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高气清,正好适合游玩,林羡玉东街买糖葫芦,西街买糖画,玩得不亦乐乎。快到天黑时,还是阿南提醒他,他才想起来今天最重要的任务,他连忙对萧总管说:“总管,天快黑了,我们抓紧时间去一趟马鞍坊吧。”
萧总管不疑有他,对驭手说:“去南边的马鞍坊。”
到了地方,林羡玉才发现,马鞍坊比他想象中的大好多,铺面足足有一排毡帐那么长。
萧总管让驭手把马车停在路边。
林羡玉抓着阿南穿过人群,躲开萧总管,趁乱跑到毡帐后面,果然看见一群人围坐着,身上各缠了两个布行囊。林羡玉刚往前走了一步,忽然紧张起来,阿南说得没错,实在是人生地不熟,林羡玉在家时从未自己买过东西,都是他随手指一指,爹爹或者管家就去付账。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和私场的人说话。
就在他犹豫时,只见一个穿着打扮不似平民的人走过来,往两边打量了一番,朝着地上的人,熟练地问:“有茶么?”
林羡玉眼睛一亮。
待那人交易结束后,他也鼓起勇气,走上前,颤声问:“有、有茶吗?”
牙贩子脸晒得黝黑,看了一眼林羡玉,大抵是瞧他是副生面孔,起了疑心,林羡玉磕磕绊绊地说:“我想要五两宜春绿茶,还有……还有种子,我想买青菜、白菜和黄瓜的种子。”
“你怎么知道我这儿有?”
“我……”林羡玉灵机一动,说:“我原本住在苍门郡,那儿有个长期供货的牙官,后来我迁来都城,他告诉我,马鞍坊后面有私货。”
牙贩子思忖片刻,应是信了,撩开布囊,露出里面的货:“你今个来得不巧,种子只剩白菜和黄瓜了,没有青菜,宜春绿茶倒是有。”
牙贩子一伸手:“八两银子。”
这纯是漫天要价,纵使是最奢侈浪费的林羡玉,都觉得两袋种子五两绿茶要八两银子实在是抢钱,但此情此景,他也还不了价。
他付银子,牙贩子交货。
阿南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小布袋,把东西收进去,两个人鬼鬼祟祟地准备转身离开。
另一个牙贩子见林羡玉出手阔绰,连忙追上来,快声说:“我这儿还有信阳毛尖和长青茶,看姑娘容貌,定是住苍门郡那一带的,长青茶您定然知道,我这儿还有各式各样的香料,您瞧一瞧闻一闻,都是顶顶好的。”
林羡玉连忙说不用,牙贩子还不放过他,一直追到毡帐最前端,林羡玉刚要说话,忽见人群突然快速涌动起来,牙贩子拔腿就跑,林羡玉愣在原地,听见官府之人高声喊:“将违禁物色带至关内,当街售卖,依律缉捕!”
一转头,刚刚围坐在地的牙贩子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官差逢人便盘问搜查,林羡玉一时间找不到萧总管,没法躲进马车里,吓得脸色煞白,连忙对阿南说:“快、快把东西扔了!”
阿南有点舍不得。
身后忽然响起熟悉又低沉的声音:“八两银子,就这么扔了?”
林羡玉慌不择已,还没反应过来,一边盯着远处官差,一边抓住阿南怀里的布袋,催促道:“一百两银子也要扔啊,快扔了!要是被发现了,赫连洲会宰了我的!”
话音刚落,他猛地回过身。
看到了穿着一袭玄色锦袍的赫连洲。
脸色晦暗,风雨欲来。
萧总管站在后面,无奈地摇了摇头。
林羡玉吓得一哆嗦,连平日里最擅长的讨好卖娇都忘了,还没开口,就被赫连洲抓住胳膊塞进马车里,赫连洲冷声说:“老实点。”
林羡玉便缩在里面一动不动。
阿南瞟着赫连洲的脸色,在一旁也不敢动,赫连洲知道他只是小跟班,不是主谋,态度放缓些,只说:“你也进去。”
阿南忙不迭溜了进去。
只见林羡玉坐在车里,抱着小布袋满脸呆滞,嘴里反复念叨着:“完了,我完了!”
