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三个怨种前夫by妤芋

作者:妤芋  录入:07-31

我也很混乱。“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你让我想想……”
我和他都陷入到了冥思苦想中。
我好久没体会过抓不到思绪的感觉了,简直比便秘还难受。便秘的话,粪便好歹是切实存在,冒着肠子出血的风险,奋力一搏,也可以出成果。但我的思绪却若有若无,时隐时现,跟怀了个赛博胎儿似的,怀胎十月,怀了个空气。
我拉不出来我的想法,裴可之自然更不清楚了。
他想了想,用类比的方法问我,“莫亚蒂——你的好朋友,他一直都在自杀,在你眼里,他的自杀是一种真正地死去吗?”
“对,”我爽快地认可这个说法,“因为他探求的东西,就在死亡里。”
裴可之点头,他接着问,“既然这是你认为的‘真正地死亡’,那为什么你仍旧在干预他?”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知道他会死得其所,和不想他死,本就不矛盾。要是哪天,我真的收到了莫亚蒂死亡的消息,我在悲伤的同时,也会为他感到高兴。
“死亡是一种可能性,活着同样也是一种可能性。”我说,“如果他能在活着的生命里获得他想要的结果,那样不是更好吗?”
我反问裴可之,“我也有私心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理解、接受他的离开,但是我也不想这么早失去他。祝福他如愿死去的同一时刻,我也在祈祷他能在活着的生命里找到他想要的。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裴可之忽然呼出一口气。像是弄明白了长久以来困扰他的问题,他露出轻松惬意的神色。
“我明白了。原来如此。”他念叨着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正要问他明白了什么,裴可之又发问,“所以,你认为我探求的东西不在死亡里?”见我点头,裴可之半睁开眼,他向后靠了些,拉开点儿距离,“冻冬,在你看来,我探求的究竟是什么呢?”
要是我能回答,我也不会纠结这么久了!
“我怎么知道,”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反正和你这个人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裴可之并不生气我的口无遮掩,他的手肘落在桌子上,用手撑着脸,他眺望院子里发黄的梧桐树,和泛白的兰草,眉眼弯弯的样子,无端地让我想起那些微笑的海豹,滑溜溜的。
“我也不明白。”他说,“最先开始,我走上寻找Ouroboros的道路,只是为了找到一些问题的答案。”
但显然,他失败了。尝试了几十年的道路都是谎言,相信了几十年的观点都是虚构,巨大的挫败淹没了他。
也许这是一切的关键。
我想,我不问裴可之具体想问什么问题。他这个人,宁愿放弃生命也不愿意与别人赤裸相对。我只要清楚,所有问题都与他的童年,他的神秘过去有关就够了。
“那我们一起回你的家乡。”我说。
这次我的不询问,不再代表我尊重与他的心灵距离。我和他相互尊重地保持距离,保持得太久了。我决定改变这一切,我主动出击,他不说,我自己会去看,“回到你的出发点。我们重新去看看你的问题,看有没有什么别的解决方法。”我冷静地安排。
“你是说我家吗?”裴可之愣了一下,他被我吓得完全睁开了眼,冰蓝色的眼睛望着我,他再次向后倾,想拉开与我的距离,“我好多年都没再回去过了,也没人打理,那是一颗死星。现在应该到处都瘫痪了。”
我不以为意,开什么玩笑,我可是爆炸系出身,修东西对我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我七十岁的身体有可能老眼昏花,二十七岁的我可不会,“有什么关系,修一下不就好了。”
“交通也很不方便哦。”裴可之说,“现在已经没有公共交通能到了。”
我新奇地看着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能见到他如此抵触样子。实在太久违了,上次见到他绞尽脑汁,既想体面,又想拒绝,于是委婉地表达反对时,还是在我三十八岁,他不愿意尝试炸蟑螂,
“你很讨厌那儿?”我挪揄地问。
裴可之泄了气,他扶住额头,“……差不多吧。”
这有什么好遮掩的?我提议,“那我们就去放火。一把火烧了它。”
话音刚落,我就看见裴可之惊讶到笑容都消失的脸庞。他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我,把我看得想赏他一个嘴巴子,“干嘛?”我莫名其妙地瞪回去,“你第一天认识我啊?”
