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林简已经重新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好硬盘,淡声笃定回答:“二十分钟就够。”
此时,工作人员终于通知,会场已经重新布置完成,可以请他们入场讲解了。
方景维对着众人打了个手势:“大家先跟我进场,我去找负责人说明一下情况。”
项目组离开后,原本嘈杂的休息室霎时变得安静下来。林简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电脑屏幕上,此时看上去已经完全屏蔽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和干扰。
会场内,项目组成员在原本的区域坐好,目光巡视一周后,全部落在了会场中多出来的那两个人身上。
这两个人正坐在长桌的最中央位置,左边的那个人看上去像是工作秘书,正在低头整理腾晟负责人递交上来的项目材料,而后工整地递到了旁边人的手边。
而坐在最中心那个男人——
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年纪,周身气韵平和又从容,神色眸光温沉凝定,但也正是这一抹看上去漫不经心的疏懒气质,恰好隐匿了与生俱来的锋锐强势……这样的姿态神韵,应该就是腾晟上层集团的那位大老板了。
方景维深谙职场规矩,不会贸然直接与大BOSS面对面,在众人的注目下,他走到腾晟负责人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果不其然,腾晟的张总听完后,先是诧异一瞬,而后直接起身,走到那位大BOSS身边的位置上……俯身向大老板的秘书转达消息。
可能是他们之间的位置距离并不算远,所以即便隔着一个人,秘书和张总的对话不需要转述,直接被身边的大老板听到了。
“临时修改方案?”男人的声音偏低,温温沉沉却非常好听。
秘书听到他这样问,看了一眼张总,低声回答说:“是的,说是需要二十分钟时间,您看……”
坐在中心的男人沉吟片刻,很轻地扬了一下嘴角,像是饶有兴致地忽然笑道:“很冒险却也很勇敢的尝试……我去看看。”
实际上,在前来会场的途中,秘书手中就已经拿到了入围最终竞标资格的三家设计方案,在车上很详细地向他介绍过:“这三家设计公司,一家给出的方案无功无过,没有什么惊喜,另一家在原始理念和概念效果呈现上略逊一筹,但是报价非常有诚意,而另一家无论是整体风格还是最终效果,都十分亮眼,但……造价最高。”
当时他随意问了一句:“十分亮眼?是有多出众?”
秘书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委婉却明显地暗示道:“从腾晟上报的资料来看,据说他们的项目团队里,有一位设计师,是您的同门师弟。”
亮眼出众的设计效果、竟然还与他师出同门,这二者加起来,便成为了他决定亲自来竞标会旁听的主要原因。
而现在……讲解前临时修改方案这样大胆的举动,确实让他产生了想要认识一下这位“小师弟”的想法。
沈恪从座位上起身,朝众人摆了下手,示意无需跟随,径直向身后的休息室门口走去。
而此时,在距离方景维争取的时间极限,只剩下不到五分钟。
休息室中,林简最后快速检查了一遍PPT,保存最后成稿,而后快速起身,拔下硬盘,准备进入会场。
就在他疾步走到办公桌一侧时,休息室的门恰好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
“请问……”
林简停下脚步,闻声抬头,他看向面前的人,几秒钟后,只感觉到自己的大脑“嗡”的一声,倏然陷入空白。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就连呼吸都清浅得若有似无。
沈恪仍旧保持着那个屈指敲在门上的姿势,怔然望着几步之遥的林简。
初秋的阳光不冷不热,透过高楼玻璃窗飘洒下来,像是两人之间落下一层橘色的轻纱薄雾。
而他们就站在这团缥缈的迷雾之中,将近两千个分别的日日月月浮光掠影般在周身萦绕而过。
安静默契地窝在书房中看书、执笔相对于长案挥毫、跳伞机上最温柔的拒绝、机场相顾无言的分别……一切的一切遥远得好像上辈子的事,但随着此时此刻的这一面,这一眼,又全部被带回身边。
那阵于重洋国界外飘荡了五年多的雾霭散尽后,终于又见到了思念深处的那张面容。
荒途跋涉,去日苦多——
这一瞬,风雨前尘客,朝暮故人归。
像一场大梦初醒,许久过后,林简用力攥了一下握着移动硬盘的手指,飞快地眨了一下发热的眼睛,忍着喉咙喑哑酸涩的胀痛,用很轻的声音说:
“……小叔叔。”
第五十一章