阿南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个人丢了魂似地挤在一处。
回到怀陵王府,林羡玉连马车都不敢下,萧总管和阿南百般哄劝,他都不敢,直到赫连洲走过来,说:“下来。”
林羡玉知道自己穷途末路了,负隅顽抗也没有用,只能抱着小布袋,慢吞吞地钻出来。一抬眼就对上赫连洲的目光,他哭丧着脸,委屈巴巴地央求:“你别凶我,我害怕。”
“你害怕?我觉得你不怎么怕。”
赫连洲转身就往堂屋走,林羡玉连忙追上去,“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赫连洲一直走到堂屋里才停下,林羡玉刹不住脚,闷头撞上赫连洲的胸膛,他捂着脑门,呜咽着说:“好痛啊……”
赫连洲本来想好好教训他一番,可见他捂着脸,好像真的撞到了。
犹豫之下,还是问他:“怎么了?”
察觉到赫连洲态度松动,林羡玉立即抓住机会,握住赫连洲的手,说:“我嘴馋想吃蔬菜,偷听到纳雷将军说牙贩子的事,就起了心思。瞒着你是我不对,不告诉萧总管也是我的错,你如果要责罚就责罚我吧,不要罚阿南。”
他还演了一出主仆情深。
赫连洲甩开他的手,林羡玉又扑到他怀里,央求道:“你大人有大量,也别罚我了,好不好?我真的知道错了。”
赫连洲身子僵住。
林羡玉好像不知道不太懂亲近的分寸,就像此刻,他环抱住赫连洲的腰,两个人心跳交叠,赫连洲连呼吸都乱了,林羡玉的眼神却依旧清澈单纯,除了讨好就是依赖。
他什么都不懂,只是爱撒娇。
赫连洲感觉到身体里的火越来越盛,哪怕夜晚微凉,还是愈发强烈,
他原本不想去找林羡玉,可总觉得不安,还是追了过去,然后就在马鞍坊后面,看他跟私货贩子买祁国的绿茶和种子。
“这么想回去?”他冷声问。
林羡玉咕哝着:“回去是肯定想回去的,可我知道现在不是时候,所以我才买种子——”
话音未落,就被赫连洲锢住了腰。
赫连洲稍一用力,林羡玉整个人都贴了上去,近到能感受到赫连洲的呼吸,还有他发热的胸膛。赫连洲比他高出许多,他呆了一瞬,连忙伸手抵住,有些慌乱,但还不知缘由,小声说着:“我……我真的知道错了。”
下一刻,赫连洲就将他放开了。
林羡玉一脸茫然地被赫连洲勒紧又松开。
他不明白赫连洲的意思, 只觉得赫连洲身上有些烫,他的腰被赫连洲的铁臂箍得有些疼,他伸手揉了揉, 刚要抱怨, 就听见赫连洲冷声说:“回后院去,禁足半月。”
“什么?”林羡玉瞪大眼睛。
赫连洲坐回桌案后, 神色冷峻。
林羡玉呆呆地望着赫连洲,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一样, 仿佛回到那日赫连洲厉声斥他男替女嫁时的场景, 心不由得一颤。他嗫嚅道:“你……你保证过会和我好好说话的。”
“你也跟我保证过只在王府周围逛一逛。”
林羡玉理亏, 不知如何反驳。
“北祁两国禁止互市, 买卖同罪。如果今天我不在场,会有怎样的结果, 你有没有想过?”
