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骤然被打扰,已然敛去愁思,跑过去开门。
冷清惯了的地方,今天也不知是谁来……
“砰!”
木门才刚拉开一条缝,李熙眼尖,隐隐约约地瞥见门外那道绯红,手比脑子还快,一下就又把门摔回去。
玄鹄见他这样,愕然道:“门外是谁,怎让殿下如此失礼?”
李熙:“……”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老天爷真的打定主意不许他悄悄地走!
隔着一道门板,裴怀恩在门外低低地笑,李熙在屋里皱巴着脸,拼命对玄鹄使眼色。
李熙张了张唇,无声地对玄鹄说:催命鬼。
门外是催命鬼,催命鬼又来了。
而且还是个喝得烂醉的催命鬼。
玄鹄看懂了,立马也跟着变得愁眉苦脸的。
裴怀恩还是站在门外笑,笑声传进屋里,带着点令人心驰神荡的轻飘飘尾音,等得颇耐心。
一时无言。
少顷,下意识用后背死死抵着房门的李熙抿紧嘴唇,听裴怀恩对他说:“六殿下,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何至于此啊。”
李熙欲哭无泪,半是真心半是后怕地冲外喊:“厂公过谦了……!这世上已经没有比您更猛的兽、更凶的水了!合作之事已经办妥,不知厂公今日造访,意欲何为啊?”
妈的,真他妈烦死了!这才消停几天啊!他明明已经把应付姚家和宁贵妃的法子都说出来了啊!
还说什么不是洪水猛兽,之前逼他提刀砍人,一言不合就要连他一块杀那事,可还历历在目……
偏生裴怀恩醉起来不好赶,眼见李熙不给他开门,便又抬靴轻踹了两下。
力道不重,却也能让抵着门的李熙随之一颤,似乎更像是挑衅。
裴怀恩说:“我能干什么来?还不是过来找六殿下庆祝么?六殿下助我良多,为表谢意,我给六殿下带了酒。”
李熙头皮发麻,开门也不是,不开也不是。
裴怀恩每回来,不是为了试探他,就是正琢磨着推他挡刀,一准没好事。
玄鹄左右看了看,趁李熙抵门,悄没声地把兵器抽出来,如临大敌。
哪知道他这一拔剑不要紧,李熙立刻就朝他挥手,睁大眼睛连声说:“放回去!快放回去!你不要命了!催命鬼的功夫和阿兄一样高!”
门外,裴怀恩不耐烦了,把门敲得愈响。
“六殿下开门。”裴怀恩醉得厉害,一张嘴就把自己之前偷着买房的事秃噜出来,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家宅子,我为什么不能进?今日是大喜,从没让人在一天之内吃两回闭门羹的道理。”
顿了顿,又紧接着没头没尾地说:
“六殿下可知事不过三,你若再不开门,就是第一次冲撞我。”
话说到这份上,李熙哪还敢拦?只得磨磨蹭蹭地退开些,放裴怀恩进屋。
玄鹄手里兵器出鞘两寸,被李熙暗暗安抚下来。
下一刻,裴怀恩已携满身酒气,一头朝李熙身上倒过来,被李熙本能伸手接了。
唔……好重!
