命,等哪日你舍得下手了,随时来取便是。”
容兆用力扔了手中他的剑:“滚!”
乌见浒却不肯,软下的嗓音里带了哀求:“容兆,我哪也不去,除了你这里,我无处可去了。”
僵持间,听到动静的侍卫首领带人在殿外问:“宗主,可是出了什么事?”
乌见浒不闪不避,也坚持不走,视线紧锁眼前人。
容兆终于开口:“无事,不用进来。”
殿外之人退下,他紧绷起的脸上唯有冷色:“你走不走?”
“你若想我走,让外头那些人进来,配合你一起拿下我便是,”乌见浒微微摇头,“容兆,我不想走。”
“你现在这算什么?死缠烂打?”容兆眼眸森寒,确如气愤,“你无处可去了,我就必须收留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死缠烂打对你有用吗?”乌见浒却反问道。
若是有用,做便做了,反正他本也不是个东西。
他在容兆如山气涌的目光中拾起地上的剑,随意以灵力抹去其上鲜血,毫不在意,插剑回鞘:“我不会走,我说了,你想拿下我或者想杀了我,都随你,我不会反抗,我这条命从今以后都是你的。”
又片刻,容兆拂袖而去。
乌见浒跟出殿外,容兆的身影已没入浓稠夜色里,没有回头。
早春的山间夜风带着十足料峭寒意,乌见浒停步殿门边,在这样的寒夜夜潮间悠悠阖眼。自出北域秘境后一直空落不安的心绪,在这一刻终于真真切切落到了实处。
容兆径直回了出云阁,紫霄殿虽已建成,多数时候他夜间仍会回来这头。
那只灵猫在院中玩耍,今次却没像往常那样见到他便跑走藏起来——自从那一次乌见浒来这,他说了那句“你把它也带走”后。
见到他回来,灵猫犹犹豫豫地踱步上前,不敢凑太近,绕着他转了一圈,像是嗅到他身上沾染到的那人气息,喵呜叫了两声。
容兆停步,怔神半晌,迈步进屋,带上了屋门。
一夜无话。
翌日清早,容兆再至紫霄殿,那人依旧值守在此。
紫霄殿侍卫每七日轮一班,他像是当真打定主意赖也要赖在这。
自他身边经过,容兆脚步没有停顿,直接入了殿内。
之后一上午,依旧是处理宗门琐事。
快晌午前,妖仆送来茶点,才至殿门外,被乌见浒叫住:“宗主说了不让人进去打搅,你把东西给我,我来送吧。”
妖仆有些迟疑:“可……”
“有问题吗?”乌见浒盯上对方。
即便改了容貌,他那双眼睛盯着人时依旧给人压迫感十足。妖仆愣了愣,下意识地便将手中食盘递了出去,小声道:“这个汤,宗主喜欢趁热喝。”
“嗯。”乌见浒看向食盘上碗里的玄霜草,目光停住。
来元巳仙宗前,他也寻懂行之人打听过关于邪术修炼之法——确实很难,总归不是正道,越往后头越难,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玄霜草汤有镇静之效,每日服用是为压制体内四蹿的邪力,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敛下那些纷乱神思,他端着食盘步入殿中。
容兆的心神都在手中宗门文书上,并未主意别的,听到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也只以为是妖仆进来,不抬头地吩咐:“东西搁这里,退下。”
食盘在他面前案上搁下,半日未再听到别的动静,容兆皱了皱眉,抬起眼。
面前乌见浒下颌微扬:“看了一上午了,不歇会儿吗?”
容兆沉下目光:“谁准你进来的?”
“你也没说我不许进来,”乌见浒将汤碗拿出,推至他面前,“应该差不多,不会太烫,想赶我走,也先把这个喝了。”
他温声继续道:“再不喝汤冷了,药效便没了,你先喝,喝完我自觉滚。”
容兆垂下视线,冷冷盯着那碗汤,少顷,端起一口喝完。
“苦吗?”乌见浒手中多出了一颗糖,递过去,“要不要。”
容兆没接:“出去。”
“这玄霜草汤听说特别苦,吃颗糖。”乌见浒直接帮他剥开糖纸。
“我不是三岁小孩,”容兆不耐道,“乌见浒,你这些把戏对我没用。”
“上回给你的那包喜糖,你都吃完了,也不是只有三岁小孩才喜欢吃糖。”乌见浒坚持。
容兆一字一字道:“我不喜欢。”
“是不喜欢吃糖,还是不喜欢我?”
