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予怀一听,立马硬着头皮将药碗挪近了些,捏住了碗沿却又停了下来,纠结得手指都有些打颤。
易鸣瞪了卫听澜一眼。
知道公子脸皮薄你还说出来,安的什么心?
卫听澜佯作不觉,轻笑道:“你们府里喝药怎么都不备蜜饯?是蜜饯不够好吃,还是嫌嚼起来硌嘴?若是不喜蜜饯,我府里倒是新订了一批枣花蜜,馥郁香甜,入口即化。等改日送到了,给九隅兄带一些来。”
他这话说得十分自然,蜜饯不成那就换蜂蜜,好似喝药天然就该搭着甜的东西一起。
祝予怀顿时放松了不少,含糊道:“是有些道理。阿鸣,帮我去厨房拿些蜂蜜来可好?”
易鸣忙道了声“好”,防备地睨了卫听澜一下,趁着药还没凉匆匆去了。
卫听澜看着他的背影,得意地扬了下唇角。
连着几日亲眼看着祝予怀喝药,他早瞧出来这人怕苦。大约是碍着自己在场,不好意思要蜜饯,每回祝予怀都磨蹭到药都快凉了,才跟引颈就戮似的,闭着眼昂首灌下去。
卫听澜一看到他那死犟的样子,就忍不住来气,可每回看着他喝完药,还要皱着脸在书案上趴好半晌,又有些不忍心。
死要面子活受罪,何必呢?
卫听澜轻啧一声,也不多言,低下头一张一张翻着红纸,挑拣起要剪的窗花来。
本想挑个最不易出错的来试手,却在见到一张“岁岁平安”时顿住了视线。
红纸上,墨笔勾勒出几杆孤高的修竹,疏密有致地衬在字后,看着有些似曾相识的眼熟。
卫听澜忽而记起前世除夕的那一日,自己伤势未愈,仍在祝府里养着。清晨天还没怎么亮,外头就噼里啪啦炸起了爆竹声,吵得人不得安眠。他不耐烦地睁眼时,就瞧见卧房的窗子上贴了一张红纸剪的“岁岁平安”。
字下红竹似火,灿烈惹眼。
卫听澜伸手将那张红纸抽了出来,指尖拂过上面细笔勾勒的竹叶,果真与记忆中的窗花分毫不差。
前世那时,他只当是祝府的下人图个喜庆随便贴的。满屋素雅中,唯独只有这一抹艳色,他每日习惯性地盯着出神,有时都忘了自己摆在床头的那把剑。
“你要剪这张?”祝予怀偏头看了一眼,赞同道,“我也觉得这一张最好。”
卫听澜心头轻跳了一下:“这张最好?”
祝予怀点了点头:“我照着投在窗上的竹影摹了许久,只堪堪画出来这一张满意的,再没多的了。”
卫听澜捏着那红纸,就像时隔多年突然捡到件被自己忽视了的礼物,竟有些手足无措。
半晌,他垂下眼轻声道:“既然如此,等我剪好了,你可得将它贴到卧房的窗子上,往后每日醒来,第一眼就能瞧见。”
红竹倚窗,替这屋子的主人挡着灾厄邪祟,护他岁岁平安。
祝予怀隐约觉得他这话里有些说不清楚的意味,不解地抬眼看他。
却见卫听澜拿起了剪子,正低头研究落刀的地方,祝予怀登时就把那点疑惑抛到了脑后,叮嘱道:“那你可得用心些。”
说着凑近些许,不放心地看着他剪。
清淡的药味隐约钻进鼻腔,让人心安又舒适,不知是桌上那碗汤药的气味,还是祝予怀身上带来的。卫听澜剪着剪着就有些心猿意马,手里动作也慢了下来。
偏偏祝予怀还要蹙着眉伸出手来指点:“这样不行,你把纸转一转,顺着这儿剪。”
卫听澜看他一眼,慢悠悠地转了下纸:“这样?”
