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给他颁奖,他懒得去领;院里直接把钱打他账户,他不想要,便随手资助了几个贫困生。
其中便包括周粥。
后来祝鸣离开研究院的时候,昔日围着他打转的学生各个都对他避之不及,唯独周粥跟他后面,瓮声瓮气地:“祝哥,我要跟你走。”
祝鸣那时候还是个轮椅新手,不太熟悉转弯打轮这些进阶技巧。
他摇了半天也跨不过去这高高壮壮的大个子,纳闷道:“我回家里躺着当无业游民去了,又不是去别的地方享福,你跟什么跟?”
周粥梗着脖子:“我就跟。”
祝鸣:“……?”
确实是个义气孩子,就是一惊一乍的。
他的精神体是一只永远都慌慌张张的狍子——此刻祝鸣光是看着一人一狍呼哧呼哧地过马路,都替他们感到心惊胆战。
“祝哥!”周粥气喘冲他挥手,“我,我来迟了!”
祝鸣:“没事儿,推我走走,我吃会儿鸡。”
“今天相的是哪个区的来着?”周粥熟练地接过轮椅,推着祝鸣散起了步,“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连口饭都没吃吗?”
祝鸣从打包盒里扯了一条鸡腿递给他:“六区的,说来话长。”
他们一人举着一条腿,祝鸣边吃边讲,三言两语将这一晚的奇遇分享给了周粥。
周粥目瞪口呆:“因为想让你贴身帮忙治精神体,所以主动提出协议结婚?这逻辑又怪又有点合理,不过咱也不是不能免费给他看病啊?”
祝鸣耸肩:“我也是这么说的,但对方很谨慎,需要签合同保密,法律生效之后才给我们看得的什么病。”
“妈呀,什么职业什么身份要这么严谨啊,瞧给他牛的。”
周粥的心路历程完美复刻半个小时前的祝鸣:“祝哥你拒绝得好,咱可不惯着这种怪人,不知道还以为是宇宙大明星呢……倒也难怪,毕竟六区人,正常。”
这话多少有点区域歧视的意思,倒不怪他这么想。
六区和七区是两个文化差异最大的区,两区人在网上的争论也从未停下来过。
比如六区网民长期讽刺七区用户“死读书的不懂浪漫”,七区也喜欢锐评六区人“花里胡哨的绣花枕头”。
祝鸣:“嗯,说是一个珠宝设计师。”
话音刚落,祝鸣的身体顺着惯性向前一倾,鸡腿差点脱手——是身后的周粥猛地停下了脚步。
回头一看,周粥的眼珠子惊恐地来回打转,像是酝酿着什么猜测;他身后的狍子也跟着瞪圆眼睛,嘴巴微张。
周粥咽了口唾沫:“珠,珠宝设计师?然后要求你签保密协议?”
祝鸣:“是啊。”
周粥结结巴巴:“对,对方是不是个帅哥?”
祝鸣:“嗯,挺帅。”
周粥:“是不是姓席?眼睛泛着点儿墨绿色?”
祝鸣:“咦?你——”
周粥悲愤地打断:“是不是叫席羡青?”
祝鸣惊奇:“可以啊你小子,六区的人脉这么广啊?”
周粥的胸膛剧烈起伏,身后焦虑踱步的狍子彰显了他剧烈的内心活动:“祝哥我问你,六区现在的代表人是谁?”
祝鸣是这样的一个人:你问他阿尔茨海默病的主要病理变化,他会笑着秒答β-淀粉样蛋白斑块和神经纤维缠结的形成。
但你问他这种三岁小孩都能答的社会常识,他会认真思考一瞬,随即坦荡展现出自己的无知:“叫什么不记得了,但好像是一个白胡子老爷爷?造房子的对吧?”
