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大声对裴可之说别安慰我了!但他的双手捧住我的脸,迫使我面对着他。在我张嘴前,他捏住我的嘴巴,捏成鸭子嘴。
裴可之笑着,温柔地和我说,“冻冬,不是所有人都对爱没有防备。有的人天生本能就会爱,有的人却要后天习得如何爱。你是前者,我是后者,所以我才会这样后知后觉,所以我才在你对我的爱里,最终感知到了我对你的爱。”
“原谅我吧,冻冬。我太愚钝了。”他说。
裴可之侧过头,注视着我。他的脸庞浸在光里,衰老的痕迹若隐若现,他对我露出一个笑,眉眼弯弯的,细长的眼睫上跳跃着光。
我看着眼前的裴可之,觉得无比熟悉。时光的长河里,我想起我和他的第一次正式会诊,我们坐在草坪上,他也像此刻一样盘着腿,坐在我身旁,偏头对我微笑。连阳光的闪烁、暑气的燥热都如此相似。
我还是觉得很委屈。我说不上到底是为什么委屈,但一想到,裴可之这个逼直到现在才明白这么浅显、这么易懂、这么一目了然的事实,我就很想哭,还想一边哭一边再捶他一顿。
“虽然你是个傻比,但我也有责任,”我给他挽尊,“要是我早点和你说——”
裴可之再次捏住了我的嘴巴,给我物理消音,“你也会钻这种牛角尖啊。”他感叹道。
他拍了拍我的头,看向我的目光平静而深远,“如果是相爱的话,怎么样都不晚吧?就算是生命的最后一天,也不晚。”
兜兜转转快一年,我和裴可之又回到了我的养老小屋。
我们还顺道去了趟我俩结婚五年住的房子。那个房子当时是裴可之的单位送的,在高档精英社区里,附赠几千坪的大花园,饭后散步特别方便。我原以为他早把这座房产卖了,没想到他一直闲置。
我俩来这儿,是裴可之说他落下了东西,得取一下。
他进了屋,我晃悠等他。得益于管家机器人,这儿被打理得井井有条,草坪松软整齐,花圃也繁花似锦,唯一突兀的,只有立在草坪中央的梨树。
从我离开这儿,已经过去三十二年了。曾经比我堪堪高个脑袋的梨树苗,长得有四五米高。树干还不算粗,但因多年缺乏修剪,树枝生得杂乱,又多又密,毛毛躁躁的。树冠盛得大极了,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弯了整棵树的主干。总感觉哪天风刮大些,就能折断它。
我站在这棵艰难喘息的梨树前,低垂的枝桠间,我看见了一颗颗通黄发红的梨,像结在树上的小灯笼。
我忽然想起,三十二年前遇见维特的那一天,也就是我和裴可之婚姻结束的那一天,我出门就是为了买适合这课梨树的肥料。买好了,我拐了个弯,顺道买了些菜,撞上了发疯的维特。
之后,我和裴可之全面且完善地进行了交流与沟通,也全面且完善地走向离婚与结束,一切都很完美,但我们唯独遗忘了它,甚至忘记将这棵我俩精挑细选很久的梨树苗,设置为机器人的打理对象。它荒废在此,野蛮生长,年复一年地结出果实、腐烂、开花。
发呆时,裴可之走到了我的身旁,他同样打量着这棵梨树,用怀念的语气对我说,“我都忘了还有这棵树了。”
“我也忘了。”我说。
我和他摘下两颗梨子,酱黄色,个不大,果皮糙,握在手里刚好,拿近了能闻见清香。我擦了擦,咬下去,汁液顺着下巴溢了出来。梨树是裴可之选的种,说是结出的果特好,特针对虚火,专治秋天咳嗽。三十二年过去,我早就不咳嗽了,也终于吃到果子。
“好酸!”我被酸得龇牙咧嘴,嘴巴里全是被酸出来的唾液。
裴可之也被酸得一哆嗦。
我俩相视一瞬,默不作声地把梨安装回树上,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离开前,裴可之修了不少枝桠,又给主树干做了支撑。熟透的梨子咕噜咕噜地全落到了地上,我拿着铲子捣碎,埋进土里当肥料。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了。
院子里的芦荟和兰草疯长,都高出廊道,快淹进屋了。梧桐的果也掉完了,皱巴巴的小果掉满了院,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我坐在地板上,不自觉地懈了口气。果然,还是当废物老宅男更适合我。
裴可之做着饭,我翻阅着桌上的信件和拜访帖。我拜托隔壁的奚子缘帮忙代收,他很细心地整理了信件,分门别类地放好。我也好久没见到他了,只是偶尔发短讯聊几句。
和裴可之边聊天边吃晚饭,这时我才想起来——“你回去找到了落下的东西吗?拿了啥?”
