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恩不负by卧底猫

作者:卧底猫  录入:10-19

在宫侍复杂的眼神中,两人就这么以一种奇妙又僵硬的姿态,调转方向往回走去。
祝予怀步子都迈不利索了。
走出一段距离后,他不自然地动了下被卫听澜握在掌心的手,想抽回来。卫听澜却攥紧了几分,不动声色地看向他。
祝予怀忽觉心虚,小声解释:“我没犯心疾。”
卫听澜略略点头,却没半点松手的意思:“宫里眼线遍布,做戏需得做全套。”
祝予怀不敢动了。
半晌,他又期期艾艾:“那你左手往上些,别总是……掐我腰。”
卫听澜纳闷地动了动手指:“没掐啊。”
只这一下,祝予怀就控制不住地打了个颤,整个人就快炸毛。
“你……”他强忍着低声道,“不许动了。”
压低的声音又恼又怨,还有点凶。
卫听澜忍着笑道:“我错了,我不知道九隅兄这么怕痒。”
祝予怀抿紧唇不想理他。
就这样,两人终于走到了视野开阔处,祝予怀大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得树木葱郁,那两名宫侍的身影,是半点也找不着了。
他稍松了口气,语气却不算轻松:“我到京不过几月,竟不知何时得罪了宫里的人。”
卫听澜心里倒有些猜测,问道:“你从哪儿看出那两人有问题的?”
祝予怀收回目光:“这条路太冷清了。藏书楼若真能进,我们方才行来,不该一个学子都没见着。他们编那些话诱我过去……楼里是有什么东西吗?”
“不错。”卫听澜捏了捏他的手心,赞许道,“是试题。”
祝予怀一怔:“擢兰试的试题?不是在翰林院吗?”
他偶然听父亲幸灾乐祸地提过一嘴,说是刚过完年,几个同僚就被关进翰林院出题去了,得等擢兰试结束才能放出来。
卫听澜解释道:“试题由翰林院拟定是不假。但在考前一日,这些试题会被收箱加锁、押上封条,运到藏书楼暂存,以便第二日及时送至考场,当众开箱拆卷。”
这事在芝兰台并不是秘密。只是像他和祝予怀这样的候选者,没事也不会特意去打听试题存放的位置,若非卫听澜多活一世,他也不会知道这些细节。
那两名宫侍大约也是在赌这一点。
祝予怀凝重起来:“藏书楼外,难道无人把守?”
“自然有。”卫听澜微讽地笑了笑,“但守卫可以买通,买不通可以胁迫,胁迫不成还可以安插人手惹乱子。这‘意图窃题舞弊’的罪名,有千百种法子可以往你我身上安。宫禁之中,有什么腌臜事都不稀奇。”
祝予怀锁眉不语,显然没想通是谁这么大费周章要陷害自己。
卫听澜也良久没有开口。
前世他因为在养伤,未能参与这次擢兰试,只知道祝予怀最后成了榜首。
以祝予怀的才智,这等低劣的陷阱,还不至于能骗到他,可此世的差别在于,他没了傍身的武艺。即便有那支竹簪子能勉强用于自保,但是……万一呢?
卫听澜毫不怀疑,若是今日自己没跟来,那两个居心不良的宫侍会直接将祝予怀打晕,扔进藏书楼里。
祝予怀沉思时,忽觉卫听澜带着薄茧的手指蹭了下他的掌心,而后握得更紧了些。
“你这几日跟紧我。”卫听澜沉声说,“除却考场和斋舍,哪里都别自己去。”

第063章 擢兰试·庭誉
祝予怀与卫听澜走到谦益斋时,见不少宫侍正来来回回地奔走着,一派忙乱模样。
“这是在做什么?”祝予怀看他们有的扛梯子,有的提着小桶,十分不解。
卫听澜略扫了几眼:“桶里装的像是浆糊,是要贴什么东西吧?”
两人迟疑的这会儿,就听斋舍里头有人扯着嗓子颐指气使:“每间屋子都检查一遍,有漏风的窗户全都补上!动作都快些,哎,你们别光盯着窗子啊,隔壁那间门都裂了看不见吗?去找人来修啊!”
