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当虞藻来到这些华丽衣裳前,他便觉这些衣裳皆衬不上虞藻万分之一,一群俗物罢了。
在明奕眼中差劲到了极点的衣裳,在虞藻眼中却挺不错的。
他受不了明奕这般墨迹,于是绷着脸蛋道:“快点挑我要急着参加宫宴,去寻我兄长呢。”
又是那俩便宜兄长。
明奕压下胸口的妒火,低声说了句“好”。
他取来一件宝蓝色的锦服,往虞藻面前比了比,眼前掠过一丝惊艳。
“就这件吧。”明奕吩咐宫人,“你们退下,孤亲自为世子更衣。”
明奕有心想要伺候虞藻,可惜他并不是个会伺候人的,他毕竟没有裴家兄弟俩那般丰富的经验,全程毛手毛脚,反而将虞藻惹恼了。
“你会不会呀”
“不会的话,让别人来帮我更衣。”
“你怎这般笨手笨脚?竟连腰带都系不好”
“……”
明奕从头到尾一直在挨训。
被数落的他,非但不觉恼火,心口反而掠开一股甜滋滋的喜悦。
“快了。”明奕学习能力惊人,逐渐掌握了更衣的技巧,“别气了,马上便好。”
虞藻一身锦绣华服,宝蓝色的丝绸光滑如水,嵌入金丝花边,腰佩宝石玉带,显得格外雍容华贵。
明奕伸手理了理虞藻的衣领,望着那截纤细脖颈,心头微动,手指不轻不重地蹭了一蹭。
虞藻纳闷地翘起睫毛:“你做什么?”
明奕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转移话题道:“你那两位兄长,审美实在低级,每日将你打扮得跟小姑娘似的,什么玩意儿都往你身上堆。”
虞藻凶神恶煞地龇出雪白尖亮的虎牙:“你再说我兄长坏话”
个头小小,好凶一只。
“这便是说他们坏话了?”明奕觉得好笑,指腹蹭了蹭那两颗美观有余、威慑力不足的虎牙尖儿,哄道,“好了,知道你喜欢漂亮东西。我命人打了许多首饰,你瞧瞧。”
虞藻绷着张粉白玉面,大发慈悲地扫了一眼。
其实他不喜欢珠宝,只是单纯觉得亮晶晶的东西好看,赏心悦目。
加上兄长一直喜欢为他四处搜罗奇珍异宝,那么多宝物,放在府中也是浪费,他们便让人将各种宝珠玉石打磨成首饰,尽数挂在虞藻身上。
也幸好北凉那边有着往身上装饰的风俗习惯,虞藻这般打扮也不显浮夸。
在北凉,小辈身上装点的物品越多,代表承载的爱意越多,越得家族喜爱。
自小便被挂上沉甸甸重物的北凉小世子,是被数不清的爱灌养大的。
很多时候,虞藻都会郁闷地想,他长不高,会不会和身上的首饰有关?
其实他原本也能像父王那样,生得很高很高,但是身高被首饰压扁了。
明奕不知道又是哪里惹虞藻生气了,虞藻闷闷不乐地抿着唇,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他想了想,从一旁打开一匣子:“之前我不是拿了你额坠吗?之后我没瞧你再戴额坠,便为你寻了个新的。”
裴忌为虞藻造的额饰,是和田红玉。
明奕手中的额坠,则是一枚如夜幕明星般的蓝宝石,打磨精巧光滑,散发神秘光泽时,宛若黑夜幽蓝海面,泛起粼粼光芒。
冰冰凉凉的额饰戴在额头,虞藻照了照镜子,唇角悄悄向上翘了个弧度。
明奕见状,竟蓦地明白裴家兄弟俩的感受。
他从一旁取来其余的首饰,往小世子腰身上堆了条镶金嵌玉的丝带,还有镶满翡翠玛瑙的手链……
“再试试这条链子,衬你肤色。”
“这是西域进宫的耳饰……你戴不上,不过可以取下嵌在腰间玉带上。”
“还有这……”
不过须臾,一身锦缎绫罗的虞藻,浑身繁复华丽。
他纳闷低头,满头疑云。
太子怎有脸说他兄长?如今的太子,不也一直往他身上堆东西吗?
