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注意力被转移到了终端,点开屏幕,一封封新年祝福的信息投射到我眼前,来自陈丹的、柏莱的、白瑞德的、小菜的、三道的,还有很多很多其他朋友的 ……祝福和问候络绎不绝,我点上其中一封,准备回复,但下一秒源源不断新信息便淹没了它。
我只好哭笑不得地暂时搁置这些祝福,躺在地上,看着眼前的信息不断跳转、更新。
莫亚蒂也见到了这个盛况,他嗤笑着,“你的人缘还真好。”
我挑眉,问他,“没有人联系你吗?”
他莫名其妙,“联系我做什么……”
这么说着,莫亚蒂的终端突然亮了起来。
我和他不约而同地望向发亮的屏幕。
“是新年祝福吧?”我问莫亚蒂,“肯定是新年祝福对吧?”
我伸长脖子,试图偷窥到信息,但莫亚蒂只瞅了眼,就迅速关掉了终端,他神色自若,“广告推销而已。”
他估计是忘了,这个终端还是好多年前,我给他买的儿童终端。不需要身份信息即可使用,还能定位,黑户必备。即便他改装了再多,广告推销也绝对不会发到儿童终端上。
我笑起来,顺着莫亚蒂的话说,“哦,原来是广告推销啊,我最近确实也经常收到,”我又问他,“写了些什么祝福?”
莫亚蒂不设防,他随意地回答,“就是模版而已。换了个名字罢了。”
答完,莫亚蒂沉默了,我挪揄地冲他笑个不停,他挪开眼睛,强行挽尊,“我说的是推销——他的推销信息是模版而已。”
“知道了知道了。”我敷衍地应和下来。
莫亚蒂恼得又用后脑勺对向我。
真好啊。我戳着莫亚蒂的脑袋瓜想,哪怕是莫亚蒂,也和世界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真好。
想到这儿,我的心的某一块陡然放松了。
背下的地板暖和得不行,壁炉的温度也在持续升高,我冰凉的手脚都回了温。玩闹后的困倦袭来,我摊开四肢,躺在地上,暖洋洋地闭上了眼睛。
耳边响起莫亚蒂的嗓音,他轻轻地喊我的名字,还用手拍了几下我,似乎想提醒我去床上睡。
‘我不会睡着,我就是累了,要眯一会儿。我还要喝热红酒!’我说。但我也不知道我是在脑海里答的,还是张嘴发出了声音。眼皮已经撑不开了,我困得不行,介于半梦半醒之间。
过了几秒,莫亚蒂以为我睡着了,他起身,脚步声渐远,又渐近。他没有穿拖鞋,是袜子踩在地板的声响。
“你还真是说睡就睡啊!”他没好气地说,“你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的?”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我的睡眠一向这么好。我又在脑海里回答。
接着,一层柔软的被子盖在我的身上。
我裹着被子,想要美美地翻身,但莫亚蒂忽然靠近我。
我迷蒙又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唇落在我的脸颊上,像每年的初雪一样,冰凉,轻柔,且转瞬即逝。他很快地离开了,消失在我的肌肤上。*
新年后的第一天,我如期开始剥削莫亚蒂。
具体剥削方式为,我拿着笔和纸画各种抽象草图,天马行空地说展览的想法,莫亚蒂冥思苦想,想办法将我嘴里:“珍珠般晶莹的光泽恰好打在金线刺绣的展品上,在幽暗的空间里营造出细腻、寂静的氛围感。”转化为具体的图纸和建模参考图。
几天下来,莫亚蒂给我出了一版又一版方案,我们确定了整个工作室的展览空间设计,和大部分展品的陈列:324块亚克力样布确定以悬浮在半空的方式展出,得定制特殊材料的挂绳;柏砚留给我的娃娃,则各有各的表现方式,有的放在定制的沙盘里,有的则需要一个发黑的银盘。总之得根据棉花娃娃的气质,定制不同的物料。
至于那些柏砚以前的作品——我这儿确实有许多柏砚以前缝在围巾、袜子、外套上充满生活气息的小图案,但那些他在无聊时,留在巾帛上的刺绣,才称之为作品。而这些作品,我必须向基地打申请,才可以去柏砚的遗物间搜刮。
看完我列出的待去取回的作品清单,莫亚蒂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颊,显得更苍白了。
“怎么还有这么多?”他从冗长的纸条里抬起头,幽幽地盯着我,蓝色的眼睛里冒着一阵阵被压抑下来的鬼火,“姜冻冬,你把我当畜生使唤吗?”