裴可之噢了声,他神色自若地从兜里掏出一个红色的盒子,“这个。”他说着递给我,“虽然没有复婚,但是我依然想给你。”
我没有接,只是盯着他,
他笑着,托着这个红色的方形小盒子,“作为我留给你的遗物,”他补充道,“或者礼物也行。”
“好吧。”我拿了过来,打开丝绒盒子,里面的卡槽里正装着一枚素金的戒指。
作为两颗中子星发生碰撞合并产生的元素,这枚戒指被保存得很好,历经多年,依旧在黑夜中金光闪闪。裴可之当初手作它时,也足够细致,我现在戴到无名指上大小正好。
“这还是我的第一个戒指,”我摊开手,翻着面儿欣赏,“我好久没戴过首饰了。”
裴可之用手撑着脸,笑眯眯地望着我打量手上的戒指。
进入到十月,裴可之体内的稳定剂含量不足了。他开始需要医院定期注射,也需要尽快选择安乐死方案了。
三年的时间听上去不短,实际上,对他这种遭受严重辐射与时空创伤的人而言,最稳定安全、可以无忧无虑生活的只有第一年,往后的第二年、第三年都是不确定的波动状态。
现在医院里主推两种方式:一是注射安乐死,在家人的陪伴下慢慢死去;二是休眠仓安乐死,一个人躺进冷仓里在睡眠中死去。
这两种性价比最高,但也有更特别的,譬如永生安乐死:通过手术,将人的精神核心剥离。肉体死亡,而精神核心存活,直至衰竭。通常精神核心独立存活不会超过五年,可被困在精神核心的‘自我’精神体会认为是永生。
好在裴可之对稳定剂适应得不错,医生没有要求立即做出安乐死方案的决定。他只是塞了些资料,让我们看看。
就这样,我和裴可之拿着厚厚一沓安乐死项目介绍回了家。
这段时间,我失去了做别的任何事的兴趣。睡醒了,吃完饭,我就总是坐在书桌前,拿着这些资料发呆,看一行字发一小时呆。裴可之喊我一起去外面溜达,我也兴致缺缺,动都不想动。
裴可之问我怎么了,心情这么差?
我回答说,我的心情不差,比较低落而已。
“这还不是心情差?”裴可之笑着掐住我的脸,他来回搓,跟搓面团似的,“乌云密布的。”
我把脸从他手里撇出来,转个身,坐回书桌前。我叹口气,“不想理你。”
但裴可之偏偏要凑上来,“怎么了?是我又惹姜冻冬大人生气了吗?”他微笑地站在我的身后,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亲昵地说,“今天做你最爱吃的饭团,那个鲑鱼柿叶饭团。”
我抬起脸,望向裴可之。他对上我的眼,还歪了歪头。他笑吟吟的,神情从容,态度也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他好像从不担忧自己既定的命运,可我却忧心忡忡个没完。这一路走来,除了那一次哭泣,他都是这个模样。
“裴可之,你害怕死亡吗?”我直接询问他。
裴可之的笑容不变,他走到我身旁,在椅子边上蹲下来。我转动椅子,面对着他,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下移,直到定格在平视彼此的状态。
“原本我是不害怕的,”裴可之说,“但是现在,提起死亡,我会恐惧。”
他看了一眼书桌,指着上面摊开介绍安乐死项目的纸张,告诉我说,“读着这些安乐死的介绍,我也觉得烦。所以这些天,我才没有和你沟通过这件事。”
我以为他这段时间闭口不谈这件事,是想让我独处冷静一下。没想到,原来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好,但我还是不明白他对死亡的态度为什么会发生转变,“为什么你现在会恐惧?”
