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怪她会这么想,莲君做的事听起来就很费力不讨好,是桩不折不扣的赔本生意。
安又宁却知晓自己魅力并没有这般大,尤其是古往今来,对任何掌权者来说,样貌几何都向来只是个可以消遣的玩意儿,不值一提。
“娘亲你误会了,”安又宁想了片刻,斟酌道,“他说助我是因为有想要的东西。”
“我曾想过他想要什么,”安又宁回想道,“思来想去,起初孩儿以为以他如今的身份立场,他也许是不想腹背受敌,所以才对正道示好,救了孩儿……可后来他收复魔域的速度太快了,以他收复的实力应该不会怕才对,尤其是如今正道也是一片混乱……”
“所以孩儿如今便觉得,他也许有问鼎天下的野心。”
安又宁小指下意识蜷了蜷,宁母立刻察觉,轻轻的拍了拍他的手背,舒缓他情绪,安又宁紧绷的身子才稍稍放松下来:“孩儿以为,他此时救人,可能是缓兵之计,表面说是救人,实际是要将你我困囿于此,事后说不定要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于正道前挑衅立威。”
“不过……”安又宁垂下了眼睫:“若他不是嗜杀好战之人,想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路子的话,就可能真的是救人,只不过以后可能会以恩情做挟,方便他后面行事……”
宁母陷入沉思,片刻后抬起头。
“初儿长大了,”宁母感叹的看着眼前思虑良多的人,似乎重新审视了自家孩子一遍,“没想到我们初儿小小年纪,就已经考虑的这般多了,为娘真为你自豪,只是可怜我们初儿受苦了。”
安又宁没想到宁母是这种反应,上下两辈子,除了前世父亲和借住紫光阁时,谢母会时常夸赞怜惜他外,鲜少有长辈这般待他,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愣住原地。
宁母并未在意,反而起身又轻轻抱了抱安又宁,才再次坐回座位道:“初儿所虑,为娘路上也曾想过。首先要排除的就是过河拆桥这条路。”
安又宁心起疑惑,此时正正神色,已恢复常态,看向宁母。
宁母道:“自我走脱,莲君并未提及任何‘请’我入四方城后就不得出的意思,我开口见你后就要离开,他也未有过多反应,看起来反倒半分不干涉,随我自由来去……甚至在我来见你前,他沉思半晌后还说,若你我愿意,我带你走也未尝不可……”
“莲君态度出奇友好,”宁母沉思道:“怎么看都不像嗜杀好战路子的人物。”
所以,这也是宁母觉得奇怪之处,甚至怀疑自家孩子是不是受了莲君欺负。
安又宁的话却给宁母打开了全新的思路,也许莲君正如他所说,想走一条问鼎天下但方式是和平演变的路。
若如此,真到那时四海无战乱,反而是普通百姓之福。
他们夫妇其实对正魔身份并没有那么的看重,毕竟也只是修炼功法不同,只要不为非作恶便不算邪道,对天下执牛耳者是正魔哪方也不算执着,只要四海清平,凡人百姓安居乐业,家人平安便已足矣。
所以莲君若真是想走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条路,以正道如今混战的情况,他们反而并不排斥。
安又宁并不蠢笨,立刻领会了宁母的意思,接着他忽然反应过来,宁母方才说莲君可以让他一起离开,顿时激动起来:“娘亲,你什么时候离开,我随你一起去救父亲!”
宁父还困在无念宫,宁母离开除了救人定然别无要事,他自然也要随之营救。
没想到宁母却立刻拒绝了他。
安又宁结结实实愣住了,继而焦躁起身:“娘亲……”
宁母却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为娘想过了,我回来这一路都有追杀,你若随我一起走,目标太大,反而不妙。”
“回程路上,我已用廖老给我的特殊法子给他通了信,他虽向来超然物外,不太管正魔两道这摊子烂事,但先前亲戚一场又交情匪浅,我准备请他出山。”
“他如今在东海与鲸落海交界之处,我原本就是想看一眼你后就出发,”宁母轻轻拍拍安又宁的手背,“如今看到我儿安然无恙,为娘便放心了。”
安又宁忙道:“娘亲,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我也能帮上忙的!”