祁国的公主、怀陵王的王妃,无视律法,私买明令禁止交易的祁国商货。若被有心人公之于众, 势必引起轩然大波。
朝堂如虎狼环伺,暗流涌动, 如果这次不给林羡玉一点教训,他必然还要涉险。
赫连洲很清楚,以林羡玉恃宠而骄的性子, 不下狠心,他不会长记性。
所以他说:“禁足的半月里, 除了三餐,不许出后院, 更不许出王府。”
林羡玉知道自己这次的确莽撞冲动,触犯底线, 赫连洲责罚他不无道理,但他也有几分说不出的委屈。他本就不是赫连洲豢养在后院的小宠儿,虽没有宏远的志向,但也不想仰人鼻息、全依仗赫连洲时不时给他的恩惠生活。他体谅赫连洲的难处,不去探究赫连洲为何对祁国仇恨至深,所以自寻出路。
他只是想让自己的生活更好一些。
他既没有通敌,也不是逃跑,他不过是想种一点小青菜。
哪里就到“买卖同罪”这般严重了?
林羡玉愈发讨厌北境的陈规旧习,更讨厌刻板严厉、罚他禁足的赫连洲。但他还是努力为自己争取,往前走了一步,两只手抓住赫连洲的袖子,晃了晃,央求道:“我真的知道错了,可不可以不罚我?我保证乖乖的。”
赫连洲抽回手臂,冷声道:“再不出去,禁足一月。”
适才明明是他莫名其妙抱住林羡玉,此刻又拒人于千里之外,林羡玉只觉得眼眶酸胀,寄人篱下的酸楚瞬间涌了出来。
他转身就走,刚跨出门槛又折返回来,径直冲到赫连洲的床边,将他之前送的金葫芦取了下来,攥在掌心就要走。
赫连洲坐在桌案后,本无动于衷,直到看见林羡玉摘了金葫芦,神色才有所松动,见林羡玉转身就走,他下意识追上去,质问:“难道我不该罚你?”
言语虽严厉,却少了几分力度。
林羡玉把葫芦藏到身后,哽咽道:“该!当然应该!你是高高在上的怀陵王,当然可以罚我,我在你眼里不过就是一只小小蝼蚁!”
赫连洲简直不知道这句话从何而来。
他伸手去抓林羡玉的手腕,想夺回葫芦,却反被林羡玉用力抓住,在他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不至于疼,但留了牙印。
林羡玉下嘴的时候不假思索,咬完了才开始发蒙,嘴唇翕动,“我——”
赫连洲看着手背上那半圈牙印,心头的火竟悄然熄了,他这是在做什么?
他明明知道林羡玉是个不安分的家伙,也猜到他突然提出门定是动了歪脑筋,明明可以同他好好讲话,把事情的严重性告诉他,为什么非要动怒?刚才又……为什么抱他?
七月流火,他已经独自承受了很多年,左不过苦熬几天,也就过去了,年年皆是如此。
为什么今年格外难熬?
“不给你了!”林羡玉把金葫芦往袖子里塞,怒道:“你最近实在是太讨厌了。”
赫连洲还是想去拿。
他不挽留自己,却几番争夺金葫芦,这可把林羡玉气坏了,连忙把赫连洲往主堂屋的方向推,怒气冲冲道:“我被禁足了,你也别进来,后院全是我的地盘。”
他还划分了地界,“从第三根廊柱开始,一直到后院,都是我的禁室,你不准进!”
说罢,扭头就走。
留下赫连洲独自惘然。
阿南在后院焦灼地等待着,他生怕他家小世子被王爷责罚,小世子那样的细皮嫩肉,饶是一记打掌心都受不住的。
他等了好久都等不到林羡玉回来,正要冲到前院去,却看见林羡玉雄赳赳气昂昂地回来了。阿南愣住:“殿下,你这是?”
林羡玉站在廊下,叉腰道:“我禁了赫连洲的足,他再也不能进我们后院了!”
“啊?”阿南琢磨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
他家小世子被禁足了。
他没好意思点破,心想:禁足就禁足吧,总比其他责罚来得好些。
他把萧总管提前准备好的茯苓茶拿出来,“殿下,你现在肝火正旺,喝点茶消消气。”
林羡玉接过来,一口气饮了一整杯。不知想起什么,他忽然说:“赫连洲才是最应该喝茯苓茶的,他肝火旺得都快把自己烧着了,身上滚烫,人也喜怒无常,我再也不理他了。”
阿南却提出疑惑:“王爷身上烫?这是为什么,王爷生病了吗?”
