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个怨种前夫by妤芋

作者:妤芋  录入:07-31

“我以前想,”裴可之笑着说,“但现在不想了。”
我打开了洗碗机的控制板,调试着程序,“那你想见到圣人,就是为了解惑?”
“对。”
洗碗机重新启动,发出叮叮咚咚的音乐声,调子简单欢快,还挺好看的。我跟着哼了几声,裴可之凑过来说,这是几千年前的圣诞歌,为了庆祝第一个人神混血儿的诞生。
“为什么要庆祝它的诞生?”我惊讶地问。
“人们认为它是神使,能够沟通人和神。”裴可之答道。
神相关的问题上,裴可之的确是当之无愧的专家。假如他当心理医生,他或许应该成为历史学者,神学宗教方面的历史学者。
不过,虽然我的知识储备远比不过他,但我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
“我可以回答你的一个问题,”我对他说,“关于刚刚吃饭时你说的,圆满的人会不会成为神。”
裴可之望向我,平静地点了点头。他不意外,他问出这个问题大概就是为了让我告诉他答案。
“圆满的人不会成为神。正因他选择成为人,所以他是圆满的人。”我说。
裴可之沉吟不语,他思索了片刻,“你向来不喜欢‘神’这个说法,也不喜欢‘成为神’。我说你像神一样好,你总会不赞同地摇头。”
“没错,”我承认,“你口中的‘神’——如果它真的存在——我抱有敬畏。但我觉得,如果赞美一个人就是让他脱离人的范畴……那或许不是赞美,而是对人性的抹杀。”
好的是人,坏的也是人;分岔口是人,汇聚路也是人。如同是“人”这个字一样,人是融合的产物。扩大他的某一面,称赞他是神明,或者贬低他的某一面,斥责他是虫豸,其实都是在同样的事。
“有时候觉得你很迟钝,有时候又觉得你很敏锐,”裴可之说,“冻冬,你真的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我不想和他再讨论我是怎样的人。
“你们家族记录里的‘神’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我看向裴可之,我更好奇这个。
原以为裴可之不会愿意说,这毕竟涉及他们家族的隐私文献,他一向对这些再三缄默。当初我能了解到他的出身,都是机缘巧合。
“发光的水母,透明、轻盈。”他这次直接了当地告诉我,说完,自己笑了起来,“明明那么抽象的概念,却有这么具体的形象,很奇怪对吧?”
我正想点头,说确实很奇怪,但突然,我顿住了,我想起来了——
我看到过发光的水母,在四十多年前,在我的二十七岁,在时间的维度里。
那是我没和任何人讲述过的感受,也是我迄今没有明白究竟是什么的时刻,但我清晰地记得所有光景。
在我被柏砚枪击的瞬间,我的身体抵达临界点,精神力猛然动摇,濒临摧毁。我沉入了时间的洪流,丧失了所有记忆与作为人的自我,我本该在那个极短暂的刹那死去。我不会变成无人问津的活死人,也不会遇见那条时间涤虫。属于我的最好结果,不过是成为唯有躯壳的植物人。
然而,在漆黑的,将一切都化为无意义的时间潮里,发光的水母出现了。
它们自由地游在时间的海里,围绕我,温柔地顶起我的腹部。越来越多的水母向我聚集,闪烁的光唤醒了我的本该陷入永眠的意志。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是它们托举我,带我浮出时间的水面,走向生命的陆地。
时至今日,那些发光的水母究竟是什么?我依旧不明白。
是裴可之口中的‘神’吗?我不懂。它们又为什么要帮助我?我也不懂。
“发光的水母——那真的是神吗?”我充满疑惑。
“谁知道呢?”裴可之把我的疑惑当成了吐槽,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没有人亲眼见过。”

裴可之到来的最大影响,就是直线提高了我的生活质量.
