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奕茫然地看了眼他手里提着的药箱,忽而明白他大约是受了什么人的嘱托,给自己看伤来的。
他与于思训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意外。
这卫小郎君……与他们以为的倒是很不一样。
清晨方过,雪晴云淡,天光微寒。
谢幼旻掖着枚匣子鬼鬼祟祟地摸到祝府墙边,刚跃上墙头,就和早早侯在院墙下的曲伯打了个照面。
空气凝滞片刻,谢幼旻露出个讨好的笑来:“好巧啊曲伯,您老怎么在这儿呢?”
曲伯慈爱一笑,而后噌地亮出了手里的竹竿。
谢幼旻浑身一凛:“大、大过年的,见了血光可不吉利啊曲伯……”
曲伯抄起竹竿就往他脚底下捣,一边气势汹汹地追着他骂:“臭小子,我叫你翻墙,我叫你不走正门……你躲!你再躲!”
德音本来自个儿坐在廊下玩雪,用雪团成的小云雀在她手边整整齐齐码了一排。她听着动静转头看去,就见谢幼旻踩着墙头左突右闪,活像条案板上乱蹦的鱼,禁不住咯咯直笑。
谢幼旻身手敏捷,被曲伯从东墙撵到西墙,满院子溜了一圈,愣是没被捅出去。
“我错了我错了曲伯,收了神通吧!”他边躲边嗷嗷乱叫,“德音,德音!别光顾着笑啊姑奶奶!”
德音拍拍手站起来:“五串糖葫芦。”
谢幼旻扯着嗓子:“十串都行!速速请阿怀来救我一命!!”
德音便回头冲屋里喊:“公子——”
祝予怀正在里屋贴着窗花,易鸣在一旁替他捧着盛浆糊的碟子。
那张红竹底纹的“岁岁平安”落在卧房的窗子上,祝予怀小心抚平了红纸的边角,后退几步瞧了瞧,不偏不斜,刚刚好。
他这才满意地弯唇,将那窗子支起来,探眼望去:“外头怎么这般热闹?”
易鸣早听见了曲伯骂骂咧咧的声音,想也不想地答道:“八成是世子又蹲墙上了。”
曲伯撵得累了,在原地叉着老腰直喘气。祝予怀走到廊下,一抬眼正瞧见谢幼旻鹌鹑似的地在墙上瑟瑟发抖,没忍住笑出了声:“曲伯,饶了他这次吧。”
谢幼旻露出个谄媚的笑来,谨慎地觑着曲伯手里的竹竿,纵身跃下墙头,几步蹿到祝予怀身后躲着。
救兵一到他便有了三分底气,摸了摸护在怀里的匣子,故意唉声叹气:“唉,本来想翻墙进来偷偷放你书房里头的,这都没惊喜了!”
曲伯眼下听不得“惊喜”这两个字,额角的青筋又跳了起来。祝予怀怕把人气出个好歹,忙伸手给他顺气:“府中琐事繁杂,曲伯连日来辛苦了吧。您先回去歇一歇,我让阿鸣去给您奉盏茶来……”
好半晌老人家才被哄得面色稍霁,收了竹竿瞪了谢幼旻一眼,气鼓鼓地被易鸣半拉半搀地送出去了。
祝予怀转过身,无奈地看着攥着自己衣角的谢幼旻。
谢幼旻被看得心虚,讪讪松了手,顾左右而言他道:“诶,今天卫二怎么没来?我还当他读书读疯了,除夕都要缠着你讲文试呢。”
祝予怀领着他进屋,笑道:“除夕各家都忙着清扫祭祖,卫府无长辈主事,濯青自是要亲自操持。你怎么得空来了?侯府里头不忙么?”
谢幼旻落了座,嘿嘿一笑:“那不是有我爹娘么,祭祖的时候我回去露个脸就成。”
德音在一旁好奇地戳着他手里的匣子:“这是什么啊?”
