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这也太莽撞了,一旦出现生命危险怎么办?周一升国旗演讲,我们必须把这件事好好说说,说给全校同学听,告诉他们安全第一,见义勇为要量力而行……顺便让那位江雪律同学上台讲一讲,在那么危险的时刻,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脑子里在想什么?他什么都没想啊!
星期一到来,在全校同学敬仰目光中登台的江雪律,简直想社死在原地。
校长絮叨良久,话锋一转:“教导主任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
高二年级的教导主任抽了抽嘴角,你前前后后都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知道你很激动了,我也很激动,这事儿因为路人拍摄上新闻了,江州市居然有报纸想要进学校采访,第一个要采访的就是我啊!
姚老师马上也知道,前几天晚自习发生了什么。
得知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心中无比自豪感动,把江雪律叫到办公室大夸特夸,“你做得很好,救了一个小孩子,以后不能这么冲动了知道吗?”
江雪律只能点头。
见学生听话,姚老师神色满意,心中更加喜爱,对这么听话懂事还心地善良有勇有谋的学生,他简直一腔慈师心肠都要爆发了,爱都爱不完。想起一件事,他忍不住好奇道:“对了,根据几个同学所说,当天晚上你们去书店是买书?买什么书?”
如今补课到了尾声,再经历一场大考就要结束了。
课业没有前一段时间繁重,姚老师想不出,一群孩子怎么会扛着重书包在外面走。
江雪律把书单递过去。
姚老师好奇地接过,这一读也肃然起敬,他知道江雪律勤奋刻苦,但没想到在学习之余他还对自己要求那么高。既然如此,他就要成全这孩子一番心啊!
姚老师心下暗叹感慨万千,他拿出笔在书单划了两下:
“这上面的语文历年试卷,其实不用做,你的课内积累已经足够,题目这些专项训练等明年高三再做都来得及。到了这个地步想往上走,需要的是课外阅读积累,老师给你另写一份书单,把上面的书看了,你的语文成绩自然更上一层楼,下笔也会更加言之有物。”
姚老师温温厚爱道,列了十几本书。
江雪律一看沉默了,他看得出姚老师很爱他了,但这份爱意属实有点沉重。
等离开办公室,江雪律忍不住在想,自己一早上去了无数个办公室收获了什么,校长喊他写心得体会,教导主任喊他准备接受采访,姚老师给他一份书单……
校长还问他,锦旗准备挂在什么地方。
江雪律看出校长的心情,说挂学校吧,校长心中大喜,说道:“这怎么好呢,放在学校里可以给学校增光,可是带回家才是一份荣耀。”
“不用了校长,就放学校里吧。”
江雪律强烈推辞,校长也想放学校里,自然从善如流,他不知道,眼前这孩子之所以强烈拒绝,完全是因为锦旗和红本子荣誉证书这东西,他收到太多了,家里已经挂不下了。
班级里众人议论纷纷,封阳撑着下巴,惊奇地感叹道:“之前老班说,英华附近有变态出没,当时我还以为他在乱说,想让我们晚自习下课后别在外边逗留,原来是真的。”
沈明谦转过头:“确实是真的,学校附近一直流传风声,老师才一直喊大家注意安全,最好结伴同行。”
众同学若有所思。
十六七岁的孩子正处在叛逆期,成年人的告诫落在他们耳朵边,常常等于空气,只嫌唠叨和繁琐。这一次事情发生了,大家慢慢也重视起来。
“在我看来,晚自习就不该这么晚!八点半天都黑了!”
取消晚自习,就没那么多屁事了!当然了,他们也知道根本不可能。
沈明谦:“没有那么简单,变态下手的群体不一定是学生,比如张某下手的对象就是孩子。你们也注意到了,学校那条路附近,走出两公里路灯就很昏暗,我准备给校长和市长写信,希望他们能重视这个问题,在学校附近安装路灯,改进道路设施。”
高强度的照明,能让道路更加通畅。
为什么犯罪多发于夜晚,白天阳光太亮了,犯罪者有所顾忌容易心生胆怯。而亮光等于白天,路灯如果明亮,路人走起来更放心,犯罪者也不敢轻易出手。
这建议信他才写到一半,他的字方正俊逸,阅卷老师看了都会感觉眼睛得到治愈。最新的一行字,墨水还没干透。
周眠洋发出惊叹:“班长你好像变了……你好厉害!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沈明谦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你真的这样认为?”