林简站在台上作方案讲述, 随着PPT一页页翻过,台下落座的行业大佬们眼中的欣赞之情愈发明显。
他做讲解的全过程中,整个会场非常安静, 而林简本身声线偏冷,但就是这样的冷色音质通过扬声设备回荡在安静的空间中时, 独有一番齿尖含刃般凝滞的好听。
他站在那里,视线随着方案页面的变换偶尔抛向会场中,淡然平静地在众人身上掠过, 唯有落在长桌正中央的那个人身上时, 会不自觉地微微一顿。
但从始终, 直到讲解结束,他都没有表现出半分情绪上的异样。
竞标汇报非常完美, 随后便是现场问答阶段, 林简作为主讲人需要独自完成竞标汇报, 但到了答疑时, 提问目标就不再是他自己,而是整个项目小组。
作为政府方, 台下的发改和园林管理两个部门的负责人分别进行了提问, 而看得出,方景维作为项目负责人, 给出的答案和解决思路同样深得对方满意。
最后到了资方代表这里, 腾晟的张总从工程预算角度提出了一点质疑, 毕竟这个方案已经可以称之为完美, 唯一值得商榷的部分,就是预算资金。
而项目组中负责工程造价部分的齐工对此也给出了比较合理的解释——没办法, 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好看还不贵、便宜还实惠的园林设计,所有的美学呈现都是需要真金白银堆砌的, 所以预算这部分,可变几率近乎为零。
张总自己也明白,就凭这份概念方案和设计呈现,预算方面讨价还价的可能性基本不大,但毕竟沈恪坐在这里,他不敢托大,于是探身朝沈恪的方向,试探询问:“沈董?”
这是在问大老板还有没什么问题,沈恪微微抬眼,眸光很轻缓却直接地落到了台前的林简身上。
林简似有感知,回视过来,下一刻,又垂下眼睫。
“没什么问题。”沈恪声线平稳说,“下一组吧。”
其实他想问的很多,但与竞标方案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想知道能否在预计工期内提前完工,只想知道眼前的这个人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不想知道预算方面还有没有让价的比例,只想知道为什么他会成为自己的同门师弟。
不想知道设计者灵感主张与项目实体完成度能达到百分之多少,只想知道五年未见的人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他们这一组的竞标汇报结束,林简随如释重负的项目小组走出会场。
沈恪看着那道依旧清瘦却笔直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轻轻叹了一口气——
分别已有五个春夏流转,尽管时光难溯心意难平,但不得不承认,当初那个被他哄着逗着养大的男孩,已经在彼此分离的岁月洪流中,在他看不见触不到的世界里,长成了青松冷竹一样的青年。
那是他错失的时间,是无论如何都横贯在生命中的,难以弥补的空白裂缝。
进了等待室,林简从饮水区拎过一瓶纯净水,拧开后喝下小半瓶,径直在沙发椅上坐下来。
项目组成员同样惊艳于他刚才在场上的表现,尤其是临时修改过后的方案,细节处更显磅礴大气,确实更优于先前那一版。而此时人力已尽,剩下的就全部交给运气和天意了,紧张的部分已经结束,同事们纷纷围过来,夸赞的、打趣的,等待室中氛围霎时轻松下来。
林简听着周围稍显纷杂的声响,脑子里却始终一片雾蒙蒙的空白,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与自己确认着——
是沈恪,确实是沈恪。
他刚刚真的见到他了。
这么猝不及防,完全没有准备。
在分别将近两千个日日夜夜后,他居然真的又站在了他面前。
刚才在会场的时候,他用尽了全部的心力与定力,才勉强能够集中精神,暂时不去想沈恪就坐在他面前这件事,全身心地投入到竞标讲解中。但即便如此,每每视线不受控地掠过那个人,那一秒,还是会觉得呼吸艰难。
时间似乎都对沈恪极具偏爱,五年多的时光如刻刀,连林简在镜中偶尔看到自己现在的面容时,都会依稀觉得恍惚,但沈恪似乎依旧是当年模样。
一如当年的从容沉稳,眉梢眼角,一颦一动,俱都是林简离开前的模样,没有留下半分岁月镌刻的痕迹。
以至于林简甚至产生了莫名的错觉,似乎这一别五年只是他一个人的醉梦一场,梦醒之后,他依旧是那个十八岁沉默又倔强的少年,而眼前的沈恪则习惯性地包容着他所有尖锐的棱角。
就连每次眼底浮起无可奈何的笑意,都依然是他深爱的模样。
有一瞬间,他们视线相交,他甚至开口忘词,完全不记得自己下一句应该要说些什么,直到快速移开眼神,垂眸扫了一眼PPT页面,才得以继续支撑。
那是……沈恪啊。
一千多个日月消长中,靠着每一分每一秒的的想念,才让他能够继续呼吸的人。
“林简……林简?”