“贺年礼。”谢幼旻也不计较什么惊喜了,大大方方地递了出去,“你放心,我知道你不爱太贵重的礼物,这回定不再叫你为难了。阿怀,新岁如意。”
匣子瞧着古朴无华,祝予怀接到手里,还未打开,便已嗅到了如松烟沉雾般的清浅墨香。
“墨锭?”祝予怀闻着那淡香,“让我猜猜……是衔山墨吧。”
谢幼旻捂心痛呼:“这也能猜到?我都特意换了个匣子!”
祝予怀笑了起来,将墨匣搁到书案上:“这墨在京中不好买,你费心了。我也有件东西要给你。”
谢幼旻登时坐直了:“当真?什么好东西?”
他殷切地翘首望着,就见祝予怀从架上取下个敦实的小木箱子,翻检片刻,从里头拿出了……
一本书。
“阿怀……”谢幼旻浑身上下写满了抗拒,可怜巴巴地看他,“不瞒你说,我得了一种一看到书就会枯萎的病。”
祝予怀又好气又好笑,将书塞到他手里:“你先打开看看。”
谢幼旻蔫头耷脑地翻了一页,紧皱的脸在看清书页上的图画时微妙地一变。
画中人手执一杆细竹,做了个半虚步端枪的姿势,逸笔草草,却动态尽现。
谢幼旻又刷刷翻了几页,猛地站起了身,神情有些激动。
“这枪法……”他来回走了几步,难掩亢奋道,“这是完整的寒英十二式啊!阿怀,你从哪儿弄来的?”
“寒英十二式?”祝予怀略显迟疑,“独发寒英傲霜枝……倒是好名字。怎么,这枪法你认得?”
“我只学过零星的一招半式。”谢幼旻爱不释手地翻看着,“这枪法是定远伯少时所创,据传是他酒后即兴所舞,所见者寥寥无几,故而完整的没能流传下来……阿怀,这怎么没有署名啊?这画师何许人也,描绘得这般细致,想必是位绝世高人吧?”
祝予怀赧然地轻咳一声:“算不上。这是我……我有幸得见,随手画下的。”
谢幼旻静了半晌,难以置信地失声道:“这是你亲手画的?”
不等祝予怀捂住耳朵,他又失惊倒怪地拔高了音量:“阿怀,你可别告诉我,那定远伯托梦给你舞枪了!”
祝予怀:“……”
倒也没这般离奇。
“不是。”祝予怀叹了口气,“我师父是习武之人,在落翮山时每每捡到趁手的竹子,总忍不住比划两下。我见那身法行云流水,奋疾如飞,奇绝可堪入画,便求师父许我绘成了图谱。但他从未提及过‘寒英’此名,这枪法的由来,我今日也是头一回听说。”
谢幼旻一愣,才记起曲伯曾同他说过祝予怀拜师之事。
祝予怀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师父,从前应当是位快意恩仇的江湖客,很有几分过人的本领。只可惜不久前,已驾鹤而归了。
谢幼旻怕触了他的伤心事,没敢往下深问,再看着手里的图谱,更觉得那薄薄的纸张也沉重了几分。
他有些不舍地合了书页,小声劝道:“阿怀,这既是你师门传承,我如何能受?还是你自己收着,也好留个念想。”
“无碍。”祝予怀淡笑道,“这枪法一招一式我都记在了心里,无需外物作为念想。且师父的遗愿,便是毕生所学皆有所承。这枪法若能后继有人,师父泉下有知,定也是欣然的。”
谢幼旻捧着那枪法图谱,不禁有些肃然,珍重地收在怀里:“阿怀你放心,寒英枪法难得,我定好生研习,不会辜负了去。”
气氛稍有些感伤,德音小心拉了下祝予怀的袖子:“公子,我想吃糖。”
祝予怀岂会看不出她是怕自己忆起师父伤心,故意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他便配合地戳了下德音的额头,笑道:“天天吃糖,也不怕牙疼。”
谢幼旻难得灵光一回,跟着取笑道:“哎呀这可不好,若是你吃坏了牙齿,五串糖葫芦岂不一串也吃不得了?”
德音当即跳了起来:“说好了十串,十串!可不许你赖账!”
