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左手掀开厚厚的斗篷,右手正提着一条比我小腿还长的鲑鱼,鱼的嘴巴用一根铁丝叼着,眼睛瞪的得老大,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显然,它也没想明白,千百年过去,为什么人类连性别都进化了,却还没进化掉对它的食欲,甚至不惜跑到深海去打它。
“哇!”
我没想到会见到这么大条鲑鱼,当场惊呼。
“很大吧?”裴可之递给我,“路过海域的时候打的。”
鲑鱼出乎意料的沉,足足有三十多斤。鱼新鲜得紧,还飘着海水特有的清晰与咸湿。我抱着鱼,当场露出贪得无厌的小人嘴脸,“你干嘛不再打一条?”
裴可之微笑,“因为我打算自己一个人吃这条鱼,没有打你的份。”
我疑惑,“那我吃什么?”
他大言不惭,“你看着我吃。”
我花了两秒思考该怎么把手里的鲑鱼占为己有,并把这个逼赶出去。
“好吧好吧,”见我表情越来越阴暗,裴可之笑着摊手,“现在的新规定,为了保护生态,每个人只能打一条,这是我找到的最大的了。”
这还差不多。
我开心地提溜着这条白捡的鲑鱼,往厨房走去,“那我们怎么吃?”
屋内开了温度恒定系统,裴可之正解开斗篷和风衣,随手将他们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你不是要吃柿叶饭团吗?一面儿的鱼拿来做饭团,一面儿的鱼拿来做刺身正好。”他说。不出意外,他里面穿的是依旧是黑色,黑色的高领针织衫,
这么多年以来,我就只在裴可之身上见过黑白灰,黑色尤其多。
这些衣服的质感和品质是有的,但每每见他浑身上下都包裹在黑色里,我总隐约感到沉重的阴翳,那是死亡的气味,他将它批在了肩上。这种感觉唯有他在医院坐诊,穿着白大褂,坐在洒满阳光的窗台前,才能消弱几分。
屋内的布局、家具,自我三十九岁和裴可之一起购入这间房子时就再也没动过。现在我住进来也不过是在院子里添了个鱼缸。裴可之打了声招呼,就轻车熟路地奔向盥洗室冲澡。我则是依照他的指示,将鲑鱼送进冷柜里冻住。
冲完热水澡出来,裴可之擦着头发,往客房瞥了两眼,“有客人住过?”
我正把上次陈丹又给来的高档饼干摆在盘子里,“我那个侄儿,姚乐菜,住了段时间,”我说,“他考试去了,上个月才走。”
裴可之点点头,又问,“什么考试?”
“军校统考,就是那个要面向大众直播的野外求生。”
“那个考试啊,”他又点头,“以前还请很多精神医生去做评估。”
我抬起眼看他,“你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说,“就和那些被滥用的情绪抑制器一样。”
裴可之跪坐在我的身旁,他对甜食兴趣不大,只端起杯子喝了喝热茶。
谈到这个问题,我叹了口气,我这段时间一直在给监管局写邮件,为的就是这件事儿,“明年年初会有一个加强精神类医疗器械申请审核的提案,解决还需要循序渐进,但至少能改善一下这个问题。”
他闻言,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而问起别的,“精神疗养院那边说你最近有去过?”
我并不隐瞒,“陪小缘一起去的啦。”
”奚子缘?“裴可之向我确认。
我说对。
裴可之放下半湿的毛巾,将灰色的卷发拨到一边的肩膀上,他望着姜冻冬,垂着眼,他张了张嘴,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开口,“我总觉得他的话……更像是那些有高功能反社会型人格的病人。”他说,依旧是那种带着不偏不倚的学术口吻,以此佐证他绝无私心,“要我来形容的话,他是野兽,他的一切社会化行为都是伪装。”
说完,裴可之细细观察姜冻冬的表情,姜冻冬并不惊讶,似乎早就料到,“为什么这么说?”他只是这么反问他。
裴可之笑了笑,“直觉吧,你知道的,我学的最好的是宗教与犯罪心理。他让我很强烈地感觉到一种潜在的连环罪犯的气质。”
姜冻冬显然不喜欢‘潜在的连环罪犯的气质’这种表述,也不喜欢就这么给人贴上标签,他摇了摇头,“他现在可是刑警的骨干队员诶,前段时间还升职了。”
“他是刑警和他有潜在的罪犯气质不冲突。”
“可他至少没有走上那条路,不是吗?”姜冻冬说,他望向他,带上了严肃的表情,每每这个时候的姜冻冬总有不容冒犯的严厉。
裴可之端起杯子,喝了口茶,他知道,他不能再纠着这一点不放了。
看上去嬉皮笑脸,爱打闹玩笑的姜冻冬,在涉及一些底线的话题上总是格外强势。也只有在这种时刻。裴可之才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姜冻冬性格里强硬的一面。
“你很维护他。”裴可之巧妙地转移话题。
姜冻冬没有否认,“他还没有犯过错,并且一直都在努力不是吗?他在变得更好。”
裴可之笑了笑,他不语,只是又含下一口茶,任由温热的苦涩在他的口腔流淌。
聊到这儿,又下起了雨。
今年秋天的雨淅淅沥沥的,停了又下,下了又停,怎么也下不干净。雨水打在梧桐树下的鱼缸里,不多时就浅浅地汇成了一层。
裴可之注意到了这个足以容下一个成年人躺下的水族箱,问姜冻冬怎么不往里面养鱼。
“没找到合心意的。”姜冻冬答道。
“你要哪种?”