周眠洋连连点头。
“话说回来,我居然还揍过这变态,我的天。”封阳盯着手掌心,感觉自己灵魂升华了,这只手以后完全不一样了,这是揍过变态惩恶扬善过的手。
周眠洋也挺激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什么。
江雪律回了家,总算遇到一件符合心意的好事,他收到了一款包,是某个牌子,他惊了。
高中生早八晚八,时间掐得太死,根本没有时间去消费逛街娱乐,江雪律书包坏了,早已经打定主意,周末再去买书。
没想到,在他行动之前,他先收到了一个礼物。
“怎么样,喜欢吗?”秦居烈观察他的表情。
江雪律有点说不出话,“……喜欢。”
这是一款简约黑色的包,江雪律最喜欢黑色。
不过,哪怕秦居烈送他其余颜色,他也喜欢,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他认为,收到礼物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吧。
他心底有一丝接着一丝冒出来的开心。
秦居烈这两天办案子之余一直在搜包,挑了上百种,他先查了全球年轻人最喜欢的十种潮流书包,在一堆花里胡哨的书包中,选择了一款符合他审美,他也倾向于江雪律会喜欢的颜色。
更重要的是质量上乘,耐磨抗造。
无论江雪律后续用它做什么,都不会拖后腿。
江雪律把书一本本放进去,目光跟年长者对上,想到前几天的牵手。哦为什么监控看着看着,突然就想伸出手,去触碰对方呢?
高中生心里不明白,这种感觉模模糊糊、朦朦胧胧,似乎需要被捅破。
他唯一知道的是,眼下他很开心。
许是心有灵犀,秦居烈也想到了前几天的相握,他抬起手掌,慢慢落在江雪律的头顶,他这么做完全自然。
直到高中生抬起一双眼望着他,四目相对,秦居烈才倏地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实在是逾越了。
有什么气息在空气中流转开,一种热度从手掌心开始点燃,秦居烈微微凝眸,选择撤回了手。他转移话题道:“你头发长了。”
坐在沙发上的少年黑发雪肤,浓墨般的头发比一个月之前长了,垂在修长脖颈。
江雪律一听这话,似悟非悟。他确实很长时间没去理发店了。他进理发店的频率取决于教导主任什么时候狠抓校风校纪和仪容仪表。
等过了一天,秦居烈再见他。
发现高中生把头发剪短了,更加露出饱满的额头和俊秀的轮廓,从上至下,乌眉长睫,鼻梁秀挺,轻薄的嘴唇有了成年人的模样。对方问他,剪得怎么样?
少年的声线也很干净。
空气中也有一股淡淡的洗发水味道。
秦居烈眸光闪烁,“你这么快就剪头发了?”
江雪律诧异,你不是说他头发长了吗?
秦居烈不答,他并不嗜烟,忽然很想抽烟,轻轻吸上一口,缓解克制脑中轻微激荡的神经。一些失控仿佛早有预兆。
如果他看护的高中生,每天按照正常的流程走,每天跟他说早安午安和晚安,而他足够冷静理智,也许不会如何……
偏偏对方除了跟他说早安午安和晚安,还无比听话……
男人缓缓闭眼,选择了假寐。
同一片苍穹之下,M国贫民窟陷入了汪洋大水,奔流而过的洪水裹挟着凄厉的叫声,泥浆将锅碗瓢盆和尸体通通卷走。破渔船和棚屋根本抵挡不了什么,有人说遭遇了苦难不要紧,收拾旧山河从头再来就行。
从头再来……从头再来——
这谈何容易?
更可恶的是,水流退了,一大批人流离失所时,他们试图走出贫民窟。结果居然有一堵墙同时升了起来,这堵墙足足有五米高,把所有人都挡在外边。
军队驻扎在附近,密密麻麻的警察军人,每天的任务除了监督工人修墙,填臭水沟,就是驱逐附近索要物资的居民。高墙之下,数百上千人如野狗一般被驱逐。
阿泰也在被驱逐的人群之一,他问:“为什么要修墙高墙?”
正值夏季高峰,难道是新一轮的旅游业蓬勃发展了,市长认为家丑不可外扬,要把不好的东西全部藏起来?要知道他们达哈维被评选为世界第二大贫民窟,最如坐针毡的就是市长了。
连街头小报都知道,市长每天都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破口大骂道:“这些狗屎的旅游公司,为什么不欣赏我们光鲜亮丽的蒙德城,老是去贫民窟转悠?”
