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伤后的晋王不是裴怀恩的对手, 很快便被裴怀恩缴了械,一脚踹翻在床上。
“妻儿随意丢弃,人命皆是草芥, 你可真像皇上啊。”裴怀恩起身整理自己的衣裳, 居高临下地垂首说, “把你与那老匹夫关在一起, 原本也是为了有热闹可看。李征, 那老匹夫害死你的亲娘, 又损了你父皇的声誉, 你在查明他之后,可莫叫我失望啊。”
晋王歪在床头不断咳嗽, 越来越多的血被他咳出来,擦也擦不净。
裴怀恩要骗晋王杀夏炳,这有悖人伦, 是孽。李熙原本站在旁边装哑巴,可他这时却有些听不下去了。
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而是夏炳拼尽全力对晋王的保护,让他无端想起了他的舅舅来。
李熙从小长在外面, 和承乾帝不亲,也不大懂什么宫里的体统,是以他不但没觉得夏炳该死, 反而认为夏炳很可怜。
李熙觉得这宫墙好高,也困住了好多人,如果没有这道墙,这些人原本都该活的很好。
李熙想隐晦提醒一句, 教晋王别对夏炳下杀手,可话到嘴边, 却又想起被晋王害死的那些漠北勇士。
足足有三万人,就因着晋王的私心,他们永远在那场漫无边际的大雪里长眠,再也没有醒来。
是了,夏炳是无辜,那死去的三万将士又何尝不无辜?再者夏炳与庄嫔苟且,犯的本就是死罪。
裴怀恩是玲珑心思,一见李熙这样,便猜着了李熙正想什么,不禁面露讥讽。
裴怀恩朝李熙伸出手。一时间,李熙看见裴怀恩身上到处都沾着血,很多血。
“还傻站在那干什么?快过来,记住眼前这个人早已不是你的兄弟,而是仇敌。”裴怀恩一语双关,极不耐烦地皱眉说,“这地方好臭,快点陪我回去沐浴。”
李熙便低着头走过去。
只是临出门前,李熙回头看了一眼晋王,终是没忍住,仰脸对裴怀恩小声说:“厂公,给我一炷香的时间,我还有话想问他。”
裴怀恩有点不高兴了,但考虑到李熙也与晋王有些恩怨没解开,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冷声叮嘱他,说:“一炷香不成,至多给你半炷香。你问完就出来,不要再同他讲多余的话,知道么?”
李熙连忙就点头,说:“外面太冷了,厂公先去轿里等我,我很快就来。”
裴怀恩这才勉强答应了,独个迈出门去,留李熙与晋王在屋里。
李熙身后,晋王还在咳嗽,但看向李熙的目光不善,尤其是在看见李熙对裴怀恩竟然很恭敬之后。
晋王是野兽一般的体格,右胸和下腹处的伤口都不能要他的命,但让他很狼狈。
“李、李熙!”晋王伏在床边,眼睛死死盯住裴怀恩离开的方向,断续说,“没出息的东西,你怎么、怎么能对一个奴才言听计从!你以为他是谁?他就是、就是一条毒蛇,凡是叫他缠住的,都……都得脱层皮,你以为你现在听他的话,他就会对你另眼看待吗?别做梦了!”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裴怀恩已走远了。李熙闻言便转回身来,面色沉静地看着晋王,眼里半点怯懦也没有了。
好久了,得有两年多了。和裴怀恩同样,李熙对这一刻也等了好久。
其实早在知道桓水城中出了奸细时,李熙便想当面问问这幕后之人,问他为何如此狠毒,毒到随手就敢要了漠北三万戍边将士的命。
可自从晋王府被抄后,裴怀恩对这里严防死守,连他也不许进,更别说给他当面向晋王提问的机会。
不过好在,他今日仗着事发突然,坚持要跟裴怀恩一块来,终于如愿得着了这个机会——他不想放弃。
李熙对面,由于李熙的态度反常,晋王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并因此闭嘴,不再把注意力放在如何力证庄嫔的清白上。
“……”
半晌,与晋王的狐疑不安相比,李熙就只是安静地站在那,一直等晋王咳嗽的没那么厉害了,方才语气平淡地开口问:“恩人如此,兄弟如此,妻儿如此,漠北三万将士如此,二皇兄,我今日再喊你一声二皇兄,我实在想不通,这些人命于你而言,到底算什么?”