“怎么会!我怎么会这么对你,”我双手拍在莫亚蒂的肩膀上,连声安抚他,“你是牛马人,怎么能和畜生相提并论呢?”
毕竟畜生永不为奴,但牛马人只要吊根胡萝卜,就能连轴转一整天,两者根本不是一个层级。
“好啦,也不用这么急,先休息两天——我去基地取回其它作品,咱们再看怎么设计行不?”我马上给莫亚蒂吊根胡萝卜,“中午的菜都是你爱吃的!”
莫亚蒂的脸色缓和,他蹲坐在椅子上,抱着膝盖,埋头喝果汁。从我的角度俯瞰,他整个人都蜷了起来。我能瞥见他的发旋、凌乱的长发、宽松的体桖,还有裤脚的几根线头,和雪白的脚趾。
他咬着吸管,对我的伎俩冷哼了一声,“我还要喝果汁。冰的草莓果汁。”他晃了晃手里见底的果汁,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
“好好好。”我二话不说,拿过杯子,走到厨房去,给他添果汁。
而莫亚蒂则一声不吭地蹲回了电脑面前,噼里啪啦地继续敲键盘。
唉,听话的莫亚蒂使唤起来真是非常爽!我捣着草莓,在心里感叹道,只要莫亚蒂配合,他就一定是这个宇宙的最强乙方。不论给他下达怎样的愿景,他都能想办法实现的那种,和万能许愿机差不多。
这或许也是Aquarius除名了Moyati,却至今还不放弃游说莫亚蒂回归的原因。
莫亚蒂很快结束了收尾的工作,和我坐在壁炉边儿上吃刚出炉的烤曲奇。
壁炉内的柴被烧得怕啦作响,屋外下着雪,这几天我们都没出门,也没清扫,任由雪堆积到一楼落地窗快五分之一的位置。
我看着窗外的雪,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恍然意识到,原来落地窗细细的黑色边框上被刻下的一道道横线,是柏砚过去几年标注的积雪线。
于是,今年积雪的身高,被我刻了上去。
就在我蹲着刻线时,基地的通讯忽然打了过来。
我没想到基地的回执会如此迅速。按照流程,我在官网上递交去借用柏砚的遗物申请,至少也得两个工作日起才对。
“你好,这里是姜冻冬。”我有些疑惑地接通。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阁下,许久不见。”是柏砚以前的副官。
我蹙起的眉头松开不少,听到是熟人,我也松了口气。老实说,我到现在都不太会和基地的一些人打交道,“噢,你好。是我的申请通过了吗?”
虽然有了新的岗位,但副官对我依然很客气,他给了我肯定的答案,又细心地嘱咐我需要携带的证件证明。等我完全放松下来,要开口道谢,他的话锋忽然一转,“此外这次联系您还要一件事,”他温和地询问我,“能请阁下赏脸,帮一个忙吗?”
我顿了顿,原先消散的疑惑又团到了脸上。心思转了好几个圈,也没想明白基地还需要我帮上什么忙。
假如这是基地的那一部分人拨通的,我大概率会委婉地拒绝。但联系我的人是柏砚曾经的副官,再三思虑,我慎重地回应,“如果我有能力,我很乐意帮忙。”
沙发上正翻阅杂志的莫亚蒂也听见了我的这句话,他停下拿曲奇的手,对我投来视线。
‘基地的?’我看见他用口型问我。
我点了点头,随后他和我如出一辙地皱起眉。
“这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儿。”副官宽慰道,试图消解我言语间的郑重,但时隔多年,我听到来自基地的寻求帮助,还是倍感压力。
紧接着,副官又说出让我匪夷所思的话,“主要是有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指名道姓地找您,想要见您。”
孩子?指名道姓地见我?
听起来不是什么要我送命的事儿,可是——孩子?这也太奇怪了吧?
“孩子?”我试探性地问,“听上去来头和口气都不小啊?”
副官很圆滑地肯定了我的部分说法,“的确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孩,离他的成年都还差四岁。”但他对这个孩子的来头避而不谈。
我更奇怪了,“谁的孩子?”
副官依旧没直接回答我,“您来一趟就知道了,”说完,他又补充说,“当然,一切都以您的意愿为主。您不愿意的话,我们也有合理的办法回绝。”
他这个话里似乎还有别的含义,在暗示什么。可我的脑子转不过弯,根本不理解。
我只能从杜绝文字游戏的表层含义上和副官确定,“只是一个孩子要和我见面?”
“是的。”副官给出肯定的答复,“只是一个孩子,”
我深吸一口气,答应了下来。
我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孩子——谁家的孩子,会指名道姓地要见我,还叫柏砚曾经的副官都避免宣之于口?
