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个怨种前夫by妤芋

作者:妤芋  录入:07-31

老师站起身,缓步向裴可之走来。他已经很老了,年过满百,背已经微驼,腰也些许无法伸直。老师走到裴可之跟前,拍了拍这个学生的肩膀,“恭喜你,毕业了,小裴。”他微笑地说。
裴可之怔怔地凝视着老师,岁月在这个老者的身上留下闪烁的光辉。裴可之回忆起半个世纪前的毕业典礼上,已经荣升为院长的老师对他说的话,‘你真的做到了真实地体验和感受吗?’
裴可之鞠躬,由衷地感谢,“谢谢您。”
老师摆摆手,示意他离开记得带上门。
从老师的办公室出来,裴可之就陷入了一种玄妙而古怪的境界里。
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处于某种临界点。他领悟到了至关重要的线索,那条线索与生命的本源相连,或许就是姜冻冬努力想要阐述清楚的‘真正地死亡’,但他又说不清楚。
或许,它本身就是超越了语言限制的自然之物。它无法用逻辑去概括,也无法用词汇去整合,它爬进千丝万缕的思绪中,难以捕捉。
当姜冻冬见到裴可之,问他怎么样时,裴可之几次张嘴,却无法发出声音。
“你还好吗?”姜冻冬关心地扶住他。
裴可之疲惫地点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难得一见,他语无伦次地回答,“冻冬,我是说,我很好,但是有点儿累。”
姜冻冬不再追问,转而兴致勃勃地拉裴可之去学院的食堂吃饭,“我都打听好了,你们这儿新开了两家食堂,西边的最好吃!价格也实惠!”
姜冻冬拉着裴可之去和学生抢饭吃。
裴可之本是想要安静地独处一会儿,理清脑海的思路。但当他身处人声鼎沸的食堂,当姜冻冬坐到对面,将筷子塞进他手里,当他咽下冒着腾腾热气的番茄汤,原先飘忽的心,又安定了下去。
姜冻冬放下碗问他,“好喝吧!”他神采飞扬,“我刚刚听我们前面排队的学生说,这个汤最好喝。”
嘴里的酸甜味仍未褪去,裴可之又喝了一口,“嗯,好喝。”
吃完饭,姜冻冬和裴可之在校门口租了公用自行车。绕着校园骑行,裴可之以为顶多半小时的车程,没想到学院扩建了几倍,越超他记忆中的规模。
更糟糕的是,道路也变了很多,姜冻冬和裴可之一个猛冲,差点儿冲进在组织开会的大礼堂,酿成史诗级社死事件。姜冻冬一阵后怕,狂捶带路的裴可之,捶得裴可之放下老学长的骄傲,认输般地研究学院地图。
骑车骑累了,裴可之带姜冻冬去他上学时午休最爱去的地方——一棵苹果树的树下。苹果树位于图书馆最南边的草坪上,要翻过一个小山坡才能抵达。这儿人少,安静,阳光充裕,夏天睡醒了,还能顺一个树上的苹果。
姜冻冬学着裴可之的姿势,靠着树干,席地而坐。他仰起脸,端详头顶树冠饱满的苹果树。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间洒下,洒满那张年轻的圆脸。
姜冻冬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你别说,还真有点儿困了——”
他说着,脑袋一歪,毫不客气地靠在裴可之的肩膀上小憩。
裴可之习惯性地脱下外套,盖在姜冻冬身上。盖到一半,他想起来,相比全盛时期的姜冻冬,他才是体弱的那个。于是,裴可之把外套搭在了他与姜冻冬的大腿上。
偏头看向姜冻冬,他身上盖了层光影,叶影横斜,随着风在他的肌肤上摇曳。几朵白色的小花恰巧落在他的脸上。裴可之伸手,将花朵摘下。
耳畔传来姜冻冬平稳的呼吸声,裴可之也半阖上了眼休息。午后的春光很暖和,照得人四肢疏懒地发软。睡意惺忪之间,裴可之好像又回到了学生时代的午休。不过那时身旁可没有姜冻冬。他总是一个人睡,带着耳机,拿衣服蒙住脑袋。要是有人找他,他就爬到树上。反正不搭理人。
回到租房,已经是晚上了。
裴可之和姜冻冬照旧在晚饭后,坐到屋顶喝酒、吹夜风。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他们日常的交谈时刻,每每这时,两人总会漫不经心地谈论些真心话。
譬如此刻,裴可之问姜冻冬,“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姜冻冬喝完了一整瓶米酒,脸上泛起了红,他晕晕地问了句,“什么?你在说啥?”