“怎么说呢……”裴可之摩挲着下巴,他思考了会儿,回答道,“因为真实地体验到了生命吧。”
我听完,倍感莫名,“你怎么体验到的?就因为我对你说我一直爱着你?”我快速复盘我和他过去一年的时间里做的事——他没做任何特别的事,我也没有帮助他什么,“原因呢?”
我怀疑地眯起眼,审视他,“你过去这么多年都没做到的事,你怎么一下就懂了?你是不是在唬我开心?”
姜冻冬大概不知道,他这么问裴可之时,眼神懵懂又警惕的,像凶巴巴却实际从不捶人的小动物。“当然不是。我从不对你说谎。”裴可之信誓旦旦。
姜冻冬闻言,思忖片刻,发现确实没有被裴可之欺骗的记忆后,他缓和了脸色,但他很严谨,还是将信将疑的。“那可不一定!”姜冻冬说,“谁知道你会不会最后给我扯句谎。”
裴可之哭笑不得,“好吧好吧,”他停顿了一下,微微睁开眼,“这一切来得恰到好处。不论是突如其来的死亡、你持之以恒的爱意,还是你向我流动的努力,都缺一不可,都来得恰到好处……这就是原因。”
意料之外的灾厄,反倒带来了新生。每每想到这儿,裴可之久总是感到生命的荒谬与循环。在如今回首,望去曾经走过的所有路、遇到的所有事,似乎都是必然的巧合,环环相扣,真是令人惊讶。
姜冻冬盯着裴可之,沉默了半晌。
裴可之说得很抽象,但姜冻冬莫名其妙地理解了他的意思。“我明白了,”姜冻冬说,他拉着裴可之的手,和他一起站起来,“我们吃饭吧。”
裴可之顺从地跟上姜冻冬的脚步,他笑着点头,“好。”
“我要吃饭团。”姜冻冬说,“吃大个的!”
“好。”裴可之说。说完两人手拉着手往厨房走去。
选择安乐死方案的事,暂且搁置了下来。不论是姜冻冬还是裴可之,都还不想面对这件事,因而选择了临时逃避。
今年秋天,鲑鱼肥美,柿叶厚实,姜冻冬吃柿叶鲑鱼饭团吃了个爽。裴可之仍没告诉姜冻冬制作饭团的秘诀,但只要姜冻冬说想吃,他就会做。
姜冻冬也跟吃不腻似的,顿顿都吃,半夜饿了,还偷摸进厨房偷啃几个,仿佛要把过去几十年没吃到的,和未来几十年吃不到的份额通通吃到肚子里。
及至立冬,气温骤降,裴可之做出他前年承诺的美味炖锅,才稍稍让姜冻冬忘掉柿叶鲑鱼饭团。这道菜他没藏私,全程让姜冻冬旁观着做。
美味炖锅,其实也不是多新奇,把握好用料就行。姜冻冬靠在厨房门口,看裴可之朝大铁锅里倒鸡汤,精心处理的鸡汤澄黄干净,连油脂都是清亮的。拿鸡汤提鲜,再用番茄为主味食材炖,炖得软烂了加土豆,让汤变稠,再下玉米、金针菇、裹着虾肉的蛋卷,还有切成大块的牛肉。
“呜呜呜,真的好好吃!”姜冻冬被好吃得叽里呱啦乱叫。
桌上的菜冒着白色的热气,裴可之笑眯眯地看他抱碗啃的样子。
姜冻冬的身体正逐步恢复正常,现在的他脸更圆了,肚子也软软的,他正处于人生里最好吃懒做的那个时间段,也就是裴可之最熟悉的三十七岁。
“你做这么好吃,怎么不吃?光瞅我做什么?”姜冻冬从碗里抬起头,他说着给裴可之夹了块牛肉和土豆,见裴可之还没动作,他直接上手抢走碗,“你用勺子剁吧剁吧,把牛肉和土豆碾碎,混着饭,再浇勺番茄汤,老香了!”