挂断了通讯,我坐在地上,愁眉苦脸地思忖。思维不断发散,先是发散到我有印象的各个世袭贵族,然后是一些别的庞然大物,但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我冥思苦想,发散到了一种恐怖的可能——难道在我不知情的时候,我的肚子背着我生了个孩子?
我摸摸自己的肚子,软绵绵的,里面装着早上才吃的粉条,怎么摸都不像是揣过孩子的。
我百思不得其解,莫亚蒂也坐不住了,他踱步走来,问我怎么回事。
我稀里糊涂的,也对眼下的情况迷茫极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从他越发焦躁的询问里抽离思绪,我混乱地告诉他,“我好像在莫名其妙地生了个孩子。”
莫亚蒂脸上属于人类的情感忽然剥落了,不管是横亘多年的颓废,还是懒散,或者那股无所谓的厌世劲儿都消失了。像是面孔被取下,终于露出下面虚无的、黑暗的内里,他面无表情,“是吗。”他问我,“是他们想复制你的基因等级吗?”
他静静地凝视我,目光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我和他对视的瞬间,我清晰地明白,如果我说是,他一定会思考该怎么让这个孩子消失。
但这都是我的胡言乱语,我的理智回笼,赶紧给莫亚蒂解释清楚。
寻常的懒洋洋又织回他的脸庞,“去呗,”莫亚蒂盘着腿,和我一起坐到地上“看看是什么孩子,要卖这么多关子,”
就这样,原本计划在周末的行程,被提前到今天下午。我和莫亚蒂简单收拾了两套换洗的衣物,便马不停蹄地赶去港口,买最早最快的飞船。
让我和他行动如此果决利落的唯一动力,自然是我们被悬起来的困惑。莫亚蒂和我一样,都禁不起好奇心的考验。
途中,我绞尽脑汁,梳理思路,莫亚蒂则把一本杂志盖在脸上睡觉。我努力回想勉强能对当下境况有帮助的记忆,前前后后也只搜刮出一条——和陈丹告别时,他留给我的那些语焉不详的话语。
陈丹貌似知道些什么。我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他的通讯。
可惜,连续拨打了三次,陈丹都没有接。他应该是被年轻人粘得弄烦了,成了个真正的隐居人士,十次联系,九次不在线,还剩下一次是他自己挂断的。
带着惴惴的不安和抓耳挠腮的求知欲,我和莫亚蒂在第二天一大早就抵达了基地的码头。
副官相当客气地安排人开着军队的利宾车,接应了风尘仆仆的我们。他上个月升职了,如今称呼为理事更合适。
有理事下属的领路,一路都是绿灯,我带着莫亚蒂畅通无阻。即便要进入基地的内门了,也没有工作人员上前查看我俩的身份信息。这省去不少给莫亚蒂黑户身份做隐藏的麻烦。
七弯八拐,通过四五道需要身份验证的闸门,下属最终将我和莫亚蒂领到一个会客室。
“您请。”年轻的下属微微鞠躬,手掌敞向会客室的大门。我连连道谢。
这时,金属铸造的双开大门朝两边拉开,缓缓展开中间的缝,会客室幽暗的室内也随之渐渐暴露在眼前。
站我前面的莫亚蒂忽地顿住了脚步,他的背影挡住前方视野的全部。我戳了戳他,“堵在门口干嘛?”
他回头,半敛着眼睛,似笑非笑,充满玩味地地望向我,“我不适合进去。”他意味不明地说。
说着,莫亚蒂侧过身,给我让路。
我起先还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咋突然变得阴阳怪气。可当我对莫亚蒂翻了个白眼,跨过他,再扭头面向会客室时,我也顿住了。
会客室透明的壁面外,宇宙的幕布漆黑,灰色的地板砖呈现出哑光的色泽。整个空间都是暗的、黑的,唯独的亮色,是伫立在窗边的少年。
他四肢修长,身型高挑,有一头金色的卷发,仿佛是吸收了太阳所有的光线,每一丝一缕都散发着莹莹的光。他的发柔软,绻绻地贴在白皙的后颈上。听到门开的声响,他转头,一双碧蓝的、剔透的眼睛,毫无防备地望向门口的方向。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延长,黑色幕布上的星云散开了,整个宇宙的群星都露了出了。它们同少年一起回眸,对着我眨眼。
连通内外的裂缝被会客室厚重的大门一点点地扩大,如同坚如磐石的年月,被斧头一下又一下地劈出裂口。而过去美丽的眼睛,就在这裂口处朝未来张望。
我和少年四目相对,他望着我,蓝到快流出一片海洋的眼睛直勾勾地锁定我。
“你是姜冻冬?”他问我。
“啊?”我茫然地开口,“什么?”