“我是说……”裴可之看着姜冻冬通红的脸倍感可爱,他很想笑,但又担心姜冻冬误会他是在嘲笑他的酒量。
裴可之只能强忍笑意,他咳嗽几声,“咳咳咳,我是说,如果到头来,你发现根本没有办法找到属于‘真正地死亡’,那该怎么办呢?你会很失望的吧。”
姜冻冬摇头晃脑,“为什么老是当心我会不会失望,”他打了个嗝,散去些肚子里的酒气,姜冻冬垂着脑袋喃喃自语,“就算没有达到理想的目的——可是,探寻问题的过程本身就是有意义的啊!你为什么老是纠结这些……”
突然姜冻冬的话音停顿,他抬起头,坚定地看向裴可之,“我知道你纠结的原因了!”
裴可之顺着他的话问,“是什么?”
“你纠结的原因是,你是个傻X,”姜冻冬神情肃穆地答道,他答得字正腔圆,“裴可之是傻X。”
尽管被骂了,但裴可之被完全戳中了笑点。他笑出了声,“好好好,我是傻X,”裴可之边笑边投降,“这么傻X的我,更需要聪明绝顶的姜冻冬大人施以援手。”
半醉半醒的姜冻冬明确地捕捉到‘聪明绝顶的姜冻冬大人’,他不好意思地忸怩起来,“也没有很绝顶啦……”
说完,姜冻冬趴在桌子上,眯着眼睛,缓了缓。米酒的酒精度数大大超乎他的预期,入口顺滑,后颈十足。喝下两杯裴可之递来的温水,姜冻冬才好些。
“我不会后悔的,裴可之,”姜冻冬重新坐起来,他的脸耷在手背上,脸颊挤出一圈肉,他望着裴可之,“从过去到现在,我都想要真正地理解你,真正地知道你的全部。”
“我们还相爱时,我就有这样的想法,但你不愿意。我选择尊重你的意愿。后来我依然有这样的想法,但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只能尊重你的意愿。”姜冻冬说。
裴可之也望着姜冻冬,桌上的酒空了三瓶,盘子里的凉拌苦芹也少了大半,空气中弥漫着辣椒与酒的味道。裴可之脸上的笑容淡了许多,他循着问,“为什么一直都想知道我的全部?”
姜冻冬身上的酒味仍未消散,他的脸上还飘着着酒精带来的绯红。他伸出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裴可之酒杯里的冰球玩。等这块冰被消磨得完全能融进酒里了,姜冻冬收回手,撑住额头,“你应该早就知道的。”
轮到裴可之不明所以了,“什么?”裴可之不解地问。
姜冻冬更不解,“你不知道?你没有猜到?”
裴可之如实摇头。
姜冻冬不满地嚷嚷,“你不是我的蛔虫吗!这都不知道!”
