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by楚山咕

作者:楚山咕  录入:08-15

一起弹琴、一起抬桌子……
凤曲抹了把脸:“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莫饮剑歪了歪头:“没错,是这个。哎呀,中原的话我确实不太会说,特别是四个字的词语,可是本少主的诗词和剑法都很厉害!而且、而且我爹娘真的会一起弹琴,一起抬桌子。”
且不论“举案齐眉”举的也不是桌子,凤曲一时却没有了纠正他的心思。
在观天楼人检查文书的须臾,凤曲侧目打量这个箭袖轻衣、乌发扎成了细密小辫的少年。他的身上挂满珠宝,不少的金玉首饰上都刻着象征吉祥平安的图腾,特别是脖子上,挂了长长的一串长命锁。
莫饮剑的父母一定很恩爱。
而莫饮剑就是在这样幸福的家里长大的。
既不用隐瞒母亲的身份,也不用苦寻父亲的下落,更不会担心莫名其妙冒出的干爹……他大概也没有九岁断层的记忆,他的十五岁的生命里,除了欢笑,恐怕没有别的情绪。
“夫人?”莫饮剑感受到他的目光,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怎么样?本少主是不是很好看?”
“……”
“不,我只是觉得你的耳饰很漂亮。”
莫饮剑的装束花哨到连编发都夹着金银钱币,耳朵更是钻了耳洞,挂着翠羽金玉齐缀的耳坠,余晖映下,使他整个人都闪闪发光似的,很难不引人侧目。
“莫饮剑,”凤曲问,“你有遇到过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莫饮剑答:“看到‘鸦’的人我就不高兴。”
“除了那种门派纠纷,只是个人的感情呢?”
莫饮剑便很认真地回忆起来。
他的表情太过严肃,以至于凤曲都不好意思解释自己只是随口一问。直到观天楼人返还了两人的文书,凤曲正好有了理由叫他:“别想了,先进城吧。”
“啊!”莫饮剑却说,“对于夫人不肯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这件事,本少主还是有点伤心的。”
凤曲的眼睛闭了闭:“我觉得,我也算说过了。”
他刚才已经把队友报菜名一样报了一遍,哪怕是排除法,现在也只剩“倾凤曲”和“商吹玉”两个选项,但凡莫饮剑还有一点脑子……
“你是凤仪山庄二公子!”莫饮剑大叫一声,“前两次看你不长这样啊,虽然也很好看,可是不一样的。糟了糟了,凤仪山庄、凤仪山庄会不会看不上十步宗啊?”
凤曲问:“没有其他可能了吗?”
“那不就只剩‘倾凤曲’吗?‘倾凤曲’本少主也见过,虽然剑法很厉害,但是长得很吓人,怎么看都已经毁容了,明显是个丑八怪嘛。”
好像连看戏的观天楼人都有些不忍心了。
他一边递还文书,一边例行公事一般:“现在,倾少侠和莫少侠就算结对了,睦丰县恭候二位大驾。”
莫饮剑:“……”
莫饮剑:“夫人你……”
凤曲拔腿朝城内走去。
红衣少年紧紧跟在后边:“夫人我知错了!我才是丑八怪、我才是丑八怪!”
“——他还是选择前行。”
观天楼顶,一位老者背倚夕色,支着一根长长的鱼竿凭空垂钓。
康戟侍立在旁,面带惋惜,但还是点了点头:“和他爹娘一样的倔。”
“小戟,你着相了。”
康戟悚然一震,听懂了空山老祖的意思,面上顿时浮起羞惭的红色。他咬牙垂首,承认道:“我……很后悔当时没能更快一步。”
“所有人都在后悔。”空山老祖道,“想杀他的人是这么后悔,想救他的人也是这么后悔,小戟,你认为自己是何者呢?”
康戟一愣:“我当然是想救他的!”