这段时间,我不仅吃得喝得嘎嘎好,还被迫参与他的日常运动锻炼。
每天上午六点,裴可之就把我提溜起来了。我迷迷瞪瞪地跟着他先瑜伽冥想,再慢跑,最后来套小无氧。这组连环拳打下来,我是一点儿瞌睡都没了。精神换发一整天。
不仅如此,裴可之还试图纠正我的馋嘴。我美美坚持了快大半年的夜宵被裴可之无情取消,烧烤炸物是想都别想了,高油高糖的蛋糕也不可能,统统变成换成了水果蔬菜。
“姜冻冬,就算是退休了,也别这么松懈,基本的品质得有吧。”
他笑着把蔬菜塞我嘴里。
我痛苦地把这些大肠润滑原料吞下去。为了不便秘,我牺牲颇多。
客观来讲,这些天我的健康程度远超我和莫亚蒂待一块儿——莫亚蒂比我还摆烂,还得我时刻盯着他别把自己作死了。小菜倒是健康,但他太尊重我了,我通宵看连续剧嗑瓜子,睡到中午十二点,他顶多也就是提醒我该吃饭了。
‘叔叔,饿着睡不舒服,吃饱了再接着睡吧。’这便是小菜会对我说出的最严厉的话了。
裴可之严于律己,过着一种规律、高效,充满秩序的生活。哪怕是去未知星球冒险,他也秉持着这种行为模式。
和裴可之在一起的五年,我说是家庭主妇,其实更像是个废物米虫。每天除了吃,就是睡觉、打游戏、做爱。我的活动地点仅限于床、沙发、饭桌和卫生间,这种情况直到和他婚后的第三年才有所好转。第三年,我想开了,我不再整天蓬头垢面,穿着拖鞋到处跑,我开始做家务,跟着裴可之学几道菜。
盘子里的蔬菜总算吃了个干净,我放下叉子,看向身旁的裴可之。我现在很确定,和裴可之缔结婚姻的五年里,他绝对早看我不顺眼了。
奇怪的是,五年以来,他包容着我所有懒惰、颓废、消极的生活方式。他从未干涉过我,下班回家见到我缩在沙发里睡着了,还会帮我盖上毯子,更没像现在这样督促我运动,监督我远离垃圾但快乐的食物。
“我知道你那个时候在想办法活下去,”裴可之解释,他回忆,“而且那应该是人生中身体最软的时间了吧?因为缺乏锻炼,肌肉都不再坚硬,还出现了小肚子。”
他笑眯眯地说,“我以前很讨厌这种鼓起来的腹部,认为是失败的象征。但是当它出现在你的身上时,我觉得还挺可爱的……”
“啊啊啊嗷——你在狗叫什么啊!呜啦呜啦呜啦——”我假装自己是辆救护车,乱叫一通,大声盖住裴可之的声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年轻时的小肚子很可爱什么的,这种东西也太羞耻了!这逼人是怎么做到如此神态自若地说出口的?我端详着裴可之那张人模狗样的脸,百思不得其解。
“很可爱呢,”见到我羞窘,裴可之脸上的笑容加深,“软乎乎的,还会……”
“STOP!”我紧急叫停,“老人家听不得这些!禁止向萎人开黄腔!”
我搬出了萎人的身份,裴可之这才作罢。
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很好,是平的,没有小肚腩了。长吁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羞耻的心情,重新望向裴可之,他也正饶有兴趣地望着我,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
我嫌弃道,“噫,你好变态,裴可之。”
“还好,”裴可之微笑,“还是没有你每次都要在床上给我上才艺表演变态。”
我不满,“那能叫变态吗?很厉害的好不好?你能连续六十个后空翻?”
我突然想起,年轻时裴可之虽然不能连续六十个后空翻,但他能在我翻完接着捅我——我顿时肃然起敬,双手抱拳,“失敬失敬,差点儿忘了,你是个伟人,是个狠角色。”
裴可之哭笑不得,“你在说什么啊,冻冬。”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我在说什么,年龄上来了,这种奇奇怪怪的内容脑子里想想就好,要是说出来也太臊得慌了。我扯开话题,“你以前都不管我的,怎么现在开始管我了?”
“想你活得更久点儿。”裴可之说,他的目光向上,落在我的发顶上,“你的头发又白了好多。”
“老了是这样的。”我说。
这间小屋装修得实在太早了,家电也买得太早,历史十一个月,洗碗机彻底罢工了。我和裴可之只能手动洗碗,餐盘不多,厨具很麻烦,锅碗瓢盆都得清一遍。
好在是两个人干活,拢共二十分钟就收拾干净了。干活的主要是裴可之,我只负责把垃圾都倒进桶里,再让家政机器人分类后去丢掉。
出厨房,才发现外面又下起了雨。今天秋天的雨格外多,像是要把夏天没下的雨都下完。我从杂物间拖出装满了旧影碟的纸箱,这些东西都是以前陪裴可之去旧货市场淘来的。裴可之喜欢这些旧玩意儿,影碟、唱片,甚至那种极古老的黑胶唱片,他都爱不释手。以前的书房有一整面墙都用来放这些宝贝。按他的话来说,这些老物都是有时间的魔力的。
当时的家里已经放不下了,想着反正未来都要搬进来,就放到了这边。未来的确是搬进来了,但只有我一个人。这些影碟也成了被遗忘的夫妻共同财产。
“有好多片儿买了没看,”我把箱子拉到我和裴可之中间,“正好看几张。”
裴可之并无异议,坐下和我一起挑。
挑到一张带了“生日”两个字的片子,他问我,“你的生日快到了吧?”
