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色看上去似乎还带着微微的期待。难道还想我夸奖它吗?
我抿了抿嘴,鼓起勇气吃了一口,面条入嘴的那一刻,一股怪味在我嘴巴里轰然炸开,我当场黑了脸,捂着嘴冲进卫生间,扒着马桶干呕。他妈的,有老鼠死在里面了吗!!
它悄悄来到我身后,替我抚着背。
我一抹嘴抬起头,它替我拿了纸巾,帮我擦嘴。那碗面条被它放在了阳台上,还腾腾冒着热气。
想不通它怎么突然心血来潮想要煮这碗面条,反正肯定又是闲着没事做。
“对不……”
我抱住它,踮着脚把自己送过去,成功堵了它的嘴。
它现在和我接吻都睁着眼睛,我知道,它是在监督我有没有小动作,不过睁着眼睛也没用。
人的脑子岂是它一个人偶能比的?
它小心提防着不让我去按它耳后的开关,但它显然忘记它还有另一个弱点。
我的手掌贴在它的后脑上,似是亲昵摩挲它的发丝,其实是在找准位置。
小小的读取器准确无误插进它后脑上的那条线纹里,蓝灯闪烁,它顿住一秒,便倏地跪倒在地,垂下了脑袋。这个样子,是我见过的休眠状态。
比我想象的要顺利。
这次绝对不会再失手了!
我立即冲出大门,将水表箱里的药剂取出,再飞速跑回来,一秒钟都不敢耽误。
抬起它的下巴,撬开它的嘴唇,玻璃瓶口抵在它唇边,竖起,蓝色的液体顺着玻璃管壁滑入它口中,直到一滴不剩。
我呼吸屏住,直到确认那些液体成功浸入了它的身体,力气骤失,玻璃管掉在地上,我腿软了,狼狈后退一步站稳,狂喜涌上心头。
终于……
我如释重负吐出口长气。
这噩梦般的生活,终于结束了。
虽然不知道这个休眠状态是不是和开关一样,对它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但现在我无所畏惧,也就不在乎它会不会突然醒过来。
哼着歌,想到高望和我说的密码,我用数据线连接上他的芯片,找到那个密码文件,输入了密码——
0821,按下回车,果然弹出了一个窗口。
我一目十行瞄了一遍。
里面的内容可谓是,冲击力十足。
-我能看到东西了。
-他说我是他的老公,老公是什么意思?
-什么都看不懂听不懂,他好耐心地教我,他好聪明。
-他说爱我,爱是什么?
-学了一个新词语,宝贝。我这么叫他,他会高兴吗?
-他在哭,我想说话。
这是,它的剖白,日期,应该是从我给它安上眼睛的那一天开始算。
-他很高兴。
-原来老公是伴侣才能叫的称谓。他是我的伴侣,他很爱我。
-他为什么不能一直留在我身边?
-我想出去见他,可是面前这个叫门的东西总是挡着我,我想他。
-站着等他吧,这样他一回来我就能看见他,抱着他。
-宝贝给我取了名字,阿庭,很好听,我很喜欢。
我一行行往下翻。
-他还不回来,他和别人抱在一起。
-他赶我走,为什么要选择别人却不选我?明明说爱我。
-他生气了,柜子里好不舒服,我想躺在他身边,听他的声音
-他总是想让我睡觉,我不想睡觉。
-他走了,会回来吗?是不是我做错事惹他生气了,那我保持原样等他回来,他就能消气了吧。
-他让我喝东西,不好的东西。
-把他关起来,这样他就再也没法离开我,永远属于我
-心口好痛,里面是什么东西在痛。
-他骂我,为什么又不喜欢我了?
-我是物品吗?我明明是人啊。
-我不喜欢阿庭这个名字了,我的宝贝不给我取新的。
-我要惩罚他,我要让他的眼睛里只有我一个。拆碎他的骨头是不是就能让他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了?不过不能让他太痛了,他太难过,我舍不得。
-他生病了,我要给他治好。我爱他,我想永远爱着他,我希望他也一样。
-生日是什么?
-生日是人类的诞生日,一个值得庆祝纪念的日子。
-我的宝贝生日快到了。
蓝色的屏幕光打在我惨白的脸上,我的手指突兀地哆嗦起来,怔在半空无法落下。
今天是什么日子来着?