几人正笑闹着,送曲伯出去的易鸣回来了。
他空着手出去,回来却拿了一堆东西,左手提着几个细麻绳系着的瓦罐,右手握着枚信匣,脸微绷着,不大高兴的样子。
“公子,门房方才送了这些东西来,说是给您的。”易鸣说着,又别别扭扭地补充了一句,“是那卫小郎君差人送来的。”
谢幼旻瞅了一眼那瓦罐上的红签墨字,疑惑道:“枣花蜜?他送这个来做什么?”
祝予怀从易鸣手里接过信匣,没好意思说自己喝药怕苦,含糊道:“冬日苦寒,是该吃点儿甜的……既是濯青一番心意,阿鸣,留一罐在厨房,多的先收去窖里,好生存着吧。”
易鸣自是不会在外人面前拆穿了自家公子,只嫌弃地瞥了眼手中的瓦罐,应声离去了。
祝予怀拿着信匣坐到书案前,打开一看,里面却并非书信,而是理得整整齐齐的一沓手稿。
一旁的谢幼旻略扫了一眼,面露惊恐:“那卫二读书读疯了吧!写了这么多,他还是人吗?”
祝予怀一张张地翻看着,才发现都是这些日子自己讲过的经义与策问论题。
卫听澜约莫是想着温故而知新,竟把这些写过的论题挨个字斟句酌地重写了一遍,汇总成了这一匣。
祝予怀感慨道:“濯青果然敏而好学,我自愧弗如。”
他素来最为欣赏勤奋笃实之人,这一沓精益求精的文稿,虽还称不上令人见之忘俗的斐然华章,行文间却也尽显少年人的锋芒锐气。
毕竟是自己亲手教出来的成果,祝予怀满心的欣慰与惊叹,越看越是百感交集。
翻到最后几张,纸页间忽然掉出张短笺来。
祝予怀手下一顿,将那掉在桌案上的短笺翻了个面,才见那上边寥寥数语,正是卫听澜铁画银钩般的字迹。
“新岁将至,莫忘约期。
盼与君烧灯续昼,共拨雪寻春。”
祝府一家三口的年夜饭吃得很早。
祝予怀和温眠雨都是体弱之人,吃得清淡,祝东旭则要给胃留着些余地,好赴除夕夜宴。一顿饭吃得简单,却是多年来难得的温馨。
等祝东旭踏上了进宫的马车,入夜后,大院中又按着温眠雨的吩咐新摆了几桌,好让府上人自己吃自己乐。
祝府没有太多的规矩束缚,老老少少聚在一起,唠嗑的、拼酒的、放焰火的、敲着碗唱歌的……一时间热闹非凡。
祝予怀陪着母亲在堂前坐了一会儿,看着这片欢歌笑语。
德音大约是玩疯了,拿着新得的风车满院子跑,易鸣怕她摔出个好歹来,只能紧绷着脸地在后头跟着。
温眠雨笑意柔和地看着他们闹腾,忽而问道:“怀儿喜欢小孩子吗?”
祝予怀没想过这个问题,被问得有些怔愣。
乔姑姑看他茫然,在旁笑说:“公子转过年便十八了,再有两年就该及冠了。是该打算起来了。”
“怎么呆住了?”温眠雨拍了拍他的手,浅笑道,“看来我们怀儿还没有心上人啊。”
祝予怀这才明白过来,有些赧然:“不瞒母亲,成家之事……孩儿还未曾考虑过,亦不敢过多奢求。”
他自知病了太久,能活到几岁都是未知,总不能白白耽误了人家好女子。
温眠雨何尝不知,轻声叹道:“倒也不急。不是说近来都没再难受了么?慢慢养一养,总能好起来的。到时候让你爹爹帮你相看相看……若是何时有了两情相悦之人,也同我们说说?”
