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已经懒得抵抗了,懒洋洋地趴在他的身旁,澹台莲州也是拿它的毛来给自己排解郁闷呢。
他这正梳到一半,攒了一大坨的毛,外面有人敲门,禀告说:“王兄,是我。”
另个声音也响起:“还有我!”
又是这对小活宝。
澹台莲州放他们进来,也收起了梳子。
在其他人面前,他还是会忍不住要端一下太子的架子。
对两个弟弟,还得加上大哥的包袱。
礼仪不能有失。
两人进门先向他作揖行礼。
二弟阿辛今儿来给澹台莲州看自己绘制的植物画:“王兄,我都画好了,你看看。”
澹台莲州一一翻看着,直夸他画得好,文字也写得工整漂亮,叙述更不错。
澹台莲州让他们也坐下来,一人给抓了一把花生,让他边吃边等。阿尚最听话,能坐着就不站着,美滋滋地吃起东西来,他就是来凑个热闹的。耐不住寂寞,大哥二哥在哪儿,他就想要在哪儿,不然一个人多无聊啊。
阿辛不坐下,非要站在澹台莲州身边,心不在焉地问话,问了几句以后,艰涩地夹了一句进去:“王兄,我们得与那几个人交好吗?”
澹台莲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问:“哪几个?”
阿辛说:“那三个。小仙人。”
澹台莲州这才明白过来,他所指的是昆仑的三个小弟子。这是个难题,澹台莲州思索了一刻钟的时间,道:“随你,看缘分,要是合得来就交好,合不来,也不用刻意去讨好,尊重礼貌就行。”
阿尚心有余悸地说:“那个姐姐太凶了,我不要跟她交朋友,我害怕。”他这样说着,还拍拍自己的胸口,自己哄自己的模样,可把澹台莲州给逗乐了。
阿辛心思敏感一些,又问:“王兄,你以前在仙山上的时候,过得好吗?”
澹台莲州笑笑说:“挺好的。你看,我学了那么多本事。”
阿辛:“但是,以前我娘跟我说,因为我处境不好,才要刻苦学习,否则以后怕是没有活路。我想,要是无忧无虑的话,大抵也不用这样辛苦。”
没想到一个小孩子会思考这么多。
澹台莲州怔了一下,对他笑说:“阿辛比王兄厉害,王兄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幼稚得很,每天除了看书就是修炼,你却知道要考虑这样深远的问题了。真是不错。”
阿辛被夸得脸一红。
澹台莲州继续说:“阿辛的画也画得好。”
阿辛害羞腼腆地端正道谢:“谢谢王兄……”
阿尚听了,巴巴地跑过来,求表扬地问:“我呢?我呢?王兄。我的石头找得好不好?改天装满了,我都送给你。”
澹台莲州笑挑了下眉:“送我干什么?”
阿尚大方地说:“王兄觉得我的石头是宝贝,喜欢我的宝贝。那我的宝贝都送给王兄。”
澹台莲州摸摸这小胖子的头:“谢谢阿尚。”
阿尚也被夸了,这才心满意足。
澹台莲州再惯例地嘘寒问暖了一番。
俩孩子都很受用,比在父王那里觉得要暖心多了,因为王兄的问话不是敷衍的那种,他总能问到细节上,比如他今天换了衣服,王兄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像父王,有时连他们几岁了都会记错。
阿尚觉得今天也跟王兄亲近了一番,这让他心里头很快乐,一下子没注意走在身边的二哥的动静。
走着走着,依稀听见啜泣声,一转头,发现他二哥阿辛正在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阿尚被这突如其来的眼泪给吓了一跳,连忙问他:“二哥你怎么哭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王兄还夸了你呢,也不用高兴到哭起来吧。”
阿辛吸了吸鼻涕,哽咽地说:“你这个笨蛋,你没看出来吗?王兄在仙山上过得不好。”
阿尚没明白,傻头傻脑:“王兄不是说他过得挺好的吗?”
阿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傻的吗?游子在外,当然都会与亲人说自己过得好。你给你母妃写的信里,难道会写你过得不好吗?”
阿尚哽住。
阿辛不敢相信,质问他:“你不会写了吧?王兄待你那么好,你怎么可以写他不好?”
阿尚傻呵呵地说:“没写王兄不好。就是写这里的饭没王宫的好吃,床也没有那么软,还没有很多人伺候我。不能写吗?”他挠挠头:“不过,我还写了在这里玩得很开心,每天都吃得很饱,我不想回去。”
阿辛摇头晃脑地叹气:“你这样傻,以后怎么成才,怎么帮助王兄?”