会客室的门又缓缓闭合,只留下我和不远处的少年。
我看着少年探究的眼神,突然很想笑,“孩子,”在我这么呼唤对方的瞬间,笑意已经从心田涌现到脸庞上,“你找姜冻冬有什么事吗?”
少年抿了抿嘴,他动了动耳朵,像翕动腮的鱼。他警惕地反问,“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慢悠悠地走到会客室中间的小桌前,坐下,又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少年细长的眉毛纠在一起,他有些迟疑地望着我,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直到我说,“或许你和我详细地描述一下他,我能更好地帮你找找。”他才将信将疑地坐到我的对面。
少年歪着脑袋,金色的卷发从他的耳后滑到唇边,他的皮肤很白,健康的白,白皙中透着鲜嫩的粉色。
“你是这里的负责人?”少年好奇地问我。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一旁的玻璃茶壶和放满小点心的甜点架上,“这个好喝吗?”少年指着茶壶问,他的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里面澄黄色的饮品,“是什么味道的?”
“这是果茶,”我看了一眼,认出这通常是基地专门用来招待小孩子的茶饮,“有百香果的酸甜味,但是加了绿茶,不腻。”
少年恍然大悟般,“原来是绿茶啊!”他装作很懂的样子,煞有介事,“和有一百种香味的果子是吧。”
说完,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你能不能喝一口?”
我指了指自己,他理所应当地点头,又羞涩地笑了下,“我想看看它有没有毒。”
拿我当试毒剂的心思一目了然。我哭笑不得地举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澄黄的茶倾泻而出,果香味瞬间蔓延开来。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饮而尽,见我一切如常,他迫不及待地举手,“我也要喝!”
于是,我给他也倒了一杯。
他双手捧着杯子,小心翼翼舔了一口。紧接着,他以一种要冲进杯子里的架势埋头大喝,咕噜咕噜灌完,少年喟叹道,“好好喝!”他舔着嘴回味道,想了想,“但是没有一百种香味。”
仅存的警惕心被果茶冲淡了,他放松下来,这次无需再经过我的嘴巴试验,他高高兴兴地拿起甜品架子第三层的水果蛋挞。
食欲得到了满足,少年想起被岔开的话题,他从堆满草莓的蛋挞抬起头,重复着询问我,“你是这里的负责人?”
他咧开嘴笑,双唇之间两颗门牙如同潮水退下后,留在岸边的贝壳,饼干的碎屑粘在他的嘴角。我更加清晰地认识到,眼前的少年只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不是,我可排不上什么名头。”我笑着向他解释,“我只是先来了解你的诉求。”
他蹙眉,整张漂亮的小脸皱了起来,“你们人类真麻烦——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就是想要见到姜冻冬而已,”他抱怨道,“不是说他答应和我见面了吗?为什么他还不来?”
我面不改色,“是的,他答应了没错,”我放缓了声音安抚开始摇头晃脑的少年,如果在水里,他估计已经开始不耐烦地摇尾巴,“但你要再等等。”
少年闻言,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他瘪下来,抱着杯子,情绪低落,“噢……这可真是漫长的等待,”他垂头丧气地告诉我,“我的朋友们都撇下我去半人鱼中心了,他们说那里等饭菜不仅好吃,每天给他们上课的人类也长得好下饭。只剩下我还在基地。这儿真没意思。好无聊。”
我捕捉到关键词,顺着他的话问,“你很期待去半人鱼中心?”
少年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当然啰!”他盯着我,考量我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不是说好的吗?只要我们成功从半人鱼中心毕业,就能获得人类的身份。”
我赞同地点头,心里大致明白这个半人鱼中心是个什么机构。可能类似于寄宿学校?没准儿和白塔、安塔类似?假若是这样,那就有些糟糕了。
谁设立的这个机构,目的是什么,又是怎么寻找到半人鱼,和他们达成协议,以及人鱼和半人鱼之间发生了什么——这些具体的信息,都要等这场对话结束后,我才能去确认。
“获得了人类的身份之后,你想做些什么呢?”我接着问。
少年几乎是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我要在陆地上游来游去,要去和新的朋友玩儿,还要买个很大很大的房子,把我的爸爸妈妈和奶奶都接过来,还有——”他伸出一根食指向我比划,“还有——自从我们被赶出来,就一直住在峡湾,那里又黑又冷,我要去晒一千天的太阳!”