“要能会仰泳,又会鼓掌的鱼。”
裴可之说,“听起来不像某种鱼,倒像是某条特定的鱼。”
姜冻冬笑了起来。
这个世界里,在了解姜冻冬这件事上,大概鲜少有人会超过裴可之。更稀奇的是,这种了解还是建立在裴可之不完全知道姜冻冬的人生上。
或许这是他的天赋,姜冻冬想,了解他人的天赋。
雨噼里啪啦地落下,伴随吹进屋里的风,气氛舒缓了下来。裴可之接着轻声说,“有时候我会分不清你究竟是温柔还是冷酷。”
他直视姜冻冬的眼睛,仿若要看清他最真实的想法,“你像一个救世主,总想让周围的人变好——你周围的人也的确都会朝那个‘好’的方向发展。你明知道大多数人在‘变好’的这条路上注定备受磨难,可是,你认为这样的磨难会使人成长,所以反倒会将对方推向那场痛苦里。”
恰恰就是那些想要变好的心愿,会使得人们走向死亡的深渊。
裴可之不相信姜冻冬会不明白这一点。
好比抑郁类的心理疾病,危险的从来不是晚期,而是中期。不管是无法控制的滑落时期,还是逐渐好转的攀爬阶段,都是最困难的。
美好的愿景与期待如同五彩缤纷的蝴蝶,在气流间翩翩起舞。然而,患者却处于风暴眼,痛苦席卷他们,风撕碎了所有的色彩和生命,世界一片灰暗,蝴蝶走向死亡。
裴可之等待姜冻冬的回答。
他原以为姜冻冬会否认,或者证明什么——证明自己没有做那个将人推向痛苦的推手。
可姜冻冬却问裴可之,“你不愿意吗?”
裴可之愣了一下,笑容从他的脸庞上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沉于思考的冷漠和平静。
许久,他想清楚了,他说,“我愿意。”
在姜冻冬持续的注视下,裴可之有些无奈,又有些释然,他笑着摇头,“就像我以前说的,你总是能控制一切,能让所有人都按照你的想法发展。”
这一次,姜冻冬却找到了能够反驳他的话。“你说的控制的这点,我想了很久,我不觉得我周围人的改变是源于我的控制。”
“我觉得,每一个想要变好的人,他们的动力是源于自己,源于他自己想要成为完整的人的期望。我在其中做的,不过是扮演一个榜样。”
“裴可之,不是我控制人们,让人们变好,”姜冻冬认真地对裴可之说,“是人们,包括你,想要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雨越下越大,不多时,水族箱就积了快三分之一的水。裴可之望着和他只有一桌之隔的姜冻冬,忽然感知到,在和他分开的这小段时间里,姜冻冬的灵魂变得更加坚硬、更加强大了。
肃穆的情绪在他的心底发生,但看见姜冻冬嘴边细小的饼干屑,和满脸‘对吧,我说的对吧?’小得意的表情,裴可之又失笑。
“你是对的,冻冬。”裴可之说。
我搬走压在木桶上的石头,裴可之依次将里面的饭团拿出来。
他手上解开捆绑柿叶的棉线,嘴上对我说,“明明操作这么简单,真是搞不懂你为什么会做不出来。”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做不出来,可不论我照着裴可之地步骤做多少次,都总差了股鲜味。偏偏这股鲜又最重要,一旦没了,鲑鱼、饭团、清酒以及柿叶的香气便难以融合,也就没有我心心念念的那种美妙的滋味了。
“你是不是藏私了?”我狐疑地盯着裴可之,觉得这是问题的关键。
裴可之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干嘛?开始怪起我来了?”
“肯定是你藏私了,”我越说越觉得对,“要不然我怎么会做了几十次都没能做出来?”