虞藻踩着点到达宫宴现场。
宫宴围聚许多生面孔,当今圣上尚未到来,故而现场闹哄哄的,不少官员正在谈笑风生、你来我往。
虞藻东张西望,第一时间寻他的兄长。
明奕在一旁低声道:“东张西望的做什么?你随我来,与我坐一起。”
虞藻绷着脸蛋:“那不行,我要与兄长坐一块。”
又是兄长
明奕咬了咬牙,他逼自己压下那股火,放低了声音道:“你唤我一声太子哥哥,我就不是你兄长了吗?”
“再说了,北凉王府的坐席,与我差不了多少。你与我坐,也能近距离挨着你义兄,都是一样的。”
虞藻神色纠结。
好像也有道理?
虞藻耳根子软,很容易被说服了。
他正要再扭扭捏捏推辞两句,软颊忽被指腹捏住揉了揉。
宫宴人多眼杂,明奕竟敢光明正大对他动手动脚。
明奕不要脸,他还要呢
一双猫眼儿睁得圆润,泛起粼粼水光。明奕见状,低低地笑了笑:“碰不得?”
他这语气实在招人恼火,虞藻左顾右盼,见无人注意这边,便抬脚愤愤踩下。
耳畔是明奕的闷声,明奕半痛苦半愉悦道:“小藻,好会踩。”
“……你真的是”虞藻气得睫毛乱抖,却发觉他根本不知该如何还击
正常情况下的明奕,还不如发病时的明奕正常呢
正当虞藻在同明奕拉拉扯扯时,不远处,传来一道尖锐的声音:“皇上驾到”
方才还在宴席上谈笑的众臣,纷纷起身跪拜,压倒乌泱泱一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宫人簇拥间,前方一男子身穿金丝编织而成的龙袍,近日天气愈发炎热,他却穿得厚重,披了身黑狐皮锻长袍,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
当今圣上名明凛,眉弓与眼窝深邃,却因身体病弱皮肤苍白,而透出几分斯文的书卷气息。
一双眼睛虽含和善笑意,却如深不见底的潭水,静静注视跪了一地的大臣,冷淡的威严四溢,使得周遭充盈冷峻气氛。
虞藻身边的明奕也跟着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这一声,便直接将明凛的目光吸引过来,虞藻猝不及防与他四目相对。
虞藻被吓得一瑟缩,匆忙低下头。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皇帝一直在看他。
所有的人都将脑袋深深压下。
“众卿平身,今日是庆功宴,诸位随意一些,入座吧。”直到一声带着笑意的轻松男声响起,众人才如释重负般起身。
跪倒一片的人群起身,虞藻跟着抬起脑袋,便瞧见明凛还在看他,并径直向他走来。
他呆了一呆,不是他的错觉。
北凉王府得过圣上恩典,面圣时无需跪拜行礼。
可虽说无需行礼,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眼前被一个高大身影笼罩,虞藻垂下脑袋,小小声地喊:“参见陛下。”
不怒自威的天子面庞,染上几分细碎的笑意。
如看到小辈的长辈那般,明凛露出几分纵容之意:“不是说过多次,喊朕舅舅便好。这才几日不见,怎又忘记了?”
明凛好像是说过类似的话。
虞藻眉尖微蹙,仔细想了许久,也没能从脑容量小的脑袋里掏出确定的画面,最终,他不想了,乖乖喊道:“舅舅。”
明凛面庞的笑意更甚,他褪下身上的披风,一旁大太监有眼力见地接过。
“怎么朕总觉得,小藻好像长高了些。”他伸手比了比,做出苦恼的神色,“是朕的错觉吗?”