晋王费力地撑起上身,屈肘卧在榻沿,听罢有一瞬间的怔愣,仿佛从未想过这些。
但晋王很快便回神,继而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面上逐渐露出一种不能理解,甚至是很愤怒的神情,顿时不再疑惑了。
“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李熙!你还敢跟我提漠北?你还敢提?都是因为你与那姓裴的拿漠北算计我,才害我至此。事到如今,你竟还敢跟我提它?!”
晋王怨恨拧眉,一拳狠狠砸在榻沿,咬牙说:“李熙,你是我兄弟,我当初为了争权对你动手,让你九死一生,你若因此狠我,甚至杀我,我认!可我动漠北有什么错?也值得你今日这般问我?值得你为了他们来费尽心思地报复我?哼!他邵毅轩以为自己是谁,竟敢公然挂出邵字旗,养出邵家军……他、他到底是我长澹的臣子,还是漠北的皇帝?常言道攘外必先安内,我为咱们李氏江山动他,错在何处!再说我事后难道没有打赢大沧么?”
或许是因为晋王把这些话说得太过理直气壮,李熙不禁面露错愕。
可还不等李熙开口,晋王已勉力坐起来,重又靠回床头。
“你以为我是为了杀你才开城,连累三万邵家军枉死?李熙,你太天真了,你当年算个什么东西,杀你,不过只是顺手。”
晋王说到此处,胸膛剧烈起伏着,阖了眼,似是在回忆。
“当年邵家一家独大,邵家军威势赫赫,更有甚者,我曾听闻那边的兵士们都只认帅令,不听圣旨……让这样的虎狼盘踞在东北,实是毒瘤隐患。”
李熙听得恼怒,更没想到当年的真相竟是如此不堪,气得他连声音都不自觉变大些,高声反驳道:“李征,你休要再狡辩,照你这样说,难道你当年设计引大沧人入城这件事,竟还是对的么?”
晋王却只是闭着眼,笑容放肆。
“不然呢?”晋王掷地有声地反问道,“难道我错了么?不……我没错,邵毅轩他就该死!”
“邵毅轩以为自己手里有兵,就敢藐视皇权,连曾经人人得而诛之的祸星也敢救,我已忍他很久了。这样一个不服管的人,他日待我登临高位,叫数不清的仁义礼数绑着,再想除他就难了。”晋王转头看向李熙,满身是血,目眦欲裂。
“还有啊李熙,我问你,你如今口口声声斥我残害同胞,可我最后没胜么?我没把他们大沧人从我长澹赶走么?长澹是长澹人的长澹,寸土不可丢,我其实比你更清楚这一点!”
“桓水一役,被大沧人屠杀的那些边陲百姓确是无辜,可要削弱邵家军,那便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李熙,我带兵多年,分得清是非轻重,当年若不是确信自己能赢,我绝不会那样做——所以我没错,我已替那些死去的百姓报了仇!”
“至于、至于邵毅轩。”晋王急促地喘息着,面庞因剧烈疼痛变得苍白,却仍不肯低头,依旧梗着脖子执拗地说:“我杀邵毅轩更没错,一将功成万骨枯,要怪就只能怪父皇平日把表面功夫做得太足,对邵毅轩太好,使我因此猜错邵家军在父皇心里的位置,也错估了我自己在父皇心里的位置,一时疏忽,才会、才会上你与那裴怀恩的当,在冰戏当天起兵逼宫……”
李熙一时无言。
不是因为真被晋王说服了,而是恼得有些说不出话。
半炷香的时间就快到了,李熙往前踏出两步,须臾目光对上,却听晋王继续对他道:“李熙,你生来便是李氏子孙,你该永远记着你姓李,记着无论你我之间如何争斗,那都是你我之间的事。你、你可千万别做那贱骨头,只因为被邵毅轩养活几年,就真把自己当邵家的人了,你……你是皇子,那邵毅轩是奴才,就算父皇要杀你,就算我要杀你,可那邵毅轩对你好,事事以你为先,却都是他本就应该做的,你明不明白?”