话出口,俩人同时沉默。
“不想吃算了,”乌见浒盯着他微滞住的目光,将糖扔进自己嘴里,“这里还有茶点,吃这些吧。”
他转身离去,但未走远,依旧在殿外值守。
容兆稍一抬眼便能看到他背影,不由心生烦躁,像一口气吊着上不去下不来,怎么都不觉痛快。
片刻,乌见浒又回来,手里拿着两枝刚折下的桃枝,找了个玉瓶插上摆到案头。
容兆瞥他一眼,不想再费心神,便不再搭理他。
恰有侍从进来禀事,乌见浒正欲退下,容兆却道:“你留下。”
再示意自己侍从:“说吧。”
侍从来禀报的皆是南地来的情报,临沧宗与徽山派依旧打得不可开交,众多中小宗门被牵扯进去。别的大宗门冷眼旁观,也想寻机分一杯羹——毕竟之前的和谈条约签订后,他们都得割肉赔偿东大陆人,那便只能想办法自从前的盟友身上捞回来。
“因灏澜剑宗已被逐出仙盟,倒是有几个大宗门想联合起来讨伐他们,灏澜剑宗却毕竟是南地第一宗门,也没那么容易,且近日他们新宗主登位,正是排除异己、上下一心的时候,不会轻易让别的宗门踩去自己头上。
“按着您的吩咐,昨日我们已得手,设计斩杀了他们新任宗主的大弟子,将事情栽在了临沧宗身上,只怕用不了几日,南地风云还会再起变化。
“桑小姐先前一直在千星岛为父守丧,如今她丈夫死了,正好名正言顺不用再回南地了,千星岛如今四分五裂,桑小姐几位兄长各占着部分势力,谁也不服谁,正是我们借桑小姐之名插手千星岛的好时机。”
侍从一件一件说完,容兆听罢交代几句,让人退下了。
殿中无人后,他转头示意乌见浒:“你听到了,你连灏澜剑宗宗主位都丢了,还要留在这里?”
“我丢了宗主位岂不正如你意,”乌见浒言罢却问他,“你派人杀了常春?为什么?因为外头都传我死在他剑下?容兆,你是为我报仇吗?”
对上他眼中隐约笑意,容兆不紧不慢问:“你好生生站在这里?需要别人为你报仇?”
乌见浒垂眸笑,容兆还愿意理他,总是好的。
“我不会回去,”他道,“我说了,除了你这里,我无处可去,除非你说你想要灏澜剑宗,我便去帮你抢回来,你要整个南方盟我也勉力一试。”
他虽在笑着,眼中神态却无半分说笑之意,冷静着疯癫,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容兆错开眼,默然片刻,道:“随你如何,不必拿我做借口。”
“想要灏澜剑宗?”乌见浒问。
“不想。”容兆直接拒绝,插手南地诸事、染指千星岛,他只想牵制这些人,牵好狗链子,免得以后再生事烦他,并无那么大胃口将所有都吞了。
“其实也不难,灏澜剑宗宗主印在我这里,他们谁窃得宗主位,皆是名不正言不顺,我想拿回来随时可以,”乌见浒道,“要吗?”
“不想、不要,”容兆再次拒绝,“你想拿回宗主位,你自己去。”
“不去。”乌见浒也执拗。
“南地现在一团糟,先让他们斗着吧,”他改了口,“你不也是在坐山观虎斗?”
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利,于如今的乌见浒而言,他确实不在意灏澜剑宗,宗主位置本也无所谓,但若容兆想要,他可以双手奉上所有。
容兆不再理会他,低了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下午几名长老来找容兆议事,一连几个时辰。
傍晚时分,苍奇也来求见容兆,里头尚未结束,他只在殿外等。
这次他是为参加继任大典回来,在宗门多待了一段时日,明日又要离开。之后将去南地,接手那边先前叛变的巡卫所兵卫,“调和”南地纷争。
殿中容兆与众长老不知在议什么,已拖延了许久时间。
苍奇安静等在殿外,神情始终平和,全无半点不耐烦。
乌见浒不着痕迹地打量他,眼中多了几许深意。
后头妖仆又送了些茶点进去,出来时苍奇将人叫住,问:“宗主是否没用什么东西?我见他那份茶点似乎没怎么动过?”