“非也,非也。九洲之所以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是她明知故犯,非要救这个孩子。当时,你应当完全不认可她吧?”空山老祖狭目微眯,似笑似嘲,“即使赶上了这孩子苟延残喘的时刻,你确定自己能像倾五岳一样立即救他,而不是把九洲的死迁怒于他吗?”
“……”
“老夫知道,你一直怨恨倾五岳把他教得太正直。甚至在你心中,也不认可老夫的道义,淮致、呈秋、九洲……他们的事让你变得悲观敏感,已经不相信善恶有报,反而变得激进,希望一力承担所有罪责,好像这样就能改写世道。”
空山老祖顿了片刻,淡淡道:“所以老夫才说,救世的不是你我,而是这帮年轻的孩子。你的武功自是盖世,你的道心,却难复当时。”
“……”康戟瞑目坐了下来,和空山老祖一道遥望远方沉沉的夕色和山廓,好像又回到了往日宁静的时候,“倾五岳说她是被人围杀,自愿跳崖。我不相信。”
“为何?”
“我在那里没有看到敌人的尸首。如果当时很多敌人,九洲至少会拼死杀死几人陪葬。”
“也许对方都是高手。护着儿子,九洲难免不敌。”
“……也许吧。”
康戟静了片刻,又问:“老祖还剩多少时日?”
这个问题似乎不太礼貌,但出现在空山老祖和他之间,又变得容易理解。空山老祖也没有计较,而是坦率地答:“最近天象都不稳定,老夫也看不出定数。长则半年,短则三天。”
“还真紧迫啊。若是您不在了,曲相和就该出山了吧?”
“‘摇光’一向中立,倾五岳自身难保,这的确是曲相和出山的最佳时机。而他一旦入世,恐怕第一个目标就是‘倾凤曲’。”
“老祖还有什么拖延的法子吗?”
空山老祖的眼睛缓缓睁开,鱼竿忽而一提,竟是从茫茫林海中钓起了一道身穿夜行衣的斥候。鱼钩穿破斥候的心肺,赤色的血光同夕阳辉映,构成一幅惨烈而美艳的图画。
“曲相和,已经入世了啊。
“……现如今,‘直符’有了衰退的迹象,‘白虎’更是濒临枯竭。”空山老祖摇摇头,“你的‘太阴’已被夺走,就算倾凤曲站在我们这边,他的‘螣蛇’也太稚嫩、太脆弱。”
“真的没有转机了吗?”
“除非……揠苗助长。‘螣蛇’是最后的希望,但他心性未定,贸然使他暴走,只怕会得不偿失。”
“‘揠苗助长’是指现在就让他面临生死危机?不,他还差得远呢。”
“罢了。先去问问阿枝的评价吧。”
康戟眸色一暗,抓了抓头发:“阿枝那小子真的靠谱吗?”
“哼,他的眼力可比你尖。”空山老祖一甩袖,“去吧,别妨碍老夫钓鱼。”
说着,他的鱼钩又丢进了那片林海。
随着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一双双暗中窥伺的眼睛就这样被老祖一一拔除。
康戟正要退下,听见空山老祖一声长叹。
“小戟,孩子自有他们的造化。倾五岳正是懂得这一点,才放他来了海内。”
“可从前每次都是我做错选择,才害得呈秋他们……”
“那么,你就别再选了。”空山老祖道,“把这些难题,全丢给那帮小孩去吧。”
熟悉的客栈外,熟悉的小阿枝。
店内的老板拨着算盘,冷冰冰说:“他叫你‘夫人’,同性也得分宿。”
“……”
莫饮剑自觉掏出钱袋:“本少主付钱!”
阿枝则抱着凤曲的大腿尖叫:“凤曲哥哥!这个红皮花鹦鹉明明也比你矮!凭什么!!”