另一道声音赔着笑,忙不迭地答应:“是是是……世子稍安勿躁,奴这就差人去办,这就去。”
祝予怀与卫听澜对视一眼,走了进去。
宫侍们正手忙脚乱地踩着梯子糊窗纸,谢幼旻大刀金马地立在院中,一边监督,一边絮絮地数落身侧的斋舍管事:“这么破的屋子竟也不及时修,你们怎么回事?芝兰台的学子,哪个不是圣上过了眼、钦点进来的,你们就这般糊弄?”
有不少学子听见动静,三三两两地在屋舍下围观,听了这话,纷纷应和。
“可不是么,这屋子动不动就钻风漏雨,哪回不是我们自己拆东墙补西墙?”
“‘糊弄’都说得轻了,我看是分明存心苛待!”
那管事被斥得没脸,向他们拱手干笑道:“言重了,言重了。诸位都是大烨未来的栋梁,谁敢苛待呢。”
“你少在那装模作样!”有学子指着他骂道,“斋舍年久失修的事儿不知提了多少回,你们何时上心过?实在推脱不过了,才随便找两个工匠应付一二,净装聋作哑地耗着呢!这会儿都不记得了?”
“就是,前些日子颜兄因此受寒病倒,不过想借灶房的炉子煎药,你们又是怎么推三阻四的?现在腆着脸说起什么‘栋梁’来了,栋梁就是让你们往脚底下踩的?”
谢幼旻眉头拧成了疙瘩,看向管事:“可有此事?”
管事讪讪地拭着汗:“这,兴许是底下人偷懒,办了混账事……奴回头就好生教训他们,绝不姑息那些不干事的懒骨头。”
“现在就去。”谢幼旻沉了声,“再有这种事,我就送你到圣上跟前解释。”
管事的腰躬得愈发低,眼中却闪过不忿,唯唯诺诺应了几声“是”,绕过学子们往外去了。
卫听澜在后头看得一清二楚,心中有些不屑。
读书人都有些孤高的左性,与宦官群体素来不对付。芝兰台本是皇室子弟读书的地方,后来虽扩建为天家书院,但侍奉的人依旧是太监,随着学子人数渐增,这两派人矛盾激化倒也不是稀罕事。
人虽灰溜溜地走了,学子们的怨气却没平:“这老阉贼,净会为自己开脱!我等入台读书是为报效家国,却还得在阉人手底下讨日子,真是憋屈!”
“不就是看我们在京城没根没底,好欺负呗。”有人嘀咕,“这要是在博雅斋那帮纨绔跟前,他们哪儿敢……”
“嘘!”同伴慌忙打断,“平章,你瞎说什么呢!”
那被叫作“平章”的学子顿了顿,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秃噜嘴了。
刚替他们出头的谢幼旻,可不就是博雅斋的纨绔头子吗!
“对不住,是我失言了。”他脸皮微红,赶忙向谢幼旻拱手道歉,“今日多谢世子仗义执言。”
谢幼旻自然不在意这些小事,率性地摆摆手:“都是同窗,客气什么。之后几日我就住这儿了,看谁还敢吃着皇家饭玩忽职守。”
少年人心性热忱,一个打抱不平,就能消去许多隔阂。众人纷纷笑了起来,又有人大着胆子问:“世子怎么忽然搬来我们这儿了?”
谦益斋中多是从外地选拔上来的学子,与博雅斋中走读的权贵子弟们虽是同窗,却不甚相熟。
谢幼旻身为皇戚,走到哪儿都有人捧着,总不能是博雅斋那好地方住腻了,一时兴起跑来吃苦吧?
谢幼旻也不知是跟哪个地头霸王学的,豪迈道:“有两个朋友要入台,我得过来罩着,给他们撑场子。”
身后传来声忍俊不禁的笑:“怎么说的像是要去打群架。”
谢幼旻闻声转头,惊喜道:“阿怀!”
这一声把众人的视线都引了过去。
只见一眉目温和的年轻郎君立在檐下,衣无矫饰,清隽如竹;身侧还有个气质截然相反的少年,腰臂紧束作武人打扮,不敛锋芒,目色矜傲。
察觉到四周或好奇或惊艳的目光,卫听澜略微抿唇,不动声色地向祝予怀靠近了一点。
谢幼旻已经高兴地迎了上去:“你俩怎么才来?让我好等!”