蒙德城的市民一直认为,达哈维是这座城市的伤疤,如同华美长袍上粘附的一滴污水臭不可闻。
没错,在光鲜亮丽的蒙德城里,有着一座号称亚洲最大的贫民窟,对城市人来说,简直是一个巨大的耻辱,一提到就抬不起头。他们千方百计都想隐藏,偏偏来自世界各国的部分旅游公司,就喜欢反其道而行之。
为了满足游客的心理,他们专门开发了游览贫民窟的旅游项目,靠着揭露贫民窟人民凄惨的生活来获取钱财。①
难道是这件事?
可游客游览贫民窟,会在当地制造消费和导游费,哪怕是稍微喝一杯成本2美分的水都能售价4美元,能够稍稍缓解贫困,这完全是一石二鸟的事情啊!
“因为选举马上要开始了,这些人也有投票权,市长当心自己被投下台。”
什么!?竟然是这个原因!
阿泰心中怒火熊熊燃烧,他的悲愤无处发泄。
就在这时,狂风呼啸之中,几辆直升飞机伴着嘈杂的螺旋桨声,轰隆隆在空中作响,随着高度不断降低,卷走了贫民窟的许多纸屑灰尘,漩涡中心像是一个巨大的绞肉机,将所到之处的东西一一搅碎。
钢铁外壳的舱中,一个戴墨镜的男人探出头,他爽朗大笑道:“就是这里了吧?”
最适合发动行动的地方!
贫民窟这个地方不会有直升飞机!
这架直升飞机越过了巨大的白色雕像,穿过了上帝托举的手,不疾不徐停在空旷场地,居民们尖叫着四散逃开。后座跳下来一个穿着打扮时髦的年轻男子,他脸上戴着一副墨镜,笑容玩世不恭。
他的长靴落在黄土之上,目光扫射被洪水击垮的地方,嘴里啧啧称奇:“太惨烈了,实在太惨烈了……”到处都是破瓦包浆泥土,泥土下还埋着人,废墟中保留了一些屋瓦残骸,不时有瘦巴巴的难民进去,弯着腰在捡垃圾,下一顿吃什么没有人知道。
年轻男子微笑着叹气,他吩咐手下从直升飞机搬下物资箱子,一个个严丝合缝的箱子落地,打开竟是成山面包和瓶装水。
要知道方才发生过一件事。
一个八十的老妪向附近的人要水喝,对方满脸嫌恶,指着洪水说,“那里不是有水吗?”
老妪啊啊说话,不成片段。
物资箱落地,男人拿起一瓶水和一袋面包,走向距离最近的一个小女孩,温柔道:“饿了吧?”他如同领导视察当地一般关爱子民,将物资分发下去。不知道男人是谁,察觉出男人友善的态度,贫民窟沸腾了,大批大批的难民从远方赶来,开始掠夺瓜分物资。
发到阿泰时,男人动作停了一下,他察觉到,这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不太一般。对方瘦骨嶙峋,满身伤痕,拥有一双猎犬般谨慎的眼眸,仿佛在野外引领着族群的首领……
“你是谁?”
阿泰谨慎地判断男人的身份,注意到对方后腰处有枪,这是什么人——军人?警察?还是?他为什么要给他们发吃食?
“谢谢你,善良的人,我的孩子他有救了。”他的母亲得到了两份面包,激动地跪在地上,朝男人磕了三个响头。女人起身后还曲指,快速点了点肩膀和额头,神神叨叨地比划了一个虔诚的动作。一系列感恩的动作结束,她快快拿起面包,小口小口撕碎,喂给四岁的小儿子。
年轻男子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我明后天也许还会再来。”
这些吃食只有一顿,对于习惯了忍饥挨饿的人来说,只够一天。明天之后呢?
按照局势演变,明天蒙德城政府和难民的冲突会再进一步加剧。
果不其然,第二天又饿死数人,第三天年轻男人又带着钱财物资出现时,贫民窟的众人蜂拥而至。
阿泰一边警惕着男子,一边也无法拒绝对方送来的食物。
他狼吞虎咽地咀嚼着。
男人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瓶水,似乎很欣赏他,问他的年龄。
阿泰想了想,这到底也不是什么秘密,告诉了对方,“十九岁。”
“十九岁啊,真是年轻。”墨镜男不紧不慢地说,“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年纪呢,却要为了吃食和家人奔波,你今天又去跟高墙交涉了是不是?”
阿泰没有否认,他几乎每天都去交涉,心灰意冷地回来,在黑夜中默默疗愈自己的伤痛。他问年轻男子:“我这几天看你,一直在这里找人,你究竟想找什么?”
他注意到,男人在贫民窟里逡巡,用自己的人格魅力笼络了不少青少年,其中包括他的发小帕维尔。帕维尔对男人简直崇拜到了极点,包括他的母亲父亲,都把男人当成了救苦救难的神明。
阿泰终于问了:“你到底是谁?”