凤曲婉拒了莫饮剑一力承担所有支出的善意。
在他看来,莫饮剑毕竟和商吹玉等人不同。花商吹玉的钱,虽然羞愧,但商吹玉和他确实情有可原,两个人都已心有灵犀。
莫饮剑就不同了。
论感情,两人萍水相逢;
论出身,且去岛和十步宗也没什么交情;
论个性,莫饮剑实在太好骗了,花他的钱,负罪感远胜过花商吹玉的。
“县里还有居民生计,明日我就找些零工去做。”穆青娥和阿珉都不在,凤曲便又独挑大梁,梳理道,“一来挣些盘缠,二来也能看看城里还有没有别的考生。要想前进,总得遇上另一支队伍才行。”
莫饮剑是初次听说“零工”这种说法,还颇有几分好奇:“零工是做什么?缺钱的话,不该去当铺吗?”
“嗯……”
以莫饮剑这一身打扮来看,确实是去一趟当铺就能解决一切“外患”。金银首饰不计其数、宝剑玉佩琳琅满目。
随意典当一件玩意儿,说不定就能抵去两个人一路的车旅住宿。
凤曲忍不住磨牙。
按理说,商吹玉和秦鹿也一样出手阔绰,五十弦更是暗藏乾坤,怎么他们仨就不会像莫饮剑这么……惹人嫉妒呢?
“零工就是别人给我钱,我帮他做事。做什么事的都有,采药草、煎药、打铁、算账、或者卖字画。”凤曲话语一顿,感受到莫饮剑直勾勾的目光,一丝不妙的预感升了起来,“莫少主?”
莫饮剑已经掏出了荷包,双眼明亮:“多少钱可以买你做我的夫人?”
“……”
一旁阿枝把两人的闹剧尽收眼底。不等凤曲说话,阿枝坐在圆凳上晃起双腿,“噗嗤”笑了出来:“好笨,凤曲哥哥干嘛要理这家伙?和我组队不是更好吗?”
莫饮剑没什么尊老爱幼的观念,当场就要跟他撸袖子:“谁许你进我夫人房间的?出去出去!”
“这里是凤曲哥哥付的房费,我凭什么出去?”
“可恶,你这家伙人小鬼大的,休想蒙骗夫人!”
“凤曲哥哥,你人还在这儿呢他就说我坏话,要是明天你出去了,我可怎么办呀——”
莫饮剑伸手捉人,阿枝便像一尾泥鳅滑下凳子,二人绕着凤曲追打起来,时而窜过桌椅、时而跳上窗台。
凤曲僵着没动,已然成了两人打闹的摆设。时不时还被阿枝挠上几下,莫饮剑就一边扑上来问“夫人没事吧”,一边不知轻重地把人摇散了形。
就算是在且去岛带孩子那几年,有江容在旁唱黑脸,师弟师妹们也闹腾不到如此地步。
在阿枝将魔爪伸向他的衣襟:“凤曲哥哥让我钻进去躲躲!”
凤曲:“……”
凤曲一手拎起这个图谋不轨的小鬼,另一只手抄走了自己的剑。
他把阿枝往莫饮剑怀里一丢,两人正是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凤曲抱剑出了房间,临走转回头:“我睡隔壁,你俩继续。”
“——咦?我才不要!”
然而这件事没什么商量。凤曲关上了门,阿枝两手死死抓着莫饮剑的衣领,活像个吊在树枝上的小猴。
不等莫饮剑叫苦,阿枝先声夺人:“你把凤曲哥哥气走了!”
“你还有脸说!该死,本少主受够你了!”莫饮剑气得眼红,揪起小孩便往窗台走近,“快松手,不然我就丢你出去!!”
阿枝身无分文,铁了心要和他俩攀扯。
这会儿他也不忘初心,抱着莫饮剑的脖子,也不顾会不会把人勒断气。但凤曲不在,阿枝也很清楚莫饮剑的恶名,先前嚣张跋扈的架势收敛了几分,眼珠子一转,压低了声音:“嘘、嘘——我能帮你,我能帮你!”
莫饮剑被他勒着,呛得脸红,一边撕阿枝的手,一边问:“帮什么?谁要你帮!撒手!”