陆地上可没办法游来游去。但比起纠正这个无伤大雅的小错误,我更在意另外一点,“不害怕人类吗?”
他眨着眼,不解又困惑地问,“为什么要怕?”
我微笑,用轻松的口吻谈起过去的事,我试图让我的话和天边的云一样悠然、遥远,“我记得人类险些屠杀人鱼吧?要进行种族灭绝的那种屠杀,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好在这件事并没有引起少年的不适,他挠了挠脸颊,“这我当然知道。”他看着我,明明是海洋生物,可他白皙的脸庞上却浮现出一种初生的羊犊才有的稚嫩和无辜,“可那不是没发生吗?”
“即便这样也不害怕人类吗?”
“既然没发生,那有什么好在意的,”他说,他说这话时,眼睛睁得圆圆的,天真得仿若油画里那些从奶油蛋糕里钻出来的天使,“更何况要是现在人类想这么对我们——我们逃走不就好了?”
他说得头头是道,信誓旦旦,“像我们从人鱼那里逃走一样。”
我听着他甜美的想法,无奈极了。
人鱼似乎天生就是过于烂漫的物种,不仅总对任何事抱以绝对乐观的心态,忘性也大极了。明明上一秒才被人甩几个耳光扔回海里,下一秒也能开开心心地咬鱼钩上的饵料。
可是,在我伤脑筋的时候,少年却浑然无觉。
他趴在桌上,凑近我,瞪大了眼睛,仔细盯着我看,“你是姜冻冬吗?”他狐疑地问我。
我莞尔,将问题抛回给他,“你觉得我是吗?”
少年撇了下嘴,两撇细长的眉毛又纠在了一块儿,他想了会儿,没能藏住话,“我爷爷说姜冻冬会发光,只要我来到人类世界,我第一眼就能看见他。”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走到我身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来回打量我,仿佛担心我是只萤火虫,屁股能发光的那种。绕着我走了好几圈,少年做下结论,“可是你不会发光,你和别的人类没有区别。你应该不是他。”
我配合地任由他端详,哪怕他尝试着伸手拍拍我的肩膀,看那上面有没有发亮的开关,我也没阻止他。
“你的爷爷?”我眯着眼睛,笑着问他,“你是为了你的爷爷来找姜冻冬的?”
他坐回小沙发,认真地回答我,“是的,我答应过他,假如来到人类对世界,我要帮他寻找一个叫姜冻冬的人类。”
他身陷在沙发柔软的棉花里,一截纤细的小腿并紧,缩进座位,背后的宇宙群星璀璨,而他像是窝在天幕里的一颗月光宝石。细腻白嫩的脸庞上,他眨眨眼,大方地望着我,灵动的蓝色幽光乍现。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少年其实和塞尔瑟完全不同。
在我那些已然不浓稠的记忆中,我依稀记得塞尔瑟很少直视我的眼睛,就算和我四目相对,他也会马上避开。他是羞涩的、腼腆的,安静且贴心的,偶尔会说些大胆忘我的话,但更多时候他是熨好了撒了香水的衬衣,挂在第二天醒来的床头。
对我来说,塞尔瑟就是一抹美好到单薄的倩影,类似于第一次的春梦对象。我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件事。
“你的爷爷叫什么名字?”我缓缓问道。
尽管在见到少年的第一面,我就明白了这个问题,但我还是如此问道。
少年说,“塞尔瑟。我的爷爷叫塞尔瑟。”
六十年过去,我已经老得在去年有了老人味,连牙齿最近都掉了一颗,而我的耳边再次响起了这个名字。
我听到“塞尔瑟”,好像是听到了一个只属于我和另一个人在年少时窃窃私语编造出的小笑话。那个笑话让我们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填满了整个午后,以至于时至今日,我听到它,依旧会心一笑。
“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我又问。
“他翻肚皮了。”少年用相当直接的方式答道。
答完,他意识到这个说法不适用于人类,他坐直身体,伸手捂住嘴,眉毛上的金发随着他的动作被微微掀开,露出饱满的额头,和完整的鹅蛋似的小脸。
“我是说——我是说,”他的眼睛滴溜地转起来,慌里慌张地回想合适的词语,终于,他想到了什么,“嗯……吃完长寿面,正好寝掉——就是在奶奶、我,和我的爸爸妈妈的陪同下死了的意思。”
我在少年回答‘翻肚皮’时,便忍俊不禁,听到接下来的‘吃完长寿面,正好寝掉’我撑着脑袋,笑出声。“寿终正寝。”我纠正道,“是寿终正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