顿了顿,语气更是狠厉。
“还有那裴怀恩!那姓裴的不过就是条喜欢叛主的狗,如今他对你好,是因为他还用得到你,因为他觉着自己能拿捏住你,但他这个人是养不熟的,他今日能为了杀我爬上你的床,引你与我争斗,明日你若有半点不顺他的心,他便也能为了杀你,再爬上别人的床。”
话音未落,李熙面上有一刹那的扭曲,他怒极反笑,忽然什么都不想问了。
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两年了,曾几何时,李熙每每在大沧午夜梦回,都曾无数次想象过今日,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当年害得桓水城破,害邵家近乎灭门的罪魁祸首,竟敢如此坦然无愧地回答他。
没有一点后悔,也没有一点对漠北三万枯骨的敬畏,有的只是高高在上的审判。
可……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那是三万漠北勇士的命。
或许裴怀恩说得对,晋王这个人,终是与承乾帝太过相像,以至于根本就与他们讲不通道理。
李熙想到这里,最后一点恻隐之心也被消磨掉,他沉默很久,再也不想和晋王提夏炳,决绝地转身离开。
说不通,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只是在即将跨过晋王府高高的门槛前,李熙又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眼瘫坐在他身后的晋王。
“……李征,无论你是否认错,你方才都有几处说得不对。”李熙用很轻的声音说,“那便是——邵家于我不是奴才,他们是与我血脉相连的至亲,邵家军也不是毒瘤,而是护我长澹边境的森严壁垒。”
晋王不敢置信般睁大了眼,却听李熙继续道:
“还有。”李熙说:“还有啊,李征。”
“还有裴怀恩不是狗,他是一把好刀。可惜你们似乎都不大会用这把刀,那便换我来用,总有一天,我会成为能约束住这柄嗜血利刃的、唯一的鞘。”
“至于你——李征,你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你说我会被毒蛇咬死,可你又是否想过,能与毒蛇混在一起的……会是什么呢?”
第074章 释然
李熙出来的时候, 裴怀恩已在轿里换上了新衣裳,手上和脸上的血污也已洗净,整个人的情绪变得比方才平静很多。
十七这时在齐王府没回来, 站在轿前护卫的换了人, 是今早才被李熙救下的那个。
裴怀恩对外人狠, 可对自己手底下人的态度其实挺怪。或许是因为出身和经历, 裴怀恩虽然嘴巴毒, 却从不曾在金银赏赐上克扣这些人, 也鲜少真的如他自己所言那般, 变着花样的罚他们。
只是有一点,裴怀恩这个人, 发起疯来有时连他自己也克制不住,手里鞭子就像长了眼,所以凡是能在他身前伺候的, 都已自愿与他签了生死契,平日不仅能比裴府里那些普通下人多拿一倍的酬劳, 家中妻儿也可获得庇佑。但是这也意味着,这些人在无法完成自己承诺的任务, 或是对裴怀恩生出二心时,几乎一定会倒霉。
“所谓剥皮拆骨,不过只是督主说出来泄火的。其实每次出事时, 督主都会根据这件事情要紧的程度,向我们拿出一定数目的酬劳,然后问我们谁想去,去多久, 去了之后能做到什么地步,并准许我们在做出承诺后, 先拿走一半的钱。”李熙还记着,早起被他救下那人曾这么对他说。