宁母却摇了摇头:“初儿,你是我们的软肋,你如今好好在这里待着,不暴露人前,便已是帮了大忙。”
“可是,”安又宁道,“此去路途遥远,娘亲,我担心你的安危……”
宁母却再次打断了他:“初儿莫忧,我已与莲君谈过,莲君此人虽嘴上说着自己不是什么君子,但从他助母亲走脱之事来看,还算重诺。我已与他提过,他会派一队暗卫随我离开。”
安又宁仍是一脸不放心的模样,宁母忍不住敲了他一记额头:“为娘好歹不是什么半吊子的修为,初儿切莫小瞧了为娘才是。”
其实她走的这么急还有一个原因,她想在丹王还能硬着头皮撑着的时候,尽快请到廖老解了无念宫之围,否则初儿神魂印随灵珠之事怕是会再瞒不住,到时成为正魔两道众矢之的,她怕他们夫妇二人会护不住自己的孩子。
而如今,只要这个消息一日不曾泄露,莲君的四方城反而就是初儿的最安全之地。
宁母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哄声道:“待事态平息,为娘就差行允过来接你回去,我儿莫要垂头丧气。”
刚见面就要分离,安又宁看了宁母一眼,还是没忍住有些难过的低下了头。
宁母看着他也不再说话,只手掌安抚似的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
宁母向来不是拖泥带水之人,天方擦黑便已离开了四方城。
因为是秘密出行,要避人耳目,所以安又宁不便前去送行,他只能飞身站在城主府高处小筑筑顶上,望着出城方向,心内默默的为母亲送行,祈求平安。
待薄雾微笼,一轮钩月升空,安又宁才拂去一身潮露飞身而下。
安又宁回到熙宁院时,本以为小厮还会再次给他拷上脚锁,谁知小厮见到他后提都未提,安又宁心中微动,便问了小厮几句,迎着薄雾钩月出了门。
栖梧堂乃四方城府的正院,莲君果然同谢昙一样,选择入主正位起居行卧。
莲君刚用罢晚膳,喝过汤药之后,正在卧榻处给腹背伤口换药,松下的纱布上浸染了鲜红的血迹。
他之前的伤并未痊愈,此次无念宫强行将宁母救出,使他旧伤崩裂又添新伤,流了不少血,嘴唇都有些发白。
安又宁与莲君隔了一个屏风站着,听小厮说他在包扎伤口,忍不住抬头透过朦胧的屏锦看去,却只看到对方反手往脊背撒药的朦胧光影。
室内一时静的只余衣料摩擦的窸窣之音。
安又宁隔着屏风眯眼认真瞧了片刻,发现莲君反手撒药的时间似乎有点长,立刻意识到什么。
“要帮忙吗?”安又宁忍不住踮脚出声。
屏风后的动作一顿,片刻对方双手似乎绕了脖子几圈,才温声道:“劳烦。”
安又宁心中微定,绕过了屏风。
莲君一如既往的戴着他的鬼莲假面,上半身赤.裸,只脖子上缠了几层雪白的纱布,这应该就是他方才环绕脖颈动作的结果。
他似乎很不愿意让安又宁看到他的脖颈,可惜早在之前安又宁就发现了他脖子上的秘密。
一览无遗下,安又宁发现莲君虽然瘦削,却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瘦弱。
莲君骨量宽大,尤其肩骨前后,覆着漂亮的薄肌,与肩骨相比腰腹窄韧,整个身量修短合度,迸着微微的劲力。
只不过如今他腰腹处缠了雪白的纱布,星星点点的血微微渗出,肩胛骨处又因他方才几度未曾将药上好,血液便渗的极快,沿着背隙蜿蜒,显出几分狼狈。