裴可之哭笑不得,他辩解,“冻冬你不藏你的心思,我才能猜到啊。”
姜冻冬想想也对,他泄了气,又趴回桌上,“好吧,那我和你说,理由很简单啊。”
他说,“因为我一直爱着你。”
冰球在琥珀色的威士忌中缓慢地融化,夜晚的风吹起桌布的一角,有两片香樟树的叶子落进屋里,玻璃杯上结出了一滴水,在裴可之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地坠向桌面,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拉长——变成绵延不绝的瞬间。
‘啪嗒——’
什么东西碎裂了。
裴可之浑身颤抖着,不受控制地抓住胸口的衣服。他茫然地向下看,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一柄利刃贯穿了他的心脏。
先前细小的裂缝,正从此处扩散。皲裂的痕,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他的身体。生命最后的一层壳,轰然破裂。刹那间,朝阳的光辉与死亡的夜露同时落进裴可之的心口。旧日虚假的废墟之中,裴可之浑身湿漉,他直愣愣地眺望壳碎后的天空,耀眼的光从一个点开始扩散,随后,真实的世界终于在他眼前展开。
这么多年以来,他究竟在寻找什么呢?
他在寻找爱的根源——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
过去裴可之怎么也无法给出答案,但现在,他终于看清了他的内心,他终于敢于去直面他的错误,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切。
在今天以前,裴可之承认他探索的方向错了,他承认他用的方法错了。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勇气去承认他探索的“爱的根源”本就是一场错误。他没有勇气去承认自己愚蠢的最本质的初心——他想要控制一切。
是的。这么多年以来,他寻找的,其实是可控的人生。
裴可之的第一次失控感,来自母亲。
他的母亲是一枚不安的炸弹,她的爱来得毫无预兆,又莫名其妙。‘嘭——’的爆炸后,只余下裴可之一个人不知所措地面对满目疮痍。裴可之想要问她,究竟为什么爱他?可她早已死去。裴可之怎么都无法得到答案。
第二次失控感,是姜冻冬带来的。
姜冻冬是一块不讲道理的陨石。姜冻冬和裴可之的母亲一样,来得毫无预兆。他同样不顾裴可之是否有所准备,就已经大摇大摆地闯进裴可之的心房。在姜冻冬的爱里,裴可之手足无措,他极其深刻地认识到人在爱面前的无能为力。
这份无能为力吓坏了裴可之。因此,他开始寻找爱的根源,他踏上以此为终点的道路。他以为找到爱的根源,便可以真正地掌握爱,也就彻底摆脱失控的境地。他信心满满,踌躇满志,在自以为正确的道路上愈行愈远。
然而,他迎来了第三次失控的体验。
躺在极东之地的冰原上,信念的崩塌让裴可之又体会到了不可控的滋味。那个时刻,他心如死灰,他唯一可以控制的,只有自己的死亡。为此,他想要通过死亡来维持自己的掌控欲——他那时自嘲他的命运“想要控制一切,却死于意外。”不,不是的。裴可之恍然,那时他不是在死于意外,他是死于他的控制欲,他不愿放弃这份欲望,甚至在用死亡来博得虚幻的、支配的权力。
这份欲望的根源来自裴可之的傲慢与自恋。他不愿承认失控,不愿承认无能为力,不愿承认生命的徒劳。
在他的母亲用死告诉他,神不复存在以后,在姜冻冬的爱让意识到人不是他的玩具以后,在良知被唤醒,他降落在大地上以后,他清晰地明白他再也无法做那个观察世界的第三者。他再也无法成为主宰别人的神。于是,他生命的第一层壳破裂了。
可是,第一层壳的破裂只是带来了一个朦胧的世界。他仍未放弃主宰生命的企图。既然无法主宰别人,那就主宰自己——他试图成为自己的神,试图主宰他的爱与死。
他首先把爱视作病毒、武器。他试图去驯化它,去使用它,将它骑在‘自我’的身下。他这么对付过自己的‘情绪’与‘孤独’,他以为这会很顺利,可是,这个逻辑,从头到尾都是错误的。他陷入迷障。自以为是的控制欲让他走上了一条死路。
爱曾如箭矢一般击中了裴可之。现在它也如当初那样,击破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层壳。裴可之如梦初醒。
他究竟在做什么?在他身陷欲望的沼泽后,他才醒悟过去的一叶障目。他究竟在做什么?这么多年以来,他以为自己在探索爱,可实际却是在自恋的航道里打转——他究竟为什么做出这么愚蠢的事?