祝予怀看着母亲期盼的神情,终是没忍心推辞,轻点了下头:“听母亲的。”
温眠雨坐久了便有些体力不支,等给众人都发了赏钱,便被乔姑姑扶回房里歇着。
祝予怀给易鸣和德音每人多封了一荷包的金叶子做压岁钱,让两人留在大院里热闹。自己则先回了竹院,拿了干净的里衣往浴房走去。
他习惯每日晚间沐浴,打理浴房的伙计不在,却也没忘了提前备下足够的热水,烧暖了浴房的炭火。
祝予怀除下衣裳踏入水中,温暖的热气便将他裹了起来。
满室水雾氤氲,浴房里却迟迟未响起洗浴的水声。
他微怔地静坐着,直到蒸腾的水雾将脸熏上了红晕,才伸出一只手来,将打湿的毛巾覆在自己眼睛上,沉沉地叹了口气。
此生无需成家立业,就这样独身安稳一世也很好。
他在心里这样宽慰自己道。
有朝一日若能无病无痛、轻轻松松地走在太阳底下,便已是功德圆满。
祝予怀沐浴完,换上新的里衣,裹着厚重的毛裘慢慢转回了卧房。
他没忘记还与卫听澜有约,拿干的巾帕擦着头发,一边走到了衣橱跟前。本想随手拿件外衣换上,却一眼瞥见了盛在乌木托盘里的几件新衣。
卫听澜此前送了两箱衣料,曲伯将它们清点入库时,恰好被乔姑姑瞧见了。她愣是慧眼识珠地从一堆珠光宝气的料子里挑出几匹华而不奢的,要给祝予怀裁新衣。
祝予怀自觉不缺衣裳穿,本欲婉拒。奈何乔姑姑最会哄人,又是嗔怪“过年哪儿有不裁新衣的”,又夸“我们小公子芝兰玉树,什么样的料子都撑得起来”,再又劝“年轻人穿得鲜艳些好看,夫人见了定然也高兴”……祝予怀便晕头转向地点了头。
近年关裁缝铺子忙,赶制的新衣今日才送到。祝予怀白日里忙着祭祖,还未来得及细看。
他视线一顿,鬼使神差地拿起托盘最上方那件绛红云锦的外袍。
那衣料柔顺,一提起来,下摆便流水似的从他手里倾泻而下。屋内烛火轻晃,映得这偏暗的红像是从晚霞中剪出了一段。
形制倒不花哨,只是寻常宽袖文士服的样子而已。
祝予怀拿它在身上比划了两下,不禁有些动摇。
今日是除夕,合该穿红色。
除夕夜,宫中设宴,百官拜贺。
卫听澜出身朔西都护府,又领了景卫左统领的虚衔,坐席安排在武人之列。
丝竹声靡靡,筵席上的美酒佳肴流水一般地上,卫听澜心不在焉地拈着酒盏,除却宫人替他布菜斟酒时淡淡应几声,别的话一概不多说。
一个半大的毛头小子,安安静静地落在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里,倒显出几分乖巧来。
“这便是那卫家幺子啊。”有臣子絮絮私语,“怎么与他父兄这般不同?”
朔西都护使卫昭与其长子卫临风,父子俩皆是一身正气,轩昂凛然。一个操重刀,一个使长槊,只要往那一站,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相较之下,卫听澜倒称得上一句惹人怜爱了。
明安帝扫了眼座下众臣,目光有意在卫听澜身上多停了停。
见他只埋头饮酒,偶尔动两下筷子,全无与人搭话结交的意思,明安帝满意地笑道:“听澜,爱吃什么便多吃些,只当是寻常家宴,莫要拘束。”
周围臣子的目光意味难明地落在他身上,倒不意外皇帝对他的额外关照。
明眼人皆心知肚明,卫听澜是被扣在澧京的质子,也是维系着朔西与澧京两端的关窍。眼下出了图南山一事,这个节骨眼上,自是要好好哄着他的。
卫听澜起身规矩地谢了君恩,顺带举杯恭祝了些万寿无疆的废话。
酒入喉时,他的目光顺势扫了一圈,没见到骁卫的左统领沈阔。今日立于皇帝阶下的,只有右统领齐瓒。
卫听澜落了座,敛下幽深的眸色。
他对骁卫总有些疑虑。