安又宁忙拿了干净的棉帕走了过去,他将伤口周围及流下来的血液拭净,这才从莲君手中接过止血的药瓶。
“你……找我何事?”莲君开口嗓音有些喑哑。
“我来谢过莲君。”
“谢我……”莲君看一眼身旁认真为他上药缠裹纱布的安又宁,眼睫微垂,“不必谢我……我应承过你。”
得益于前世三不五时的受伤,安又宁上药包扎的手法十分熟练,此时已一气呵成的打好了结,他拿桌案上缠了金线的小剪剪掉多余的纱布,伤口就包扎好了。
他撤下那条方便包扎而半跪在莲君卧榻边沿的腿,后退了半步,莲君正过身来看他。
安又宁就摇了摇头:“不止是谢莲君兑现承诺救我家人,还谢……谢莲君没有让母亲看到我被锁着对待的模样。”
好歹给他留了一份体面。
莲君沉默片刻,算是默认了他的话,少顷道:“我记得我对令慈说过,你可以和她一起走,你怎么……”
安又宁当然想和宁母一起走,只是如今却没走成,他心中郁卒,自然有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一时便沉默了。
他不说话,莲君也没再开口,室内一时只余滴漏处嘀嗒的水滴声。
“只能再叨扰莲君一阵子了……”良久,安又宁眼睫低垂,敷衍回道,接着他挑了个自认安全的话题再次开口道:“话说回来,叨扰莲君良久,还不知莲君名中的莲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吗?”
莲君对他的敷衍也不恼,只对他的问话明显愣了一瞬,接着若有所思的看向安又宁,少顷才缓缓道:“不是。”
世人多自诩自身高洁,但凡沾染“莲”字,多出自他方才话里典故,这个莲君竟然不是?
安又宁几分惊讶的抬眸,就见莲君目光盯过来:“我的‘莲’是‘半枝莲’,也有人叫它将军草,世人多对不顾一切全力付出的它不屑一顾,我也曾嗤之以鼻……我以它命名,是因为我不想再失去。”
莲君这番发言似有所指,安又宁看向莲君晦涩的双眼,心头陡然一跳。
似是一瞬血液逆流,直冲头顶。
他强抑情绪,才把心头涌现的几分令他发毛的异样压了下去。
安又宁不敢再想,他握了握汗津津的手掌心,笑了一下:“恕初霁愚钝,不甚了了。”
莲君收回了目光,不再追问,只沉默着抓过一旁宽大的外袍披上身。
安又宁心下打鼓,终于略感局促,正想着告辞,对方却突然出声问道:“你脖子上的,哪儿来的?”
安又宁惑然一瞬,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脖颈红绳连着半截羊脂白玉的葫芦吊坠儿露在了外面——这是他那年生辰时鹤行允送他的生辰贺礼,他第一次收到这样的贺礼,便一直贴身戴着直到现在。
平日里他都是放到中衣内,贴着自己的肌肤戴着,想是方才俯身替莲君包扎时才滑落了半截出来。
安又宁不明所以道:“是我朋友送我的生辰贺礼。”
安又宁说着就伸手提起那葫芦吊坠儿,微微扒开领口,再次贴着肌肤顺了进去,然后他又翻了翻襟领,眨眼便隐匿了红绳吊坠儿。
他这番动作行云流水,做起来却透着说不出的珍视意味。
莲君眼神霎时沉抑,唇角微动几番后才勉强道:“朋友?对你很重要?”