阿尚很乐观:“等我长大,应该会慢慢变聪明。”
他拉了拉二哥的手:“别哭了。王兄在山上过得不好,可他不是回来了吗?他心肠那么仁慈,要是见到你为他哭泣,也不会笑起来啊。”
阿尚咧开嘴角,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们要多对王兄笑才是。”
阿辛还在流泪,他擦擦自己的泪水,说:“我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想,王兄说不定在仙山上吃了很多苦,我一想到就想哭。王兄自己不觉得心酸难过,我却为他难过。我哭一场就好了。
“你说得是,我们要多对王兄笑。那些仙人对他不好,那我们对他好。”
阿辛察觉到什么,一回头,看见那只白狼从屋子里走出来,又守在门口站岗,正在看着他们,似乎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但不知道听了多久,又听去多少了。
过了两天。
上午,阿尚正在打着瞌睡听先生讲课,心思飘出窗外,看见两片长得很像鸡腿的云迅速地飞过,他抹抹口水,被先生敲了下脑袋。
阿尚醒过来,再定睛一看,还真有两片云飞得老快,他突然聪明了一下:那估计是仙人吧。
阿尚这孩子有点傻气,脑袋里缺根筋,想到什么就会去做什么。
他惦记着前两天阿辛说王兄在仙山上吃苦的事,见小仙人们回来,心里头憋不住,还真的跑去问了。
他还特意挑了跟王兄最熟的仙人小姐姐来问。
江岚还沉浸在见到人类剿杀妖魔的震惊之中。
起初她觉得那几个小妖对她来说不算多大一回事,兴许数目多了,会让她手忙脚乱一下。
而且她今年十二岁,从未在师长的带领下真的让她的剑沾过血。
其中有个小妖被打到肚子,吐出半个人头,她一开始还没认出来,仔细一看,瞧见半张被啃得看不出的人脸,顿时腹内翻涌,差点没有呕吐,心底也生起一丝慌乱。
但见那些士兵,却一个个的都镇定自若,拿着武器的手抖也没有抖一下。
打完以后,他们还收集了人类身体的残骸,用布包着,带回去还给村民,让他们自己来辨认是谁的亲人。
村民们感激涕零。
带队的士兵说:“要感谢的话,就感谢太子吧。
“若是又有危险,就去洛城我们的军营告诉我们。”
不同于大部分的国家的军队在经过一个村落的时候要搜刮一番,他们纪律严明,不但没有抢钱,而且只要了村民给的谢礼的一部分。这个村子的村民很穷,拿不出来多少钱来,所以用粮食和草药来代替。
“太子会给我们赏钱,还会记功劳。”
“他说,要是你们给谢礼的话,就要这么多,别的就不多要了,入了冬,你们也没多少余粮了吧。”
他们唱着歌来,又唱着歌回去了。
路上,有个士兵问:“他们给都给了,干吗不都收下呢?”
长官道:“当初太子来到凡间,来到第一个村庄的时候,他杀了侵害村子的妖魔以后,村民给他报酬,他分文未取。”
有士兵感叹太子高义,又问:“既然太子不要报酬,我们应该效仿太子,也不要钱才是啊。”
长官再说:“太子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以前有一个国家规定,要是看到本国人在他国沦为奴隶,可以将其赎回,之后国家会补偿费用。有一个有钱人赎买了老乡,却拒绝补偿,被他的老师责备,说并不是人人都这样品德高尚,不慕金钱的,既然做好事还要吃亏,有些人就会掂量要不要去做了。
“太子说他当时不要钱是因为不作示范,以为并不会为人所知。
“如今不一样,如今我们是全昭国、乃至全天下人的示范,我们做得好了,所有人都会向我们看齐。”
士兵道:“这样一来,说不定也会有其他人敢于有勇气,聚集起来,学着猎杀妖魔。即使我们不在家乡,也能保护自己的家乡。”
江岚等三个昆仑弟子不过在边上围观,开了一番眼界,竟然完全没有他们插手的余地。
江岚听完,若有所思。
在昆仑练剑的时光日复一日地相似,为成大道,她能忍耐这种枯燥。来到人间的这短短几天之内,尽管没有人对她进行任何的说教,可这一切的所见所闻都给了她心境上的开拓。
像这种小妖,他们昆仑一向不怎么去管。
一来是因为昆仑弟子比起妖兽来说还是太少,大家要花大量时间放在修炼上,要是这样找蚂蚁洞似的,一个个地除妖过去,那就没什么时间可以专心体悟日月星辰,修炼得成大道了。
二来他们光是在天之涯、海之角抵御妖魔大举入境,就已经精疲力竭,前仆后继地消耗弟子,哪还有多余精力放在零碎的事上。
却让江岚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迷茫中。
她不知这种迷茫从何而来,以她当下的人生阅历并不足以让她参透这一切。
所以,回来以后,她把自己关在这个人类为她铸造的小小房屋里沉思。
“咚咚。”
敲门声响起。
江岚问:“谁?”