至少看着是烂醉。
自从得势后,裴怀恩便以重金购得灵药,每日合水服下, 一连多年, 可令他如寻常男子那般肩膀宽阔, 嗓音低沉。
换句话说就是, 裴怀恩长得不矮, 身子骨也不算轻。
李熙抱不动他, 被他压得往后仰, 幸得玄鹄及时出手,一掌抵在了李熙背后, 帮李熙把他连拖带拽地弄到了床上。
来客这样突然,可让正收拾东西的主仆二人实实在在犯了愁。
裴怀恩倒在床上睡得沉,浑浑噩噩的, 彷如一滩不知今夕何夕的烂泥。
一时默默。
少顷,李熙和玄鹄面面相觑。玄鹄蜷指摸着刀柄, 不愉道:“殿下快把他丢出去,莫要脏了这床。”
李熙听得连连摇头, 说:“玄鹄,你疯了。”
余下半句话没说,但玄鹄已从李熙的脸上, 看出了他尚未言明的那点弦外之音。
万一又是试探怎么办。
都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前阵子隔三差五的为难还历历在目,如果被记仇,恐怕就走不了了。
人不能赶, 李熙推玄鹄去煮醒酒汤,小脸儿皱巴巴的, 说:“去去,别在这屋里跟我装门神,我会做噩梦。”
玄鹄闻言老大不乐意,坚持不肯挪脚,只倚着门框回头说:“你看他不做噩梦,看我做噩梦。”
李熙噎住一下。
李熙转身看裴怀恩,许久才说:“都做,都做,我梦里的人可多,绝不厚此薄彼。”
玄鹄听得嘴角一抽,手上没扒住,被李熙趁机推出了门外,面上仍不放心。
“好殿下,我这就去。”玄鹄边说边解腰间兵器,而后不容拒绝地把它塞给李熙。
玄鹄说:“你有事就喊我,邵帅那边的仇已报,你记着咱和这姓裴的已然两清,咱什么都不欠他的。”
李熙就点头,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但是心说玄鹄想得可真美。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是李熙在大沧用命学来的道理,既已身在京都,还说什么早就两清?
除非真的回到东边,从此天高皇帝远,才算是彻底两清。
可这话却不好再对玄鹄说。
不然玄鹄肯定又要调侃他,说他小小年纪不学好,净琢磨这些歪门邪道。
与此同时,就在他们主仆两个互相拉扯间,李熙身后的床上,裴怀恩也悄然睁开了眼。
其实裴怀恩今日喝了酒,有些微醺,却也没有真如他此刻表现出来的这般烂醉如泥。
裴怀恩是心里不痛快,尤其是在听见李熙要走后,不知怎么的,这点不痛快倏地就变成了很不痛快,以至于让他想借酒装疯,非得拉着李熙陪他一块不痛快。
走?往哪走?又为什么要走?横竖已无性命之忧,怎么活不是活,又为什么非得跑到东边吃沙子去?
说到底,李熙心里想躲的,究竟是这个富丽奢靡的长澹京都,还是京都里的某个人?
不过仔细想想,就算李熙想躲的是他,那也没关系,毕竟天底下想躲他的人多了,可是只要他不愿意,又有哪个是真躲成了的?
正巧齐王那边不识抬举,惹他不高兴,不妨便趁此机会,让这小团子去给宁贵妃添点堵,顺便也给齐王一点教训,让那个胆敢对他放肆的小崽子好好睁开眼看清楚,知道往后该听谁的话。
正斟酌着,就见李熙已把玄鹄赶出了门,又把兵器随手放在桌上,转身回来看他。
裴怀恩就闭眼,任凭李熙悄没声地挪到他身边,低头推他。
李熙不知裴怀恩实际醉到了几分,心里嫌他麻烦,又不敢不恭敬,连喊他起身时的声音都又软又糯,听着有些委屈巴巴的味道。
李熙伸手推裴怀恩的肩,边推边说:“厂公、厂公起了,你压到了我的包裹,你不觉得硌么?”
裴怀恩懒得睁眼,只一翻身,随手就把李熙刚收拾好的包裹扔出去。
干粮和衣物撒了满地。
李熙气得捏拳头,但见裴怀恩面上潮红,就连眼皮也让酒气熏得染了几分绯色,又觉得现在不能跟醉鬼讲道理。
尤其是不能跟裴怀恩这种——在清醒时就已很不讲理的醉鬼讲道理。
看着像真醉了,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
都道请神容易送神难,李熙不知如何送走裴怀恩这尊大佛,只好在心里憋着股火,闷不吭声地弯腰,把散在地上的包裹重新捡起来。
真可惜,打算带给阿兄的这两三件小玩意,都被摔坏了。
……越捡越气,退一步忍无可忍。
是可忍,孰不可忍!