安又宁不知莲君为何对他的吊坠儿这么感兴趣,却一霎敏感的感知到了骤然僵冷的气氛,安又宁看着眼前突然喜怒无常的莲君,不解的皱起了眉头,回答却是铿锵的肯定:“重要。”
安又宁就看见莲君的后槽牙忽然默不作声的咬了咬。
他顿觉不妙,微微后退半步,立刻告辞道:“天色已晚,初霁就不打扰莲君休息了。”
语毕也不看莲君反应,径直转过屏风向门外走去。
直到走出栖梧堂,安又宁才微微抚了抚胸口,庆幸莲君当时并未阻拦他。
安又宁这次见面答谢谢昙的行为似乎是一个信号,这夜过后,莲君竟又再次搬入熙宁院,安又宁再次过起了和之前一样的提心吊胆的日子。
不同的是,也是从这日开始,安又宁未曾再受过脚链束缚,在城主府内得到了一定的自由。
变故发生在这次圆月之日。
莲君按他往常的惯例消失在了熙宁院,圆月辉辉,安又宁深夜无眠,飞身坐在屋顶望着城门方向发呆。
却不想坐在高处竟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往栖梧堂去。
安又宁最后一次见防风还是他去无念宫救谢昙那次,之后谢昙倒台,防风也不知所踪,如今又怎会现身在此?
难道是因为莲君占了谢昙的地盘,他发疯来刺杀?
谢昙倒台,他们都已成自由身,就算为了小雪,防风都不应该如此失去理智。
安又宁不知他的目的,眼看对方身影一闪就入了栖梧堂内院,忙飞身几个腾挪,追了过去。
他方落地墙角,就眼睁睁的看着防风推开了鸿鹄凌云纹的隔扇房门,轻声入了内堂。
安又宁原地思索片刻,终是跟了进去。
莲君实力高深,说不得能早早发现防风的踪迹,他不能冒进,但安又宁又实在想知道防风要做什么,便大胆的跟进了次间,隐藏在与内室相通的珠帘外侧。
意料之中的打斗声却并没有响起,室内安静半晌,缓缓响起了平静的人声。
防风语气平静,像无数次禀报情报的下属,态度恭敬:“主上,乾威将军已经赶到了双卢城,想问您什么时候出发,主镇军中。”
一句话音未落,安又宁犹如晴天霹雳!
防风、防风叫莲君主上?
防风的主上向来只有一个,那就是谢昙!
当初谢昙也还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能让这么有能力的一个人臣服——防风他,现在为什么叫莲君主上?
更重要的是,防风还提到了乾威将军,那个安又宁耳熟能详的谢昙手下的大将!
若说只有防风一个人投诚,还勉强说得过去,可乾威那只吊睛白额猛虎怎么能说收服,短时间内就能收服的?
自这次来了魔域,他平日里有意无意忽略的种种不对劲,此时忽一股脑的浮现出来,一个可怕的猜想差点冲击的他心都要跳出来,安又宁嘴唇颤抖,用力的掐着自己手心,才勉强不发出一丝声音来。
他甚至以为自己此时是在做什么颠倒淆乱的梦,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内室里仍传来阵阵喁喁私语,安又宁脑袋嗡嗡,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晕头转向的,一时之间他只想回熙宁院去。
却不想神思混乱下,他回转身时右手尾指不小心触碰到了内室的珠帘,尽管是极轻微的一声脆响,内室话音却骤然一停。
安又宁方抬头,珠帘就已噼啪作响,防风的匕首就按在了他纤细的脖颈上。
看清来人,防风骤然脸色大变,匕首却是按也不是收也不是。
“杀了回来便是,耽搁什么。”也许是僵持太久,内室传来了一句莲君极倦怠不耐的话。
他此时似乎很是虚弱,只一句话,便又不住地闷咳起来,好半晌才止了声。
防风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又想片刻,似乎才下定了某种决心,将匕首收回,冲内室道:“主上,是……是安公子。”
谢昙还在的时候,防风作为他的贴身侍卫,就已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
若防风另投新主,介绍自己的时候定然会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会多嘴自己真实身份,而是介绍自己为“宁公子”。
可此时防风介绍自己时说的却是“安公子”。
安又宁最后一丝侥幸破灭,再次确认了莲君的真实身份。
内室之人似乎并未料到安又宁会来,还恰巧撞见,沉默了好一会,才似乎强打起精神道:“进来罢。”
内室燃着极重的安神香,谢昙腿上盖着一床薄被,神色极倦怠的倚靠在床榻上,他抵唇闷咳几声,才斜斜的垂着眼皮看过来。
“坐。”似乎觉得被识破了身份,他也不再将手边的鬼莲面具戴在脸上,整个人都透出极浓沉的疲惫。
“不必!”防风没有一起进来,安又宁定定的看了眼前的人好一会,才百味杂陈语气艰涩的颤抖出声,“你没死?”