“慢着!”祝予怀呼吸一促,猛地拢住他拿剪子的手,“这儿剪不得!”
卫听澜见他果然急了,暗暗忍笑,瞟着自己被握住的手喟叹道:“是我太愚笨了,竟要九隅兄手把手地来教。”
祝予怀一愣,被烫着了似的缩回了手。
“抱歉。”他握拳掩了下唇,“一时心急……失礼了。”
易鸣端着一小盅蜂蜜回来,在门口重重咳了一声。
祝予怀茫然地转头看去,卫听澜也跟着抬了下眼,漫不经心地放下了剪子。
气定神闲,看不出半分做贼心虚的模样。
易鸣在他身上找不到发作的点,只能板着脸走进来,把蜂蜜搁到了药碗旁。
卫听澜十分自然地摸了下药碗,半哄半骗道:“药还没凉,刚好能入口。这蜂蜜成色不错,喝完马上含一勺,定然不会苦的。”
祝予怀犹豫了几息,真信了他的话似的,端起碗来一鼓作气喝完了药,又舀了一勺蜂蜜抿在口中,慢慢咽了下去。
半晌之后,还是皱着眉趴到了桌案上。
卫听澜忍俊不禁:“真有这么苦?”
易鸣将药碗和蜂蜜都收到托盘里,闻言没好气地呛他:“药哪有不苦的?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像公子这样从小到大把汤药当成水喝,换做是你也未必受得住。”
说者无心,卫听澜脸上的笑却渐渐散了。
易鸣收好东西便退了出去,卫听澜望着桌上那隐约能看出个“岁”字的剪纸默然了片刻,问道:“你现在喝的这药,管用吗?”
祝予怀勉强缓了过来,声音有些闷:“应当是管用的,自到了京城,已有些日子没犯过病。师兄写的方子我都看过,如今用的药已算是最稳妥的了。”
卫听澜早已向方未艾打听过他的病症,闻言又问道:“夜里呢?睡得可还安稳?”
“安稳。”祝予怀支起身来,“连着许多日没再梦魇难眠了。刚到京那几日,家里人都提心吊胆的,就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京中这样冷,这冬竟比在雁安时还要好过些。说不定,是这病真的慢慢好起来了。”
卫听澜看着他脸上显而易见的期盼和雀跃,心里像被什么软和的东西碰了一下。
“嗯。”他看着祝予怀说,“会好起来的。”
他说得认真又笃定,祝予怀听了,没来由地就有些高兴,甚至涌出些莫名其妙的冲动,想要拉着什么人一块儿小酌一杯,庆祝点什么。
这么想着,他忽然记起件事来:“濯青,再过几日就是除夕,你府里打算如何过?”
卫听澜轻描淡写道:“凑合过吧。高邈伤还未好,我替他推了除夕宫宴,但我自己还是得去一趟。府里头的人,都发些赏钱让他们自己玩儿去,别的也没什么了。”
祝予怀缓缓眨了下眼:“那……若等除夕宴散了还未尽兴,可以来我这儿。请你喝盏花椒酒。”
他一开口说话,就有一股好闻的清浅药香,伴着隐约的蜂蜜甜味,在空气中似有若无地打转。
卫听澜轻嗅着这味道,唇边慢慢荡开了笑。
“一言为定。”
于思训牵着马刚出门,就在侧门不远处的墙根下瞥见了个落拓的人影。
街上清寒,积雪未化。焦奕蜷着身子,垂着头靠坐在墙边,头发上身上都沾着细碎的雪屑。他手边搁着个酒坛,几缕乱发挡住了眼睛,也不知醒没醒着。
于思训将马系到一边,走到了他跟前。
想踹一脚,但忍住了。
“起来。”
焦奕听着声音,稍稍动了一下,好似宿醉难受,抬起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头。
“别装没听见。”于思训语气重了几分,“丧家犬似的像什么样子。等着人往你跟前扔铜板?”
“啧,这么凶。”焦奕哑着嗓子开了口,“腿麻,走不动了。于兄拉我一把?”