也罢,还是玄鹄说得对,反正已经喊了这么半天,八成是真醉,再说晋王府那边已是尘埃落定,料想裴怀恩得偿所愿,已经没有什么可试探他的了。
即然如此,那不如……
说时迟那时快,捡茶叶罐的动作一顿,李熙心念微动,重又小跑到裴怀恩身边,挽起袖子,把手高高的扬起来。
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先抽这厮几个耳光出气,再把他套了麻袋扔出去!
反正催命鬼得罪的人多,等明日酒一醒,没准都不记得自己来过这,只当是路边哪个胆子大的见他醉态,便趁机对他落井下石,修理了他。
想到就要做!
李熙捏着裴怀恩的下巴认真端详,特意找到更好看一些的右半边脸打,顷刻间,已是铆足劲抡圆了胳膊。
却不料巴掌落到一半,却被裴怀恩一把捏住了腕。
电光火石间,裴怀恩倏地睁眼,一把将李熙扯来身前,面色阴鸷。
李熙被裴怀恩的突然发难吓了一跳,姿态登时软了,下意识伏在裴怀恩身上咽唾沫,连口大气也不敢出,像只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的小狗。
说到装傻充愣这种事,放眼整个长澹,李熙如果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而且李熙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许是拜他那张脸所赐,每当他刻意把眼睛睁大,便是一脸无辜,令人就算亲眼看见他犯了错,也不忍再苛责。
眼下便是如此。
原本裴怀恩见李熙真的抬手要打,心里发怒,连醉酒也不想再装。
可是下一刻,当他真的和李熙对上眼,鬼使神差的,他又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对这小团子的诸多为难,觉得就算自己今天被打了,也是情有可原。
好歹姓李呢,是主子,被个奴才骑在脖子上差使了这么些天,换谁都憋屈。
再说这小团子就算被他欺负成这样,满心想着的,也只是趁他醉酒,神不知鬼不觉的打他一个耳光,而不是如齐王那般,一心琢磨着怎么把他弄死,足可见这团子是真正的胆小如鼠,实在没什么可忌惮。
这样想着,在李熙战战兢兢的注视下,裴怀恩的眼神又软和下来,从隆冬的刀子化成一汪潋滟春水。
如此正好。
有些话,清醒的时候不便说,许被当做设计陷害,可是一旦醉了,便可以毫无顾忌的往外“漏”。
就比如说……
当年的钦天监一事。
裴怀恩怀里,李熙不知裴怀恩须臾又在心里想了这些,更不知裴怀恩已打定主意不许他走,只见裴怀恩面色渐柔,便悄悄松了口气。
和别人挨得太近不舒服,李熙想起身,不着痕迹地试了几回,却不见裴怀恩松手。
光天化日的,总不好一直这么抱着。
李熙对此愁得很,正欲开口去循循善诱地哄,却见眼前人忽而笑眼弯弯地朝他仰起了脸。
李熙呼吸一滞,愣愣听裴怀恩含混模糊地喊他:“淑妃……淑妃娘娘。”
“淑妃娘娘要打人,可要看清了再打,莫打错了。”裴怀恩半撩眼皮,醉态不敛,压低声嘟囔着,“毕竟……当年设计让皇上降罪,害你儿子背上祸星恶名的罪魁祸首,可不是我呀。”
话音刚落,李熙眉头紧锁,果然不再挣扎了。
裴怀恩认错人了,裴怀恩把他认错了。李熙想。
事关当年旧闻,且听他说些什么。
情势变化只在一瞬间,裴怀恩见状,也知李熙是上了钩,便抓住机会乘胜追击,伸手点到李熙的鼻梁。
裴怀恩说:“……娘娘在地底下不快活,和我有什么相干?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娘娘往后就是托梦,也该去那恩露殿,飘在真凶的床头。”
声音又轻又缓,还带着点挠人心口的媚意,像片正被风吹着打旋儿的羽毛,却令李熙为之震惊。
恩露殿……恩露殿!