“人家是大名鼎鼎的建筑师,咱区市中心你能眼熟的所有楼,基本上都是他设计的。”
周粥痛苦地吐出一口气:“他叫席建峰。”
祝鸣突然安静了下来。
“事实上,六区的代表人从来只会姓席,因为六区和咱们考核选举制度不一样,他们走的是家族世袭制。”
“席羡青是……席建峰的亲孙子。”
周粥吞咽了一下口水:“也就是说,刚才和你相亲的,并被你拒绝医治的,极有可能是……”
“六区的下一届代表人。”祝鸣若有所思地接上了他的话。
第3章 生日宴
虽然两人方才的交流持续不过半个小时,但仅凭席羡青的谈吐穿着,以及谈判时冷峻倨傲的姿态,祝鸣便已意识到这人的家世绝对不俗。
但他确实没想到,对方会是这样显赫独特的身份。
希明星实行区域自治已有多年,各区的政府在暗处管理,明面上没有所谓的绝对唯一领导人。
但为了促进区域内居民的共同进步,出于激励的目的,每个区都会推选出一个所谓的“区域代表人”。
这个角色不涉政权,是一个由各区推选出来的,一个将区域文化发扬到极致的人。
简单来讲,就是每个区域的灵魂领袖人物。
比如身为军区的一区,代表人选出成就以及贡献最多的军人,五年一竞选。
以美食为区域核心的二区,则是由民众每年公开票选,投出心中当年最美味、最有潜力的餐馆主厨。
以此类推……到了祝鸣所在的七区,是要经过层层测试筛选,通过各种考核评测,推举出每三年领域内最有潜力的新星学者,即七区的首席。
总而言之,代表人意味着一个区内绝对的佼佼者,是金钱买不来的荣誉,更是万里挑一能力的体现,以及对职业和人生的双重肯定。
事实上,祝鸣当年便是七区首席热门竞争人之一。
所以相比于周粥的上蹿下跳,祝鸣只是若有所思道:“这样啊。”
各区的代表人的选举制度不同,六区是他最不了解的艺术之区,代表人又是世袭制度,祝鸣对一大家子的八卦没什么兴趣。
但周粥很明显要比他要慌张很多。
他身后的狍子狂躁地转着圈,快要撞到旁边的树上:“我靠我靠我靠祝哥你拒绝了给席羡青看病,不对,不止看病,还有婚约,我靠我靠我靠等等他竟然要找你结婚?”
祝鸣:“请注意文明用词,不过……他很有名吗?”
“岂止是有名啊,他们家的瓜超级好吃,一群人虎视眈眈盯着代表人一个位子,听说还有人想要给他们家族拍个纪录片来着。”
周粥感慨万千:“席羡青,还有一个席森,都是席家现在最最最出名的几个设计师。无数明星大腕倒贴着想要上身他们作品,你不冲浪,多少也听过这几个名字吧?”
祝鸣:“你知道的,我很少刷那些东西。”
祝鸣本就对八卦不感兴趣,加上当年出事之后,媒体又喜欢以“天才陨落”“一蹶不振”这样的词作为标题来撰写新闻,所以尽管他现在靠网络吃饭,却也很少冲浪。
下播之后吃了就睡睡了就吃,看看文献整理病历,生活过得倒也是清闲自在。
“不过他这么有名,”祝鸣沉吟片刻,“精神体没有泄露出来吗?”