于思训抿了下唇,伸手把人拽了起来。焦奕一手拎着酒坛,脚步不稳地就要往他身上栽,被于思训反手摁在了墙上,撞出一声闷响。
“嘶……”焦奕龇牙咧嘴,“于兄,我这血肉之躯,禁不得你这样摔打。”
“一声酒味,别往我身上蹭。”于思训冷冷道,“酗酒晚归,呼名不应,光摔你这一下可不够。”
焦奕捋了把脸,慢慢笑了:“听这意思,于将军是要将我军法处置?”
“是。”于思训看着他道,“军杖二十,我亲自督杖。认罚么?”
“认啊。”焦奕一手搭上他的肩,“您这铁面无私的模样,看着就叫人腿软。我哪儿敢不认?”
于思训面不改色地拂开他的手:“不辩解?”
“辩解什么?”
于思训道:“你在绣坊中的那个旧识,什么身份?”
“她啊。”焦奕低头晃了晃空了的酒坛,遗憾道,“是我没过门的妻。”
于思训的眉皱得越发深:“那女子梳妇人髻,分明已嫁了人。少说这种混账话,污了人家清誉。”
“没骗你,打小订的的娃娃亲呢。”焦奕头往后靠着墙,“只是后来家没了,爹娘和阿弟都没了,她家里十几口人没一个活下来的。这么多年过去,我还以为她也死了。”
于思训沉默地盯了他半晌,转身道:“走了。”
“哎。”焦奕晃悠了两下,跟上他,“于兄,你不多问几句?”
“问什么?”
“比如,问我是不是对她余情未了,看见故人嫁作他人妇,心里憋闷,借酒浇愁……之类的?”
于思训面无表情:“与我何干。”
“怎么没干系?你多问几句,我也好晚一点儿功夫挨板子呀。”
于思训没答话,牵着自己的马径直往侧门走去,要进门时视线微顿,抬起头去。
天空中又飘起了雪。
虽未亲眼见到,但这一瞬间,他眼前仿佛一晃而过焦奕提着酒坛、顶着一身薄雪在夜路上独行的模样。
于思训忽而停下了步:“那你说吧。”
焦奕偏头看他:“说什么?”
于思训冷漠道:“说你是不是借酒浇愁。”
焦奕掂着酒坛愣了一下,蓦地笑了:“你可真是……”
于思训转头就走:“不想说就别磨蹭,进来挨打。”
“别啊,于兄,于兄……”焦奕乐个不停,伸手去够他,“你头上落了雪花,我给你拣拣……哎你别走啊!于兄,要我说,咱俩也算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吧?打个商量,等会儿叫人轻点儿打呗?”
“行贿上官罪加一等,劝你好好掂量。”
“我就求个情,这算哪门子贿赂?哎呀于兄,再过几日就除夕了,你忍心自己喝酒快活,看我下不来床?行行好,这大过年的……”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府门,焦奕追得太急,被门槛绊了一跤,手中酒坛砰地落了地。他似是觉得这情形滑稽莫名,撑着膝盖弯着腰,看着那满地碎瓦止不住地笑起来。
于思训站住了脚,回过头。
碎絮似的白雪轻飘飘地打着旋,落在那醉鬼乱颤的头发上。焦奕一边笑,一边喘着气道:“我真走不动了。于兄……你等我一等。”
于思训看不出什么情绪,站在原地,看着他笑累了,笑够了,才开了口。
“等着呢。”他淡淡地说,“还不快些跟上。”
冬日天黑得早,晚些时候,卫听澜独自骑着马回府。
转过街角,府门口隐约有亮光轻晃,走近了他才看清,是个身形佝偻的人提灯站在门口。
看见他过来了,那老者上前几步替他掌灯,唤了一声“二公子”。
“徐伯?”卫听澜愣了一下,翻身下马,“府里出什么事了?”