“然后我们就去了,若是做得好,回来便可拿走剩下的钱,若是没做成,或是坏了先前来做事时说好的规矩,督主便会大发脾气,可那通常也都是在盛怒之下一鞭就将人劈了,并不如何折磨,偶尔碰到运气好的,还能活下来。再加上我们本就是些无父无母,连饭也吃不饱的孤儿,我们幼时蒙督主收养,长大后的路该怎么走,该往哪走,其实都是由我们自己心甘情愿定下来。爱读书的就去科考,想赚快钱的就留下来拿命去赌,所以尽管督主的脾气很差,也难伺候,我们还是愿意跟他干,因为这是我们自己选的路,是我们自己不想受那十年寒窗、逢人先带三分笑的苦,想用命去快快换来那万贯家财,以便给家中妻儿寻到更多的福泽恩庇。”那人对李熙如是说道。
“至于其他的。”那人说:“督主平素多做噩梦,夜不能寐,清醒后磋磨犯人的法子又层出不穷,口中动辄就是打杀,这让我们见了他的确怕,甚至不得不每日都在心里做好必死的准备。可他也说如果我们觉得害怕就滚蛋,门口没人拦着,唯一要记住的只有绝不许将我们在裴府里做过的事情往外传,否则定然下场凄惨——我曾见到督主把那些与外人乱嚼舌头的家伙丢进老虎笼里。”
其实在李熙听到这个人的话之前,实则对这些死士愿意跟着裴怀恩,甚至是在任务失败后,还要依约回来送死的举动感到很不能理解,并一度认为他们是被裴怀恩用毒控制了,或是被裴怀恩以其他的什么把柄胁住了。
可是直到现在,直到听见这个人的解释,并且切身体会到裴怀恩对晋王与承乾帝的恨,李熙方才明白,原来他们肯回来,只是单纯的想让自己妻儿往后也能过上好日子,不愿因为任务失败,尽数归还自己先前从裴怀恩手里得到的那一半酬金罢了。
换句话言之,裴怀恩这人虽行事狠毒,杀人如麻,可旁人如果不是自愿来他手底下做事,或是没有惹到他,他便不会太与谁为难。
一个待人苛刻,以已为尊的主子或许会遭到诟病。
可若这个人是“一视同仁”的打心底不拿人命当回事,甚至也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那么大家便不会再说他什么,而是只拿他当个脑袋不大正常的疯子,并想方设法从他手里得到更多的钱——毕竟老话常言富贵险中求么。
可是这样的人虽然可怕,却又何尝不可悲。
口口声声要做主子,要摆布他人,要爬到万万人之上,其实早已连一个正常的人也不会做,甚至早已不再把自己当成个“人”看。
把话讲的再坦白些,现如今裴怀恩活着是为了报仇,可这仇却偏偏报不干净,或者说有朝一日即便报完了,裴怀恩也再不能如寻常百姓那般,抬起头来重新开始——因为裴怀恩与他李熙还有些不同,他李熙摘掉祸星帽子之后是皇嗣,退可守,进可攻,但裴怀恩却是清楚地明白自己已经没有以后了。
然而也正是这种无法更改的认知,却又令裴怀恩变得一天比一天更痛苦,也更疯狂,最终令其被迫陷进这样一种无法自控、几乎永无解脱之日的泥沼,自此与仇恨二字相伴相生,再也挣不开了。
只不知裴怀恩在如愿报了仇后,还会做什么。
李熙想到这里,叹了声气,他提着衣袍弯腰钻进轿里,动作越发熟练了,第一次觉得裴怀恩身上这些坏脾气,或许也不是真的讨厌到令他不能忍受。
李熙在晋王府中耽搁的时间不长。裴怀恩原本正窝在轿里仔细地擦着手,见李熙按时出来,面上便显出来点满意的笑,抬眼说:“都问明白了?”