林羡玉倏然愣住,“他怎么会生病?”
赫连洲那样的体魄那样的力气,单手就能把他拎起来塞进马车里,怎么会生病?
他心虚了一瞬,往前院看了一眼,小声咕哝道:“我才不关心呢。”
脱了北境的长袍,洗漱过后,他爬上床。
阿南收拾完回到屋子里,吹灭了蜡烛,房间陷入黯淡,原本可以倒头就睡的林羡玉这次却怎么都睡不着,他把康宁葫芦重新系在自己的床头,和其他四只小葫芦在一起。
他拨动了一下,小葫芦碰撞出声。
耳边忽然回响起阿南那句:“王爷生病了吗?”
后腰隐隐还有赫连洲留下的痛感,他开始辗转反侧,直到夜深了才囫囵睡着。
第二天,他也很早醒来,吃完早膳就拿出昨天的小布袋,把白菜和黄瓜的种子摆在桌上,他问阿南:“阿南,你知道怎么种菜吗?”
阿南拨浪鼓似地摇头。
“这可怎么办?”林羡玉趴在桌子上捧着脸,很是苦恼,不过他转念又想:“应该和种花差不多吧,无非是找一块地,刨出一个小坑,把种子放进去,浇一浇水,等上几个月,小白菜们就会自己发芽了,你说是不是?”
阿南笑着点头,“是!”
两个人一起在院子里勘察,最后选定了一片日照充足的土地,林羡玉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然后让阿南用给小兔搭窝剩下的木料钉了两个小牌。
左边是“羡玉白菜”,右边是“阿南黄瓜”。
写完之后,林羡玉拍拍手,欣慰道:“大功告成!”
阿南提醒他:“殿下,种子还没放呢。”
林羡玉:“……”
两个人忙活了一天半,才搞完全部的活。林羡玉从来没做过这些事,忙完的时候已经累的瘫在躺椅上,动弹不得。他本是不想干的,可又想争一口气,想吃上自己亲手种的蔬菜,还想让赫连洲知道,禁商百害而无一利。
他知道,要想推动北祁通商,最重要的就是突破赫连洲这一关。
他歪着脑袋,呆呆地看向他的小菜园。
正值日中,萧总管给他们端来午膳。
林羡玉被禁足之后,一日三餐都是由萧总管亲自送过来,萧总管说:“殿下,今天王爷不忙,您要不跟我去前院,主动跟王爷——”
“我才不呢!我和他老死不相往来了!”
萧总管无奈:“这是什么赌气话?”
林羡玉撅起嘴,扭头望向另一边。
萧总管叹了口气。
前院那位主子茶饭不思,后院这位又怒气未消,可把他这个夹在中间的老头子愁坏了。
林羡玉也吃不下多少,简单喝了点汤,吃了半张肉饼,就摆手回到躺椅上。
温煦的日光透过槐树的叶隙,在林羡玉的身上洒下点点光斑,暮春的和风吹拂而来。
他盖着一张薄毯,沉沉睡了。
迷迷糊糊之间,他听到有锄地的声音,一声一声地,掀开他的土地。紧接着他又做了一个浅浅的梦,梦中有只野兽走进后院,一举摧毁了他的小菜园,那野兽形似狼,威武雄壮,低声嘶吼,转头就朝林羡玉扑过来。
林羡玉吓得瞬间惊醒。
一睁眼,看到了背对着他的赫连洲。
赫连洲穿了一件单衣,挽起袖子,正拿着锄头翻地,他肩背宽阔,健硕又结实,弯腰俯身时肩膀上的虬结肌肉就快要贲发出来。
他将林羡玉播下去的种子翻出来,拿起簸萁,不知往地里撒了些什么,再将翻出来的种子放进去,用土填平,最后拿起一旁的水壶,朝着地里细细密密地浇水。
林羡玉余光一扫,才注意到赫连洲还在菜园的迎风面插了一排半人高的木板。
他在……帮我种菜?