我瞥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日期,久久移不开目光。
二十多年来我从没有过过生日,因为我的出生是个灾难,没人愿意给我过,我也从不期待。
我想起那天它拿着手机在看什么,是了。
现在手机软件总会在生日快到之前发一些提醒消息。它应该是看到了,记住了。
-生日要干什么?
-给我的宝贝煮一碗长寿面,祝愿他健康快乐,长命百岁。
一句简简单单的祝福,却是我从未听过的话语。
这话对我来说太陌生,陌生到让我无所适从,茫然失措。
我当时问起这个密码的时候,高望说了那句“你看了就知道了”——原来是这个意思。
也许我不该看的。
小小的玻璃瓶还丢在地上,里面的东西被倒的一干二净。
走过去捡起,玻璃瓶在我掌心似有千斤重,我急于毁尸灭迹,没缘由的方寸大乱,在屋里转了几圈,丢哪里都不放心,最后只能一脚踩碎,玻璃渣子全部丢进马桶里冲进下水道。
这样就能彻底毁掉我的‘罪证’。
屏幕上的这些话我看了很久,一字字扫过去,触动当然是有的,但很快就被我压了下去。
世界上有一种人,在得到别人赠与的善意时,率先想到的不是感激或是开心,而是怀疑。
我的内里早已腐烂生疮,散发着阵阵恶臭,如果说之前我还特意为了梁枝庭而留有一方净土,那么在他哄骗着我张开蚌壳,最后却拿着利刃将我的内脏搅得稀碎之后,我就不会傻到再次犯错。
没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我腐烂的死肉孕育不出珍珠,只会在受到攻击时往外吐一股一股的臭水。
连我自己都嫌弃我自己,又怎么会有人能够连带着我的缺点一并包容。
浪费了六年的时间,我才彻底认清这个现实,天真妄想地摔了一个大跟头,三岁小孩子都知道摔倒会痛,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我不会再让别人有一丁点伤害我的机会。
这些东西说起来也不一定就是它的真心想法,也许只是程序出错了而已,况且……
它已经喝下了药剂,我也没有回头路走了。
既然我已经做出了决定,那这个决定就绝对不能是错误的。
我不能后悔,……再次后悔。
我试图格式化删除屏幕上的这些内容,还不等我摸索详细,窗口突然自行关闭,我对着空荡荡的电脑桌面,狐疑了一瞬,奇怪,插口也没松,怎么没反应了?
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我倏地扭过头,身后的它仍是跪着的姿势,手上却拿着一个我十分熟悉的读取器,数据线掉落在它脚边。
是谁拔掉的显而易见。
我沉默下来,低头不语。
低垂的视线里,它的脚掌一步步靠近。
它走到我面前,蹲下来,托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抬起。
四目相接时,它说:“很多次了。”
我当然知道,那又怎样呢。
“这是什么?”它捏着那个小小的读取器问我,“你在看什么?”
我不说话。
我静静等着药剂发挥作用,可是等了好半天,它毫无反应。
高望明明说过,喝了这个东西,人偶就会瓦解,为什么到现在它还像个没事人一样?
难道没有用吗?
“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
它抱住我,在我的头发上亲了一口:“没关系,我原谅你。”
那碗面凉透了,被重新端回了厨房。
一个小时后,门铃声响起,它去开门,回来后手里拎着一个生日蛋糕,是它自己拿我手机定的。
现在竟然连点外卖都学会了。
它蹩脚地拼接着商家送的纸质生日帽,然后将那廉价的金色王冠戴在我的头顶,我定定地看着它,任它动作。
它每做完一次什么动作都停一会儿,大概是在想接下来要做什么事情。
点了蜡烛,它拍着手给我唱生日歌,唱的很难听,唱完了,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注视着我,等我许愿。
我闭上眼睛,其实也想许个什么愿望,可惜大脑空空,什么都想不到,想不到也就不想了,装模作样闭了会眼睛,吹了蜡烛。
第一次过生日,第一次吃蛋糕,滋味怪怪的。
它从身后抱着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吃那些糊嘴的甜腻奶油,好奇:“什么味道的?”
“甜死了。”我心不在焉地说。这是什么劣质奶油,甜得我心里堵得慌。
它想了想,伸舌,舔去我沾在嘴边的沫,神色餍足:“甜。”
我蹙眉,问道:“你能尝到味道吗?”
它摇头。
“那你说什么?”