酿好的饭团正被裴可之依次放进竹盘里,对于我的指控,他淡定自若,“你这副不刁难自己,多怪罪别人的样子还真让人怀念。”
好吧,我的确是有这样的恶习。我过去有一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打游戏总是输,基本就没赢过一回儿。输得我头皮发麻,夜不能寐,气得半夜三更都要醒来破口大骂几句,‘我才不是菜狗!’
这种糟糕的情况下,美好的品质崩塌,我丑恶的嘴脸暴露了出来。每次打游戏输了,我都会把原因归结到裴可之身上,比如怪他非要在我旁边看书,怪他在我刷分的关键时刻喝水,怪他炒菜太香了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实在没什么好怪的,就怪他呼吸了。
总而言之,真是非常蛮横无理。也亏得裴可之脾气好,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我,包容我撒泼。
想起过去的黑历史,我假装耳朵不行,正要背着手溜走,裴可之忽然说,“其实你那段时间游戏总是输的根本原因,是我给你找了三个职业选手绑定为你的对手陪玩,”他说,“我告诉他们,一定要每把都让你输,这样才能训练你的技术。”
我的脚步顿住了,“……”
我回头,难以置信地望着裴可之。他笑吟吟的,和当初听着我耍赖指责他时的样子分毫不差。我指着他的手不停颤抖,万万没想到刺客竟是枕边人!我深呼吸几次,顺气了好一会儿才能说得出话,“原来是你小子。”
裴可之眉眼弯弯地点头。
我大为震撼,直到现在,我才解读出当年裴可之对我微笑的含义,原来那不是‘好吧好吧,你说什么都好。’,而是‘姜冻冬,你完了。’
想到曾经从最强王者掉到青铜,再被我永久弃用的游戏账号,我悲从中来,痛心疾首,“他妈的!裴可之,你也太心肠歹毒了!”
裴可之恬不知耻,“过奖。”
我险些气绝身亡。我想好了,今晚等裴可之这个狗X睡着了,我再去他房间里把他袜子的大拇指都剪个洞!让他痛不欲生!
柿叶都被解开了,裴可之斜放着每个饭团,摆出更好看的盘。他头也不抬地对我说,“我的袜子都是可自我修复的纳米材料。”
我,“……”没有关系,我在你的脸上画王八!
“这种报复手段太幼稚了。”
我,“……”那就趁你睡了给你剃个地中海!
裴可之挽了挽耳边的长发,不甚在意地说,“其实我无所谓,假发的款式很多。”
我,“……”好烦,放弃了。
“孺子可教也。”裴可之满意地点头。
我心如死灰,“好想宰了你,裴可之。”
“那你就想吧。”裴可之微笑。
我恨恨离开,走去厨房端另一半准备好的三文鱼刺身。我暗自记下这次没吵赢的吵嘴,打算今后找个事儿借题发挥,无理取闹,气死裴可之。
但在我吃下饭团的第一口,我当即选择放下仇恨。
混入了清酒的柿叶醋汁饭团微微发酸,米香更浓。鲑鱼的油脂浸入软糯的米饭中,增加了口感的层次感和丰富性。配合烘烤后微微苦涩的乌龙茶,饭团的咸鲜风味恰到好处,不至于腻人。
这就是我这几年来心心念念的滋味!
我高兴地一块接着一块,完全停不下来。直到吃了半盘,才意犹未尽地放慢速度。当初我就不应该和裴可之结婚,而是和他做的柿叶醋汁饭团结婚。我想。可惜我现在老了,没有结婚的激情了,要不然我还真想去民政局登记。
我和裴可之在院子里支起小桌,面对着面吃饭,背后是梧桐树和已然被雨灌满的水族箱。梧桐掉光了叶子,散发着沉重的木味儿。裴可之抬头,说梧桐的枝桠太密了,压得太低了,得修剪。
我咬着筷子,不确定,“我想让它自然生长。”
“我只剪会影响它生长的部分,”裴可之捻着横斜在他头顶上的细枝说,“分的枝太多了,往下长太多,就没法再向上冒了。”
我被他说服了。不仅是厨艺,裴可之同样擅长园艺。以前我和裴可之的住房后面是一大片草坪和花圃,都是他在打理。
每到秋天,草坪枯黄,裴可之会特点把落叶堆扫到空地上,为来年的新草备足养料。通常这个时候,我最爱做的事就是午后躺在那堆叶子上晒太阳。叶子很蓬松,带着树木特有的清新与馥郁,压在身下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可惜我现在的养老小屋太小了,院子里只有一棵梧桐树。
裴可之询问我最近都做了些什么。
我想了想,掰着手指头数,我先是参加了个工作上的聚会,然后陪莫亚蒂度假去了,接着又是陈丹来找我,和他一起泡温泉。
“你的生活还挺丰富多彩的。”裴可之评价道。
“那确实!”我也没想到我退休后还能有这么多活动。本来我以为我的养老生活应该是待在家里,慢慢悠悠地打发着时间,一年到头可能最多就那么两三个朋友来找我。
“你生活不也挺丰富的?现在到处露营冒险。”我说。
裴可之闻言,笑了笑,没说什么。
嚼着最后一块粘着芥末鲑鱼片,我听见他问我,“如果我找到Ouroboros,找到圣人,你会愿意拥有更长的寿命吗?”