虞藻倏地抬起脑袋,一双乌黑眼睛灿若星辰,闪烁显而易见的欣喜。
“当真?”他伸手摸了摸头顶,唇角弧度根本压不住,“我、我真长高了吗?舅舅,你再帮我瞧瞧。”
小世子今日一身华服纹饰繁复,雪白额心坠了一枚幽蓝宝石,衬得他冰肌玉骨,仿若坠入红尘世间的小仙君。
但明凛总觉着,比起上一次见面,虞藻的眉眼间除却那几分懵懂稚气,又增添了几分明媚艳色。
“朕仔细瞧过了,是长高了。”明凛轻轻地笑了一声,随着距离靠近,身上散发出淡淡的中草药香,“这是为你兄长设下的庆功宴,小藻,你无需拘束,更不必拘于礼节。”
虞藻怎可能不拘束?
他一心惦记着皇位,未来会成为虎口夺食的大反派,在看到明凛时,他总会不自觉心虚、不敢对视,生怕被看穿小心思。
明凛只当虞藻胆子小。
小世子初次进京面圣时,也是这般胆小,怯生生地躲在兄长身后,似一只还没长大便被强行拎出窝的猫儿。
再一侧首,跟在身边的小世子垂下小脑袋,耳尖却微微竖起,显然一直处在警惕状态。
莫名有些可爱。
在经过一处台阶时,虞藻正走神、差点没跨过去,一只大掌顺势托住他的手肘,避免他绊倒的同时,也令他几近半扑进明凛的怀中。
扑面而来的浓香,似置身春日海棠树下。明凛微愣了片刻,一低头,便撞入一双湿漉漉的乌黑眼瞳。
怀中的身躯是绵软的,掌中的手臂更是。
低头轻轻嗅一嗅,竟也是香的。
“可有吓着?”明凛搀着虞藻的手臂,带虞藻上了台阶。
宴席多道视线齐齐朝他射来,虞藻觉着丢了人,面庞微微泛红、臊得慌,声音也轻轻的:“谢谢舅舅,我没有吓着。”
明凛携着虞藻,一路穿过宫宴走道,温和却不失包容的声音,自头顶缓缓落下:“朕听闻你这几日身体抱恙,恰好,朕也抱病在身,故而不能前去探望。今日瞧见你面色红润,面颊比上次还圆润了几分,想必身子已经痊愈,朕也总算能放下心了。”
“在太学可还待得习惯?膳食可合胃口?若有哪里不便,你尽管告诉朕,朕差人去解决。”
虞藻听得晕头转向,恍惚间,他还以为回到了北凉,因为他父王平日里就这么跟他说话。
北凉王一回府,便关心他近日的身体状况,见他没胖、气色好了,才松了一口气,最终询问他的学业情况。
他怎么觉着,皇帝把他当儿子养了呢?
想到功课,虞藻神色骤暗,他闷闷不乐道:“都还习惯,并无不便之处。”
可他这如霜打小茄子般的黯然面庞,哪像是习惯了的样子?
明凛语气温和,循循善诱道:“莫不是有不顺心的地方?小藻,你尽管告诉舅舅,舅舅马上命人安排。”先前自称“朕”,现在是“舅舅”。
明凛有意同虞藻拉近距离,最好是让虞藻不这么怕他。
虞藻总不能说,太学功课太多了吧
他如何直言?敢怒不敢言地看了一眼一侧兄长,他垂头丧气道:“谢谢舅舅好意,不过我并无不顺心的地方。”
虞藻站太久,站得腿酸。
他不着痕迹蹭了蹭膝盖,缓解久站带来的不适,心中不免嘀咕——这皇帝怎这么爱闲聊呢?
就不能坐下聊吗?
“父皇,您大病初愈,还是先落座吧。正巧,近日御膳房来了一批新厨子,菜色已上齐,等待父皇的品鉴。”另一边,一个模样清俊的男子起身低语。
虞藻顺势望了过去,又听见明奕出声道:“父皇,三弟说的对。”
明凛虽说让大家随意,但皇帝没有入座,臣子哪有先入座的道理?