阿枝便轻盈地一纵,跳上窗台,又借力落回地面。像一只麻雀,轻灵迅捷,很快站定在莫饮剑的跟前,笑眯眯背起双手:
“我帮你追凤曲哥哥呀!怎么样?”
莫饮剑脸色一黑:“你还真当本少主是谁都能忽悠的?走开走开,本少主和夫人的事,不要外人插嘴。”
“俗话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我现在都离了父母,出门在外,遇到麻烦就得与人为善,集思广益才好啊。”
“哼,你个小鬼能当什么用。这儿离十步宗的分寨不过百八十里,本少主一声令下,在玉城谁敢不给面子?”
阿枝哼哼两声,丝毫不因他的反应而生气。
相反,他好像早就料到莫饮剑会拒绝,兀自气定神闲走去床边。
也没什么跟主人客气的意思,阿枝自己先倒上床铺,把鞋一蹬,舒舒服服地滚了一圈:“没关系,反正你早晚会来求我的。”
“你这小鬼——”
“别吵别吵,明天我可要跟凤曲哥哥出门的,睡觉喽!”
次日凤曲果然起了个大早。
放在往常,大都是商吹玉先起身叫他。穆青娥也是早起的人,凤曲在队伍里都显得拖沓。
但和阿枝、莫饮剑相比,他立刻就成了最勤快的一个。
凤曲对睦丰还不算熟,缠了店主一会儿,才问到些许情报。诸如生钱的法子都在东南坊间、睦丰本地其实也有外来的商庄,不过他说这些话时,眼里都有些戏谑的意思。
“逼急了,自是哪儿都能挣钱的,端看你有没有那个气运。”店主老伯吧嗒吧嗒抽着烟,好一会儿才补上半句,“不过你的气运,怕是亏了许多。已是自身难保的命数了,还去多管闲事……呵呵……”
凤曲听得毛骨悚然,老伯却又缩回柜台后边,两眼一闭,震天响的鼾声盖过了他的追问。
休整一晚,阿珉倒是后知后觉地醒转。
凤曲粗略和他交代了康戟的事,阿珉默默听完,没有置评。至于莫饮剑和阿枝,阿珉也没什么情绪,凤曲却不敢再逼他掌事,唯恐阿珉一时情急,一剑穿了莫饮剑也说不定。
「不用理会。」阿珉说,「神神叨叨,都是招摇撞骗。」
“也说不定真是高人呢?”
阿珉又是冷笑。
阿珉素来不信鬼神,虽然他自己就是个不明不白的野鬼。凤曲没有劝他,也没有再缠着老伯追问。
二楼的莫饮剑大概还在睡,凤曲没打算叫他,但走出客栈的时候,楼上钻出一个脑袋——莫饮剑的客房临街,阿枝就早早趴在窗边张望,一见凤曲,立即招呼:“凤曲哥哥!”
莫饮剑就被他吵醒了,顶着乱发困懵懵地赶过来:“夫人!夫人等我!夫人别走!”
凤曲赶紧把脑袋一低,抱着剑急匆匆走了。
二楼传来一阵叮铃哐当的动静,还有阿枝的催促,想是两个人正在着急忙慌地洗漱。
阿珉哼道:「两个拖油瓶。」
“人又没害我们,别这么说。”凤曲搓了搓脸,顶着风穿过街去。
一路的陷阱机关被他刻意踩发,机括声连绵不绝,也借此用尽了从前储备的暗器。若是莫饮剑他们真追过来,至少不用担心这些暗器了。
睦丰的东南边果然比其他地方都热闹。
不同于别的冷清街道,东南似乎才是居民群聚的地方,隔着两条街,凤曲就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叫卖声、谈笑声,还有清脆的摇盅声——玉城人居然连赌坊都敢开到明面。
钻过长巷,豁然开朗。
这里约是个类似集市的地方,但没人贩卖琴棋书画之类的雅物,而是民间常见的市口。凤曲来得早,正赶上热闹,挑担游卖的货郎都在这里歇脚,居民也都聚到坊中采买。
街上还贴着一些饱经风雨的榜文。
如悬赏的通缉令、如新发的市令。也有私人贴上的招租、募工、求物之类的文书。
凤曲靠近了看:
“三两银,求购村七户六朱大屠的左胳膊?”