徐伯忙道:“没有没有。我看您今日回得晚了,就来门口迎一迎。”
“路上结冰,行得慢了些。”卫听澜说,“往后我若回得迟了,叫人在门房里留盏灯便可。夜里风大,您老一把年纪,别受了寒。”
徐伯腼腆地笑了下:“我这老骨头还硬实,不打紧。”
卫听澜道:“那我回头叫人在门房多备些炭火,您在里头等,别在外面挨冻。”
他牵着马正要从侧门往马厩去,一抬头却瞥见正门门檐下新挂了两个红灯笼,顿了下步。
徐伯跟着抬头看了一眼,有些局促地说:“二公子勿见怪。这灯笼,是去年大公子来京时添置的,买多了几个,就收在库房里头了。前些日子我给找了出来,见都还新得很,没舍得丢。就清了清灰,编了新穗子,自作主张挂上去了。”
他说着声音就轻了下去,忐忑地看着卫听澜,似乎在等他表态。
卫听澜听完他的话,视线一直在那灯笼上没挪开,点了点头:“挺好的,挂着吧。”
徐伯这才松了口气,脸上浮起笑来:“二公子若是觉得好,还有几个多的。您那小院里头空空的,点几盏灯笼亮起来也好看。过年嘛,讨个吉利。”
卫听澜一怔,转头看了他一眼。
徐伯连同府里头其他的老人,都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他们家中没有亲眷,又因为伤病残疾寻不到糊口的生计,卫昭便以守府的名义安排他们住在京中空置的宅邸,好让这些老兵安度晚年。
年复一年,老兵们受着恩惠,真心实意地将卫家当作了自己的主家,不止尽心竭力地看护府宅,如今卫听澜来了,也把他当作了府里的小主子。
前世卫听澜只要一见着这府宅,就好似见到了自己的牢笼,他满心满眼都被怨憎填着,旁的人和事从未放在过心里。
他看着徐伯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禁不住有些酸胀。
前世卫家出事时,他没能来得及回府,逃出京前托一个小乞丐往府里带了信,嘱咐徐伯遣散府中众人。
他满心以为,老兵们并未签过卖身契,只要他们及时与卫家撇清关系,明安帝毕竟还要脸面,不会去为难这些年事已高的老人。
可等消息传来他才知道,当日皇城营包围卫府要抄家拿人的时候,府里的人竟一个也没走。
这些白发苍苍的老兵就拦在门口,不退让也不反抗,只怒声高呼,为卫家鸣冤。皇城营驱赶无果,要以武力硬闯,他们便用身体去挡那些尖刀长枪,至死不退。
数十条人命,最后只一句妖言惑众、扰乱民心,便被一笔揭过了。
卫听澜几回开口,都仿佛找不着自己的声音。
他攥着手里的马缰,最终只说道:“灯笼……我叫人再多买些,府里都点上。既是过年,大家也该一起热闹热闹。”
徐伯脸上皱纹笑得更深了些:“也好,就听二公子的。”
卫听澜替他拿着手里的灯,也笑了笑:“这府里没有什么二公子,您和几位叔伯都是长辈,往后叫我听澜就好。”
于思训估算着时辰,撩起执事厅隔间的门帘看了一眼:“药还没上好?”