现在恩露殿里住着的,可是宁贵妃!
李熙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余下都不必裴怀恩再说。
恰好这裴怀恩也懂得见好就收,明白此事要点到为止,若再多说些,就会显得很刻意。
所以裴怀恩不再开口了,只笑吟吟地用力扯住李熙不放,像个寻常醉鬼那般,心安理得地拿身边一切活物寻开心,甚至还故意往李熙脸上喷酒气。
好巧不巧,玄鹄便是赶在这个时候回来的,一只脚跨进门时,手里还端着碗刚煮好的醒酒汤。
……然后抬眼便看见了屋里这些。
乱七八糟,没头没尾,干粮衣物散落一地——而那两个本该水火不容的人,这会正亲昵地“搂”在一起——还是在床上!
玄鹄:“……”
半晌,不必李熙说,玄鹄已自觉退出了门外,边退还边自言自语着,
“……眼花了,眼花了,一定是我开门的方法不对,我要再重新进一遍屋。”
再重新进一回, 李熙和裴怀恩还是抱着,和方才见的没分别。
诡异景象当前,玄鹄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垂首默了一瞬, 脑袋“嗡”一声就炸了。
玄鹄怔怔道:“你、你们……”
李熙咬牙切齿地打断他, 着急地说:“还傻站在那干什么, 快过来帮我, 他撒酒疯, 催命鬼撒酒疯, 将我错认成了母妃。”
玄鹄闻言嗯了声,脸色稍缓, 但也只微微缓了片刻,便又开始钻牛角尖,下意识把音调拔得更高。
玄鹄木头似的端着醒酒汤, 脚下分毫未动,只说:“将你认成了淑妃娘娘, 就要这样抱着你,我早说这厮和淑妃娘娘有私情。”
李熙恼极了, 一口牙都快咬碎。
“不会说话就闭嘴,休辱我母!”李熙边胡乱扑腾边说:“醉鬼哪讲道理?只是方才认错那一小会罢了,这时指不定又把我当成个枕头柱子什么的, 快过来帮我、帮我把他的手从我身上掰开!”
经李熙这一喊,玄鹄适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把醒酒汤放桌上,冲过去帮忙, 好不容易才让李熙重获自由。
事后再一瞧,裴怀恩已翻身睡下, 连点打算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玄鹄犯了愁,说:“这怎么办,行李还没收拾完。”
却见李熙反常地一言不发,只管垂着头站在那,也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
玄鹄得不到回应,就伸手在李熙眼前晃。
“喂,小殿下。”玄鹄低声说:“刚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说淑妃娘娘,可你也知道我,我这人就是嘴巴毒,其实没坏心眼。”
李熙说:“哦。”
态度冷冷淡淡的,依旧没抬眼,仿佛看不见玄鹄那手。
李熙这样,可把玄鹄真闹懵了。
该报的仇都报了,分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出去煮碗汤回来,就变得这么闷闷不乐的。
……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要知道他们家小殿下可是个活泼性子,就是生死关头,一张嘴也怪能说的。
眼看着李熙不吱声,眉毛都快皱成死结了,玄鹄迟疑片刻,凑过去好声好气地哄他,说:“殿下怎么了,与我说说。”
李熙一门心思瞧脚尖,神色莫名。
李熙说:“玄鹄,给阿兄买的小玩意摔坏了,带不回去了。”
玄鹄听了就笑,觉得李熙孩子气,说:“这有什么要紧,都不是什么珍贵东西,咱可以再买。”
说完看李熙还是不理他,心里有点慌,就伸手去拍李熙的肩。
“小殿下……”玄鹄说。
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因为李熙忽然抬头,眼圈红红的,看着就像正勉强忍着什么天大的伤心事一样。
“玄鹄,我的意思是说……”
李熙抬手抹一把脸,鼻音嗡嗡,说:“玄鹄,你自己走吧,我不走了。”
玄鹄:“……”
就离谱!没见过这么变脸如翻书的!