周粥思索片刻:“虽说记者们都很努力地在扒席家内部的八卦,但席羡青本人确实很低调,精神体这一类的私人信息也藏得很好,基本不在公共场合展露。”
“不过,听说席建峰老爷子的精神体好像是只鹤,仙风道骨的那一挂,这么跟着推算的话,有人说席羡青说不定是天鹅这一类的……”
周粥八卦得起劲,祝鸣随便听了一耳朵,把剩下的盐酥鸡一扫而空。
虽然没有预料到祝盈盈的人脉竟会如此之广,但总而言之,这场相亲是失败了的,盐酥鸡是喷香酥脆的,祝鸣本人是非常满意的。
向祝盈盈汇报相亲结果的时候,祝鸣没把故事说全,也没有提及席羡青这个人,只是简单概括道:“席小姐对我并不满意。”
祝盈盈欲言又止,忍不住数落他:“这是最后一个区了,你这个臭小子,真是一点都不让我省心……”
祝鸣装听不见,操纵着轮椅向卧室移动。
祝盈盈的难过毫不掩饰。
她焦虑地给小橘子盆栽浇水,焦虑地给笼子里的小兔子喂干草,焦虑地拿起手机继续帮祝鸣找下一个相亲对象,而她的精神体小兔子也焦虑地在她身后来回打转。
“你说,席羡青的精神体会不会是只疯狂打鸣的公鸡?或者是嘎嘎乱叫的乌鸦?”
某天整理粉丝病例的时候,周粥忍不住又提了一嘴:“到底什么病能让铭伊诊所的那些臭老头都治不明白啊?真是急死我了。”
未知的秘密永远充满无限魅力,别说周粥好奇,祝鸣自己其实也有点放不太下。
席羡青西装上的那枚白贝母袖扣像是一颗饭粒,黏在他的心口,偶尔便掀起一阵痒。
究竟是什么样的精神体,又是什么样独特的症状……
祝鸣吐出一口气,定了定心神:“专注眼前,再把明天要连麦的病例检查一下。”
祝鸣选择直播问诊并非心血来潮,早在进入七区科学院之前,他便对精神体异常的临床研究很感兴趣。
只是当时他肩负太多期望,只能潜心在前沿的基础研究上,从未有时间思考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现在清闲下来之后,时间反倒成为他最为富裕的资产。
昔日在实验室里,他只需要和昂贵的仪器、神经细胞和药物打交道,但现在他面对的,可是实实在在的病人。
人可比这些东西难懂太多了。
遗憾的是,直播问诊注定不够正规,来问诊的大部分也都是医学知识普及不够的普通病人,很少会遇到新奇且有挑战性的案例。
尽管如此,祝鸣还是认真对待每一个病人。
周粥:“这里有个四区男性患者,精神体是一只浣熊,说是搬家后,精神体就变得极其嗜睡。”
祝鸣沉吟片刻:“听起来可能只是没太适应新环境,叫他测下血压,先观察一下,可以安排到后天连线。”
周粥应了一声:“还有一个来自二区绵羊精神体,说是最近两个月经常掉毛,大把大把的那种狂掉。”
祝鸣挑眉,凑过去看了一眼:“这个倒是新奇,问下家里的温度湿度,以及近期的用药习惯,可以安排今晚连线看看。”
“好嘞。”周粥一边记录一边兴奋地感慨道,“哎,不过掉毛的案例还真是没怎么见到过,要是能在直播间外直接亲眼看到就好了……”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抬起手窘迫地捂住嘴,看向祝鸣:“祝哥我没别的意思,我这个嘴,我就是——”
都是顶尖医学院出来的人,现在隔着网线和屏幕给人治病,就像是望梅止渴,始终不够解瘾。
只是出于身体的局限性,现在的祝鸣想要做到“亲眼看到”一这点,确实是一件不太现实的事情。
祝鸣知道他是无心之言,只是微微一笑:“我去倒杯水喝。”
摇着轮椅出了书房,祝鸣看到祝盈盈正蹲在客厅的笼子前,一根一根地给里面的兔子喂干草:“满姐啊,院子里的花又谢了,我感觉我的人生也没盼头了……”
祝鸣:“……”
祝满满,祝鸣的亲生母亲。
两姐妹的精神体是一对近乎一模一样的垂耳兔,但人生路径却迥然不同。
祝盈盈是妹妹,清醒独立,年轻时成立了一家医药公司,环游各区活得洒脱,交过无数男友但始终不婚。