哐哐哐一顿操作,姜冻冬把碗还给裴可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舀下一口饭,送进嘴里。“好吃吧?”姜冻冬观察着裴可之在咀嚼时的表情,带点儿得意地问他,“我会吃你做的菜吧?”
裴可之咽下饭,“好吃。”他笑眯眯的,毫不吝啬地肯定,“很会吃。”
“那可不。”姜冻冬高兴了。
吃完了饭,姜冻冬和裴可之进行他们寻常的晚间活动,看电影唠嗑。
玻璃窗上结出一层霜,屋里灯光昏黄,播放着影碟,今天轮到姜冻冬选片了。历经两天文艺邪典片的精神攻击,姜冻冬特意选了张号称最烧脑的谍战片。大概是为了卖座,影碟的封面上印着电影黄色桥段中,主角被迫全裸的画面,这么来看确实很烧。
裴可之嫌弃地扭开头,“好俗。”
姜冻冬也认同这个看法,“是挺俗。但你这几天要不看得太邪,要不看得太仙了。咱们怎么也得讲究荤素搭配,营养均衡吧?俗着缓缓?”
尽管裴可之是个有品的审美人,心里多少抗拒这种商业片,但听姜冻冬这么一说,他居然被说服了。
于是,姜冻冬磕着瓜子,看得聚精会神,裴可之剪着手里的红纸窗花,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偶尔姜冻冬哎呀几声,对影片里的某个角色发出锐评,裴可之也能顺利接上话。
柏砚就是在这个时候登门拜访的。
当姜冻冬循着门铃开门见到柏砚时,他都懵了。
一年多没见,柏砚没有多大的变化,仍是满头雪白的长发和二十七岁的脸庞。看见身体回溯到三四十岁的姜冻冬,柏砚愣了一下,“冬冬……”
姜冻冬的脸上还残留着刚刚划拳划赢了裴可之的喜悦,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他记得最近并没有收到柏砚的拜访信息,“柏砚?”
柏砚注视着姜冻冬,他望着那张年轻的脸庞,绿色的眼安静而明亮,眨也不眨,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能惊动的奇迹,“我顺路过来看一下你。”柏砚解释说,他注意到姜冻冬迟疑的态度,“不方便吗?”
姜冻冬少有地感到为难,他挠了挠后脑勺,“也不是不方便,就是……”他正想说什么,但走来的裴可之拍了拍他的肩膀,裴可之探出头,笑着问柏砚,“柏先生,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吃顿夜宵?”
柏砚这才将视线从姜冻冬身上挪开,他看了眼裴可之,又询问姜冻冬,“可以吗,冬冬?”
没了顾虑,姜冻冬很快做出决定,“没问题啊!”
回到屋里,电影正播放片尾曲,裴可之继续去厨房烤串,姜冻冬和柏砚坐在客厅。
刚坐下,姜冻冬含糊地向柏砚确认,“陈丹和你说了吧?”
当时事发突然,用救生船,走速通通道去极东之地的事儿,明面走的是陈丹的权限,但实际柏砚也帮了忙的。事后陈丹说,已经替他向柏砚解释清楚了。姜冻冬也就没再知会。
“没说太详细。”柏砚回答。
也对,姜冻冬想,按陈丹的性格,肯定不会告诉柏砚他还回溯了身体时间这事。但姜冻冬还是不喜欢柏砚现在看他的眼神,恍若他是件易碎的瓷器,“那你也别这么盯着我,”姜冻冬翻了个白眼,“盯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想给你来几拳。”
柏砚说好。说完,他默默低下头,一个劲儿地盯着水杯瞅。
姜冻冬见他老老实实听话,又有点儿欺负人的愧疚。“咳,我去切点水果。”
姜冻冬起身,逃似的离开了房间。好吧,他就是觉得,用年轻的身体状态面对柏砚,感觉很不适,不自然也不自在。
姜冻冬钻进厨房,抢走裴可之的工作。裴可之无奈换岗,走到客厅,推开纸拉门,两个alpha四目相对。
相比少言寡语的柏砚,更温和的裴可之率先开启了对话,“好久不见,柏先生,”裴可之说着,坐到餐桌柏砚斜对面的位置,“他不喜欢被这样盯着。这也是这段时间,他不想见人的原因之一。”
柏砚淡淡地问,“其它原因是你吗?”