看出阿泰对他强烈的怀疑和警惕,年轻男子把墨镜摘下来,露出一张能抹消众多敌意的脸。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你迟早会知道。”
他不是在找人,他是在物色。
“小子,你甘心这辈子碌碌无为吗?你愿意为某些东西牺牲奉献吗?”
阿泰:“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去过CBD没有,上直升飞机吧。”男人再度笑道,阿泰默然许久,他经历的世事和世界太狭小了,他察觉出男人有心思,却不知道对方的目的为何。
贫民窟的青年又落魄又穷,除了有几分腱子肉,有什么是对方可图的?
至于去蒙德城的CBD或者说去江的另一边,对他而言,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贫民窟出生的孩子,一辈子都是井底之蛙,很少渡江而去。
看出他动摇了,墨镜男大手一挥,“上来吧。”
螺旋桨翻涌出滔天气浪,夜空之下,直升飞机跨越了江河,一个小时后已经是另一个世界。阿泰大为震惊,他坐在窗户边,衣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与千家万户灯海组成的贫民窟截然不同,远处的江一头无比繁华,摩天大楼一层比一层高,灯火比星辰还要明亮。
他看到了一处空旷的高楼,忍不住问,“那是什么?”
墨镜男随便扫了一眼:“那是高尔夫球场,想看得更仔细吗,我带你去看看。”
直升飞机便开得近了一些。
刚走近,阿泰就见到球场上一个男人,双手紧握着一根球杆,突然做了一个动作,他将白色小球挥了出去。那颗小球登时不见了影子,几分钟后,数名服务生球童满场找球,点头哈腰地走过来。
这是一场高雅的游戏。
飞机在大城市里逡巡一圈,他看到了五花八门的东西:高档奢侈品店人流如云,豪车富少与美女相互簇拥成群,黑夜之中,所有玻璃窗像镭射宝石般轻易攫住了他的目光,一切充满了迷幻气息。
“这里我知道。”阿泰忽然指着一处山崖说。
“你怎么会知道?”墨镜男眼皮上挑,嘴角噙着笑意。
月牙湾顾名思义,整座海湾呈现月亮的弧形,这里依山傍海,是M国地皮最贵的地方。
阿泰嘴里报出某部曾经现象级电视剧的名字。
对于穷人来说,接触上流社会,全靠影视作品。
阿泰对这形状有印象,他努力辨认了许久,因为这月牙湾,已经跟他所见到的不同。
他是怎么接触到这部电视剧的?
好几个家庭的贫民一起看同一部电视机。
果然,男人哈哈大笑:“原来是看过电视剧啊!那你知不知道,那部电视剧已经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产物了!那个时候男女主人公在月牙湾上演爱情故事,他们连手机都没有,如今时代飞速发展,只有贫民窟生活水平还停留在上世纪七十年,甚至远远不如……”
男人眼神里没有任何鄙夷轻视,他单纯说着实话。
一小块巴掌大的地方,生活了数百万人。
数百万人在这水深火热中。
折返过程中再一次过江,一艘豪华游轮从江上驶过,轻易吸引了贫民窟小伙子的目光。他看到,游泳池边坐着一名阔少,阔少怀里抱着一名凹凸有致的美女,似乎心情极好,他掏出一叠又一叠的钞票,大手一挥,绿色钱币在空气中飞舞,飘满了游泳池,更多的随着夜风掉在江里。
无数人沸腾,气氛极嗨。
阔少还不满足,他解开自己的皮带、手表,一个个丢进游泳池,“我的手表八百万——”话音落下,无数服务生和模特都如同美人鱼噗通跳进池水里,溅起无数水花,他们豁出了所有脸面,争先恐后抢夺起来。
船头另一边,服务生往海水里倾倒食物。
这些几乎都是船上贵客享用的,一口都没吃。
阿泰震惊探头:“那些!”
墨镜男:“没错,这些人真是可恶,他们每日所浪费掉的食物,完全能帮助你们活下去。”
这就是男人想让他看到的一切吗?
高墙之内的人,香车游艇高尔夫,肆无忌惮地挥洒着钞票,美女银铃般的笑容在空气中回荡,高墙之外的人,如丧家之犬般流浪,捡死鱼充饥,触目惊心的对比。
男人笑道:“甘心吗?”
阿泰没有说话。
一个小时后,他回到了满地垃圾山,水渠传出阵阵潮湿的臭气,低矮洼地的棚户和弯弯曲曲的小巷,晚风犹如冰冷的利刃,他回到了真实的世界。
“阿泰,你今天晚上去了哪里?”