我在他的后院种祁国的蔬菜,他竟然没有发火?
林羡玉动了动,躺椅发出吱呀一声响。赫连洲听见了,动作微微停顿,待浇完了水,他转身就要走,被林羡玉喊住。
“赫连洲。”
林羡玉的嘴角不自觉往下撇。
赫连洲停在原地,林羡玉掀开毯子坐起来,两个人都没有望向对方,也没有开口。
沉默在院子里盘旋。
林羡玉想说些什么,可他觉得这次是赫连洲更过分些,他等着赫连洲先开口,但他等了很久,只等到一句:“听桑荣说,种黄瓜要搭架子,架子要交叉着搭。”
赫连洲说完便准备离开,林羡玉掀开毯子追了上去。
气候转热,林羡玉穿得单薄许多,一身豆青色的罗衫,衬得皮肤雪白,像一颗小小的新鲜出炉的青稞团子,内里是软糯的豆馅。
他的罗衫和赫连洲满是污泥的单衣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怕林羡玉沾到灰,往后退了一步,这动作却被林羡玉误解。林羡玉嗡声说:“谁让你来的?这里是我的地盘。”
他一低头,额前的碎发就落了下来,赫连洲微微抬手,想把他把碎发拂到耳后,可手上也脏,便悬在半空,然后缓缓收回。
“我只是不想看你糟蹋了种子。”
林羡玉“哼”了一声,嘟囔道:“你一个北方人怎么知道种菜?说不定被你搞过一番之后,我的小白菜就再也长不出来了!”
赫连洲没有回应。
他的心里有些难以言明的情绪,可是他没有经验,对面又是一个心智未开的林羡玉。
实在是无奈。
他略过林羡玉走上回廊,径直去了前院,留林羡玉一个人在檐下气地直跺脚。
等阿南回来之后,他心不在焉地和阿南分析了赫连洲的播种步骤,林羡玉频频走神,阿南便催他上床睡觉,林羡玉歪倒在床上发呆,阿南出门倒水。不一会儿,他突然急匆匆地跑进来,告诉林羡玉:“殿下,明月不见了!”
林羡玉立即披上外袍走了出去。
兔舍里只剩羌笛一只。
林羡玉和阿南在院子里找了一圈,都不见明月的踪影,林羡玉急得团团转,眼泪都快出来的时候,他的余光突然扫到一行爪印。
是明月的爪印。
林羡玉循着那印子一路往前,先是穿过回廊,然后进入通往前院的巷子,林羡玉正要往前走,却发现,爪印断在半路。
他抬起头,看到了禁室的大门。
门锁竟是开着的,林羡玉心里一咯噔,他小心翼翼地探头进去,果然看到明月在禁室门口的小院子里吃着羊茅草。
“你胆子也太大了!”林羡玉攥紧拳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这么馋?后院没有草给你吃吗?非要来这里吃草,我都不敢来!”
可是明月没搭理他。
没办法了,林羡玉左右看了看,发现没人之后,他决定只身犯险,把明月救出来。
一脚刚踏进院子,他陡然僵住。
禁室的窗子竟然溢出了微弱的烛光。
赫连洲在里面!
他下意识想抱起明月就逃,可下一刻,就听见屋子里传来一声低喘。
极其压抑,极其痛苦。
林羡玉听得眉头猛皱,心不自觉疼了一下。
赫连洲怎么了?他不会真的生病了吧?
要不要进去看一下?
林羡玉陷入天人交战,左右为难,进去就会被赫连洲责罚,到时候半月的禁足估计要延长到半年,可是不进去……
赫连洲病死在里面了可怎么办?他还等着赫连洲帮他回祁国呢!