“是的。”裴可之微笑答道。
柏砚定定地望着裴可之,“裴医生,我以为你会是陪他走到最后的人。”
裴可之不意外柏砚清楚自己的情况,以他的权限,不把姜冻冬身边的人调查个底朝天才奇怪,“我过去也是这样以为,”裴可之端起桌上的水,吹了吹水上蒸腾的热气,“很可惜世事无常。”
裴可之放下杯子,他用手托着脸,眺望着廊道上澄澈发白的月光,“柏先生,陪他走得更远一些吧。他很别扭,他不喜欢孤单,但也不喜欢绑定。只要生命里重要的人好好活着,过自己的生活,偶尔惦记他,他就会很开心。”
柏砚半敛着眼,没说话。良久,他才开口,“这种事情,不用你来告诉我。”
过去很多年,裴可之从未体会过嫉妒的滋味。他心态良好,稳定包容,不嫉妒任何人,毕竟他向来才是那个被人发狂嫉妒的。但现在,裴可之发现,他居然开始有点儿嫉妒柏砚了,也开始更能理解为什么每次柏砚和他说话都夹枪带棒的。
这真是非常微妙的感受,裴可之莞尔。
厨房里传来姜冻冬喊端菜的声音,柏砚很自然地走了过去,而裴可之也暂且放下对嫉妒的感受,跟着去帮忙。
柏砚来了,夜宵特意添了只烤鸡。但鸡的两条腿都落进了姜冻冬的肚子里,他啃得不亦乐乎,裴可之看他吃也看得不亦乐乎。深夜时分,姜冻冬拿出了家里的烧酒,吆喝着一起喝了起来。
喝了两轮,柏砚和裴可之连反应都没有,喊声最大的姜冻冬却不省人事。裴可之哭笑不得地把这个醉鬼搬回房间。简单地用热毛巾擦了擦姜冻冬的手和脸,裴可之去送柏砚离开。
柏砚没有拒绝,看上去对裴可之这种主人送客的作派并不在意。
才走出家门,天空就飘起了雪。将近凌晨,夜幕漆黑,月色暗淡,路灯昏黄的灯光里,白色的雪簌簌地往下落,像云的种子。
裴可之站在灯下,止住了脚步。到这儿,再客套地说再见便完事了,但他问了柏砚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的孩子还好吗?”
柏砚回头看向他,微微蹙起眉,“什么意思。”
裴可之笑眯眯地解释,“你孩子出生的时候,他偷偷去看了,回来特别伤心,伤心了很久,”裴可之说,“那个孩子应该算是冻冬的养子吧?”
裴可之与柏莱有几面之缘,基本都是十五六年前,他搭乘姜冻冬外派任务的顺风车。那个时候柏莱还是个小孩。前年见到,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孩子已经这么大了。
柏砚颔首,“他很好,以前不太成熟,但现在头脑越来越清醒了。”
“那挺好的。”裴可之说,说完,他转身正要离开,柏砚向他走近了几步,挡在裴可之面前。在裴可之疑惑的眼神里,柏砚低下头,和缓了态度问,“……你有没有留下冬冬的照片?”
裴可之全无意外,他笑了笑,调出终端,“有。但是,是合照。”
柏砚不在乎这些,他接着请求,“可以给我看看吗?”