还有五两银,求购村十二户三程富的小女儿;九两银,求购西坊明来客栈二楼左三客人的人头……
凤曲的头皮麻了一瞬:“这都能买?”
话音刚落,身边就有人唰地撕下了九两银的那张。
凤曲扭头看过去,那是一张俏生生的小孩脸,身量还没到他的肩膀,冷若冰霜,眉眼却无端和阿枝有些相似。
凤曲脱口而出:“……阿枝?”
小孩的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他,冷冰冰答:“你认错人了。”
是个女孩的声音。
也是,她瞧着比阿枝要高,五官也更秀气。
女孩很快钻进了人群,凤曲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孩子好像是揭了一张买人命的榜。
「她不是本地人。」阿珉说,「口音和玉城的不一样。」
玉城的口音极重,就连莫饮剑也不免俗。那姑娘的官话却很清晰,字正腔圆,更像靠近朝都一带的居民。
“该不会,她也是考生?”
「那个被买命的‘客人’,说不定也是考生。」
近日会落脚客栈的,的确很可能都是考生。
凤曲心中一沉,拔腿想往明来客栈的方向去找。轻风卷起张贴处上摇摇欲坠的榜文,忽有一面飘到他的眼前,正正中中地贴了满脸。
凤曲揭下一看:“五两银,请一幅人像画。”
在一众血腥的悬赏中间,这份工作算是最温和的。
在外边,除非画师小有名气,一幅人像画绝开不到这个价位。
难道是因为当地居民都忙着研究更加高深的学问,无暇搭理画画书法之类的杂项?
总之,凤曲决定把榜文卷好带上。
榜文落款写着雇主留下的地址:
明来客栈二楼左六。
和那个即将受害的客人倒挨得很近。
“我觉得这是天意。”
「你要把人当竹子画吗?」
“……你别管。”
凤曲回头又扫一眼人群熙攘的街坊,那个小女孩已经彻底不见了踪影。
这么小的孩子,如果真是去杀人了,无论得手与否,都让他觉得荒谬。在且去岛时全不觉得,身临其境才知道,海内这幅光景,分明是已然大乱。
不知道朝廷干什么吃的,他也只好尽己所能而已。
如此想着,凤曲脚下不停。一路求问,很快抵达了榜文所写的明来客栈——比起他住的那间老破小,这里就精致了许多。
清静明亮的大堂让人不忍怀疑店家会盗窃客人财物。但当凤曲看到柜台悬着的小板,上面写着客房租金。
好吧,不盗窃,直接抢劫。
住在这种地方的人,难怪会随随便便就开五两银子来请画师。
凤曲摇摇脑袋,举步准备上楼。守门的伙计却抱着扫帚冲过来,一脸戒备地说:“客官这是打尖还是住店?”
凤曲露出榜文:“我揭了你们客人的榜,过来画画。”
“二楼左六……”伙计回忆片刻,接过了皱巴巴的文书,警惕一丝未松,“小的得闲问问那位客官,不好意思,您先在这儿坐一下。”
不愧是开在县城中心的客栈!
想想他还能大晚上被观天楼掳走,这里的伙计却能敬业至此。
伙计一溜小跑上去,不多时,从二楼探了张脸。
凤曲代他搂着扫帚,抬头遥遥对看,乖乖露出个笑容:“问到了吗?”
伙计摸摸鼻子,说:“您上楼吧,是咱家客人没错。”
凤曲这才得以上楼。
相比一楼的大堂,二楼更显清雅。只是走在过道,凤曲都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冷香。
这段香味有些熟悉,似乎就在近日,又辨不明晰。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股香气实在好闻,把凤曲原本有些浮躁的心绪都渐渐抚平。凤曲笑眯眯说:“不知贵店的熏香是什么珍品?”