他问得很突然,以至于我愣了一下,咔地咬到了自己的舌头。我的舌苔破皮、渗血,血的铁锈味一下炸开,芥末的辣再度放大了伤口的疼,我懵了一下,随即吃痛地捂住嘴,“圣人那里可没有永生的方法。怎么突然说这种蠢话?”我瞪向裴可之,仔细辨别他的神情。
裴可之匆匆起身,给我拿口腔消炎药来。他站在我的面前,让我张开嘴,对着我的伤口喷了喷,“你别急,”他哭笑不得地说,“不是永生,我从不会做那种愚蠢的梦。”
他说,“我是指让你拿回本就属于你的东西。”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也没明白他怎么突然谈到我的寿命问题。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含着药,大着舌头,匪夷所思地问他。
“我从来不相信你真的甘于偏居一隅。”裴可之说。
“我退休了,裴可之。”我说。
裴可之伸出手捏住我的嘴,让我安静下来,“我知道,你听我说完,冻冬。”
他平静地说,“我知道,你其实还有很多可能性想去尝试,还有很多主张和策略想去实践,但你老了,你没有太多时间了,你清楚地明白年轻人正在走向成熟,明白这个时代正在蜕变。为了走得更远,你告诉自己,你的首要任务不再是践行自我,而是把船舵交给后人。”
“但如果再多给你一点时间,如果你的平均寿命仍是一百六十,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吧。你也会这么想,尤其是独处时,会经常这么想,对吗?”他看向我,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不带任何笑意时,就如同一面镜子,冷酷地反射着所有人最真实的一面。
消炎药的苦涩冲走了鲑鱼的醇香和鲜美,霸占着我的整个口腔空间。舌头还痛着,这次咬到了舌根,没个两天肯定是好不了了,我垂下眼,无奈地向凝视着我的裴可之承认,“是这样没错。”
裴可之总好像能理解有关我的全部。甚至是很私人、有关性别与身份认同的隐私情绪与认知,他好像都能理解——能跨越不同的出生、性别、立场、人生去完完全全地理解我。
至今为止,我仍不确定,这是事实本就如此,还是他给我营造的错觉。
“既然这样,回到我的问题,你会愿意拥有更长的寿命吗?或者说,你会愿意重新拥有你本就该有的寿命吗?”他笑起来,再次问我,仿佛胜券在握。
我望着他,感到啼笑皆非。这么多年过去,裴可之还是没有放弃让我参与到寻找Ouroboros的旅途中。或许是孤独,或许是想要认同,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裴可之总会游说我和他一起去寻找Ouroboros。
可我从来都不需要Ouroboros,也不需要圣人的指引。
“裴可之,这个世界上可从不存在什么‘本就该’。”我笑着摇头,“我不会愿意。作为人,作为我,顺从我的生命,自然地死去,是我的选择。”
他垂下眼,笑容消隐,有些失望。
“那么你呢?”我反问他,“这么多年以来,你从未放弃寻找Ouroboros,找到了它,你想询问什么问题呢?还是和你的亲人有关吗?”
“还是和他们有关。”裴可之再次抬起眼,他再次微笑,“但我也想和圣人确认一些别的事。”
我追问,“什么?”