是一个陌生的男孩子的声音,江岚仿佛听见他躬身时衣料摩擦的细微窸窣声,再听他一板一眼地说:“是我。我是昭太子的三弟,我叫阿尚,我有事迷惑不解,想要求问仙人,能否一见?”
江岚前去开门。
日光洒进来,让屋子里变得敞亮了几分。
江岚认出来了,是那个跟在澹台莲州身边的小胖子,殷勤得像个小跟屁虫。她对这些可以毫无顾忌地黏在澹台莲州的小孩都有几分酸意,不只是对兰药,问:“什么事?”
阿尚挠挠头:“可以进门说吗?”
江岚放他进来。
阿尚今年十岁,他其实不太明白凡人和仙人有什么区别,反正他到哪儿都可以坐,所以也没跟江岚打一声照顾,一屁股在她的房间的椅子上坐下来。
江岚:“……”算了。
她自己却没坐下,还站着。
屁股坐稳以后,阿尚才问:“你在仙山上就认识我王兄了,知道他以前的许多事,我想问问,他在山上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啊?”
江岚径直回答,毫无怀疑地道:“他是仙君的伴侣,谁有那个胆子敢欺负他?”
话说出口,她才想,这些人知道澹台莲州跟仙君成过亲的事吗?她是不是不小心说漏嘴了?这可如何是好?
阿尚却没有惊讶,像是原本就知道澹台莲州与岑云谏有过姻缘的这一设定,让江岚略松了口气。
又听见阿尚说:“我觉得怎么就是那个仙君欺负他呢?
“你不知道,他之前找来王宫的时候,开口就说我王兄是他的妻子,要带他回去。哪有这样的?”
江岚皱眉,一脸无辜:“这有什么不对的吗?他就是仙君的妻子啊。”
阿尚被噎了一下:“我王兄是个男子,怎么可能给别人做妻子?在我们凡间,男人与男人成亲就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了,他还这样不告而来,直接说出来。幸好当时是在宫门口,听见的人不多,要是听见的人传扬出去,王兄怕是要被天下人耻笑。”
江岚听得傻眼,大致有些明白了,又嫌弃地道:“你们凡间可真麻烦,在我们修真界,无论男与男,男与女,还是女与女,想要结为伴侣都可以,哪有那么多忌讳。”
阿尚摇头:“我不知道你们修……修什么界是怎样的,我只知道我们凡间,王兄也是个凡人,以后也要一直生活在凡间。”
阿尚笃定地说:“我还是觉得在仙山上有人欺负我王兄了。
“真的没人欺负他吗?”
江岚想说“没有”,但她沉下心来一想。
许多凌乱的画面和言语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这个凡人跟在大师兄身边就好像一只跟脚狗。哈哈。”
“大概知道自己只是个凡人很丢人吧。”
“本来他就是靠挟恩求报才能做大师兄的道侣嘛,真是卑鄙无耻。”
“你自己不思进取便罢了,没得带坏了这些前程无量的孩子!他们与你不一样,不是不可雕的朽木。”
“江岚,你别总是去找那个凡人,你还要不要修炼了?整日地不务正业……”
这样的话,她其实听过不少。
曾经也觉得不对过,但她不敢去问师父,怕师父知道她还在与澹台莲州来往,会受到责罚。
而且,而且澹台莲州也很体贴地跟她说过,怕她为难,在外面遇见的时候,装成不认识也没关系。
说阿尚他有心眼吧,他能大咧咧地直接上门来问。说他缺心眼吧,他这会儿又能从江岚的沉默中读出他家王兄真的吃了不少苦。
阿尚:“王兄从不跟我们说,他太温柔。”
他越是温柔,就受了越多的委屈。
太会忍耐了。
两个孩子都模模糊糊地如此感觉到。
江岚回忆着,惆怅惘然地说:“我一直觉得他不太快活,却不知为何。明明在仙山上的时候,他什么都不缺啊。”
阿尚双手捧腮,他也想不通:“我觉得王兄现在也不太快活,他现在也什么都不缺啊,他要什么就有什么,还有那么多人爱戴他。”
两人有了相似又不尽相同的困惑,在一起思考起来。
江岚:“他以前很爱很爱仙君的,你不知道,他为了救仙君,差点把自己的命都弄没了。”
阿尚:“是吗?可我觉得王兄不怎么惦记那个大仙人。倒是有一回,他给我讲了故事以后,说了一句,他说,‘希望来生能生在一个和平的世界’。”
江岚:“欸?”