裴可之很爽快地将过去一年终端抓拍的照片,全发给了柏砚。照片上年轻的姜冻冬无比鲜活,有时骑着自行车,有时在河里摸鱼捉虾,有时跨坐在树杈摘苹果的。还有他在书店,一脸岁月静好,拿着一本书矫揉造作地摆拍,但下一张就是他趁裴可之转身,狰狞阴暗地偷喝裴可之饮料的证据。
在不存在的时光中,没有柏砚,没有前线和基地,没有伤痛与失去,年轻的姜冻冬总是在笑,光是看这些静态的画像,仿佛都能听到一连串欢快的笑声。
“这是二十七岁的他吧。”柏砚久久地凝望着终端投射出的影像,根本不愿意挪开分毫。
影像是在一个阳光正盛的午后,窗户亮得夺目,金色的光线一束束地照进屋里,朦胧了所有清晰的交界线。姜冻冬戏瘾大发,装模作样地假装自己是大厨,正录制一期美食节目,‘Hello!这里是姜冻冬美食频道……’他戴着浴巾裹成的厨师帽,向镜头打招呼,而身旁真正做饭干活的裴可之被他嬉笑地介绍成是专门洗碗的助理,‘注意看!这是我的助理,小裴,今天我们要做椰香咖喱鸡……’
“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他。”柏砚说。
“是吗,”裴可之问,“柏先生应该很熟悉这个年龄的他吧。”
“不。”柏砚如实摇头,“他这个时候,不和我说话。我们见了面也只有吵架。”
真正的二十七岁的姜冻冬,没有玩闹,也从不笑。他不会爬树,就为了摘一颗苹果,也不会踏进河里,弄得浑身湿透地去抓鱼。他常年睡眠不足,阴晴不定。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裴可之道。
柏砚留恋地又看了看那些照片。他很满足,前所未有地满足。即使遗憾从未消失,但此时的满足真实而炙热,像一团火,燃烧在柏砚的胃里。
裴可之伸出手,对柏砚说,“柏先生,祝你万事安好。”
“谢谢,”柏砚握上面前的手,他同样祝福着他,“裴医生,祝你得愿以偿。”
两个平生见面不过个位数,连说的话都始终围绕另一个人的alpha,看着彼此,在冥冥之间,达成了某种生命上的理解。
寂静的黑夜里,月光清澈,雪越下越大,似乎要下一整晚。或许他们曾经敌对、警惕,相互嫉妒,可在这一刻,他们真心实意地祝福对方,无比真挚,无比诚恳。
“我们来做决定吧,冻冬。”
裴可之说这句话时,姜冻冬才剥开红薯紫色的皮。院子积雪皑皑,红薯裸露出来一条橙红色的肉。姜冻冬啃了一口,含在嘴里,被烫得哆嗦着嘴皮,往外吐热气。
“你选择什么方式的安乐死?”姜冻冬问。
两人坐在院子前的廊道上,中间搁着烧火的小炉,炉里的水咕噜咕噜响。
裴可之转头,看向姜冻冬,“自然安乐死。”
姜冻冬却不看他,他自顾自地揭开剩下的皮,看着蜜汁在薯肉的纤维里流淌。其实这件事本就只取决于裴可之,哪儿需要姜冻冬来定夺呢?
“你确定?”姜冻冬再次询问。
裴可之微笑地点头,“是的。”
姜冻冬一口一口地吃着红薯,不再言语。
自然安乐死,是所有安乐死方案里选择人最少的。其方式是在身体植入阀域监测系统。监测到辐射遗症开始突破稳定剂的防护时,系统将在体内释放大量麻醉药剂,确定患者在无痛状态下死去。
自然安乐死的好处是没有明确的死期,坏处也是没有明确的死期。患者不需要在打完最后一针稳定剂就留院观察。他可以继续生活,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但也许在兴高采烈的生日宴会上,也许在畅想下一个冬天的聊天时,死亡会毫无预兆地降临。
与其它安乐死相比,自然安乐死没有别的含义,仅仅只是在避免患者在死亡上体验肉身痛苦。它就像真正的死亡一样,无法控制,无法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