帕威尔走过来。
“没去什么地方。”
阿泰绷着脸,他沉默地道,嗓音中泄露了浓浓的情绪。
“是吗?”
那为什么你眼中有怒火呢。
以往你的眼中,无悲无喜不怨不怒,对这个世界没有好奇,充满了麻木,为什么现在你有了狠戾色彩。
两个年轻人躺在天花板上,仰望着浩瀚星空,一如曾经,他们无所事事时,难免在幻想,江的那一头是什么样子,贫民窟外的世界到底有多大。
帕威尔还在幻想。
这一次他发觉阿泰沉默下来,他问:“怎么了?”
阿泰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幽幽道:“比你我想象中大。”
这一夜,他迷失了方向。
帕威尔嘟囔着:“怎么可能。顶多比我们富一点。”
第二天晚上,轮到他和另外几人去了江边,回来后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了。敏感人都能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变了。不少人心里都在想,在风雨飘摇间,苟延残喘的我们还是人吗?
两次大规模的洪水,仿佛一场残酷的淘汰制,率先冲走的都是老弱病残,后续留下来的都是顽强不屈的灵魂。
如果不曾开阔视野,他们可以苟且度日,可以继续忍受不公,偏偏——
难道贫穷真的像癌症一样无可救药吗?
就在这时,男人又出现了,这一次他与几十人开诚布公了,自称叫穆扎米尔。
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
“我隶属于虔诚军。”
被他选中的人里,大多数一听这话茫然不解,阿泰却瞳孔骤缩,他下意识抄起一根木头就想打。他这辈子没怎么离开过贫民窟,但他素来有尊老爱幼的美德,年少时常常坐在老人怀里,听说过一些故事。虔诚军是一个大型武装组织,或者叫他们恐怖组织更为恰当。
臭名昭著的虔诚军,但凡有所了解就知道。
听了阿泰的解释,一两人在哗然,剩下的人完全无所谓。都快饿死了,这个时候谁给他们食物,他们就听谁的。
男人笑了笑,微微放低姿态,他好言好语道:“你们千万别对我抱有敌意,我是来帮助你们的。”
“你们也想改变现状吧?洪水冲垮你们的家园,冲走了你们的家人,政府拒绝援救,在某些事情上,我们都是战友。”想到妹妹,泥水里裹挟的女童,阿泰心脏一抽,他是在下游捡到妹妹的尸体,那个时候女童身体早就僵硬发白了,阿泰努力挤压她的腹腔,发现吐出来的全是泥水和蛆虫——那一刻他崩溃了。
他忍着巨大如海啸的哀鸣,将她找一个地方埋了。
男人继续煽动道:“你们知道自己的处境吧,大家都是底层,我们生活在这仅1.75平方公里的地方。有的人一家四代都活在一个小破屋里,有的家中面积仅有1.5米,有的人天天跟垃圾共处,我们没有公共卫生设施,我们十几个家庭每天共用一根水管,每日来水时间仅有两三个小时,一千人共用一个厕所,没有人来帮我们清运垃圾,你们是真心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这些诉说的是现状,大家心情哀泣。
“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贫富差距越来越大……我们每天做牛做马,如同挤挤攘攘的浮游生物,一个家庭到底生多少个,生活过得怎么样,上层人根本不关心,也从没想过要改善我们的生活。”
“他们视我们为碍眼的泥沙,千方百计就要隐藏我们,他们任由我们自生自灭——我们的伤痛,没有人能看见!他们故意视而不见!”
人群之中,哭声开始连绵不绝。
阿泰心绪起伏了许久,终于开口道:“你说那么多,究竟想做什么?”他嘴上质问用意,实际上这些天,他已经被穆扎米尔征服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十分有魅力。他绝对服从于他。
男人笑:“我是来帮助你们的,我希望你们被世界看见。”
“相信我,我们需要给上层人一点震撼,从今往后,我们的生活将会脱胎换骨,我们的人生也会完全改变!”
不少人已经被这番慷慨陈词吸引了。
黑夜中,他们如同飞蛾仰望如火焰般的男子,“具体做什么?”
“让我们那野蛮原始的呐喊,越过世界的屋脊!”
我们的伤痛要化为举世轰动的行为——
事后有人回忆案发前的日子,还能想起来,那一天江海天气并不好,风浪肆虐、乌云四面楚歌,海风刮过脸庞凄厉又尖锐,这一夜渔船被劫持,鲜血染红了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