伙计在前引路,闻言转过头来:“不是店里所用,是左六房的客人自带的衣香。”
正说着,他带凤曲停在了门前,屈指叩门:“客官,那个画师到了。”
门内传来细碎的咳嗽声,好一会儿才挤出一丝笑音:“请进。”
凤曲正要入内,却见伙计按在门上的手不曾松开,而且偷偷瞄他的脸色。
“请问……?”
伙计幡然回神:“无事、无事。”他匆匆让了大半个身位,垂首擦掉额角的汗水,轻声道,“您请。”
接着就逃之夭夭了。
凤曲心生疑窦,推门进去。
就像伙计说的那样,房内的香料越发浓郁,和秦鹿惯用的偏媚偏甜的香气不同,这股香很冷,即使浓起来也不令人厌烦。只是太浓太近的时候,便从香的深远处游来一丝微淡的清苦。
越是细品,越是微涩。
凤曲抽神回来,毕恭毕敬对着垂落的床幔一礼:“在下凤曲,斗胆揭了公子的榜,不知公子想画的人像是……”
窗外卷进了风,床幔轻轻地抖。
凤曲默默吞下后话,因为床上的客人又咳嗽起来,他似乎极想压抑,可还是身不由己,咳得撕心裂肺。
凤曲便保持着弓身的姿态。
虽然他是不通医术,但只听这种程度的咳嗽……只怕里边的人实在重疾,也不剩多少时日可活了。
许久,幔后的贵客总算平息下来,艰难地喘息一会儿。
两根干瘦病白的手指拨开了床幔,凤曲依稀听见什么挣扎的动静,就像一个人在排除万难,竭尽全力地向他靠近。
凤曲立即迎前两步:“公子有何指教?”
吁吁的喘气暂时停了。
内里发出一声叹来,凤曲不敢抬头,听得对方终于推开床幔,似笑似咳,又似悲泣一般:“凤曲……好久不见。”
就和香气一样熟悉。
可以前闻到的香气没那么浓,以前听到的声音也没那么哑。
凤曲错愕地抬起了头,眼中映入那张瘦得形状的脸:“——商别意?!”
凤曲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更不提商别意和数月前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他本就瘦骨嶙峋的身体更加凹陷下去,发丝干枯蓬乱,脸颊病白到不剩一丝血色。那双总是盛笑的眼眸,也随着越发黑沉的眼窝而藏不住冷漠。
像一具油尽灯枯的躯壳。
那些曾经将他衬托得高贵非凡的锦绣华衣、金雕玉挂,此刻都仿佛挫毁髅骨的最后一座山峦。
凤曲接连退了数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会……”
商别意再次咳嗽起来。
比之前都要剧烈,咳得双唇崩出血来,他拉过一张白布掩面,几息后,白帕上就绽开几朵血花。
他已是病入膏肓了。
“我啊,想请人画我。”商别意微微眯起笑眼,好像在模仿初见时温润如玉的模样。
可他现在实在太憔悴了,任谁看了都只会心生戒备。
商别意似乎没注意到凤曲的后退,自顾自说:“……画一幅遗像。我已经回不去山庄,至少给家父留个念想。”
凤曲的嘴唇颤了颤,问:“照实画吗?”
他不敢想象,离家时还算意气风发的商别意,不出大半年就沦落这步田地。让商晤看到爱子死前可怜成这样,他该是什么心情……于父子之情而言,这对一个父亲似乎太残忍了些。
商别意没料到他会这么问。
他扬起唇,又笑了笑:“凤曲莫非还记得我别的模样?”
要说不记得也是假的。天香楼里萍水相逢、深夜巷中促膝长谈,商别意是他明知不能同行,也未曾想过要和他分出高下的人。
商别意和秦鹿很像,他们有自己坚定的道路,而那条路和凤曲违背太多。他们不会强迫凤曲,凤曲同样不会尝试说服他们。
有缘同行,无缘珍重——然而他也不曾想过,商别意会以这副形象重回自己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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