阿尚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下了椅子,又向江岚作了一揖,道:“谢谢姐姐为我解惑。”
又说:“原来你也没那么凶。”
然后扬长而去,打算去告诉二哥。
过了两天。
江岚再遇见阿尚时,那群孩子正在一起玩,一会儿玩老鹰捉小鸡,一会儿跑去用树枝在地面上画画,猜是什么东西。
江岚看得目不转睛,嘟囔:“真幼稚。”
阿尚玩得很入迷,发现她在,对她招了下手,跑过来,问:“姐姐,你也要一起玩吗?”
没等她拒绝,就不停地邀请她。
她还没说话,左禅跟梅英彦已经加入其中。
左禅:“等回了昆仑,肯定不许我玩了,我要趁机多玩几下。”
梅英彦:“就是就是。”
江岚眉头紧锁,脸颊微红,没有说“好”,只是默默地走了过去,就像是她是不得已加入的一样。
兰药对她还是没好脸色,忽地问:“你几岁?”
江岚:“十二。”
兰药:“我十三,还是我大一些。”
江岚:“你没我高。”
两人拌嘴拌了半天,边上的喊她们:“别吵了,来玩了。”
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都想要在游戏中拿个第一,才能争得这口气的。
不远处的士兵看见这幅景象,去禀告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闻言一笑,挥挥手:“没事,本来就全都是小孩,让他们玩儿吧。”
三天以后。
江岚已经跟军营的孩子们混熟了,她收起法力,也不嫌弃游戏幼稚,每天沉迷其中。
这天,正跟大家一起玩抓人游戏。
她蒙着眼倒数了一百秒,数完问:“躲好了没?我要把你们每个人都抓出来!”
结果一睁开眼,一转头。
看见一个出乎她意料的人站在面前。
江岚被吓得魂飞魄散一般,脸色煞白,瞬间收起玩心,也不敢笑了,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见、见过钧天仙君。”
岑云谏倏忽而来,身姿隐逸。
他一袭隐凤栖翼的雪白道服,头上未戴金玉发冠,仅用一根桃木枝束发,仍是矜贵的,但不比在昆仑时的庄严威盛。
一双凤目中眸光流转,是冷淡,却并不锋利。
江岚等人从未在昆仑时见他打扮成这样过。
打一眼看过去,看见不敢认,脱口而出唤了“钧天仙君”以后,江岚还怀疑自己叫错,也许这人是个长得像仙君的贵公子。
然而岑云谏的颔首给予了她肯定的答复。
左禅与梅英彦化作一道飞影奔蹿过来,恭正行礼。
不过须臾之间,被抓包的江岚被吓得出了满头的汗,她深深低头,昆仑的清规戒律仿佛一瞬间重新出现,重重地压在她稚嫩的肩膀上。
完了。完了。
被仙君抓到在玩耍,这下会不会被处罚?
然后岑云谏却状若无事地问他们在凡间生活得如何,都做了哪些事,又有何感悟。江岚冷汗冒个不停,却已冷静下来,硬着头皮,一五一十地回答。
答到一半,阿尚跑了出来,因在仙君的背面,没看清人是谁,咋咋呼呼地跑过来,朗声问:“小岚姐姐,你怎么不来找我啊?我躲了半天,我都蹲麻了,是不是把我忘了?……哎呀!这是谁?”
岑云谏转头看他,阿尚像是被吓得奓毛的猫咪一样,刹住脚步,惊恐地看着他。
孩子们都被吓坏了。
这时,澹台莲州总算出现,他在路上就大致了解了下情况,知道这几个孩子最近都玩疯了。
他上来就不动声色地跨了一步,走到了几个孩子与岑云谏的中间,展现出温柔的保护的姿态,笑脸迎人地问:“什么时候来的?不要见我吗?”
岑云谏道:“打算办完正事再去找你。”
澹台莲州:“那好歹找个地方坐下来,让孩子坐着跟你说话。”
岑云谏:“……嗯。不过也问完了。我们走吧。”
两人并肩离去。
直到看不见岑云谏的身影了,江岚才松了一口气。
左禅瞪圆眼睛,视线还黏在岑云谏离开的方向,轻声自语:“我这辈子第一次听见仙君说话这么柔和,这么……这么像个人。”
梅英彦笑了:“你统共才听见仙君说过几句话?”