卫听澜抢先一步,十分自然地扶上了祝予怀的胳膊:“九隅兄身体不适,世子声音轻些。”
祝予怀看着他流畅的动作,欲言又止。
才刚松开手,怎么又搀上了?
谢幼旻的欣喜霎时转为担忧:“啊?要紧吗?芝兰台有医官轮值,可要我去抓几个人来?”
祝予怀连忙阻止:“不必,无甚大碍,我歇歇就好。”
卫听澜巴不得赶紧进屋,把环绕着祝予怀的那些目光通通关在门外。他立马点了头:“那快走吧,寒暄的话等进屋再说。”
“行,一起走。”谢幼旻说着就想搭把手,忽觉一道视线凉凉钉在自己身上,顺着看过去,正对上卫听澜幽深的双眼。
“世子上前带路便是,九隅兄自有我来照顾。”
谢幼旻当即引吭如鹅叫:“阿怀你快看啊!他又拿眼神刀我!”
祝予怀头大如斗,一手抓一个,无奈道:“你们团结些。”
于是,三人一个鹅叫,一个满脸嫌弃,一个和稀泥,就这么混乱而精彩纷呈地走远了。
目送他们远去的众学子鸦雀无声。
良久,才有人轻轻感叹。
“世子这撑场子的方式,还真是让人一点都看不懂。”
谦益斋中多是长住芝兰台的外地学子,因此庭院里的生活气息十分浓厚。
对称排布的屋舍门外,有汲水的瓦罐、晾衣物的简易架子,还有捆了一半的马扎,木制的水车舟船模型,晒得整整齐齐的干果……一路走来,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
空气中混合着墨香味和淡淡的皂角味,还有一股不太明显的药味。
“行囊应当已经送到了,你们要是缺什么,就来隔壁找我。”临近住处时,谢幼旻晃了晃腰牌,“卯字舍刚好空出一个名额,我给占了。”
寅字舍与卯字舍只一墙之隔,倒也方便。
卫听澜看着手边稍显陈旧的门,刚要推开,忽听隔壁那间传来器皿摔碎的刺耳声响,紧跟着是什么人痛苦的咳嗽声。
三人同时抬起了头,谢幼旻最先反应过来,疾步向卯字舍冲去,撞开了虚掩的门。
浓重的苦药味扑面而来,碎瓦和汤药溅落一地。一个身披青衫的年轻人背门而立,咳得似有些站不稳。
若是摔了,那些碎片扎到人身上可不是好玩的。
谢幼旻想也未想,上前抓起人的后领就往后拉:“你当心……”
几乎是在他的手挨着衣领的一瞬间,那人猛地回手将他挡开,捂着后颈撤了几步。
祝予怀和卫听澜迈入屋内,就听见一声嘶哑的“滚开”。
声音虽无力,却明晃晃地透着愠怒。
谢幼旻被推了个趔趄,错愕一瞬,恼了起来:“哎,你这人讲点道理,我好心拉你一把,不领情就算了,你凶什么?”
那人重咳了几声,终于缓了过来,直起身掸了两下衣领:“我不喜外人碰。”
这轻描淡写的动作满是嫌弃,谢幼旻声音陡然提高:“你什么意思!你还觉得我脏?”
“好了好了。”眼看就要闹起来,祝予怀赶紧把人拉住,“事出突然,约莫有些误会。”
那年轻人随手拢了下身上披的外衫,许是看清了谢幼旻身上的腰牌,倒没再说让人滚出去的狠话,只是神情依旧冷淡。
祝予怀问道:“兄台这咳疾厉害,可有请医官看过?”
“没必要。”那人一句就给堵了回去,兀自收拾起地上的脏污来。
打碎的显然是煎药用的药罐,祝予怀辨认了一下当中的药物残渣,也跟着蹲了下来:“这些都是治风寒的药材,不过咳疾也分外感内伤,需得对症用药,才能见好。擢兰试整整十日,强撑病体应考,怕是熬不住的。”
那人终于停了手上动作,抬眼看来。
祝予怀对上他的视线,才发觉这人脾气虽怪,相貌倒很儒雅清秀。只是生了一双过于冷情的凤眸,这样无声地把人盯着,就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年轻人问:“所以呢?”