直到方景维喊了他两遍名字,林简才从恍惚中回神,微微松开攥紧的五指,才发现自己掌心已经一片潮湿的水迹:“组长,怎么了?”
“没什么,见你一直在愣神,是不舒服?”方景维笑意明显,“对了,刚刚表现得非常出色,简直超出我的预料。”
林简抿了下唇角,点了下头,没什么情绪地说:“没有不舒服,就是刚才说话太多而已。”
“是辛苦了。”方景维说,“那你休息一下,咱们要等到最后一组结束,侧面了解一下有没有倾向性的消息,我们也好提前准备。”
林简点了点头。
第三组的竞标讲解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后完成,而为了公平起见,评标组特意将第一家公司重新召回到会议室,询问对方还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或是进一步展示的部分。这一套过场下来,等竞标全部结束,窗外已经暮色低垂。
方景维私下找到腾晟张总,希望可以探得某些消息——实际上是打探那位“沈董”的意思,但张总口风很严,或许是事关沈恪,所以更加不敢僭越多说,只是表示他们的竞标设计非常亮眼,而且最终评估结果不会超过一个星期,请他们耐心等待通知。
这个答案算不好,但也绝对不坏,于是项目组只得打道回府,静候佳音。
从等待室出来,再次路过会议厅的时候,林简下意识向里面看了一眼,而此时会场人去屋空,早已空无一人。
心脏像是忽然失重坠跌了一瞬间,但他也只是很轻地蹙了一下眉,什么都没说,随着大家一起电梯离开。
走出电梯到金融中心一层大厅里,项目组成员提议晚上聚餐,可以当做过度紧张后的集体放松,甚至可以当做……提前庆祝一下。
方景维向来是开明领导做派,对此完全没有异议,大家此时兴致高昂,七嘴八舌地商量着要去哪家网红餐厅打卡,林简走在最末位置,此时淡声表示自己想要先回公寓的想法。
“那不行啊!”造价师齐杰抗议,“你可是今天最大的功臣,你不去我们还玩什么嘛,一起吧。”
“对啊小林,一起吧,刚刚说的那家餐厅网上评价很不错的。”
“不了。”林简淡淡婉拒,却坚持,“你们玩吧,我想先回去休息。”
其实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好吧。”方景维体贴解围,“临时修改方案再加上长时间的讲解汇报,确实消耗心力体力,今天也算惊心动魄了……你怎么走,要不要送你?”
“不用。”林简说,“我走一走,或者打车。”毕竟身在职场,他最后不忘得体地加上一句,“你们玩得开心。”
众人看方景维亲自应允,又见林简面容中确有疲态,也不好再勉强,只能略带惋惜地抱团离去。
林简站在一层大厅门口的台阶上,见一群人取了车离开,半晌过后,终于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抬脚向下走去。
而走到最后一节台阶时,一声不重的鸣笛忽然从前方传来。
林简心中一跳,似有预感般抬头——
只见两米开外,沈恪只身从一辆巴博斯驾驶室出来,夜风微微扬起他风衣衣角,洒脱又利落。
林简愣在原地,很慢地眨了眨眼睛。
沈恪走过来,却没有上台阶,而是站在和他有十公分左右高低差的位置,微微仰头,眸光停留在怔然的那张脸上,隔了片刻,才说:“有时间吗,聊聊?”
直到此刻,林简的感知能力才一点一点的复苏,他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先前骤不及防的重逢并不是梦,确实是真实发生过的。
而现在,沈恪又出现在他面前。
他在这里,他在等他。
巴博斯没有熄火,林简随着沈恪上车,坐上副驾。
沈恪将薄风衣外套脱下来,随手扔在后排,系好安全带后换挡给油,车子渐渐驶入主干路,而车里的两个人都安静无声。
时光翩跹,掠过五年光景,窗外的城市的灯火万千繁华而陌生,唯有此时车厢内回荡的这首老歌依旧熟悉——
霓虹灯又点亮,夜色渐张狂
偏偏是我为爱逃亡,醉在异乡
莫非天不许人痴狂,幸福由身边流转
心好乱,谁把梦锁上
有人为情伤,难免失去主张
渐渐觉得,有点沧桑
谁才是今生盼望,无从去想像
有人为情忙,世事终究无常
还有多少苦,要我去尝
若不是还想著再回到你身旁
早就对命运投降
别让情两难,别把梦锁上
我愿为你逐风浪,不管多忙或多伤
直到一首歌放完,重复的前奏再次响起前一秒,沈恪随手关掉音乐,问:“是不是还没吃晚饭,一起去吃点东西?”