由于李熙反悔得太突然,玄鹄对此很不解,皱眉问:“好端端的怎么又不走了,不是已经说好了么?殿下你……”
李熙扬手止住玄鹄的话,仰起脸来,一字一顿地咬着牙说:“玄鹄,我也是方才知晓,你猜——”
“我、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祸、星、啊?”
话分两头,与李熙骤然得知实情,恼得夜不能寐不同,裴怀恩则是心安理得地在李熙这里睡了一晚,隔天一大早,方才慢悠悠地醒转离开。
离开时,心情已经变得好多了。
归根到底,裴怀恩就是这么个人,一旦碰见有人比他还不痛快,他就痛快了。
记着昨晚李熙和玄鹄在屋里说了许久,后来又转去外面说。对于李熙和玄鹄之间的谈话,裴怀恩也隔着门偷听到一些,知道李熙以后不仅不走了,还已经把恩露殿那边的仇,狠狠记在了心里。
李熙要报仇,不仅要报邵毅轩的,还要报淑妃的,打定主意不想让宁贵妃过得太舒服。
而这正是裴怀恩如今需要的。
料想李熙势单力孤,就算有心翻盘,顶多也就是让齐王那边跟着脱层皮,从此在圣上面前失了宠,却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
不听话的小崽子,总得真的吃到苦头,才知道从此该向谁低头,求谁助他东山再起。
然而好运到了,令人开心的事还不止这一桩。
譬如福顺这会正在宫门口等他,老远见着他,看他脸色还行,似乎不再像昨天那么黑云压顶的了,方才小跑过来,贴在他的耳朵旁边说:“督主,有大喜事了,您快进宫去看看。”
裴怀恩歪着头听福顺卖关子,觉得挺好笑,说:“能有什么大喜事,皇帝驾崩了?”
话落,吓得福顺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呸呸,督主快住嘴,小心被人听了去!”福顺慌张地说:“事关天家颜面,小的万万不敢多嘴,可已悄悄把人扣下了,等督主亲自去看了就知道。”
弄得神神秘秘的,倒真有点不可言说的意思,成功把裴怀恩的好奇心给吊了起来。
裴怀恩说:“到底什么喜事,快说,不说就不去,留着给你自己处理高兴吧。”
福顺听了,立马就跪下磕头。
“哎哟我的督主,这事我哪能处理的了呀。”福顺垮着脸说:“是药渣!是药渣那边出事了!可是赶巧呢,原本只想对外做做样子罢了,谁知那药渣还真的被验出了问题来!”
说着再磕头,须臾额上已红了一片。
“督主您行行好,别再为难我,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还真就得您亲自去看,并且是立刻去看,立刻决断,否则消息一旦漏出去,小的可压不住了……!”
药渣……?
药渣能有什么事?
一时间,福顺把脑袋磕得响,裴怀恩满头雾水。
许是见裴怀恩不动脚,福顺有些急,迟疑再三,倏地从地上站起身,左右看了看,等确认这会是真的没人在看他们这边了,方才缩手缩脚地凑来裴怀恩身前,小小声地对裴怀恩说:
“督主,小的没骗您,求您快去偏殿那边看眼吧,您……您最近不是一直在愁没人敢接手晋王府的案子么?您可知……”
“自从冰戏过后,为何皇上每日饮着这些珍贵汤药,身体却不见好?”
越说声音越小,倒是裴怀恩,越听脸色就越是凝重。
裴怀恩不是傻子,福顺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裴怀恩不会再猜不出来。
是晋王府。
一定是晋王府那边的人,在承乾帝的汤药里动了手脚,甚至说……故意下了毒!