“还早呢,”我答道,“下个月月底去了。”
“那也快了。”他说,他想了想,“我那个时候应该在东南方向的小星球上。”
我抬头瞥向他,“你还要去啊?”我一边翻找着碟片,一边说,“你这几年都没停过,也太辛苦了。”
自裴可之结束了心理医生的职业生涯后,他就一直奔波于不同原始星球上。假如冒险家这个职业还存在,他一定能被评为劳模。
“抓紧时间嘛,再过个几十年跑不动了,”裴可之耸了耸肩,他随口道,“到时候我看到什么有意思的就寄给你。”
我点头说好,有点儿期待你会寄给我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今年裴可之的生日,我待在莫亚蒂母亲的小星球上,没来得及准备礼物。回去时,飞船在一颗小星球中转停靠,我顺便下去逛了逛当地的民俗市场。也就在那儿,给他买了生日礼物——陶土烧的小人。两个小人手拉着手,一个嵌着天蓝色玻璃珠当眼睛,一个给嘴巴那儿挖了个大大的半圆,寓意在大笑。不知道裴可之喜不喜欢,反正我挺喜欢的。
“这个片怎么样?”裴可之递给我一张影碟,我接过,上面的简介写着这是关于一个经验丰富的冒险家,在一次旅途中由于自然灾害濒临死亡的故事。
影片着重在冒险家死亡前的48小时,看他如何满怀希望地挣扎,情绪崩溃又不断尝试,到绝望,最后平静。期间穿插了他对自己人生的回忆,展现这个人物一生的同时也讨论很多问题。
“你还是喜欢这种。”我说。
这么多年了,裴可之的口味就没变过。他喜欢看两种影片,一是故事简单,但内容深刻的文艺片,二是故事魔幻,充满隐喻和宗教色彩的cult片。
前者我尚可以陪他一起看。后者往往会有很多赤裸、血腥,充满直白恶意的镜头,我通常会感到不忍,看到一半就蒙住眼睛。他则是能津津有味,为其中的黑色幽默捧腹大笑。
眼见裴可之的手要落在箱子里的一张cult片上了,我紧急抓住他的爪子,“再找一张吧。找张轻松的,好笑的。看完这个,正好当调剂品。”
“好吧。”
裴可之遗憾收手,他恋恋不舍地瞥了几眼那张影碟。可看到姜冻冬这么反对,他也没坚持,“你找张轻松的吧。”
姜冻冬低着头,挑选着合格的爆米花影片。
裴可之的手撑在地板上,他微微垂下眼,便看见了姜冻冬的发旋,缕缕白发正随着旋顺下。或许明年,姜冻冬的头发就白完了。
裴可之想。
他抬起头,不经意间在玻璃窗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雨水淅淅沥沥的黑夜里,他灰色的头发反射着室内的光线,和白发无异。
在方形的窗框上,院子里的梧桐若隐若现,裴可之看见他和姜冻冬的倒影一左一右,挨得近极了。姜冻冬后脑勺对着窗,他正面对着,中间的纸箱没有映在画面。看上去姜冻冬与他之间毫无距离,仿佛他们正在拥抱、正在温存;仿佛许多暮年夫妻挂在墙上的艺术照。
“明天吃什么啊?”姜冻冬随意地发问。
裴可之回想了一下冰箱的食材,“有蚕豆,炒蚕豆和香肠吃。”
裴可之说完,便看见姜冻冬露出‘想吃,但不想剥蚕豆皮,又觉得还是要做点儿事不能白吃白喝’的纠结表情,裴可之轻笑道,“已经剥好了的。”
姜冻冬满意地晃了晃身子。
或许姜冻冬没有察觉,但裴可之却总有些困惑,困惑他和姜冻冬的对话为什么会这么日常了,日常得过于熟稔,熟稔到来一种残忍的地步,好像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从未分开过。他最困惑的点还在于这种日常不是他有心营造的。它自然而然地就这么发生了。
“这张怎么样?”姜冻冬终于选出一张影碟,拿给裴可之看,“评分不错,分类是轻松爆笑。”
“挺好的。”裴可之瞥了一眼,连名字都没看清。他并不关心这是什么片子。他的目光落在姜冻冬的脸庞,“就它了吧。”
得到裴可之地肯定,姜冻冬很高兴。“我真有眼光。”姜冻冬沾沾自喜地说。
裴可之凝视着姜冻冬,他本来是带着探究的意图。可当他看见姜冻冬的笑容,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现在,裴可之很确定,曾经他和姜冻冬在白象群山的约定已经实现了。
‘姜冻冬,我们一起开始新的生活吧。’在说出这句话后,雪山之巅爆发的欢呼声吞噬了他的下半句,‘我们一起走到白头吧。’
裴可之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否传达到姜冻冬的耳边。无论如何,都没关系。
尽管并没有在一起,但他们都有了新的生活。尽管并没有在一起,但他们都白了头。尽管并没有在一起,但现在这样也未尝不好。
鬼使神差的,裴可之的手轻轻地落到了姜冻冬的头顶。干燥、细密的丝发在他的掌心骚动。
姜冻冬疑惑地看他,“咋了?”