姐姐祝满满的性格却细腻敏感,选择了小众的植物学深造,后来和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有了祝鸣,产后身体虚弱,在祝鸣两岁的时候撒手人寰。
当时祝盈盈看着小小的祝鸣,一开始没什么好气。
但人心始终是肉长的。
祝鸣在七区医考拿到第一,祝盈成为了全天下最骄傲的那个人,但嘴上还是漫不经心说:“小拖油瓶一个罢了,这小子离我当年还差得远呢。”
后来出了事故,祝鸣从昏迷中醒来,盯着自己没什么知觉的腿,看向了病床前眼圈红红的祝盈盈。
“现在我是大大的拖油瓶了。”他故作轻快地对祝盈盈笑。
怎么说也是七区出生的人,是将科学理解到了极致的人,祝盈盈并不迷信。
但姐姐年轻便早逝,唯一的外甥又出了这样的意外,于是她偶尔地开始相信宿命。
她不再旅游,也不再交男朋友,她就那样焦虑地、小心翼翼地围在祝鸣身边。
祝鸣总是劝她适当地放手,要为自己多活一点,但祝盈盈听不进去,好像她一离开,祝鸣就会趁她不注意偷偷抓紧死掉一样。
“祝盈盈女士?”
祝鸣盯着祝盈盈的背影,喊了她的名字:“这个月月底不是你的生日吗?咱们要不要好好办一场?”
祝盈盈攥着干草,惊讶地回头看着他,半晌后犹豫道:“没事的,我对这种日子也不太在乎,咱俩简单一起过就好。”
祝鸣当然不觉得这是实话。
祝盈盈年轻时游历各区,朋友多,是个喜欢热闹场合的人,只是祝鸣出了事故之后,便很少铺张地办过晚宴这样的活动了。
“啊,这样啊。”祝鸣有些遗憾地开口,“可是我天天闷在家里,还想着能趁这次多和人聊聊天,沾沾人气儿呢。”
祝盈盈的眼睛倏地一亮:“那,那到时候弄个小宴会其实也不是不行……我邀请一些朋友过来,咱们热热闹闹的聚一聚。”
祝鸣笑了笑:“还想吃T酒店他们家的点心了。”
祝盈盈:“好,好,我一会儿就打电话联系他们的经理。”
祝鸣:“不相亲哈,别想着邀请乱七八糟的人。”
祝盈盈装没听见,背过身子美滋滋地给兔子喂草,念念叨叨:“姐我和你说,虽然花谢了,但是我又买了新的蔷薇种子,这次保证能开得漂漂亮亮的……”
祝鸣笑着摇了摇头。
虽然为祝鸣准备的六场相亲全部黄掉,但准备生日派对的劲儿还是勉强冲散了祝盈盈的忧伤。
生日当天的早晨,她拉着祝鸣陪试宴会的礼裙:“粉色会不会太跳了?我已经不是穿这种颜色的年纪了。”
嘴上嫌弃,她身后蹦蹦哒哒的小兔子却暴露主人的真实心里——她对粉色简直喜欢得不能再喜欢。
祝鸣倒也不拆穿她:“不过今天会场的花选的好像是芍药?都是淡粉,搭配起来看着倒是舒服。”
祝盈盈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说得也有道理,我再考虑一下好了。”
派对办在了七区的高档酒店,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女主人祝盈盈一袭粉裙,清丽大方地和来宾们攀谈。
祝鸣也被逼着简单收拾了一下。
他试图压低自己的存在感,只选了件质地光滑柔软的白色丝绸衬衣,衬得黑发柔软,下巴尖细,脸上还是能看出些浅淡的病气。
但偏偏他脸生得太精致,眼底又总是含着温润的笑意,人不卑不亢地往轮椅上一靠,就像是件尽管在边角处有着丝缕划痕,却依旧坚韧漂亮的瓷器。
身为宴会女主人的亲眷,祝鸣免不了要和祝盈盈的好友攀谈。
并不意外的,在这过程中他收到了各色各样成分复杂的目光,典型到可以用来撰写社会心理学的案例。
这些目光有的看似漫不经心,若有若无地从祝鸣的脸缓缓下落到双腿;有的视线则笔直得邪门,僵硬得不敢往他的腿上多落一眼。
其实不管哪种,祝鸣都有点受不了,好在有碎嘴巴的周粥在旁边分散他的注意力。
周粥:“哇!那个是不是六区的女星徐可儿?听说她今年的新剧马上就要上了,祝姨的人脉真的是好广哦!”