“圆满的人是神吗?”他说。
第71章 成为神(四)
“神”这个概念,可以追溯到人类诞生之初。就最初的本意而言,“神”指的是虫族。
记得我童年时,人族和虫族算得上友好。在人的起源与神的关系这个课题上,通识课讲的是人族和虫族互帮互助。为了感念虫族,人族便给予虫族‘神’这个美誉。
后来战争开始了,人族和虫族有了血海深仇。同样的课题,通识课上的教学内容变成了人类如何摆脱虫族的控制,推翻虫族血腥、残暴的统治走向独立。“神”是虫族为了驯化人类的思想,对自己的称呼。
但不论怎样,人类都无法否认虫族曾是人的造物主。
用更客观的角度,拼凑出人类的起源史:
虫族降临地球。为了更好地开采资源,它们决定创造一种更适应地球环境的智能生物,以供驱使,像如今的人类驱使机器一样。经过无数次实验,最终只有地球哺乳动物基因与爬虫基因成功结合。
就这样,第一代人类诞生了。
这代人类里,能够受孕的被称为莉莉丝,无法受孕的则是亚当。为了实验莉莉丝和亚当的自主繁衍成本是否比复制克隆的成本低,虫族督促他们尽快完成生育。可莉莉丝拒绝屈从亚当,也拒绝为虫族繁衍。她冲破了它的统治,一跃而下,消失在大海中。
对于莉莉丝的抗拒,虫族认为是她携有‘叛逆基因’,这是极其危险的讯号,几乎所有文明之初都源于叛逆。它们果断舍弃了莉莉丝,决心改良品种。
以脆弱但温顺的亚当为样本,通过追溯亚当的基因,再分裂他的生命源头,虫族最终创造出既具备莉莉丝的生理,又承载着亚当的欲望的夏娃。
可惜,似乎只要沾染上莉莉丝基因,灵魂里必定有着叛逆的因子。
夏娃同样不甘。她想要完全摆脱虫族的控制,摆脱父亲的统治。她偷偷潜入虫族的实验基地,她的学习能力极强,几番勘查,就让她明白了很多东西。
为了避免人类形成文明,虫族在创造之初,给人类植入了基因枷锁,用以阻碍人类形成集体意识,共享种族智慧。能够突破这道基因枷锁的,唯有‘禁果’药剂。
夏娃费尽心思,偷走了禁果,给自己还有懵懂的亚当注射。
自此,人类不再是虫族的科技产物,而以全新种族的身份诞生在宇宙。象征人类文明的大门被推开。夏娃和亚当通过那扇沉重的门,离开悬浮于空中的虫族伊甸园,走向地球广袤的大地,开启了人类文明。
这便是所有故事的开端。
虫族将人类的独立视为原罪和背叛,认为这一切都源于夏娃体内仍继承着莉莉丝基因,是这个基因引诱人类反抗。于是,它们抓住能够编写的最后一段人类基因的代码,留下诅咒:凡身有莉莉丝基因的人类必将被他人奴役,必将被他人视为敌人,注定一生唯有压抑与顺从。
在人们还不明白“神如虫豸”的过去,“神”的崇拜和信仰极为泛滥。
这种崇拜和信仰一直延续到人类能够目睹曾经的“不可言说”。从星球文明到星系文明,从夏娃与亚当到omega、beta与alpha,从神隐时代到人神共治时代,再到正值黄金期的纯人时代,人类不断进化,文明的维度越来越高——当第一只虫被人砍下头颅,神的面纱终被揭下。
褪去至圣浩荡的光辉与悠扬华丽的歌颂,洁白的长袍缓缓滑落,露出的是丑陋的、坚硬的、滑腻的爬虫。
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把虫族当作‘神’,但‘神’这个字仍旧使用至今。它泛指一切比人更高维的生物。
对“神”的态度,不同阶段的人类各不相同,也各有各的复杂微妙,但总体上都分为两类:第一类是相信“神”能够指引人类和人类文明走向新的维度;第二类是警惕和怀疑所有的“神”,认为只有人类自己才能发展文明。
现下纯人时代里,几乎所有人都是第二类,也几乎所有人都对神不以为意,‘所谓神也不过就是比我们更先进的生物。我们迟早会向更高维进化。过去的人看我们,认为我们是神,那我们看未来的人,也觉得他们是神。神不过是相对的,没什么好崇拜的。我们每个人都能成为神。’
裴可之的家族是极少有、罕见的第一类。但在他们的定义里,“神”不是对比产生的高维物种,“神”是客观的、永恒的、绝对的、凌驾十维宇宙之上,无法通过物种进化的。为了成为这样的“神”,他们需要Ouroboros,需要圣人的引路。
“你相信有这样的神存在吗?”我问裴可之。
厨房的老式洗碗机罢工了,我正修。裴可之帮我把工具箱端过来,他盘腿,坐到我身边,“我不知道,”他说,“但是我想见到圣人。”
我噢了一声,“那就是相信了。”
他耸耸肩。
“你想成为神吗?”我拧着螺丝,又问。
经保姆机器人打过蜡的地板光滑锃亮,清晰地倒映出我和他的身形。我低头,木质的红木地板上,他依旧是微笑的样子,眉眼弯弯的,没什么别的情绪。窗外的树覆着我和他的影子,随风摇曳。几缕没扎进马尾辫的碎发被吹起,有些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