“别催啊。”焦奕答了一句,又嘶嘶地抽起气来,“猴子你手能不能轻点?咱俩什么仇什么怨,上个药跟要扒了我的皮似的……”
屋里燃着炭盆,焦奕裸着上身,背对着门趴在两条拼起来的长凳上,侯跃正手忙脚乱地把药膏往他背上糊。
侯跃瘪着嘴:“这会儿知道嫌弃我了。你说你图个啥?没事儿喝那么多酒,一整晚不回也不递个信儿,你不活该嘛你。我还当你皮糙肉厚不怕疼呢。”
“哟呵,长本事了,看你焦哥动不了了就抖起来了是吧?”焦奕举起一只手来,“于兄,替我揍他一拳。”
于思训望着他背上的伤,放下帘子走了进来:“都这样了,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焦奕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笑说:“人长着嘴,那就是要说话的啊。哎于兄,要不你帮帮我?你上手我放心啊。”
于思训却道:“还有力气使唤人,看来是打轻了。”
焦奕闷笑了一声。一个娃娃脸的士兵掀起门帘一角,探头报信:“于哥焦哥!我看那前头的灯亮起来了,估摸着是卫小郎君回来了。”
“知道了。”于思训回头应了一声,说,“药上得差不多了就把衣服穿上。猴子,扶他起来。”
“还要起来啊?”焦奕叫唤着,“一会儿小郎君见我好端端地站着,还当你手下留情徇私了呢。”
“小郎君走前说了有事要交待,不嫌丢人你就这么趴着听吧。”于思训撂下一句,径直掀帘走了出去。
外头已响起了脚步声和细微的说话声。卫听澜在门前止了步,说:“徐伯,您先回去歇吧。这灯您拿着,天黑,路上留心。”
徐伯便接了灯。卫听澜目送着他往旁院的方向去了,脸上神情微敛,转而挪步向灯火通明的执事厅走去。
半掩的门一被推开,里头的人呼啦啦全站了起来。
侯跃扶着焦奕从隔间掀帘出来,卫听澜走到正厅中央,瞥了他一眼,笑了:“还能站住呢?”
“拄着猴子呢,够呛。”焦奕咧了下嘴,“小郎君您别不信啊,我这刚打没多久,伤还新鲜着,要不您扒了我衣服验验?”
卫听澜轻笑了一声,没同他多说。他环视了一眼屋内,见人皆到齐了,便单刀直入道:“我要说的事只有一件。年后高邈回朔西,你们有想回去的,便跟着他一道走吧。”
话音一落,屋里顿时静得落针可闻。众人犹疑地相互看看,没敢贸然开口。
他们皆是玄晖营出身,之所以领了这么个护卫的差事,也是事出有因。
卫听澜之前带着府兵擅自突袭敌军,虽然成功刺杀了瓦丹王手下的大将敕乐,但终归寡不敌众,落入了敌军的包围。若非他兄长的援军及时赶到,他恐怕就死在乱箭之下了。
此事惹得卫老将军动了大怒,故而这次来京,不许卫听澜自己挑选亲近的随从,反而从军营中抽调护卫,既是为了保护他,也是防着他在京里胡闹闯祸。
人选定下了,眼下他们人都到了澧京,卫小郎君却叫他们回去?
老将军此举是出自严父之心,可卫小郎君现下出此一言,恐怕是对他们这些人心存芥蒂。
这可如何是好……
“都这么拘谨做什么?”卫听澜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诸位都是有能耐的人,在这金丝笼子里关得久了,空有一身本领却无处施展,难免心里不痛快。我大哥虽让你们来护着我,但他从未说过你们此后便隶属于我。想回去的便只管回去,我绝不多说一句。大哥那边,我自会写信道明是我的意思,不会让你们难做。”
话说得滴水不漏,但众人神色各异,都忍不住把视线聚向了焦奕。
侯跃心里憋不住事,瞄了一眼焦奕微变的脸色,犹豫再三,吞吐道:“小郎君这是……要赶谁走的意思?”
酗酒晚归这事说大可大,说小也小,实打实的二十下军棍已是惩治过了,按理说该了了。但万一卫小郎君眼里就是容不得沙子,非要借题发挥,那……
卫听澜略抬了下眼:“我在你们眼中就这般凶神恶煞?痛打一顿不够,还得变着法子将人扫地出门?”
侯跃头皮发麻,那可不,越听越觉得很像你能干出来的事儿啊!
“一个个都丧着脸,看来是都不想走啊。”卫听澜抱着胳膊扫视一圈,慢慢收了唇角的笑,“焦奕,你可知自己今日为何受罚?”