裴可之泰然自若地放下手,“测测你的头围。”
“是颗好头,”迎着姜冻冬期待的目光,裴可之接着说,“一锅炖不下。”
姜冻冬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你。”

从裴可之记事开始,他的长辈就对他如此耳提面命。
他们每个人说这句话时都无比笃定,神情严肃,眼神坚定,眉宇间带着虔诚,就好像亲眼见过身边的人成为神。
不过,虽然没有见证过他人成神,但裴家但每个人都平等地拥有见到神但机会。
‘只有裴家能感应神的号召。每天傍晚,人神都会降临到我们身边,带领我们进入完美的新世界。’
裴可之的叔叔自豪地宣称。
晚餐后的冥想时间里,裴家的族人都会进入默室。
默室是一个通透纯白的环形建筑,坐落于漆黑的海岸悬崖上。周围的植物绿得发暗,白环反射了所有的光线,洁净得仿佛某种宗教符号。进入其中,需得按照长幼秩序,围绕中心的圆形长廊席地而坐,等日落时分万道霞光降临,就能见到神。
四岁时,裴可之的母亲就带他进入了默室。年幼的裴可之谨遵母亲的嘱咐,用最标准的姿势打坐,以最认真的态度心念祷告。
可是,神似乎不想见裴可之。
每一次,除了似笑似哭、或脱衣狂奔、或匍匐蠕动,形若癫狂的族人,裴可之什么也没看到。陶瓷制的墙倒映着每个人百出的丑态,身旁的母亲不停地在地上夹着腿扭动,发出呻吟。群魔乱舞的默室中,裴可之始终安静地坐在原地,他好奇地看着正发生的一切。
每次冥想结束,族人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欲望被填平的餍足,他们总是意犹未尽,会聚到一起交流今天见到的神及其给予的指示。
发光的人影、没有形状的雾气、负着人卵的巨型蟾蜍、五光十色的人身蛇尾的巨兽,他们七嘴八舌地讲诉自己身边的神的样子,神态狂热又忠诚。裴家的族人绝不会在与神相关的问题上撒谎。
可惜的是,这种讨论,裴可之从未参与过。
他什么都没有看到。他是唯一在默室没有感应到神的裴家族人。
裴可之失落又伤心,他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致使他被神遗弃。他难过地将这件事告诉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得知,却陷入了狂喜。
那是裴可之第一次见到那张苍白、疲惫的脸庞出现显而易见的巨大喜悦。
母亲神经质地向外突起的眼鼓鼓囊囊,像是被点燃了生命之火,她盯着裴可之的眼神明亮到灼人,多年的阴霾终被驱散,‘你是我和神的孩子,我和神的孩子,’她抓着裴可之的肩膀,激动到颤抖地说,‘所以它才不愿与你见面。’
尚且幼小的裴可之颇为无措。他不明白他只是来向母亲寻求安慰,怎么突然间就换了个爹,还换成了神。
可母亲振振有词,‘因为你是我和神的孩子,你是半神,可之,你是半神,最接近神的存在。它不愿见你,是为了让你成为神,真正地见到它。这是神给你的考验。’
‘那父亲呢?’裴可之不解,如果他是神的孩子,他喊了六年的父亲又和他是怎样的关系呢?即便裴可之和他的父亲向来不熟络,一年说的话都屈指可数,但身份乍来的转换还是令裴可之不知所措。
‘我不是裴从优的孩子吗?’
他毫无感情地念出父亲的名讳,茫然地问自己的母亲,
像是听到了什么安全词,母亲猛地安静了下去。狂热的情绪褪去,她白瓷死的脸庞上露出呆滞的镇定。
‘噢,父亲,你的父亲是我的丈夫,这一点儿也没错,’她自言自语似地念叨,她也在苦恼,思考该如何自洽逻辑。
终于,反反复复念叨了不下十遍,母亲毛塞顿开,‘你当然也是他的孩子!’