“不……”裴可之迟疑地说,“怎么说呢……虽然我一直知道你有很强势的一面,但我没想过你居然完全不遮掩了……”
我面无表情地告诉他,“那你接下来会发现我还有更强势的样子。”
既然决定了目标,那就不要再浪费时间。
我冷酷无情地打开终端,冷酷无情地点击立即下单,预定好下午的私人飞船。晚上,我们就能到裴可之的家族星球。
裴可之看着我啪啪啪一顿操作,意识到自己说什么也无法阻止我,他像是被我打败了,难得毫无形象地躺在地板上。他双手捂住脸,不想接受这个事实。
从起床到现在,我们就坐在屋子里谈论这三年的规划,讨论得热火朝天,连午饭时间都忽略了。我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年轻的身体不经饿。我相当绝情地踢了踢还在装尸体的裴可之,奴役他,“老登,去给我做饭。我要吃回锅肉,吃大碗的。”
裴可之从地板上坐起身,他认命地垂下脑袋,“我真是怕了你了。”
他说。说着,他又笑了。
我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强迫他直视我,“裴可之,你不会,我也不会。我们这三年,一起来学习怎么真正地死去吧。”
我一锤定音,蛮不讲理地把桌上他写的TO DO LIST推开,推到我看不到的地方,“裴可之,你要竭尽所能,找到你真正想要的东西,然后真正地死去。”我对他说。

年满七十,我成功入住裴可之的老家。
这过程不算顺利。裴可之没撒谎,他的这颗家族星球因为常年无人打理,和死星没啥两样,荒芜得生机勃勃,杂草丛生,树木繁茂,连道路都被吞没。我俩刚到时,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找到。
不仅如此,植物的根系还四处衍生,控制了整颗星系的能源系统。我修了三天三夜,理清线路,又耗了两周替换完所有老化的部件,这才启动裴可之家族里的管家机器人。我和他总算能从飞船下来,住进他的宅院。
“你小子,藏得有够深的啊!”我跟他走进去,迎面就撞上充当屏风的红酸枝木架。
架子满满当当,全是收藏的古董。尽管落了灰,但那些瓶瓶罐罐依旧散发着一种岁月沉淀后的光泽,瞅了就明白都是好货。我绕着架子来回走了好几圈,眼尖地发现其中一盏茶杯和去年拍卖出天价的藏品一模一样。
我原以为裴可之是最落魄的世袭贵族,没权没势还没钱的那种。毕竟多年以来,他就是个心理医生,物欲也恰到好处,看上去永远是堪堪够花的程度。
没想到他的真实财富有这么多!
“可恶,我和你们这些有钱人拼了!”我大怒,想到处乱创。我的眼睛粘在满架子的古董上。我贪婪地问裴可之,“你能不能把这些都送给我?”
裴可之刚认证好屋主身份,启动家政机器人打扫房子。“好啊,”他扭头看向我,爽快答应,“但是今天必须得是你刷碗。”
我在心里腹诽他是小气鬼,他家大业大的,白送我怎么了!
裴可之挑了挑眉,“不白送就是小气吗?”
“当然!”我理直气壮。
裴可之啧啧摇头。
当然,这些都是玩笑话。我对裴可之出身家族的财富并无兴趣,怎么处理是他的事。我只是短暂地仇富而已。毕竟仇富和恨美是人类不可或缺的恶习。
住进来的第一个月,整颗星球被管家机器人打理得井井有条,焕然一新。
裴可之开始带我参观他们家族的公共建筑,诸如祷告用的默室,还有集结族人的主屋。其他族人的居所,他也领着我逛了,跟参观景点一样。
我原本还觉得会不会不大好,他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跟老财主似的,“反正这儿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私产。”
裴家上下总共三十户人,多少沾亲带故,也多少疯疯癫癫的。按裴可之的话来说,都是些依靠致幻药物的疯子。
“很可笑吧?”裴可之笑着摇头,他毫无波澜地说,“一群依靠致幻药物而活的人,也全都死于致幻药物。真是戏剧性。”
我看着他,没说话。每当他这么说话时,他就会变得很遥远。以往这种感觉并不明显。但回到了这儿,回到了他的家乡后,遥远感却越发清晰。我凝视着他,莫名地觉得他原本立体的脸变成了一层平坦的皮。五官平滑地在这张皮上被勾勒出来,如同万万年前纸糊的神明。
我长久的沉默让裴可之感到不安,他偏下头,问我怎么了。
“没怎么,”我说,我也没摸清想法,只能含糊地表达感受,“就是觉得很奇怪……你好像在很高、很远的地方观察一切。”
“是吗……”裴可之捻着下巴,他想了想,“可能是我的职业病吧。”
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抛出掌心里剩余的鱼食,颗粒物噼里啪啦落进了水里。池塘的金鱼全涌了过来。前天降温,湖水结了层冰,我和裴可之都没注意到,还是刚刚喝茶时发现的。它们饿坏了,一条挤着一条,叠在我敲破的冰口。
我观赏这些鱼,又想起裴可之的拿手菜,那道柿叶鲑鱼饭团。可惜已经是冬季,鲑鱼远没有秋天的肥美。
“我要把这道菜的秘诀带进坟墓里,”裴可之说,“要你永远都惦记着。”
好歹毒的心肠!我大惊失色,但随后,我又觉得也不错。
裴可之见我怡然自得地往嘴里塞柿子饼,失望地问,“诶,这么快就接受了?不再多争取一下?”