焦奕难得收敛了那地痞流氓的模样,低声回答:“属下饮酒怠惰,有违军纪。”
“军纪?”卫听澜却反问道,“且不说我并未给诸位立过规矩,眼下既不在军营,也并非战时,你违的哪门子军纪?你饮酒也没误了正事,如何算是怠惰?”
这话问得叫人不知怎么接才好,众人都当他是故意冷嘲热讽,皆敛息屏气不敢说话。
卫听澜姿态疏懒地坐在那儿,分明还是十五岁的少年模样,却不知为何,周身透出些久经沙场的人才有的肃杀气来。
卫小郎君之前是这个样子的吗?
众人心中升起几分不确定来。
这凌厉的气势……莫非就是所谓的将门出虎子,与生俱来的?
侯跃是个脑子不会转弯的,顺着卫听澜的话一想,竟觉得好有道理。他左右看了看,见没人说话,忍不住好奇道:“既如此,小郎君为何还下令要老焦领罚啊?”
四面八方的目光顿时要把侯跃射成筛子。
兄弟!求你别问得这么天真无邪啊!
卫听澜冷笑了一声:“因为他没脑子。”
他抬起眼,直直地盯着焦奕:“我大哥选中了你们,是信任你们,这信任却也断送了你们征战沙场的可能。你们若是心中有怨,觉得跟了我委屈,我现在就给你们自行选择的权利。想走的便走,无需扭捏作态。”
这话说得就有些诛心了。于思训为难地看了眼焦奕,想要开口缓和一二,卫听澜却抬手止住了他。
“若是不想走。”他的视线从焦奕身上移开,带着几分寒意掠过众人,“那就摆正自己的位置,别忘记自己是因何而来。澧京不是朔西,龙潭虎穴里谋生,容不得半点差池。
“我父兄在前线浴血杀敌,我在澧京,不是为了做任人摆布的棋子,而是要替他们防住从背后来的暗箭。诸位若愿意留下,此后你我便同为朔西的盾。一旦背上了这使命,你们的命便不止是你们自己的。
“朔西突骑在瓦丹畜牲面前是锐不可挡的刀,玄晖营更是我大哥的心血。我只有一个要求——做什么事之前先想一想,诸位所行之事,究竟对不对得起我大哥多年来投注的心血,配不配得上玄晖营的盔甲。”
焦奕被侯跃扶着,神情现出几分怔忡。
“要说的就这么多。”卫听澜说完,便起了身,“是去是留,你们自己决定。”
焦奕看着他往外走去,下意识动了动,涩声道:“卫小郎君……”
卫听澜停了步,微微偏头,意有所指似的笑了一下:“当然,你们若是觉得自己烂命一条死不足惜,非要恣意糟践自己,我也管不着。但是别给朔西添乱,也别连累他人为你们提心吊胆。谁要是做不到,还是趁早回去得好。”
言毕,他径直推了门出去,留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侯跃愣了好半天,呐呐地问:“小郎君后头这话,什么意思啊?”
焦奕却是钉在原地迟迟回不过神来。
于卫听澜而言,他们这些人是不那么熟悉的新下属,借着他犯错挨罚的契机前来敲打立威,本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卫听澜方才看他的那一眼,意味深长,仿佛将他整个人都看了透彻。再细细琢磨起来,那一番鞭策与警示,一字一句,就像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于思训也察觉出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来,看焦奕这副模样,又隐约觉得不是自己能管的事。
于思训静了半晌,最终只在心里叹了口气,向众人道:“都别站着愣神了,散了吧。”
要抬步离去时,焦奕却突然叫住了他:“于兄。”
于思训一顿:“怎么?”
焦奕迟疑了一下,问道:“我近日来除了酗酒晚归以外,可还做了什么别的错事?”
于思训被他问得有片刻沉默,道:“你都不知,我又如何知晓。”
焦奕忖度了半晌,也没个头绪。
他背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于思训见他唇色泛白,便吩咐侯跃将他扶稳,两人一道送他回去。
等他们行到住处,临近院门时,却见到了提着药箱的方未艾。方未艾浅笑着向他们颔首致意,似是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