明凛看向虞藻,方才还蔫吧着没精神的小脸,如小鸡啄米般点了点。
看来是站累了。
小世子是个娇生惯养的,站了这么久,估计心中早就不舒坦,不过因为胆子小、不敢直言,故而憋着满肚子闷火吧。
难怪摆出那么可怜的小表情。
明凛越想,越是觉得小世子可怜又可爱,唇角牵出许些的笑意,让他看起来愈发疏朗英俊。
他生得本就年轻,刚到而立之年的年纪,不过比一众从宗室过继来的皇子们大了十岁不到。
“朕见着你太过欢喜,竟一时忘了入座。”明凛伸出手,苍白掌心朝上,“小藻,你与朕坐在一起。”
众臣子,尤其是裴家兄弟二人,皆将惊诧目光投来。
众人皆知,皇帝与北凉王府情深义重,明凛幼年登基,当时外戚把持朝政,多亏北凉王出手相助,才肃清朝政,将外戚势力斩草除根。
这也是北凉王府一直得明凛器重的原因。
可再器重,到底是臣子,与明凛同坐……
那可是皇帝的位置。
众人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裴雪重缓缓站起身,一身雪白素衣衬得他气质出尘:“陛下,小藻他前两日身体告病,臣唯恐他将病情传染于您。还是……”明凛不甚在意地坐在主位,抬了抬手:“朕身子骨没弱到这等程度。”
他又看向前方睁圆了一双眼睛、略显无措的小世子,“朕还记得,你刚出生时,只有这么一点儿大。”
“你小时候,朕还抱过你呢,现在不过一块坐坐,算不得什么。”明凛拍了拍一旁的位置,“过来,朕有东西给你。”
这皇帝也太不拘小节了……
虞藻膝盖并拢,略微无措地偏头看了裴雪重一眼。
小脑瓜飞快转动。
皇帝该不会在耍诈吧?
有一个什么计,叫、叫什么来着?
虞藻自己是个小坏蛋,便以最大的恶意揣摩他人。
可惜又不太聪明,又不爱读兵书,想半天想不通,这时候,倒是知晓求助0926了:“明凛应该不会在我坐了这个位置后,再给我安个罪名……我总觉得这是陷阱,还是不坐了吧?”
0926说:【可是不坐,是抗旨。】
【抗旨是要杀头的。】
虞藻:“……”
他怎么忘了这个。
“好吧。”虞藻握紧拳头,下定决心,“反正横竖都不对,那我不如选一个舒服的选项。明凛的位置看起来很软,我还没坐过呢。”
再说了,他的兄长还在现场,就算皇帝真设下圈套等他钻,他兄长也会护他周全的。
站累了的小世子,如此安慰着自己。
虞藻距离皇帝不远,但这几步,他走得很慢,每一步万分谨慎。
因身上挂了太多玉石与配饰,步步环佩叮当、清脆悦耳,拂来阵阵软香。
眼前的明凛对虞藻露出和善又鼓励的笑意,双膝自然舒展开来、伸出双臂,如同等待孩童扑入怀中的家长。
虞藻大着胆子,提起小屁股往座位上一坐——直接坐在了明凛的腿上。
明凛身躯一僵,抬起的手臂木在半空,偏偏怀中的小世子没有察觉到异常。
虞藻自认没有坐错,皇帝岔开双腿伸出双臂迎他,不就是让他坐腿上的意思吗?
再说了,皇帝膝盖分开坐下后,所剩的位置空间只有这么一丁点儿。
若他不坐皇帝腿上,而是强行挤进去,他身板本就小,岂不会被挤得更小?
不过——
虞藻郁闷低头,他坐得不舒服,也许是硌到哪块坚硬的玉石了。
小屁股不适地扭了扭,调整了下坐姿。
害怕虞藻坐不稳,明凛将大掌搭在他的腰侧,扶住虞藻、帮助稳住身形。
他声音低了几分:“怎么了?”
“舅舅。”虞藻小小声地说,“坐得不舒服。”
明凛微微颔首,双手掐住虞藻的腰身,将他往上提了提,如此一来,虞藻坐的便不是中央,而是偏向大腿的位置。
他问:“这样呢?还不舒服吗?”