若真如此,晋王的死期便到了,再不会有人因为顾忌着承乾帝的心思,从而不敢对晋王重判——这听起来确实是喜事。
只不知福顺这个胆小的,为何还不赶快把此事禀告御前,反要等他回来再说。
难不成还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
怀着这样的心思,裴怀恩将信将疑地跟着福顺去了偏殿。路上,又因为听福顺绘声绘色地给他讲宁贵妃因为送药迟到,是如何在圣上面前吃了瘪,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
真好,这种日子过得才爽快,凡是不想顺着他哄着他的,一个都别想好过。
任谁也不例外,谁也不能例外,通通都只能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听他差使。
话又说回来,扣人之处离宫门口不算远,承乾帝这时还睡着,裴怀恩识趣地没去问安,而是跟着福顺直奔事发之地,不多时便赶到了。
只是等到真的进了门,见着了殿内锁扣之人,裴怀恩忽感震惊无比。
不为别的,就为这里面关的,竟然是看似与晋王府毫不相干,已在宫中当差多年的老御医——夏炳夏老大夫。
有一说一,原本听福顺提起晋王府,还以为是在宫中抓到了什么晋王府的死士,却不料晋王早早便已将手伸到了御医院,连眼前这位一向名声极好、认真做事的夏炳都能收买了。
裴怀恩身后,像是看出了裴怀恩此刻的疑惑,福顺斟酌良久,挥手把殿内看管夏炳的几个小太监赶出去,而后迅速关了门。
裴怀恩就在一旁冷眼看,见那夏炳嘴里被塞了抹布,有口不能言,正憋得满脸通红,就快一口气背过去。
啧,挺大的岁数了,也不容易,不过这与他有什么相干?
倒不是恼承乾帝被下毒,所以才对夏炳苛刻,只是——为了他的耳朵能清净,还是继续塞着这布吧。
眼下该见的也见了,裴怀恩并指揉着鼻梁,忽感有些乏。
“福顺——”
许久,在夏炳焦急的注视下,裴怀恩抬手喊福顺过来身边,而后漫不经心地吩咐他,说:“好了,现在我已听你的见了人,你还有什么要禀报的?”
顿了顿,皱眉再瞥那夏炳一眼,紧接着又说:
“小福顺,你跟我这么久,怎么连这点当机立断的魄力都没有,虽然我确实没想到这老匹夫会是晋王那边的人,可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你白白浪费时间先报给我干什么?你该报给皇上呀,你……”
说着话,余光忽见福顺从袖子里摸出一物,看着像是方绣了鸳鸯交颈的丝帕。
“督主,不是您想的那般,非是小的胆怯不报。”
福顺难得斗胆打断裴怀恩,低头将丝帕双手奉上,语气古怪地说:
“只因除了那些和药方子对不上号的药渣之外,我……我还在这人的住处,发现了这个。”
越说把头埋得越低。
“督主请看了,方才小的说此事关乎天家颜面,其实并未说谎,因为这帕子、这帕子分明就是出自当年的庄嫔娘娘之手。”
话至此再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督主,我的督主啊,不信您就瞧这绣功,依小的看,除了晋王殿下那位早早便去了的生母,放眼整个宫里,都再寻不到这样好的绣功了……!”
庄嫔的绣功好, 人尽皆知。
裴怀恩接来丝帕,见那一双鸳鸯栩栩如生,抵颈缠绵, 倒真似有说不尽的情意。
不写情诗不写词, 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颠倒看, 横也丝来竖也丝。
横也思来竖也思……
裴怀恩一下抖开手里丝帕, 轻笑了声, 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
裴怀恩说:“听你这样一讲, 我倒想起来, 听闻庄嫔娘娘素来多病,鲜少伴驾……”
承乾帝不喜欢病恹恹的男人和女人。
听闻当年庄嫔入宫后不久, 便不幸染了天花,承乾帝嫌她晦气,只碍着她娘家的面子勉强去看过一回, 余下都是御医院的人在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