焦奕挨了军法之后,反思了一夜,第二日来找他检讨述罪时,顺道还说了一件事。
他酗酒未归的那一夜,在酒铺里买醉,恰好见着了阳羽营的人。那几人下职后小聚,见铺中只有个不省人事的醉鬼,便松了戒心,压着声痛骂左骁卫仗势欺人,抢了他们先抓到的嫌犯,占了他们的功劳。
焦奕原本没把那些兵痞的话当回事儿,只当个乐子听了听。等酒醒后,却越想越觉得不对。
阳羽营负责京畿治安,与宫中禁卫素来井水不犯河水。眼下能让两者争功的案子,怎么想也就只有图南山中的刺杀案。
明安帝正愁着要给朔西一个交待,若真抓着可疑之人,不论是不是真凶,都应该恨不得立刻抛出来向朔西表态。可从刺杀案至今小半个月,半点风声都没有,可见此事是被有意压了下去。
那便说明,阳羽营是查到什么不该查的人了。
卫听澜暗自思索着,忽见一内侍绕过宴席,神色匆匆地走到福公公身边,说了些什么。
福公公瞧了眼殿外,凑进明安帝身侧耳语了几句。
明安帝面上浮起笑意,道:“既是捷报,便传沈卿上来吧,也叫众位卿家同喜同乐。”
在座的臣子都不明所以地朝殿外看去,就见左骁卫统领沈阔在一声声通传中步入殿来。
他似是策马赶了许久的路,周身都是凛冽的寒气,走至殿中跪地叩首,沉声道:“启禀圣上,泾水一带流寇并图南山匪患已除,涉事者亲眷均已捉拿候审。臣幸不辱命!”
席间霎时响起一阵惊讶的低呼声。
泾水一带受流寇侵扰已久,图南山刺杀案更是搅得京中人心惶惶,而今新岁伊始,便有祸乱平定的喜讯传来,是个好兆头。
已有反应快的臣子朗声贺道:“圣上,此乃天佑我大烨呀!”
众人纷纷跟着起身祝酒恭贺,口颂万岁。
明安帝泰然一笑,君臣举杯共饮。他的目光掠过下方众臣,见卫听澜也毫无异议地起身称贺,面上看不出丝毫端倪,心下稍安。
看来这卫家幺子,到底只是个心无城府的少年人而已。
声声颂贺中,卫听澜仰首饮尽了杯中酒,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深夜寒凉,卫听澜一步三晃,慢慢走出宫门。
他本没想多喝,只打算装作不胜酒力,在夜宴未散前便早早告退出来。
谁晓得还有这样一场好戏等着。
宫宴上重锦铺地,光摇朱户,满堂称贺声里,他好似又见到了前世图南山中的刀光血色。
不知不觉中,满壶的酒便见了底。
卫听澜晃悠到宫门外,琳琅宫灯映着满地醉生梦死的雪光,他看着看着,低头呕吐了起来。
远处有脚步声一顿,迟疑地朝他走来。
卫听澜按着绞痛的胃,听见了侯跃惊诧的声音:“还真是卫小郎君啊!怎的喝成这样?训哥,澧京这儿也兴灌人酒?”
于思训打断道:“你少说两句,去把马车赶过来。”
卫听澜没有抬头,只低低笑了一声:“你们可真有意思,不在朔西建功立业,跑来给我当马夫。”
于思训听着这话,就知道他是醉得狠了。眼见着他起身时像要摔倒,于思训伸手去扶,卫听澜却摆了下手,自个儿站稳了。
他探手想往怀里摸帕子,却忽然顿了顿,收回手道:“有干净巾帕没?”
侯跃把马车赶近了一些,从车里找了块没用过的帕子递给他。卫听澜抓了把雪搓脸,拿帕子擦了,又道:“给我匹马。”
“这……”侯跃为难地看了眼于思训,“小郎君不乘马车?”
卫听澜胃里难受,不想同他多话,自己随手拽了匹马来:“我今夜有约,不回府了。”
不等两人反应,卫听澜径自翻身而上,动作倒是干净利落,全然看不出是个醉酒的人。于思训刚想开口,卫听澜已驱着马绝尘而去。
于思训:“……”
那是他的马!
侯跃实打实地困惑了:“训哥,小郎君这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啊?”