李熙便点头。
经裴怀恩这一问,李熙的思绪重又从裴怀恩身上飘回到他自己身上,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在这一刻卸下了千金重担。
“问明白了,原是我想的错了。”李熙没有再提夏炳,而是如往常那般挨着裴怀恩坐下,肩膀稍稍往裴怀恩那边靠,摇头说,“我原猜想晋王是因害怕父皇当年的那句戏言,方才对我有所忌惮,不愿见我回京……可是我错了。”
裴怀恩闻言就转过脸来,但没说什么,只听李熙继续对他道。
“晋王费心设计出这许多波折,首先要除掉的是舅舅,杀我,不过只是因为他想一箭双雕。”李熙把裴怀恩的右臂抱了个满怀,又把下巴枕上裴怀恩的肩,阖眼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微微笑着说,“厂公,我不是祸星,从来都不是。从始至终,舅舅并非因我而死,桓水城并非因我而破,长澹也并非是因我才遭战祸。”
“……”
裴怀恩一时无话,只得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李熙的头顶。
在这几个皇子中,晋王的猜疑心是最像承乾帝的,所以如果晋王从一开始想除掉的便是邵家军,而后才是李熙,那倒也不算在意料之外。
只是不知是否错觉,最近这两天,李熙似乎对他越发亲近了,有时甚至不必他说,便愿意主动拱过来抱抱他,或是如猫崽卖乖那般贴着他的鼻尖蹭一蹭。
可他近来对待李熙,分明不算好。
尤其是在他一时兴起,接连往李熙那里面塞进六七颗夜明珠之后,他原本以为李熙会和他闹脾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芥蒂地抱着他打盹。
身旁猫儿这样乖,倒叫人忽然失了些动手折腾的趣味,反而有些心软。
偏偏李熙此刻似是心情极好,嘴里一点没闲着,竟又自顾自说起他们早起那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来。
“厂公,我忽然发现你这个人其实恩怨很分明,也没在心里把身边任何一个人当奴才看。你给他们那些钱,实则是因为害怕自己发起怒来无法自控,索性就依着长澹律法,给他们每个人都提前备了‘烧埋银’吧。”李熙懒懒地眯着眼睛,指着自己脑袋说,“但这分明就是你情我愿,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他们也早习惯了你脑袋不灵光,平日里为求财,心中对你有怕没恨,所以厂公,若你日后被人杀,多半只会是因你这张从不饶人的嘴。”
裴怀恩不知轿外那护卫又和李熙说了些什么有的没的,闻言只笑骂一句小兔崽子,对此论断嗤之以鼻,仿佛听见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
“律法还说杀人该赔命,我可没赔。”裴怀恩有点无言地摇头,皱着眉说,“这世间之事,不是我杀人,便要人杀我,所以小殿下可别以为甜着嘴巴哄我这几句,就能劝我对你父兄放下屠刀。”
李熙听了就笑,笑意淡淡的,也不知是在想什么,但他在笑了片刻后,很快便又接着说道:“没劝你放下,放不下就不要放了,阁老说做佛陀掉头发,要变丑的。”
语速很慢很慢,听着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令裴怀恩没来由的嘴角一抽,余下半句狠话直接就被卡在了嗓子眼,没能得着机会说出来。
须臾起了轿。摇晃间,李熙很熟练地换了个能让他更舒服的姿势,索性从半抱改为彻底拱进裴怀恩怀里去,又伸手抓着了裴怀恩的衣袖,倒头就睡。
“厂公,我一夜未眠,这时见到事情了了,方才有点睡意。”李熙口舌含混地嘟囔,闭着眼,“总之闲话醒来再叙,让他们把轿子抬得平稳些,到了地方再喊我。”