妖仆捧着原封不动送进去又送出的茶点,摇头:“宗主没什么胃口,说不吃了。”
苍奇交代妖仆,一会儿待众长老离开,要再给容兆送些吃的进去。
乌见浒看在眼中,忆起在汴城的那夜,这人看容兆的眼神和那时的欲言又止,明白过来。
他移开眼,心头哂然。
再一刻钟,大殿门终于开了,一众长老陆续出来,脸色无不难看。
他们走下殿前天阶时,隐约的抱怨声传来,皆是数落容兆的强势和不给他们面子。
“早知如此,我等当日又何必执着推他上去……”
乌见浒冷眼扫过几人,目光落在正不忿抱怨的那位身上,抬手,指尖悄无声息地送出一簇妖力,没入对方后脑。
说话声远去,一众人皆无知无觉。
苍奇也只进去了一刻钟便出来,临走时犹豫又停步,叫住了一名妖仆,递出他从先前起就捏在手中的东西:“这是我自神恩宫为宗主求来的护身灵牌,你送进去给他。”
当着容兆的面始终没有勇气送出的东西,到底不甘心。
小妖接过,领命应下。
苍奇离去,那妖仆转身进殿中,却被乌见浒拦住。
“东西给我,你退下,宗主方才传话出来,这里不用人伺候。”
打发了人,他接过那枚灵牌,随手扔进了一旁的火盆里。
稍晚些时下了雪,纷纷洒洒。
乌见浒望向前方夜色下的玉絮飘飞,心头难得轻快——同样的春日雪夜,同样的地方,与去岁截然不同的心境。
那时他在出云阁外守了一夜,连自己也不知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今夜此刻他在这里守着殿中人,却唯有心安。
容兆自殿中出来,打算回去出云阁,忽又停步。
乌见浒站在殿外廊下,凝神盯着廊外风雪,专注沉敛,像他又不像他。
“宗主?”身后妖仆不明所以,小声问。
乌见浒同时回头看来,容兆沉下心神,迈步出去。
乌见浒看着他一步步走出来,恍如生出错觉,像他在一步步走向自己。便也笑了,嘴角轻弯起弧度。
“你笑什么?”容兆停下,隔着几步的距离,淡淡看着他。
乌见浒问:“宗主要回去出云阁?”
容兆不答。
他又笑了笑:“能带我去吗?”
“你不是紫霄殿这里的侍卫?”容兆不含情绪地问。
乌见浒本也没指望:“也是,总不好让宗主破例。”
他偏头看向容兆身后妖仆,为首那个臂弯里搭着容兆的氅衣。
于是上前,自然而然地接过抖开,帮容兆披上。
“手。”
乌见浒低声提醒,垂下的视线落至容兆水波不惊的眼,近在咫尺的目光交汇。容兆似在打量他,更多的实则是冷眼旁观。
“手。”乌见浒再次道。
容兆慢慢抬手,双手伸进袍袖里,任由他帮自己将氅衣穿好,系紧腰间系带。
“乌见浒,”他冷调的声音开口,“我不信你,你现在做的这些,我通通都不信。”
“信不信是你的事,做不做是我的事。”
系好系带,乌见浒抬眼,看着他:“因为之前对我太失望?”
容兆微微拧眉。
“我昨日说了,我劣迹斑斑,你不信我,是我活该,”乌见浒逡巡过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神情变化,“容兆,你最生气的是什么?是觉得我之前那些,全是虚情假意?
“若当真都是假的,我今日又何必在此?”
“那日仙盟大会上,说出我半妖身份的不是你,你还是对我留了余地。你说我拿你修炼邪术之事威胁你,实则那个来告密的仙使早被我杀了。容兆,你对我从不是虚情,我对你的也不是假意,你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会看不透?”
容兆眯起眼:“乌见浒,你是觉得你现在想通了,回头了,我就该如你所愿?凭什么我该由你牵着鼻子走?”
“所以是不甘心?”
容兆不再回答。
乌见浒一叹,他与容兆针锋相对了这么多年,就连情爱这回事,也要争个先后输赢。
先动情的先输,他却不觉得自己赢了。
或许在这件事上,他们之间本没有赢家。
“那你牵着我走吧,我说过了,以后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满足你。”
容兆轻哂,眼神示意他让开,带人离去。
走了几步,身后人又叫他:“容兆。”
容兆身形一顿,回了身,不出声地看去。
灵符自乌见浒指间释出,裹挟着一团火冲向前,于他面前倏然分散,萤火似夜星,映亮他漆深眼眸。
从前白鹭山的山林间同样的一幕,在这一刻重现。
容兆凝眸望去,漫天花火璀璨后,那人微笑冲他道:“明日见。”
清早,容兆才至紫霄殿,来人报那位许长老这两日被恶魇缠身,决意闭关一段时日。
他在书案前坐下,撩起眼皮:“被恶魇缠身?”