虞藻的小身板顺势往后一躺,摇了摇头:“这样好多了。”
虞藻全然没有发觉,当下这个坐姿,让他几乎侧躺在明凛的怀里,以一种依偎的姿态。
一身宝蓝色的锦绣华服,手臂自然垂落下来,隐约露出一截纤白柔美的腕骨。
乌发间的雪肤红唇,一张容颜艳绝,弱不禁风地躺在圣上怀里。
哪像什么小世子。
更像独得帝心的美貌宠妃。
宫宴正式开始,前方有舞者在翩翩起舞,又有琴者伸手拨弄琴弦。
琴声如清泉般叮咚流淌,伴随着满宴佳肴,别有一番风趣。
虞藻看着那掩面的白衣琴师,只觉十分眼熟。
一旁大太监为他解惑:“这是明月楼的云琴公子,众人都说他琴技高超一绝天下,于是便邀他进宫。世子殿下觉得如何呢?”
虞藻左右想不出夸人的好听话,最终也只是硬着头皮憋出两个字:“好听。”
明凛看他面色涨红,笑着给他倒了一盏茶:“若是你喜欢听琴,朕便下旨让他随你一同去北凉王府。”
虞藻上次前去明月楼,听说过云琴公子的风采,云琴公子精通琴技、十分难请动,若不是皇家设宴,恐怕云琴公子还不会愿意走这一趟。
可现在皇帝却说,只要虞藻愿意,难请动的云琴公子,也能成为他府上的琴师。
大太监自小伺候明凛,最擅长察言观色,他一眼便看出陛下格外喜欢这位北凉小世子。
纵使是面对一众过继来的皇子,陛下也不曾展露这般好颜色。
更别提如此纵容的态度。
如此荣宠,整个京城,独此一人。
大太监又松了一口气。
也幸好皇帝不能人道,后宫空无一人,小世子只是世子,并非什么魅惑主上的妖妃。
若真是如此,陛下指定会成为言官笔下的昏君。
不过论美人,世间应当再难有小世子这般绝色了吧……
虞藻窝在明凛怀里,从一开始的忐忑紧张,到后来的放松自如。
“舅舅,我想吃那个。”他指了指一旁的蒜蓉虾。
太监极有眼力见,将这碟子拿近。
明凛亲手剥虾、亲手喂他,又低头问:“好吃吗?”
虞藻老实回答:“好吃。”
明凛道:“这是御膳房新来的厨子,朕立刻下旨命他前去北凉王府。你喜欢,就让他日日给你做。”
听皇帝要将厨子送到北凉王府,虞藻弯了弯唇,大着胆子,扒拉住明凛的手臂。
自怀抱中仰起一张粉扑扑的玉面,他软着声线撒娇:“舅舅,你真好。”
皇帝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吓人。
尽管明凛身体不好,但他总会散发一种冷淡的威严,常年养成的自上而下的俯视,总会叫虞藻害怕。
之前离得远了,皇帝在虞藻眼中像高山上的悬崖峭壁,稍一靠近、一个不留神,便会摔得粉身碎骨。
真当距离缩近,他们隔着衣裳挨在一起,虞藻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与体温,便发觉,所谓皇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都是与他一样的血肉之躯。
明凛见虞藻如此粘人,眉目柔和中带着几分无奈,这是年长者对年幼者特有的纵容与包容。
他看向一旁的大太监,大太监手疾眼快送来一精美的匣子。
匣子打开之后,虞藻探头瞧了瞧。
一枚汤圆一般的白玉吊坠,被一条黑色绳子串起,静静躺在嵌入金丝的绒布间。
“拿起来试试。”明凛道。
虞藻将这枚圆滚滚的吊坠放在手心,竟还是热的。
他惊诧抬头,明凛轻抚着他的鬓发,道:“北凉地处偏冷之地,偏偏你比寻常人都要畏寒,朕知晓你自小身子病弱,手脚总是冰凉。这是一块暖玉,放在手中即可发热。近日天气转暖,你暂且将它收好,等天气寒冷再将它戴上。”
“有了这块暖玉,你便不必畏惧寒冬了。”
暖玉是世间难得是珍品,裴家兄弟俩有意为幼弟寻找,这么多年,皆是未果。
没料到被皇帝寻了个先。
虞藻头一回见还会发热的玉,掌心中的暖玉通体晶莹、色泽纯净,摸起来却热乎乎的,像一块刚出锅的小汤圆。
他爱不释手地把玩,再度抬起,面庞已浸满笑意:“谢谢舅舅,这是不是很难寻呀?”