于思训无言片刻,叹着气认命地坐到了车前。
“人大约是往祝府去了。驾车,咱们远远跟着,别让他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祝予怀坐在案几前,心不在焉地握着一卷书。
他换上了那身绛红云锦的新衣,仍在外头罩着白狐裘大氅。墨黑的长发已然干了,用竹木簪子简单地簪着,只颈旁漏下几缕不听话的碎发来。
因为有客要来,房门敞开着。屋外夜深雪重,院角青竹偶尔不堪重负,发出簌簌的落雪声。德音白日里堆的一溜小云雀还挤挤挨挨地排在廊下,夜色照着这些小东西的轮廓微微发亮。
祝予怀按了按酸胀的眼睛,终于放下了手里怎么也看不进的书。
面前摆着两坛从雁安带来的“三春雪”,一盘五辛盘,一小碟花椒,还有一屉红豆糕。他的目光在案几上清点了几轮,确认没漏掉什么,便漫无目的地望向了屋外。
视线停在半道,先数了数廊下那排圆滚滚的雪团。数了两遍,都是十五只。
祝予怀觉得有些好笑,转回头来,百无聊赖地拿起根筷子,点起了碟子里的花椒。
点着点着,又迟疑地停了下来。
祝予怀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手里的筷子,把它搁远了一点。
这还是他平生头一次等人深夜赴约。
从前在书里读到那句“闲敲棋子落灯花”,只觉得颇有意趣,原来竟是这样复杂的感受。不算难熬,却有些无所适从的惆怅,心里总觉得那人一定会来,怅惘中便夹杂了几分悬而未决的期待……怪异得很。
他按捺着自己数红豆糕的念头又坐了一会儿,心里凭空升起几分担忧。
府中众人都在大院里饮酒守岁,门房可还有人看着?
濯青若是来了,该不会没人给他开门吧?
祝予怀的眉头越蹙越紧,耐着性子又数了一遍廊下的小雪团,终于忍不住站起了身。
屋里炭火烧得足,倒是不觉得冷,可一走到屋外,雪夜的寒气就拼命往骨髓里渗。祝予怀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四下寻着火折和灯笼,忽然听见院墙处响起一阵窸窣的动静。
他抬眼望去,借着院外街巷的熹微灯火,依稀能看清来人刚搭上院墙的半条胳膊。那人半个身子还攀在墙外,似乎正在努力摸索可以借力的点。
这场景实在过于熟悉,祝予怀在廊下止步,试探地开口:“幼旻?”
话音刚落那人便翻上了墙头,还没站稳当,不知怎的踩空了一步,竟一头栽了下来。
跟着他一道掉下来的,还有前些日子刚补上去的砖。
祝予怀:“……”
如果是谢幼旻,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开始鬼哭狼嚎了。
这个贼是不是有些笨?
祝予怀凝思须臾,除夕夜家家守岁彻夜不眠,谁会铤而走险选在这个时候入室行窃?
除非是贫病交迫,实在走投无路了。
他回头张望一眼,就近取下了个烛台,抬手护着忽闪的烛火往院墙边走去。
那人趴在雪里半晌没个动静,祝予怀谨慎地停在离他两丈之外,问道:“阁下深夜造访,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那人动弹了几下,费力地支起身来呆坐了一会儿,像是摔懵了。
祝予怀看着那过分熟悉的侧颜,逐渐愣住了。
“濯青?”
祝府院墙外,弃了马车匆忙奔到墙下的于思训和侯跃刹住了步,一言难尽地对视了一眼。
没拦住。
“这可咋办?”侯跃搭着手仰头张望,“训哥,这墙我瞧着挺高啊。小郎君他没事儿吧?”
于思训拽住那匹被卫听澜随手丢在墙外的马,已经叹不出气来:“看命吧。”
人固有一死,摔死或冻死……皆是命数。
侯跃灵机一动:“训哥,要不你踩着我翻墙进去,把他捡出来?”
于思训沉默良久。
“我实在不明白。”他喃喃地说,“在有正门的前提下,为什么这世上总有人想翻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