“有什么关系,”我嚼着饼,说得头头是道,“以后每年秋天我都可以怒骂你。骂你的话,就不用想念你了。”
裴可之哈哈笑,他笑着不停说好,“那也会很有意思!”
大致逛完了裴可之的家族星球,他问我还想看什么。
“我想看一些更真实的东西,”我说,我坦白想要完全理解他的请求,“你怎么都做不到完全地敞开心扉。既然这样,就带我去,让我自己看。”
裴可之用手托着脸,他苦恼极了,“可是冻冬……”
我打断他的拒绝,“你不想带我去?”
“不,”裴可之摇头,他说,“我是害怕你失望。我……没有什么有意义的部分展示给你看。”
“我不需要你展示,我需要你带我去看,”我纠正他,“比如你出生的地方,你童年最爱去的秘密基地——都可以,我都要看。”
裴可之叹出口气,他显然招架不住我直白的攻势,“强势得有点可怕了……”他喃喃道。
我白了他一眼,“你认识我的第一天就应该知道。”
这些天以来,裴可之的确尽职尽责给我介绍了他的家族,可他的介绍里没有他自己的生活痕迹。他跟个导游似的,用绝对客观的态度领我到各个地点,然后简述这儿是做什么的,偶尔附带两句评价。
按裴可之的性格,他不是有意遮掩,他只是不习惯也不喜欢说太多和自己相关的事。可我不会再放任他的疏离。他只有三年的时间,我急得不行,我恨不得搞台时光机,研究这个逼到底怎么回事儿。
思来想去,裴可之决定带我去裴家家族的监控室。
我们再次来到位于星球中心的主屋,雪白的水磨石地面倒映着我们的影子,玻璃窗上挂着两个清洁机器人。裴可之带我七弯八拐,他推开无数道门,最终走到一个角落,那墙与墙形成的三角形夹缝空间。
他熟稔地推开暗门,紧接着‘嘀’声传来,提醒他输入权限密码。我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地在一旁等他操作。好啊,这小子,我不说,他还真不打算带我来这种隐秘的地方。
解锁成功,机器浮现出蓝光。两堵墙缓缓向两边推开,原本只容得下一人的空间变得宽敞无比,天花板也随之折叠了起来,让从天而降的旋转楼梯落进屋内。我循着楼梯,向上望去,望见悬浮在半空的圆形建筑。
裴可之和我说,那就是裴家的监控室,每五百年自动更新一次。覆盖了整颗星球的镜头,忠实地记录着每个裴家人的行迹。
“它以前被叫做‘神之眼’。在它面前,每个人都没有隐私可言。”裴可之说。
我很没出息地震惊了。我呆呆地点头,呆呆地牵起他的手,呆呆地和他登上楼梯,踏入这个空中堡垒。
这是一个漆黑的房间,没有窗户,也没有光源。裴可之带我走到中央,蓝色的面板悄然出现。我好奇地打量四周,黑暗模糊了人对距离的感知,连脚下的地面都变得不可确信起来。裴可之研究了会儿,他也不太确定,犹豫片刻后,尝试按下了几个按钮。
随着裴可之的操作,黑色的空间里,数以万计的屏幕同时亮起。它们猝不及防地将我包围,以无死角的方式拥挤在我的整个视野。
屏幕闪烁着,随后开始出现不同的人物。生活在不同时间上的人被框定在同样大小的屏幕上,他们的一生眼花缭乱地播放着,他们各自出生着、祷告着、死亡着。尖叫、哭泣、欢笑都变成了无意义的窃窃私语,我好像一瞬间坠入了无数人的人生中,失重而茫然地注视着一切发生、结束,又离我远去。
裴可之镇定自若地站在操作台上,调试按钮。他熄灭了一块接一块的屏幕,一个人接一个人戛然而止,监控室又陷入了寂静的黑暗。最终,我们面前只留下了一块屏幕。
屏幕上,一个襁褓中的孩子被抱了起来。
裴可之指着孩子,淡定地和我说,“这是我。”
我看看皱巴巴的婴儿,又看看老得马上也要皱巴巴的他,煞有介事地点点脑袋,“还挺像的。”
于是,我和裴可之坐在漆黑的监控室内,一起观看他的童年。
我看得非常投入,一边看,一边还拿本子记重点。尤其是裴可之成为‘神子’的过往。
期间裴可之接过家政机器人送来的爆米花和可乐,他插上吸管,递到我跟前,我义正言辞地推开了他,“你严肃点!”