明凛见他笑颜灿烂,眉目不自觉和缓几分:“这点小事不必言谢。对了,小藻,若是我没记错,你是不是还未及冠?”
“没有。”虞藻点点头。
明凛颔首:“那便还不曾取表字。”
古时,男子年满二十岁便可举行及冠之礼,束发加冠,类似现代的成人礼。
加冠礼上,多数会有师长帮忙取字。
虞藻又一点头,旁边伺候的大太监突然来了一句:“奴才想起来了,当初小世子的名字,还是陛下取的呢。”
虞藻切切实实怔住了。
“当真?”他惊诧地睁圆了眼,嘴角顶着糕点碎屑,“我的名字,竟是舅舅取的?”
明凛凝视嫣红唇角的白色糕点碎屑片刻,伸手抚了上去:“也不全是。”
“当初,你父王想为你取一个好名字,故而拖延许久,都决定不下。朕命钦天监算了算,又在册子中挑了几个名字。”明凛道,“其中朕觉着最适合你的,便是这个‘藻’字。”
宴席一方的裴家兄弟俩,神色顿时变得微妙。
他们一直困惑幼弟的名字,北凉王若是为了避嫌,不当取这个姓名。
不过之前,他们一直以为这只是巧合,也不曾细想,北凉王也从未提起过此事。
现在却不容他们不多想。
《礼记·玉藻》记载:“天子玉藻,十有二旒,前后邃延,龙卷以祭。”
玉藻是帝王王冠前垂挂的玉饰。
也有借代天子之意。
虞藻,玉藻。
身为一国之君的明凛,却给骁勇好战、手握兵权的北凉王的独子,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当真只是巧合吗?
裴家兄弟俩对视一眼,胸腔涌动惊涛骇浪,面上却丝毫不显,静观其变,时刻观察皇帝的一举一动。
也正是这时,宫宴外传来人仰马翻之声,伴随一声尖锐的声响:“有刺客护驾”
突如其来的刺杀,让宫宴现场乱作一团。
一列蒙面刺客手持长剑,自屋檐上轻盈落地,排排侍卫包夹而上。
刀光剑影间,兵器碰撞的清脆嗡鸣不绝,与仓皇脚步声尖叫声交融,在夜幕下宛若厉鬼幽鸣。
明凛见惯这种场面,虞藻却不是。
虞藻生活在和平的北凉,虽地处偏僻、资源没有京城这般丰富,但日常美好而又幸福,北凉王减轻徭役、时常会给百姓们发放补助。
百姓们安居乐业,连上衙门的纠纷都很少闹起。
坐在明凛腿上的虞藻,登时吓得脸蛋煞白,双手紧紧扒拉住明凛的胳膊。
明凛起身将虞藻护在身后,安抚地揉了揉虞藻的后脑:“不会有事的。”
他久居高位,说出来的言语自带一种让人信服的铿锵有力感。
虞藻神色稍微好转,小幅度点点脑袋后,双手搂住明凛的脖子,顺势跳到明凛的身上。
竟直接挂在皇帝身上了。
明凛微一错愕,不过此举倒也便利,他能直接抱着虞藻来回走动,躲避刺客。
怀中的身躯柔软轻盈,宛若一片白羽。体重轻,掌心间的分量却不小。
这么瘦一人,肉怎全往这儿长了?
虞藻却没想这么多。
他只是单纯觉得,明凛是皇帝,许多人必然不会让皇帝有闪失,那么他挂在皇帝身上,等同于被一群人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