裴可之怎么也想不通,明明爱早就在他的心口留下坐标,明明他早就承认他在爱里的无能为力,可为什么他死性难改,为什么体验到了生命的失控却仍想掌握?傲慢让他堕向深渊,自恋使他沉入泥潭,他身陷其中,无法自拔。
“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姜冻冬面颊的潮红消下许多,他甩了甩头,担心地走到裴可之身边,“你怎么了,裴可之?”
沉默许久的裴可之缓缓摇了摇头,“你没有说错什么,冻冬。”
姜冻冬直接蹲下来,他扒在裴可之的膝盖上,去瞅裴可之。裴可之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连往日那种维持体面的基本礼貌的笑都不复存在。他面无表情,可姜冻冬却在和他的对视里,感觉到了说不出的哀伤。
“那到底是怎么了?”姜冻冬问。
“你已经找到了。”裴可之忽然说。
说完,裴可之俯下身,和姜冻冬面对面。他捧住姜冻冬的脸,在姜冻冬错愕的眼神中,他将额头抵在姜冻冬的额头上。此刻,他们的呼吸缠绕,连彼此身上的酒精都纠缠不清。
姜冻冬听见裴可之在不断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冻冬。”
他的嗓音哽咽,“我醒悟得太晚了——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神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我不该去寻找没有意义的东西……”
姜冻冬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裴可之流泪。那双总是冰冷的、遥远的蓝眼睛,噙满了哀恸的泪水,像一片破开冰面的湖。五十年以来,这是姜冻冬第一次见到裴可之哭泣。他略有些走神地想,原来裴可之也会哭。
裴可之的泪水安静地流淌着,他说,“我应该回到你的身边。”
有几滴泪落到了姜冻冬的脸上,滚烫得让姜冻冬打了个哆嗦。
姜冻冬云里雾里的,他暂时还不知道裴可之大悟了什么,也暂且不明白裴可之为何落泪。他懵然地伸出双手,抚上裴可之的脸庞。年轻的手上,茧疤尚未软化,忧心弄痛了裴可之,他缓慢而笨拙地为裴可之揩去泪水。
“你已经回到了。”姜冻冬说。

在中央星的几个月里,我把裴可之的少年时代摸了个透彻。
我去了他读书的学院,去了他年轻时最爱的书店和咖啡馆,去了他赢下滑雪大赛的雪场,还有攀岩次数最多的崖壁。期间,我们还意外地赶上了精神医疗学院五年一次的校友会。
不去不知道,一去才发现裴可之的学生时代比他给我说的还要辉煌。
我们去拿点心的路上,但凡遇见的校友必定会和裴可之打招呼。而裴可之是个体面人,饶是记不住对方,也硬是要停下来寒暄几句。从他们的交流里,我才知道,原来裴可之曾经担任了学生会会长,还是传奇的最后一任!
“你小子还是学生会会长!”我大惊。
我记得我念书时,学生会会长这种职务必须得是各方面都优秀,又特别会和校领导相处的人尖。我以为裴可之以前顶多就是个Bking少年,没想到他还背着我玩大的!
裴可之捂着额头,一副往事不想重提的样子,“小时候不懂事,喜欢好听的头衔。”
“那你怎么成为‘传奇一任‘’的?”我接着问,复述了遍校友对他的形容。
大致情况我已经了解。简单来说,裴可之上任学生会主席的第一个月,就宣布解散学生会,成立了学员自我管理互助会。从此,学生之间相互协调,再也不需要所谓的领导。我听得正入神呢,就被裴可之掩面拉走了。
“每天都管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很无聊,我想辞职,又想不出什么好的借口,”裴可之沉重地叹出一口气,他瞧我两眼,又低下头,“我就搞了个演讲,说学生是不需要被管束的,道路就在我们的脚下之类的热血鸡汤吧……然后解散了学生会。”
我听完,觉得也还好,也没那群校友描述的那么传奇——听他们的描述,我差点以为裴可之是什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妖怪,能拳打时政监督,脚踢学院高层的那种,“那他们为什么那么崇拜你?”