最后,后者占了上风。
林羡玉放下明月,慢慢走到禁室的小门门口,门上的铜锁也开了,他推门进去。
看到了正拿着弯刃匕首往自己的肩头刺的赫连洲,他浑身都是汗,肩头的单衣渗出血来,可他看起来却不觉得疼,表情反而轻松许多,喘声渐轻。
这一幕把林羡玉吓得失色,僵在原地。
听到脚步声,赫连洲猛地抬头。
林羡玉这一次没有害怕,他冲上去喊:“你这是做什么?你疯了?”
赫连洲赤红着眼,像是不认识一样,盯着林羡玉的脸看了许久,回过神怒道:“出去。”
这声音里含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可林羡玉不怕,用力夺过匕首扔到一边,他说:“我去给你喊郎中。”
赫连洲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扯到身前,林羡玉浑然不觉危险,反而因为被赫连洲的体温灼烫,主动凑过去,用额头探了探赫连洲的额温。
他焦急道:“赫连洲,你发烧了。”
两个人的鼻尖无意间碰到一起,赫连洲闻到扑面而来的香味。
他已经分不清林羡玉身上是茉莉澡豆的味道,还是清甜的槐花味。
只觉得他太香了,太香。
禁室狭小, 唯一的窗也被封得密不透风,目之所及只有一张窄床和一盏铜制烛台,
火光摇曳, 映在林羡玉的眸子里。
他担忧地望向赫连洲。
大概是赫连洲一次又一次的妥协, 让他忘了赫连洲原本是个怎样危险的存在。他丝毫看不出赫连洲眼中燃烧的渴火,还不知凶险、不知死活地主动倾身过去, 额头贴着额头,长而翘的睫毛拂过赫连洲的眼睑, 像翩跹的蝶翅。
赫连洲蓦然想起他那些花里胡哨的衣裳, 又想起那日在苍门关, 他穿着一袭艳色的红氅闯进朔北的大漠, 如果那日没有救他……
会不会有遗憾?
赫连洲的呼吸更重了些。
可林羡玉浑然不觉,感觉到额头滚烫之后, 他惊呼道:“赫连洲,你在发烧!”
说罢就要跑出去喊郎中,可是赫连洲死死攥着他的手腕。林羡玉吃痛, 嗓音瞬间变得委屈:“好疼啊,你放开我。”
他毫不设防地站在赫连洲两腿之间, 因为挣扎,身子不稳,几次踉跄坐到赫连洲的腿上, 自觉狼狈,又无处着力, 只能撑着赫连洲站起来。温热的掌心贴着赫连洲的胸膛,揪住肩头的薄衣, 稍一用力,指尖便沾了血, 吓得他仓惶跌回赫连洲怀中。
“赫连洲,你不要吓我。”
他又要流泪,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簌簌掉下来,看起来比赫连洲这个受伤之人还要可怜,他哽咽着问:“你到底怎么了?”
赫连洲被他问得怔愣。
怎么了?不过是为了保护他的母妃,服了皇后送来的毒药,往后每年暑热来临时都要体会一次这诅咒般的生不如死。身体里像生了无数只虫蚁,啃食他的五脏六腑,又像往他的心口塞了一只火球,灼烧他仅存的意志。
他想发泄,也需要发泄,但他从记事起便被教导无欲则刚。尚未学字,先学会了克制。
最承受不住的时候,他就躲在这间与世隔绝的禁室里,用匕首刺肩,极致的痛感能使他清醒,流血越多,越是畅快轻松。
“没事,陈年旧疾,不用请郎中。”赫连洲勉强冷静下来,他用了些力气,猛然将林羡玉推开,哑声说:“天不早了,回房睡吧。”
林羡玉却缠了上来,满心担忧地问:“你不要逞强,陈年旧疾也不能强忍着,到底是什么病,郎中怎么说?你告诉我好不好?”
他在赫连洲耳边絮絮叨叨,搅得赫连洲心烦意乱,只想赶他走,“你不该盼我好,和亲书上写明了夫死可归,你该盼着我早点死。”
林羡玉愣在原地。
赫连洲也意识到自己把话说重了,别开脸,漠声说:“出去。”
良久之后,他听到林羡玉的哭声:“你怎么这么讨厌啊?为什么总说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