又是周粥:“妈呀,那不是二区几年前的代表人?听说他开的那家火锅店听说马上就要开到咱们区,到时候那个队伍,我简直不敢想嘞。”
还是周粥:“咦,那个一区的军人是不是追求祝姨好久了?其实我感觉祝姨对他也应该有意思……不过说来也奇怪,这些年祝姨的追求者这么多,怎么也没见她真的和在一起过呢?”
话音一落,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追求者很多,为什么祝盈盈一个不谈呢?
——原因本人此刻正坐在轮椅上。
周粥战战兢兢地不敢再说话,目光游移,很想抬手自己给自己一耳光的样子。
祝鸣轻叹一声:“周粥呀,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
周粥严肃起来:“祝哥你说,我义不容辞!”
“咱们现在十二点钟方向,看到了没?”
“嗯,怎么了,是祝姨公司的那个,还是那个工程师?”
祝鸣:“是他俩中间的那个甜品台。”
周粥:“……”
“能拿多少拿多少。”祝鸣拍拍他的肩膀,“配上杯气泡水,交给你了,请速去速回。”
等待甜品到来的间隙,祝鸣在角落里,安静地注视着祝盈盈和那位一区的军官聊天。
祝盈笑容赧然,餐台上的芍药花都没有她脸颊上的粉意甜美。
她的身旁站着一个高大而有风度的军人,精神体是一只北极狼,和主人一样忠诚而温柔地注视着祝盈盈的脸。
在公共场所,尤其是宴会这样的场合里选择大方地展露精神体,代表着敞开心扉,是绝对的示好与信任。
祝鸣希望祝盈盈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可他也确实明白,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连下一个最简单的台阶都需要别人的帮助,如何能够叫祝盈盈放心,又如何不去牵绊到她的人生呢?
如果协议结婚……
这个念头刚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祝鸣便摇了摇头。他并非那种会对自己作出的选择懊悔的人。
错开视线,眼前略有些眩晕发白,他感到好笑又无奈。
虽然清楚地意识到身体机能大不如从前,却没想到这样短暂的社交就已经让他感到如此疲倦。
祝鸣决定等待周粥带着食物回来,吃完便直接偷偷开溜。
嗯,只要平平安安地、再熬过这一小段时间——
“祝鸣?”
有点耳熟的声线。
祝鸣眼皮微动,还未来得及抬眸,便有阴影从头顶覆盖下来。
“哎呀,”阴阳怪气的尖锐嗓音在耳边响起,“还真是我们的小祝教授呀。”
这个称呼……祝鸣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佩戴上笑容,抬起了头:“徐教授,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大孔雀正在紧急梳洗打扮中!