“因为你说甜,”它亲着我的嘴角,“我会记得这个味道,下次再尝就知道了。”
“……”
蛋糕吃了一小块就吃不下去,剩下的放在了冰箱里。
它在厨房洗碗,我坐在床头,盯着面前这满满一墙壁的照片,最中央的一张是刚刚贴上去的,新拍的。
是一张合照。照片上的我戴着歪歪扭扭的生日帽,板着脸,它搂着我,脸颊和我紧贴,对着镜头笑得灿烂。
一张怪异的照片,我却无法从上面移开眼睛。
我的表情怎么会这么丑,是不是也该弯那么一下嘴角?
猝然回神,我揉乱自己一头黑发。
操,南藜,你也疯了吗,瞎想什么呢。
整一个下午,它都很正常,晚上入睡前,它照旧躺在我身侧,拍着我的背脊,哄我入睡。
我缩在他怀里,想:大概是药水放久了,失效了。
果然高望一点都不靠谱。
我心里抱怨着他,胸腔里堵着的那口气却好像散了点,很快就睡着了。
睡了不知多久,我毫无预兆睁开了眼睛。
窗外漆黑一片,天还黑着。
身边空无一物,人偶不在。
我坐起身,在昏暗的屋子里竖起耳朵,果然,听到了一点轻微的声响。从客厅里传来。
我赤脚下了床,走出卧室,躲在暗处偷看。
客厅的阳台上,跪伏着一个高大的影子。
它趴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嘴里死死咬着它的左臂,以此来堵着嘴里的声音,它不愿发出一点声响,但还是能听到一丝压抑着的哀叫。
原来药水没有失效,只是它一直忍着而已。
高望说,他毁去他的人偶时,人偶在他面前惨叫,哀求,哭泣,可是我的……
我的人偶只是一个人躲在我看不到的角落里,独自承受钻心剜骨的痛苦。
它知道它现在的痛苦是我亲手赠与它的吗?知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我吗?
……它会坏吗?
大概明天一早,我就能看到它四分五裂地躺在阳台上吧。
它这样多久了?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我立在黑暗中,默默地看着它无声地在地上打滚,瑟缩,痛不欲生。
没了睡意。
我返回卧室,坐在床上,目光又不受控制地移到墙壁上的那张合照。
它笑得好开心。
拍下这张照片的时候,它是不是就已经很难受了?不应该质问我吗?不应该冲我发火吗?
我让它这么痛苦,它应该把我绑起来,折磨我才是啊。现在这样算什么……
心口突然被针扎了一样似的,痛了一秒。
我捂着心口,拧起眉头。
痛也会传染吗?
我默默等待着,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客厅里的声音消失了。
我在一片漆黑里睁大了眼睛。
我以为结束了,结果却听到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我立即爬上床假睡,熟悉的脚步声来到我床边,床垫下陷,它躺在了我身边。
它没事了。
我背对着它,睁着眼睛,一直睁到天亮,后来实在坚持不住睡了过去。
醒来时由背对变成了面对面搂抱的姿势,我睁眼的那一秒,它亲我的额头,一如往昔:“早。”
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会以为它还是和平常一样。
它去厨房给我弄早餐,我在卧室坐了一会儿,悄声去到厨房门口偷偷看它。
它背对我站在水池前,似乎在清洗着什么。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哗哗而下的水流中,它的一根无名指掉了下来,在水池里发出一声轻微的撞击声。
它歪头沉思片刻,拿起那根掉落的指节,想要重新把手指安上去,可它捣鼓了半天,手指短暂地在它断口处粘稳了几秒,随后又歪斜下去,掉落。
装不上去了。
它静静凝视着掌心里的那根断指,半晌,将那根指节放进口袋里,藏了起来。
……原来一切已经开始了。
它转过身,看见我在厨房门口,条件反射把断了一根指节的手掌掩在身后,笑着问我:“怎么了?”