关于裴可之的记录共有两份,一份记录到他的八岁,一份则是他二十六岁时在这儿待的两个多月。
他不想给我看第二份,理由是没什么好看的。他回来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搞清楚母亲的故事。因此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基本上要么是在到处乱翻东西,要么是在整理信息。
“我那时以为拼凑出我母亲的故事,就等于我理解我的母亲,也就等于我完成了自我探索,真实地体验和感受了世界。”裴可之告诉我,他沮丧地垂下眼,“对于我的母亲……我陷入了更大的困惑。我以为找到Ouroboros,就能解开问题。”
我听见他叹息,“我现在……已经不知道我要什么了。”他嘲弄自己,“身为心理医生,我却没有办法走出自己的困境。有点可笑。”
我抓住裴可之的手,紧紧抓着,我斗志昂扬,“不可笑,”我直视他的眼睛,大声说,“我不能代替你去走你的路,可是我一定会找到让你走到终点的办法!”
裴可之又被我吓到了。他下意识往后缩,但随即放松下来,任由我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他哑然失笑。
“好,”他笑眯眯地道谢,“谢谢你,冻冬。”
那之后,我每天只吃一顿饭,只睡两小时,昼夜不停地看记录,看完就整理笔记,硬是在监控室里待了二十天。好在我还是二十七岁的身体,各方面都顶得住。
看完裴可之的第一份人生记录,从监控室出来时,我头重脚轻,整个人晕乎乎的。我感觉我的大脑要爆炸了,脑花的褶皱里都塞满了内容。我脚步踉跄,飘着走出监控室,走出主屋,往我和裴可之的宅院走去。
裴可之恰巧提着给我准备的饭盒,和我迎面撞上,“冻冬,看完了?”他诧异地问我,没想到我这么快。
我一见到裴可之,便想起他在最初时无法见到神的自卑,想起他追着疯癫的母亲追到冰湖上,落进了水里,险些溺死,想起他在隐秘之处投出却不被接收的期待……
我想抱着裴可之大哭,但情绪还没涌出来,我就撑不住了,直挺挺地往前栽。
裴可之顾不上别的,他扔下手里的饭盒,伸手接住姜冻冬。
饭盒在地上打转,哐当响地滚了好几圈,裴可之抱住姜冻冬,姜冻冬年轻的,结实的身体压在裴可之身上。裴可之低头去看,才发现,原来姜冻冬是睡着了。
“这么拼命啊……”裴可之哭笑不得。
全盛时的姜冻冬肌肉密度极高,裴可之相当有自知之明地蹲下身,他先把姜冻冬的手臂架在肩膀上,再两手抓住姜冻冬的大腿,将昏睡的姜冻冬背了起来。
裴可之背着姜冻冬,缓慢地走在两边种满了栾树的道路上。高大的乔木正值落叶期,焦黄的叶子和粉色的果同时落下。
“这么拼命做什么啊,姜冻冬。”裴可之问背上的姜冻冬,“都要不像你了。”
姜冻冬才听不见裴可之的自言自语。他呼呼大睡,脑袋垂在裴可之的肩膀上,脸颊尖与裴可之脖颈处的肌肤紧密相连,连温度都共享。
说‘不像你’也不对。姜冻冬其实一直都是这样。
姜冻冬本来就应该是自我的、强势的。他会霸道地介入他人的生命,甚至理所应当地要求对方自己解读自己的人生,然后命令对方按照他的意思去生活。
可惜这种行为模式,在很多年前就被姜冻冬选择了隐藏。
裴可之遇见姜冻冬时,姜冻冬还困在第一段恋情中。他和柏砚都竭尽所能地想要挽救,却不幸重蹈覆辙。这次的失败对姜冻冬的打击很大,他消沉了很久。
姜冻冬善于吸取教训,并采取行动。因此,裴可之毫不意外地发现,在和他走入恋爱关系时,姜冻冬改变了很多。这份改变具体表现为,他学会在爱里保有余力。他不再傻乎乎地要彼此的生命在爱里融为一体。姜冻冬学着尊重人的边界,尊重裴可之需要的心灵距离。
有很多次,姜冻冬向裴可之发出了想要更深的、与灵魂相关的交流的渴求,裴可之全都视而不见。他认为他与姜冻冬的交融已经足够。姜冻冬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裴可之非常笃定。
他们两人都爱得成熟、理智,且独立。这就是他想要的。裴可之过去是这样觉得的。
然而,在死前的三年,裴可之忽然有些后悔。栾树的落叶纷纷扬扬地朝他们卷起,裴可之在风中站定,他颠了颠背上酣睡的姜冻冬。他后悔过去那么成熟、那么理智,以及那么独立了。
他后悔他终年维持的心防,与他和姜冻冬之间的那层薄膜。
或许是冬天来后的胡思乱想,或许是背上年轻的姜冻冬引发的浮想联翩,裴可之想起了最先开始的姜冻冬。
那个比背上的姜冻冬还要年轻,那个没有与他相遇的姜冻冬,他莽撞、懵懂,依从本能地去爱,带着要将爱人吞入腹中、完全消化的欲望——那样的姜冻冬很好。
曾经裴可之对不分你我的爱抗拒万分。现在,他又觉得,那样的爱也很好。
见到姜冻冬如此竭尽所能,如此拼尽全力地想要完全理解他,裴可之无法不动容。
如果他比柏砚更先一步和姜冻冬相爱,会发生什么呢?