“是,据说前几日来紫霄殿议事回去后,就一直如此,说是他从前杀了太多妖,现在都化作厉鬼夜夜来找他,他私下还与人抱怨是紫霄殿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叫他沾了回去。”侍从小声道。
这许长老是几位长老中脾气最直,最爱挑他刺的一个,容兆听罢却也无甚反应,像事不关己。
乌见浒恰在这时进来,手里照旧拿着两株刚折下还开得娇艳的桃枝,插进他案头白玉瓶中,每日如此。
——是从前在那幻境中的每岁春日,桃花开时,容兆日日会做的事情。
容兆只看了眼那桃枝,并未理会他。
侍从接着问:“紫霄殿是否要派人去许长老处慰问?”
“你带两个人去走一趟吧,不用说太多。”容兆吩咐。
乌见浒顺口便道:“恶魇缠身,怕是亏心事做太多了,他既不敬宗主,宗主又何必将他放在眼中。”
容兆目光瞥过来,乌见浒神色自若,还扬了扬眉。
容兆挥手,让侍从先退下。
“你做过什么?”
他问得笃定,一眼看穿了面前人。
“一点小把戏而已,”乌见浒摆弄瓶中花枝,说得随意,“他若是当真没做过亏心事,也中不了招。”
“别做多余的事,”容兆不悦提醒他,“这里是元巳仙宗地盘,容不得你在此撒野。”
乌见浒定定看他一阵,点头道:“宗主不让我撒野,那便不撒野吧。”
容兆示意:“你出去。”
乌见浒听话告退,走了几步却又停下,转身回来,从瓶中取出了那两株桃枝。
容兆似乎愣了愣,便听他道:“你不喜欢,我拿走了。”
一直到他迈出殿门,容兆才似回神,笔尖滴下的墨污了案上文纸,他皱了皱眉,将之揉成一团,于掌间化作齑粉。
后头一直守在殿外的人不见了人影,容兆也懒得管。
晌午,他用过午膳,去后殿里小憩。今日却无睡意,这几日他走哪跟哪的人不在,他确实有些心烦。
说好了不再见,那人却又觍着脸缠上来,若无其事地一再搅乱他心绪。
直至嗅到隐约芳香,容兆盘腿坐于榻上,静息片刻,睁了眼。
他起身,循着那幽幽香气迈过几道门,自后出了紫霄殿。
山溪泠泠处,酒坛置于其间,寒潭泉水环绕,那人正以灵力搅动其中酒液。
那股芳香更浓郁,是花香里夹杂了酒意醺然。
桃露的味道。
乌见浒随手一扬,那两株花枝上的粉瓣飘落,落入酒坛中,再以灵力封印,深埋泉水下。
壬水灵力最后拂过整片溪潭,溪面波光粼粼,辉耀于天光之下。
做完他才回头,冲容兆示意:“借你灵力用用。”
容兆上前,垂目盯着那一潭溪水,如他眼波中也有细碎光亮浮动。
半晌,他开口:“你在做什么?”
“你不都看到了,”乌见浒道,“酿酒,桃露酒。”
“你每日折桃枝就为了这个?这些桃枝从哪里来的?”容兆怀疑问,紫霄山上并未种桃树,乌见浒每日折下的这些,却不知从哪里弄来的。
“紫霄山没有,别的山头有。”乌见浒轻快说着,毫不掩饰自己不问自取的宵小之举。在这元巳仙宗里,他的种种行径何止撒野,算得上嚣张放肆了。
容兆睇他一眼,又错开,停了一息,沉声道:“桃露酿不出来。”
出了那幻境,他并非没有试过,却再难酿出那个味道。
“不试试怎知道。”
乌见浒绕去他身后,牵起他右手,手掌覆上去,与他掌心相贴。
容兆侧头冷冷盯上他:“脸。”
乌见浒除去脸上障眼法,看着前方在他耳边说:“借灵力用用,帮个忙。”
触及他眼中隐约的笑,容兆默然片刻,视线也落回前,任由他带着释出了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