“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裴可之耸了耸肩,“学生时代,优秀、性格鲜明,且人缘良好的人,都会被记忆不断美化。要是这个人还做出过一两件有影响力的群体事件,那大家就更难忘记他了。他自然成为了每次聚会的话题。”
对这些夸张的吹捧,裴可之敬谢不敏。他搓了把脸,略显沧桑地告诉我,“我真的只是不想工作,又不想降低我的逼格……于是找了个听上去又酷又深沉的理由而已。”
我听完哈哈大笑。
七弯八拐,避开校友会的人群,裴可之带我潜逃到没人的角落。我们坐在池塘前的石凳上,再也不用搪塞上前搭话的校友了,裴可之明显放松不少。
我看着他逃出生天的万幸模样,忽然贱心大起,想逗逗他。
我站起来,走到裴可之面前,在他疑惑的目光里,我抖擞精神,表情严肃,竭力模仿冷静但慷慨激昂的口吻,去复述他年轻时那篇演讲稿的最后一句话,“我,裴可之,在这里宣布,学生会就此解散。”
裴可之听到第一个字就脸色乍变,等我说完,他已经尴尬得把脸深深地埋进掌心,只露出一双通红的耳朵。
年少气盛时装的逼,最终都以回旋镖的形式扎在了自个儿身上。我看着裴可之羞耻得想钻地的样子哈哈大笑。他微红着脸,抬头看见我笑,也跟着笑。
为了让我不再取笑他的中二时期,裴可之自觉承包了洗碗的工作。
老洋房没有智能设备,一切都得靠手动。从我们住进来到现在,裴可之已经刷了几个月的碗了。在我的注视中,他熟练地任劳任怨地戴上手套。
“有时候我真的很好奇,”他搓着抹布,搓出白色泡泡,“这么奴役我——十年之后想起我,全是我做饭刷碗干活的样子,冻冬你真的不会愧疚吗?”
“当然不会!”我露出资本家的嘴脸,“我只会为没法奴役你而遗憾。”
面对我的奴役,裴可之却舒出一口气,他笑眯眯地点头,“果然还是这样的你,让人熟悉得安心。”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哈?哪样的我?”
裴可之笑眯眯地接着回答,“挑三拣四、蛮不讲理、爱耍赖和玩浑,每天非要在刷牙后偷吃薯片。”
我掉头,背着手离开,假装没听见。开玩笑,薯片开了能不吃吗?不吃就潮了,潮了就不脆了!不脆的薯片,就像人软掉的灵魂,只要萎过,就再也硬不起来了。
D2058年的整个春天,我和裴可之都住在种有香樟树的老洋房里。
我们刚来时,院子里的香樟树正噼里啪啦地落果。每次走出门都得抖抖衣服的帽子,把那些黑色的小果子抖出来。
后来果子落完了,叶间开起了淡黄色的小花,一簇一簇的,隐约在枝头上。夜晚花香尤为馥郁,裴可之闻到就说,搭配清酒和苦味的点心刚好。
春末,轮到叶子了,香樟变得缤纷起来。最内层的新叶刚抽出芽,绿得鲜艳,中层的老叶承接了色彩的过渡,正由绿变黄,而最外层的落叶已经凝出了朱红。新旧交替,循环往复。
现在七月份了,香樟呈现出成熟的翠绿,枝繁叶茂,叶子细密,夏风吹来时,叶浪滚滚作响。
不知道是不是暑气升腾,影响了我的心境,我最近几日总是又浮又躁。
想到三分之一的时间即将过去,而我却对如何帮助裴可之仍毫无头绪,我就心烦意乱。尤其是在了解更多有关他的过去之后,除了更能理解他以外,我别无其它收获。
我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了一个上午,依旧没有头绪。我趴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按动着笔。我失落地想,或许我就不适合做任何以结果为导向的事儿。在我的人生经验里,每每我目的性太强,往往都达不到目的。
那么这一次,我也没法达到目的了吗?