我躲闪着他的视线:“饿了。”
“马上就好,你外面等着。”
“嗯。”
我扫了眼台面,那碗黑白交加的面条已经不见了,被倒掉了,徒留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瓷碗。
“……”
我打开冰箱门,用门阻挡了我和它的视线交接。
冰箱里的冷气扑在脸上,寒霜似的快要将我的眼球冻裂。面前是那个只吃了一小块的蛋糕,我伸出食指沾了点奶油送进嘴里,明明昨天吃起来还甜的腻人,现在却苦的心尖发颤。
我的生日蛋糕坏了。
它也要坏了。
第33章 沸腾的汤锅,被炖烂的骨头。
一块巨大的拼图少了其中一小片,那一丁点残缺不会被一眼瞧见,那如果是少了十几片呢,情况就截然相反了。
少了一根指节还可以藏,随着时间的流逝,损坏的面积越大,就怎么都掩盖不住异样了。
它努力地在我面前维持着它的原貌,不让我发现它掉落的指头,我也故意没有去戳它的伤疤。
有些东西却由不得它。
我开始听到它身体里发出来的异响。
时轻时重的,类似骨节错位的爆裂之声。
毁坏一样东西最彻底的方式,是从它的内部开始寸寸攻破,不留挽救的余地。
我想着它应该坚持不了多久。
可是一天,两天,三天,它还在执拗地顽强抵抗着。
每天入夜,万籁俱寂时,它会避开‘熟睡’的我,独自去到阳台上,安静地受它的罪。
我和它之间只隔着一道薄薄的房门,我却没有勇气再去看一眼。
冰箱里的蛋糕我每天都会吃一块,味道早不新鲜,无所谓,反正我也尝不出好坏。
第四天,它无法再起床了。
早晨,它依旧躺在我身边,给了我一个早安吻,我下床洗漱完毕,回到卧室的时候,它还在床上,这不正常。
我走过去,居高临下俯视着它,它对我笑笑,弧度很僵硬。
“怎么不起来?”我问它。
它不回答我,也没有动。
我坐到床边,手掌覆在它的皮肤上,掌心下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它身体里翻涌着的异样。
沸腾的汤锅,一分分被炖烂的骨头。
“会很痛。”
“瓦解人偶的过程,它会很痛苦,会受尽折磨,会持续很长时间。”
高望的话在我耳边回响着。
我想它不是不想起,而是身体损坏到了一定的程度,已经起不来了。
痛的话,为什么不肯叫出来呢。
执起它藏在被子里的手掌,它现在没有力气阻止我,我清楚地看到它只剩下三根手指的手掌。
什么时候又掉了一根,那一根又藏哪里去了?
我摩挲着它手指的断口,垂着眼帘:“没有问题想问我吗?”
它安静了几秒,问我:“饿吗?”
我愣了愣:“什么?”
“你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有吃东,西……”它的停顿有些奇怪,语气仍旧是温温柔柔的,“别饿坏了、身体。”
“……”我嗤的一声笑出了声。
什么,这算什么?
我松了力道,它的手掌啪嗒摔在床单上。
“你装什么可怜?想博取我的同情吗?”许是天气干燥,我眼眶干涩刺痛,血丝漫上我的眼白,我冷声逼问它,“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吗?你不想知道这一切的原因,不想知道罪魁祸首吗?”
“你心知肚明,却装模作样不说,不就是想让我内疚吗?”
“你想得美。”
我掐着它的脖子,凑近他,恶意的吐息全喷在它的脸庞上:
“我不会有一丝后悔、愧疚、歉意,我生来骨子里就不带这些东西,我早就受够你了。”
“你已经在我的生活里搅和了这么久,浪费了我这么长的时间,我没心思再和你耗。赶紧去死。”
它直直地望着我,没有暴怒,没有反驳,可能是它已经没有精力了,驴头不对马嘴地回了我一句:“舍不,得……”
它的声音开始变调,像是生锈的留声机:“我想陪着你。”
我的床让给了它,它已经无法再动弹,对我构不成任何威胁。
我本可以出去找个风景好的宾馆住上几天,玩够了再回来收拾它的残局,可是如今得到自由了,却又不想出门了。
我是没救了,没办法,我本来就是个懒人。
我留在了屋子里。
第五天,它已经不能再清醒地回应我,就连完整的话,也说不了几句。它一步步地退化,本可以长成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木,如今被一道闷雷凌空劈下,坏死萎缩在生长途中。
我没有再躺在它身边,我懒得看它,地板上铺了张毯子席地而睡。
它的双唇依旧紧闭。
不肯在我面前发出一丝一毫的痛呼。
这几天房间里太安静了,我打开电视机想找个节目看,一页一页翻过去,一个图标一个图标看过去,一个字都看不懂。
我只是想听一点声音,挑来挑去挑累了,随意按了一个节目就躺倒在地。
房间里终于有了人声。
我盯着天花板,五彩斑斓的光晕打在上面,闭上眼睛,迟钝的脑子总算听进去一点电视里的声音。
“你为什么总是东张西望?你在找什么?”