裴可之设想,想着想着,他又觉得兰因絮果,世事无解。
“裴可之……”
耳畔传来姜冻冬的呓语,他咂了咂嘴,喊着裴可之的名字,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碎发被吹起,有点儿痒,裴可之不自在地扭着头,想将那些引起瘙痒的头发撇开。
“……裴可之……”姜冻冬又含糊地喊了遍他的名字。
“怎么了?”裴可之问。
回答他的,是姜冻冬平稳的呼吸声。
此时此刻,整个星球,只有他们两人,衰老的裴可之和年轻的姜冻冬。裴可之走着,他平静地感受到内心传来了熟悉的悸动。无法遏制,似曾相识,仿佛回到几十年前的傍晚,他坐在沙滩上,姜冻冬大笑,自己也跟着笑。他望着姜冻冬,眼睛怎么也移不开。
脚下的落叶咔吧咔吧地响,声音清脆,如同生命的最后一层壳,终于裂出细小的缝隙。

今年的冬天格外短暂。
总共下了三场小雪,气温就开始回升,裴可之先前和我说的新菜式,我也没能吃得上。因为他精益求精,“只适合在隆冬吃,今年冬天不够冷。”
“我就叫姜冻冬,冻冬——那么大两个字,还不够冷?”我据理力争。
裴可之摇头,坚持明年再给我做那道美味炖锅。
好吧,厨子都有自己的坚持,我只得遗憾作罢。没什么不好的,裴可之烧别的菜也好吃,他做什么都好吃。我每天抱着碗哐哐吃,吃得脸变圆润了,吃得稀里糊涂地来到了春天。
直到春天,我的身体仍停留在二十七岁。裴可之担心了很久,我和他做了两场心理咨询,从早聊到晚,最后我确定我的心境并无问题。唯一的原因,或许只有我的潜意识判定,我需要从过去寻求帮助,我需要年轻的我具有的、但如今的我已然缺失的品质。
我冥思苦想,只能想到这一点,“可能是说一不二的霸道吧?”
裴可之侧目,“居然这么有自知之明?”
我不爽地瞪了他一眼,“听起来你对我有意见?”
“不敢,”他举手投降,“就是总感觉整个人都要被你侵占了。”
“哪有这么夸张!”
为了更好地了解裴可之,我在监控室里不仅看完了他的记录,还观看了所有他母亲的录像。见证一个已逝之人饱受欺凌的过往,是一件非常伤感的事。除了见证,什么也做不了。我看完缓了两天才缓过来。
第三天,我嗓音嘶哑地和裴可之谈起他的童年与他的母亲,谈起他大概三四岁时被同龄人按进泥巴里霸凌的过去,他却格外茫然。见我情绪激动,裴可之甚至愣了一下,“我小时候这么可怜吗?”他摸着下巴,疑惑地说,“我都不记得了。”
我将信将疑地反问,“真不记得了?”
裴可之放下手里的晒得热烘烘的被子,他点头,笃定地回答,“真的。”
我绕着他来回走了两圈,“你小时候说话结巴,没有朋友。你喜欢一个人蹲在窗户下面发呆,特别忧郁、自闭,就是个倒霉的小可怜。”
愈打量裴可之,我就愈匪夷所思,眼前的裴可之,或者说我认识的裴可之,似乎永远都是温和得体的形象,和录像里童年时的他完全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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