林简慢半拍地从戛然而止的旋律中回过神来,很轻地“嗯”了一声。
这个点钟正是城市晚高峰的尾巴,巴博斯随着车流走走停停,虽然林简对这座城市完全陌生,但是沈恪似乎对这里很熟悉,甚至完全不需要导航,就将车最终停在了一家淮扬菜私厨门前。
这家私厨的装潢风格也是非常典型的江南清雅风,外饰青黛灰瓦,室内墨竹清韵,虽然是每天只接待限量食客预约的私厨,但两人刚一进门,便有侍者上前问好:“沈先生。”
侍者随着他们绕过错落雅致的几扇屏风隔断,问:“还是开您的私间吗?”
沈恪点头说好。
于是服务生便立刻又从另外的吧台找来钥匙,为他们打开内厅最里间的一处包房。
灯光亮起,吊伞花灯光影昏黄柔和,房间内摆着几瓶白梅海棠,花瓣鲜嫩,看样子是有人定期更换。
两人在木桌对面坐下,侍者递上菜单,沈恪很自然地推到林简面前,说:“看看要吃点什么?”
林简随意翻看几页,点了三菜一汤,将菜单还给服务生。
都是曾经他喜欢的菜色——沈恪垂眸解开袖扣,忍住心底暗涌的波澜。
服务生想要为他们倒茶,沈恪抬手拦了一下,亲自执壶烫杯,为林简斟了杯茶。
服务生非常有眼色地退出门外,只剩下两人的包厢再次安静下来。
氤氲茶烟裹着清香飘散开来,林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温度从舌尖一直烫进心口。
要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
这样毫无征兆的碰面,没有给他们任何从容准备的时间。
叙旧?显然不太合适,毕竟五年前两人之间那段无法言说的过往,时至今日依旧是横亘在林简心底难以启齿的禁区。
寒暄?又未免太不走心,这样被时光刻进血肉筋骨之中的眷恋与思念,又怎会你一句“过得怎么样”,我一句“还不错”就能粉饰太平就此揭过的。
林简知道自己自小心思重,执念深,但直到再次见到沈恪他才明白,原来自己的痴念已经根深蒂固到了何种程度。
他以为自己只是像曾经一样喜欢这个人。
而今时今日才顿悟透彻,他比自己臆想中的,还要沉沦。
好在沈恪并没有让这段沉默延续太久,他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说道:“之前秘书跟我说,你们项目组里有一个我同门的小师弟,年纪轻轻成绩斐然,我还好奇来着,没想到竟然是你。”
还是和从前一样,原来只要沈恪先开了头,林简再将话接下去似乎也就不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他用指腹摩挲着温烫的茶杯,说:“你秘书夸张了。”
沈恪弯了下嘴角,并不反驳他的自谦,下一句却径直问道:“当年不是念的剑桥,怎么会转去宾大?”
林简轻轻握了一下杯身,停两秒,轻描淡写地回答:“嗯,大一下学期提前修够了要求的学分,就转了。”
不是很明显的避重就轻,但沈恪还是在第一时间洞悉,对于转学的原因,他并不想多谈。
于是也只是点点头,说:“那应该很辛苦。”
“还好。”
此时,服务生在外轻敲门扉,问:“沈先生,方便给您二位上菜吗?”
沈恪回答可以,服务生便推着餐车入内,上完菜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沈恪挽起袖口,起身盛了一盅干丝鸡汤放到林简手边,在极其短暂的这一刻,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进,林简微微蹙眉,心口忽然重重跳了一下。
而后随着沈恪坐回原位,林简忽然有些自嘲地想,看——无论过了多少年,面对这个人的接近,你依旧那么没出息。
就像当初那个情难自禁的少年一样。
汤勺碰到瓷盅,沈恪问:“味道怎么样?”
林简如实回答:“很鲜。”
沈恪眼底漾起很轻的笑意,却忽然问:“这次回来还走吗?”
林简握着白勺的手顿住,隔两秒,才抬起眼睛,说:“看情况吧。”
确实要看情况,具体要看这个项目最后结果如何,如果竞标成功,那么按照项目工期,他至少要随项目组在这座城市工作两年。
“你们设计院总部……是在港城对吧?”