“你不能这么贪心,什么都想要,最后却什么都得不到。”
“你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心,也许你已经得到你一直想要的东西了呢。”
我翻了个身,捂住耳朵。
第六天,它的身体肉眼可见的所有关节处都已脱离,仿若一个被顽劣幼童拆得七零八落的玩具,但它仍旧睁着眼睛,还会在我看向它时,朝我挤出一抹弧度极小的笑。
我没有胃口,吃不下粗糙的食物,捧着一小块蛋糕,蜷着腿坐在床边地板上,小口小口地抿着奶油。
电视我这几天一直开着,来回播放着乱七八糟的各种节目,我把音量调的很高,没有让房间安静下来一秒。
蛋糕已经变质了,酸苦发硬,我面不改色往嘴里塞,反正吃不死人。
“宝贝。”
我听见它的声音。
它就躺在我身后的床上,在我一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我没有回头:“干什么?”
“那是……我吗?”
它如今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地方只有它的眼睛,它在看墙壁上的照片,顺着它的目光,我看到最中央的那张合照。
它记忆混乱,不记得了。
这一整面墙都是它的杰作。
说忘就忘了。
“不是你。”我说,“他叫梁枝庭,”顿了顿,我加上一句,“是我喜欢了六年的人。”
它磕磕巴巴地问:“为什么……我和他长得……一样?”
“因为你是假货。”
我咬着嘴里的奶油叉子,笑着道:
“假货就该老老实实消失在这世上,痛痛快快地离开,干脆利落地走。拖拖拉拉的,你是想留到什么时候?”
“蛋糕,……甜吗?”
合照不记得了,居然还记得这东西叫蛋糕。我耸耸肩,低声道:“甜啊。”
它微微弯着眼尾:“以后,再给你买。”
我将剩下的半块一股脑塞进嘴里,警告它:“闭嘴。”蛋糕吃得太多,噎住了,两个字说的含含糊糊的,毫无威慑力。
第七天。
它已经残缺破败得不成人样了。
全身上下唯一留有光彩的只剩下那双眼珠。
我受够了。
我爬到床上,躺到它旁边。
“你到底怎么才肯走。”
“你一个、人……孤单……”它嘴唇翕动,缓慢开合,已是强弩之末,“舍不得。”
“孤单?笑话,不用你舍不得,我会活得比以前更自在。”
它转动着眼珠,视线持久地落在我脸上。
“赶紧滚。”我想凶一点,可是不知为什么,声音很小,小的我自己几乎都快听不到了。
大概是这几天睡地板,睡感冒了吧。
它眼睫轻眨,我看到它的瞳孔里倒映出我此时的模样。
头发凌乱垂在额前,胡子拉碴,眼底青黑,脸颊都瘦凹下去,像一具只剩下皮囊的骷髅,竟比它看起来还要不像人样。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一滴透明的水液从它的眼尾滑下,淹入耳畔发丝之中,再无踪迹。
学会哭了。
我抬起手指,在那道湿痕上抹了一把,放到唇边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钻入舌尖。
人偶的眼泪,原来也是苦的。
“宝贝,你喜欢的,……到底是谁?”
最后的最后,它还是问了这一句它已经问过无数次的问题。
这一次,它并没有执着地想要听到我的答案。
我安静地沉默着。
它的眼睛枯如死水,里面最后的一丝光彩也消失了。
原来只有七天,却漫长得像过了七年。
我一件件整理着它散乱在床单上的肢体,一件件放进绿色行李箱中。
残肢底下,我看到了高望和我说过的心脏。
人偶的心脏。
和高望手中的那个不一样,我面前的这个很小,只有我小半个巴掌大,沉甸甸的,兀自缓慢地跳动着。
我将心脏放进箱内,整理时,手指被其中一个断肢的锋利断口划伤,皮肉绽开,几滴红色的血液顺着我的指尖滴落在箱中,溅在那颗心脏上。
我赶紧拿纸巾擦拭,却还是在心脏上面留下了一块无法擦去的暗红色的锈斑。
清理不干净,……算了。
最后放进去的是它的头颅。
我定定看着它,俯下身,在它冰冷的唇瓣上留下一个亲吻。好说也陪了我这么久,和它当然也有快乐的记忆,最后亲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