在七区研究院的那段时光,祝鸣某种意义上做到了万众瞩目。
天赋在七区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生命科学研究周期漫长,研究回报低,吃脑子还耗精力,能熬到顶点的基本都是中年白发。
而祝鸣太年轻了。
漂亮、无畏、散漫,这些不该是一个学者身上应有的特质,可他偏偏那样轻松地就走到别人花费半辈子才走到的顶点。
无数高校向他抛出橄榄枝,他成为了当时七区首席最热门,也是最年轻的候选人。
——当然,也不负众望地变成了院中同僚的眼中钉。
当时看他最不顺眼的人,是他隔壁组同样研究精神体罕见病的徐大哲。
倒也不怪这小秃头对他如此刻薄,徐大哲五十多岁了,眼看着就要退休,做了大半辈子的理论却被当时年仅二十岁刚入研究院的祝鸣全面推翻。
当时从走廊里经过,总能听到他的秃鹫精神体在崩溃地咕咕大叫。
祝鸣无形中得罪了太多人,然而他毫无知觉,有着独一套的钝感和松弛感。
哪怕后来出了事故,双腿无法行走,他想着的是走不了就走不了了,自己的脑子还好好的,顶多是日后上楼用的时间要比别人久一点罢了。
然而当他摇着轮椅回到研究所,却发现门禁卡失去了一切权限,无法再将实验室的大门刷开。
转着轮椅转了个身,一抬头,他看到了站在走廊另一端的徐大哲,以及研究所的另外两名高层领导。
领导一号开头就是一句:“小祝,你先休息一阵子吧。”
当时祝鸣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快半年,一时间没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徐大哲伫立在祝鸣的面前,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和颜悦色。
“小祝教授呀。”徐大哲悠悠道,“你的课题我帮你先做着,学生呢,我也帮你带着,你就好好养养身体,给自己放个假,别叫我们为难了哈。”
这下祝鸣更奇怪了:他从头到尾连嘴都还没来得及张,哪里来的为难一说呢?
领导二号和祝鸣交情还行,和他说了实话:“小祝啊,系里这一年花了大精力想推你选上首席,现在错过了竞选不说,让K大那边的对手选上了,咱们高层那边不是很愉快。”
祝鸣盯着他的脸,语气维持着最后一丝的镇定:“你觉得这样的事故,是我自己想要发生的吗?”
领导二号看他的目光里带着怜悯,犹豫道,“我们也很痛心,但是在你昏迷的时候……我们这边同时收到了一些有关你平日作风的举报邮件。”
人情世故就是一个巨大的回旋镖。
首席竞选前,明面上各种拉近,学生塞进他的手下,都盼着他以后当上七区首席,带着研究所和团队一起飞升。
却不想一朝昏迷错过竞选,巴结的人跑得那叫一个快,平日里忌惮他才华的,看他态度不爽的人也不再掩饰,新仇旧账一并都要算明白,
举报邮件的覆盖面之广令他感到惊奇:有“作风长期傲慢猖狂,占用大笔资金破坏高校良性竞争,影响正常学术氛围”,再到“身体素质堪忧,耽误学生科研进度,不再适合继续以教授身份指导学生”。
资金是他靠自己的成果拿下的,学生是当时倒贴着硬要塞进来的,况且他只是腿走不了,又不是脑子也跟着用不了了。
看到最后,祝鸣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惊奇。
他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世界。他以为自己钻研透了很多东西,最为前卫的理论,最棘手的病例。
但有最重要的那么一样东西他也始终没有参透过,那就是人心。
最为严谨理性的区,人情世故也很无情。
思绪抽回,祝鸣望着面前的徐大哲,微笑着轻声开口:“好久不见,徐教授。”
徐大哲“呵呵”笑了一声,也不说话,只是对着祝鸣上下打量一番,嘲弄之色毫不掩饰。
身旁是研究院的一位女副教授,大抵也是看不了徐大哲这副态度,主动开口缓和气氛:“小祝教授,好久不见,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祝鸣琢磨了一下,算是明白这群人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了。
他当时怂恿祝盈开生日派对的借口是想要“社交”,但他已经提前说了不想相亲,于是祝盈便自作主张地帮他邀请了一些研究院的熟人。
只不过祝盈并不知道祝鸣当时在研究院的处境和最终离开的原因,而且在某种意义上,他和这群人确实在一起“工作”过。
于是尴尬无法遏制地在空中蔓延开来。
祝鸣淡淡一笑:“我很好,谢谢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