左禅恢复了自然,挠头嬉笑:“是哦。我入门一次,给我派任务一次,加上这次,好像也只有三次。哈哈。”
江岚却说:“那我还见过仙君微笑呢。仙君以前没那么冷。”
左禅一副见鬼了的表情:“什么时候?”
江岚也隐隐意识到不对劲,那简直像是沤珠槿艳的幻影,只在她的记忆中存在一瞬间。
但她记得很深刻。
那时她九岁,入门不久,彼时澹台莲州与岑云谏刚成亲,她还谁都不认识。
有天她练剑练得累哭了,跑出去躲躲,走着走着,在山间迷了路,正害怕,听见了泠泠的琴音。
知道那里必定有人,她循着琴音找过去。
从树丛探出个脑袋,她看见一个青衫男子背对着自己,正在抚琴,而在其对面,还有个白衣男子在赏听他的乐曲。
岑云谏的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微笑,见到她出现,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一曲弹罢了。
澹台莲州转过头,也对她笑。
她看傻了眼,像是小松鼠一样钻出树丛,身上头上都沾着草屑枯叶。
澹台莲州被她逗笑了,对她招招手,她乖乖地走过去。
澹台莲州帮她把身上的碎屑都捡干净了,还用帕子去蘸了溪水,给她擦脸,蓬乱的头发也解开,重新梳好,用红绳打了蝴蝶结。
她晕陶陶地,如布娃娃般被任意摆弄。
澹台莲州问她:“小妹妹,你从哪儿来的啊?刚上山吧?”
她自己也说不清:“从家里……”
澹台莲州更乐了:“对,从家里。大家都是从家里来的。”
又说:“真可怜。”
岑云谏:“这是她的仙缘,是件幸事。”
澹台莲州:“但我就是觉得,一个小孩子没爸爸妈妈抚养她很可怜。反正修真者的寿命长,为什么不可以等到成年以后再决定要不要上山修炼?年纪这么小,懵懵懂懂,一事不知。”
岑云谏:“早点上山,仙根愈净。她上山得都晚了。”
澹台莲州不再与她纠结这个问题,把她递给岑云谏:“劳烦你送一下了。”
岑云谏说:“跟我说什么劳烦。”
那是她第一次见岑云谏,以至于误以为岑云谏是个和澹台莲州一样温柔的人。后来才发现与她的初印象大相径庭。
大抵岑云谏在一千个时刻中有九百九十九个时刻都是那个肃正的仙君,唯有那么一个时刻,会有一丝温柔,全部的温柔都只给了澹台莲州一个人。
她以前没有留意,被左禅这么一说才发现——
仙君是变冷了,自澹台莲州别后。
澹台莲州把岑云谏拉走以后,再私下提醒他说:“你没看见几个孩子都被你吓着了吗?你最好拿张镜子自己照照看,不然我借你一面镜子。多吓人。我要是个小孩,我也肯定被你给吓到了。”
岑云谏缄默不语,心想:他平日里都这样,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澹台莲州还真的掏出了一面小铜镜,正是岑云谏所赠的传音镜,不传音的时候,当然也能拿来当普通的镜子用。
他想起件事,先把自己给逗笑了,乐呵呵地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有一次我跟你私下一起玩,结果不小心被老师抓到了,你也被吓得脸都白了,哈哈哈。”
岑云谏又好气又好笑:“有吗?我只记得你一点都不怕,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澹台莲州的笑声一如既往地明媚清澈,一声一声,落在岑云谏的耳中,既觉得驱散了他面对尸山血海的阴霾,又觉得像是小猫尾巴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挠他掌心,痒丝丝,沿着手指上的血脉,一直痒进心里去。
澹台莲州放轻松地说:“我现在也不觉得有错。”
澹台莲州故意走狭窄的田埂,他走在前头,大步流星,一阵风吹拂金色的田野,带着草木露水的香气,鼓满他的衣袖,仿似要羽化而去。
岑云谏跟在他身后,从田野间穿过。
他看着澹台莲州的背影,心中有种奇怪的滋味。
为什么澹台莲州现在总是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呢?
他出于矜持,在不醉酒的情况下实在是难以启齿,但他大概能设想就算他问了,澹台莲州会怎样回答他。
多半还是一脸笑容,有点尴尬又有点无所谓地说:“不可以吗?”
更让人心塞。
士兵在井然有序地巡逻军营,向他们浅浅施礼。
澹台莲州也笑着亲切地与众人打招呼,这是岑云谏与他的弟子们不一样的相处方式,昆仑弟子多是敬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