“是。”林简说。
沈恪点点头,宛如闲聊一般:“入职多久了?”
“半年多。”
沈恪闻言意外地看他一眼,林简接收到那道目光,几乎在瞬间就解码了其中的隐藏的深意。
回国已经半年多,却一直在港城,一次都没回过内地,更遑论与沈家任何一个人联系——
看样子,是想彻底与曾经过往一刀两断。
“我不是……”林简微微皱眉,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毕竟从小到大他都不擅长此道,“我不是要故意……”
没等他艰难说完,沈恪便温声截断:“我明白。”
林简便再次沉默下来,缓缓平复着翻涌的心绪。
其实在国外这些年,林简慢慢意识到,自己似乎对周围的外事外物,人或者情绪的反应都很缓慢迟钝,就连念研究生时,同课题组的一位英国师姐就曾用蹩脚的中文评价过他——顿感。
时间久了,他甚至觉得自己确实如此。
不会被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情轻易勾起情绪,同样不会给予反馈,所有的人和事在他这里都只是选择,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判断而已。
直到他此时又重新坐到沈恪面前,才发现,不是的。
哪怕是很简短的一句话,很清浅的一个笑意,甚至不经意间的一个眼神,只要这些信息源是沈恪,那么就能轻而易举地勾起他情绪上的波澜。
惊诧、震动、心酸、暗喜、紧张……
林简身上似乎隐藏着一个感应装置,会随着沈恪一令一动——
沈恪手中,握着操控他所有情绪的那个总开关。
终于,林简缓慢地舒了一口气,主动替沈恪夹一箸菜,脆嫩的笋丝落在莹白的瓷碟中,他问:“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这是沈恪想不到的一句询问,他抬头看他几秒,温声说:“还可以。”
林简点点头,却不等他问同样的问题,又说:“那爷爷奶奶呢,身体怎么样?”
“都不错。”沈恪说,“前些年去国外旅居,身边也一直有人照顾……对了,正巧过段时间他们准备回国住些日子,到时候要见见吗?”
林简吃一口菜,却说:“看机会吧。”
“怎么,近乡情怯了?”沈恪像是漫不经心地提到,“这些年不是一直在寄礼物回来么?”
心中忽而一动,像是那个“情绪开关”再次被触发,林简诧异道:“……你知道?”
当初到了国外林简就更换了手机号码,这些年他确实没有和沈家任何一个人联系过。但是每逢新年,他都会寄两份礼物到沈家大宅,沈长谦夫妇一人一份,五年间从未间断。
只是也从未留下过寄出人信息。
沈恪说:“他们在你走后的第二年就去新加坡了,后来又到过北美和澳洲,所以从第二年开始,你的那些礼物,都被大宅的管家收藏了起来,不过每一次都会通知我。”
林简点点头,低声道:“原来是这样。”
“每年收到你寄的东西,我都会打电话知会他们,然后再根据他们当时的居住地址转寄过去,所以放心,礼物都是收到了的。”
林简说:“你费心了。”
“费心谈不上。”沈恪很轻地笑了一下,说,“每年收到你的礼物,他们都很高兴,夸你有心。”
林简动了动唇,然而还未出声,沈恪又抛出一句,玩笑一般随口道:“有心吗,可能是的,但同时也挺狠心的吧?”
“哒”的一声,林简手中的竹筷磕到碟边,清脆作响。他懵然抬头,只见沈恪眼中含着一层很深的难以辨明的情绪,虽然说话时的神色依旧漫不经心,但每一个轻飘飘的字吐出来,都犹如一记重锤,砸在他心尖上:“当初走得干脆,又明令禁止我找你,五年多年信讯全无……在第一次收到你寄的礼物时我就在想,会不会明年,也有我的一份了?结果一年过后又等一年……就这样一直等到了现在。”
沈恪口吻中并无多少责怪的意味,反而更像是在陈述很平常的一件事情,只是言辞背后所镌刻的,如长久的牵挂终于落地般的喟然,却无论如何都藏不住。
“我……”林简嗓子像是被充盈着酸汁的柠檬堵住,酸涩又低哑,“我是怕……”
“怕什么?”沈恪眸光很轻地落到他身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天不怕地不怕,自己一个人就敢跟着十几年未曾谋面的生母说走就走,这些年在外面有没有想过,最怕的那个人,其实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