我垂头丧气一会儿,随后,我为我的无能破防了。我恼羞成怒,冲到楼下,捶了一顿正看书裴可之,“可恶啊!你这个逼人!你的脑子里有迷宫吗!你怎么这么难搞啊!”
裴可之蒙受无妄之灾,他吃痛地揉着肩膀。在我的攻击下,他节节败退,连连求饶,要我给他条活路,“怎么了?姜冻冬大人,请给条明示。”
我想了想,时隔多日,我提起那天夜晚他的泪水,“你那天晚上为什么哭?”
其实我早就想问他了,但不知道怎么问合适。更何况裴可之第二天跟个没事人儿似的,除了眼眶泛红,仿佛啥也没发生过。
那是多年以来,我第一次见到裴可之落泪。以至于从那天晚上到现在,我时常控制不住地回想起他哭的样子。唉,裴可之就算老了,也好好看,哭起来更好看了。
当然,好看不是关键因素,关键是他哭这件事太稀奇了。裴可之从来都是收放自如的人。情绪于他而言,是从不会冲出身体的驯兽。但如今,他的城墙破出了道豁口。
裴可之看上去对我的问题并不意外,他望了我一眼,眼神中甚至还有你终于问了的欣慰意味。
“哭的原因……是觉得很遗憾。”裴可之说。
他合上书本,我们一起坐在落地窗旁的地板上,屋外的香樟沙沙作响,我抱着脚,他盘着腿,阳光落在地上,闪闪发亮。
“遗憾什么?”我问。
“怎么说呢……”裴可之停下手里的动作,他思考了片刻,用认真的语气告诉我,“遗憾没有认清自己的想法吧。”
我感觉裴可之说话跟套娃似的。我耐着性子,顺着他的话,接着问,“什么想法?”
我听见他叹出一口气,“当我意识到,你一直爱着我的时候,”他说,“我才明白,原来我也一直爱着你。”
“啊?”我茫然地发出声音。
我困惑地与裴可之对视,努力去解读他的逻辑,“也就是说,你……”我盯住裴可之,确定他没有和我玩任何文字游戏,“你一直不知道我爱你,也不知道你爱我?”
裴可之颔首,“对。”
“怎么会不知道?”我想不明白,他不知道的话——那长久以往,他究竟是以怎样的感情与我相处,又是认为我以何种情感对待他?“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又问了一遍。
不等裴可之说话,我急急地找出理由,“因为我没有直白地表达出来吗?可是我从来没有遮掩,我以为你知道。”
这样说来就说得通了。裴可之的不知道,是源于我一厢情愿的不表达。我以为我们彼此心知肚明,故而不曾宣之于口。我忽然觉得我很可笑。我总是在犯下相同的错误,我吝啬于去表达爱。年轻时,我不会表达,老了后,我先入为主,总以为别人知道,因此无需表达。我用手捂住眼睛,情绪卡在喉咙里,卡得刺痛。
裴可之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腕,他拉下我的手,直视我的眼睛,“冻冬,不是你的问题,不是你没有表达出来。”
我只把他的话当作安慰,这不是我的问题还能是谁的问题呢?“那是为什么?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撇开眼,瞥向地板上我与他的影子。我很想哭,但我忍了,“你又不是白痴!”
我被自己气得要哭不哭的样子,似乎把裴可之逗笑了。
他轻笑地点头,“我就是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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