得知谢昙并未戕害自己父亲的那一刻,安又宁再压抑不住内心疯狂汹涌的感情,那一瞬间他备受内心噬人的情感巨兽折磨,他多么的希望自己从未曾杀过谢昙,谢昙还活着。
可他无比确认谢昙死了,还是他亲手杀死的。
他杀死了谢昙,却无法斩杀自己内心噬人的怪兽,这种非人的折磨差点令他精神崩溃。
如今,他得知谢昙回来了,谢昙没死,还好生生的就在他的面前,他本以为自己会激动不已,甚至是欣喜若狂的,可这一瞬间,安又宁只感觉到扑面而来的铺天盖地的恐惧。
他甚至恐惧到控制不住的发抖。
“你很失望,”谢昙眼神黯了黯,话未说完又是一阵闷咳,安又宁就站在原地看他缓了好半晌才又哑声道,“放心,活不了多久了。”
安又宁身体仍是微微颤抖的,闻言却还是下意识趋前了半步。
谢昙此时却没有力气注意他,刚说完那句话后谢昙就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眉头霎时拧了起来。
谢昙本该咽气,彻底死绝。
安又宁杀他之后,他一度置身黑暗,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却迸出了一团金光,他忍不住向金光走过去,在触摸到金光的那一瞬间,谢昙就再次睁开了眼睛。
后来他才知道那团金光是蜃兽之魄。
当初他们被蜃兽捕捉困于蜃境,谢昙被蜃兽的“造梦”吞噬,九死一生舍了自己的非毒魄脱身,没想到蜃兽十分狡猾,吞了他的非毒魄后还趁他临脱身之际,将蜃魄放入了他尚虚弱的身体内。
谢昙自蜃境而出虽一直知晓此事,但蜃魄一直蛰伏,于他暂时无碍,便未曾及时想办法剖出,没想到安又宁一朝杀他,竟然激发了蜃魄苏醒。
蜃魄毕竟是从上古神兽体内剥离而出,继承了原体的强盛灵力,这也是谢昙为何能死而复生的原因。
可蜃魄让他生,却也让他生不如死。
蜃魄本体前期存活是要以灵力为食的,后期成长才会以欲望为养分,谢昙体内的蜃魄还是小小一团,但胃口却与日俱增。
起初它只吞噬谢昙自身的灵力,可它似乎发现谢昙能够提供的于他而言是杯水车薪,便开始操控谢昙身体,吞噬周边一切修行之人的灵力。
谢昙本就敏锐,蜃魄第一次操控他身体时他便发现,强压了回去,后续供给蜃魄灵力愈发克制。
平日里还好,谢昙神魂强大,可以无视蜃魄的不满。可谢昙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每月满月之时蜃魄受月华影响会比平日里霸道,他还是会有强压不住的时候。
这也是他每月那几天为何回避安又宁的原因。
可谢昙没想到,安又宁竟会在此时发现他的身份。
谢昙体内双方的争夺令他十分辛苦,他倦意极浓,闷咳着额上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双瞳却渐起冷金之光,他立刻低头闭上了眼睛,艰难的僵持片刻后,谢昙忍不住冲体内那个玩意儿狠狠低斥“滚回去”,直到又过了片刻,他拧紧的眉头才渐渐地松开了些许。
谢昙缓了片刻,这才抬眼复向安又宁看去,慢吞吞的开口,嗓音是嘶哑的,语气却是罕见的哀求:“阿宁,你过来些好不好?”