裴怀恩:“……”
这小崽子,好像已经学会怎么在他这里反客为主了。
裴怀恩垂首淡淡扫了眼李熙的脸,不知怎么的,最终还是闷不吭声地默许了。
不必另外吩咐,这顶软轿便被外面那些轿夫们抬得很稳。裴怀恩掀开轿帘往外看,只见长街上张灯结彩,已然有些年节时的喜气。
倏地起了风,裴怀恩放下帘子,随手解开自己身后的氅衣,把正靠着他补眠的李熙也裹进去。
今天是个好天气。裴怀恩想。
从前压在他头顶的乌云正慢慢散去,天气这般晴朗,好像连刮在脸上的风也没有那么冷了。
但是明天会更好。甚至于往后每一天,他头顶的天气都会这样好。
然后等到未来某天,待承乾帝驾崩后,这天下就变成了他的天下。
再然后……当他把他从前那些仇人全杀的七七八八,当他利用李熙把自己头顶的这些乌云尽数驱散掉,彼时他痛快过了,折腾过了,也站在高处看过自己脚底下的风景,他的心中便再无恨可依,也无甚留恋,他约摸也就该活到头了。
至于他原本打算攥在手里慢慢玩弄的这个“小奴隶”。
嗯,或许他对这个乖巧可爱的“小奴隶”,也该适时的网开一面。
只因他方才在晋王府中忽然想起来,既然他的人生是在二十七岁才见亮,那么等李熙长到二十七岁时,他便也该如那些曾经压在他头顶,却又不得不尽数散去的乌云般,在李熙头顶利落的散干净——毕竟冤有头债有主,而这小崽子除了天生姓李之外,身上好像再没有什么能令他感到讨厌的地方了,并不值得他为之蹉跎太久。
更重要的是,早点死掉这种事于他而言,其实是赎罪也是解脱,因为他如今是在靠恨活着的,他任由外面那些说他阴鸷残忍的流言蔓延,他已做不回裴容卿,料想等没了这些仇恨后,他便该想不到自己活着还能去做什么了。
再说这人世间也与他幼时在书中读到的不一样,而他如今所有言行,亦与他从前在书中所学到的那些礼义廉耻、忠义仁孝全不一样——这世间实在是太凉了。裴怀恩想。
凉到等替家里彻底报了仇之后,他下辈子,下下辈子,宁可因作恶多端永堕阿鼻,也再不要来这个阴森可怖的人世间。
裴怀恩没把李熙带回裴府, 而是把人送回了宫。
快到宫门口的时候,李熙还没醒,裴怀恩也不急着喊他, 只让人把轿子抬进一个比较僻静的巷子里, 然后安静坐在那, 耐着性子等李熙自己睡醒。
李熙这一觉睡得挺沉, 直到把裴怀恩的手臂都压麻了, 方才悠悠醒转。
睡醒之后, 第一件事就是惊讶, 因为没想到裴怀恩会这么等他。
轿子里很暖和,李熙从裴怀恩身上撑起来, 稍微活动一下颈子,转头望着裴怀恩的脸说:“厂公今日好和气。”
裴怀恩毫不避讳地点头,把被压麻了的手臂往李熙那边伸, 说:“我今日很开心。”
李熙便会意地帮裴怀恩揉起胳膊来,间或咂嘴哈欠两声, 懒懒的。
“是因为从李征身上捞到了好处么?”李熙问。
裴怀恩阖眼往后靠,整个人显得异常舒展, 却是摇头道:“不止,除此之外,我还想通了自己以后的出路。”
李熙听不大懂, 也没法真钻进裴怀恩心里看,闻言只得顺着对方“嗯”了声。
一阵沉默。
片刻后,裴怀恩把手从李熙怀里抽出来,似笑非笑地望着轿顶道:“小殿下可知, 我真是很讨厌你那二皇兄。”
顿了顿,又继续说:
“我十七岁才开始学武, 根骨又不好,晋王府外面的人看见李征愿意手把手教我,不嫌我没天赋,都说他宠我。”
李熙哑然道:“但你如今功夫很高,不像个没天赋的。”
裴怀恩含笑侧首。
“我若练不好他教给我的招式,他便罚我。”裴怀恩挑起眉来,说,“你想知道他是怎样罚我的么?”
李熙噎住一下,连忙把脖子缩回来,悻悻地捂着耳朵小声说:“……不了,不了,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厂公,我实在不想听你过去那些旧事,你也不要告诉我,免得你日后与我说太多了,看我越发不顺眼,再恼起来灭我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