她说,‘作为神的后裔,你太招人嫉妒了,你的处境太危险了,所以——所以,为了保护米,神让你以裴从优的儿子的身份诞生。’
母亲给出了合理的解释,她再次高兴起来,焕然一新的生命力自她单薄瘦弱的身体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她俯下身,捧起裴可之的脸颊,无比温柔地亲吻。
她压低了声音,悄悄告诉裴可之,‘不要怕,可之,它不会伤害你。它愧对我,我是它的爱人,却被它留在这儿,还成为了他人之妻。它愧对我。’
‘妈妈,为什么不能接走你?’裴可之看着近在咫尺的母亲,不解道。
他看见母亲的眼睫轻颤,她站起来,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能被神接走的人,一定要诞生在处子的身体。’
母亲说,带着难以释怀的遗憾。
这是第一次,裴可之发现原来神也不是无所不能。依照母亲的逻辑,它甚至还需要借助人类的身份。
再长大些,裴可之对于他所处的家族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他的母亲在家族中扮演着核心又边缘化的角色。
核心是源于她的丈夫是裴家的族长,但她的爱人是神。她是神在人间的情人。边缘则是族人对母亲声称自己与神相爱不以为然,将母亲贴上‘疯癫’的标签;又因母亲偶尔会搬出‘神’,传达神的谕旨,不敢不听。
大多数时候,他们用对待疯女人的方式对待母亲,没有人关心她的尖叫,还把她的歇斯底里比作欲求不满的喷火恐龙,哈哈大笑。
只有在母亲换上一种平静温柔的表情,轻快地告诉族人,她从神那儿得到了有关圣人的新消息时,他们才会正视她,甚至过度正视,将她捧上神坛,奉为圣女。
或许是童年时坚信自己是神的孩子,裴可之对神没有敬畏。在没有人胆敢对神有半句不敬的裴家,他对神并无虔诚与尊重,只拿神当作素未谋面的父亲。
裴可之被放在了非人非神的第三视角,以观察者的身份目睹人类,目睹族人们群魔乱舞,他们奇形怪状的影子交汇在他的脚下,他遥远地注视着这一切,如同在群山之巅俯瞰生命。
大概也就是那时起,人在裴可之的定义里便是玩具。一个他想要去解剖,去观察的玩具。
裴可之怀疑过母亲是否撒谎,借着神的由头胡言乱语。
母亲对此没有直接回答。她露出神秘的笑容,‘每一次的祈祷,我都与神做爱。’
裴可之本想探究。但他的生日宴会开席了,叔叔高声呼唤裴可之的名字,要他坐到最高的椅子上。裴可之只能与被分配到角落位置的母亲分开,等结束了,再和母亲交流。
然而,最后的晚餐开宴,这句话成为了母亲对裴可之最后说的话。
裴可之对母亲最后的记忆,是她浑身赤裸地躺在灰色的大理石上,她的尸体横陈,披着薄纱似的月光。治安员为她盖上布,她的脸缓缓消失在洁白的色彩里,死不瞑目的双眼笔直地看向头顶的天空。
一个beta捂住裴可之的眼睛,不忍让一个八岁的孩子亲眼见到母亲的死亡。有人为裴可之披上毛毯,有人把手中的热可可递给裴可之。他们轻声细语地安慰这个在一天内失去所有亲人的孩子,以为这只是食物中毒引发的灭门惨剧。
没人知道的是,裴可之并不在意。
一批玩具坏掉了,换了就好。
这种他者的视角影响了裴可之的潜意识世界。
哪怕很多年以后,裴可之接触到了更多和神以外的知识,明白过去族人们乐此不疲的饭后甜点上那些猩红色的颗粒是能够麻痹人的神经,使之产生幻觉的药物;明白默室外深色的植物是这种药物的催化剂;明白他无法见到神,不是由于他是神的孩子,而是他天生对此药物免疫。他依旧保持着站在云端,第三视角观察者的身份。
这样的身份没什么不好的。
它赋予裴可之能够更全面、更透彻地去剖析人,赋予裴可之将灵魂解构的能力。他将每一个向他咨询的病人细细拆分,如将经络从叶片中完美剥离的标本家,放在阳光下细细观赏。
走上心理师这条路,不仅源于这样独特的能力,也源于裴可之的母亲。
他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的母亲。那个同时被打上“疯癫”与“神圣”标签的omega。
直至她去世后的很多年,裴可之拿到学位证书,再次回到阔别许久的裴家族地,他才拼凑出她的故事。

D2013年的夏天,裴可之回到了家族星球。
人类消失后的第十七年,裴家的家族星球草木疯长,野林丛生,绿色吞噬几乎吞噬了整颗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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