安又宁强压下汹涌的情绪,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谢昙踌躇着,直到似乎将掌心都掐出了血,他才鼓足勇气走了过去。
“我知你恨我,”谢昙看向坐在床沿边,仿若火山爆发前沉默不语的安又宁一眼,缓缓道,“从前种种,是我不对,我把一切都赔给你,你……”
谢昙嘶哑的嗓音虚弱至极亦艰涩至极:“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安又宁却呆呆的看着他,仿佛无法理解他说的话一样,半晌忽然答非所问道:“你的嗓音,变了。”
谢昙就伸手,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脖颈,复又觉得自己似乎反应过激,好半晌,才淡淡的道:“是不是很丑?”
他之前脖颈被安又宁用剑洞穿,本就有些失声,那时说话都是强撑。死过一次后他的嗓子却像残钟,彻底坏掉了,他不得不翻遍阵书,才发现了促人发声的法阵,以血画就,才勉强得了一副能说话的嗓子。
音色自然与之前大不相同,亦留下了丑陋的法阵疤痕。
谢昙却并未解释半分,他看着安又宁微皱的眉头,只平静的道:“你若不喜欢,我便再挖了去。”
说的仿佛是挖野地里萝卜一样轻松。
安又宁却被这气氛压抑的喘不过气,他终于忍不住高声:“谢昙,你疯了吗?”
谢昙一怔,似乎没料到安又宁是这个反应。
安又宁却像条溺水的鱼,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谢昙,你为什么要再来找我?”
“你伤我至深,我杀了你,我们已经两清了,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安又宁说着眼泪簌簌而落:“我明明……你为何要再来招惹我?”
看着安又宁落泪,谢昙不再像安又宁前世那时那般镇定,他眼神罕见的弥漫出一股手足无措,说着明知苍白无力的语言:“阿宁,别哭……”
安又宁却猛然抬起了头,胡乱拿袖子擦干了泪:“谢昙,你伤我,我杀你,你我已经两清,你到底明不明白!”
谢昙看着安又宁闪烁的眼睛,好半晌,却忽然冷了下来,道:“是因为鹤行允?”
安又宁不解:“什么?”
“你喜欢鹤行允。”谢昙再次道,也不知是否是受蜃魄摆弄情绪能力的强力影响,与方才的平静截然不同,提起这个名字仿佛激发了谢昙陡然的暴怒,他瞳孔深处再次漾起冷金光芒:“为何要如此珍视的戴着他送你的吊坠!”
“你为何要喜欢他!”
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吼出来后谢昙似乎也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可他仿佛再也控制不住,他情绪起伏激烈至极,安又宁下意识随他的话摸向颈边红绳时,谢昙几乎是再克制不住的同时伸手,恶狠狠的一把扯掉了他脖颈上碍眼至极的羊脂白玉的葫芦吊坠儿,谢昙看向安又宁的眼神极为痛苦,他嘶声哀道:“又宁,你喜欢他,你喜欢他!可我……我学的还不够像吗?”
“你为何、为何还是不肯看我一眼!”
安又宁只觉一道闪电陡激天灵,他霎时明白了初时接触莲君时的种种违和矛盾从何而来了——雪松冷香、逗弄他的相处方式无一不是刻意的学习。
谢昙没死,却仍瞒他、骗他,甚至不惜自毁,毁掉个性、毁掉自我。
只因为疯狂的执着于他。
从前种种过后,事到如今,他不知谢昙是真的喜欢他,还是对他报复性的情感补偿。
他不知谢昙的我执为何,却觉他这一刻求不得的自毁莫名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可安又宁觉得谢昙可怖的同时又觉得他可怜。
——曾经的天之骄子,竟沦落到有一天要模仿他人才能向人求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