祝予怀说:“若是信得过,我可以替你看诊。”
那人就笑了:“初次见面,我凭什么信你?都说了,我不喜外人碰。”
谢幼旻还憋着气,忍不住插嘴:“阿怀,别管他了。好心当作驴肝肺,不值当。”
祝予怀抬手止住他,继续劝说道:“望闻问切,仅一个‘切’字需有肢体触碰。兄台不喜人碰也无妨,不摸脉象,亦可粗略诊治。虽不大准,总比盲目用药好些。”
那人沉默了片刻:“我付不起诊金。”
“不收诊金。”祝予怀微笑,“你若实在过意不去,也可以先欠着,等有了再给。”
卫听澜在后默不作声地看着,不知为何,隐约有些不安。
他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只是这番有关“诊金”的对话,总让他觉得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前世他是被明安帝以旁听之名强塞进芝兰台的,因为这额外的“恩宠”,每逢擢兰试,他都会被管事的谨慎地安排去博雅斋。
因为这个缘故,卫听澜对谦益斋的人印象寡淡,再加上独来独往惯了,芝兰台中至少有半数以上学子,他是脸对不上名的。
在卫听澜努力翻找前世记忆的这会儿,那年轻人终于做了决定:“看诊可以,不过得劳烦你的两位朋友回避。”
谢幼旻难以理解:“你哪来这么多怪里怪气的毛病?你姓规,名‘矩多’是吗?”
“幼旻,别这样。”祝予怀无奈地拉了他一下,朝那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没问呢,兄台怎么称呼?”
那人瞥了眼谢幼旻,不冷不热地答道:“颜庭誉。”
卫听澜脑中霎时嗡鸣了一声。
他想起来了。
前世祝予怀死后的第三年,在泾水一带翻出河阴贪污大案、带头为祝家鸣冤平反的都水监署令,颜庭誉!
“濯青,幼旻,你二人不如先去寅字舍暂歇?”祝予怀抬眼看来,“我替这位颜兄看完诊,再去寻你们。”
谢幼旻不情不愿道:“行吧,那你有什么事就喊一声,别让这家伙欺负了。”
卫听澜却一句话也没说,只僵在原地,看向颜庭誉的目光艰涩至极。
颜庭誉察觉到什么,眉头微拧,防备地回望过来。
祝予怀也有些疑惑:“濯青?你脸色怎么……”
“没事。”卫听澜突兀地转过了身,拽着谢幼旻大步往外去,“你们……自便。”
屋门合上的那一瞬,卫听澜只觉心脏好似被人攥紧一般,沉沉地泛起疼来。
他差点忘记了。
颜庭誉和祝予怀,才是人人称颂、人人叹惋的一对。
前世,祝家冤案平反的消息,是和大烨新帝的招安旨意一并传到朔西的。
河阴贪污大案被翻出来后,新帝重新组建的禁卫军雷厉风行,短短几月间,就将泾水沿线的贪官污吏连根拔起。卫临风身上所背的勾结匪寇、威逼朝廷命官的污名也亦被洗刷。
卫家谋逆一案开始重审,新帝念在卫听澜抗敌有功的份上,免去他踞兵朔西、与大烨对峙多年的罪责,只盼卫家沉冤昭雪的那日,朔西能够回归大烨版图。
那时卫听澜的天谴之毒,已经深入骨髓,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
他把军务事宜尽数交给了于思训和常驷,自己则每日守在祝予怀墓前,时醉时醒。
直到有一日,有关平反一事的细节,在民间的口耳相传中传到了朔西。
说那名不见经传的都水监署令,是如何借治水之机,巧妙地周旋于泾河沿线官府之中,引贪官内讧,趁机搜罗他们的罪证。
说那颜青天是如何慷慨大义,孤注一掷地击响了午门登闻鼓,替泾水一带的百姓请命,替枉死狱中的祝家四十一口人鸣冤。
又说那日朝堂上如何腥风血雨,颜庭誉抱着必死之心与奸人对质,即便被对方拿住把柄、揭穿了女子身份,依然不退不避、据理力争。
颜庭誉,是女子。
这个消息,甚至比贪污大案更令朝野震动。
因为女扮男装的欺君之罪,颜庭誉遭到不少官员的弹劾攻讦。新帝一面彻查河阴贪污案,一面将她收押候审,可还没开始审,万民书就送到了宫门外。
卫听澜身在朔西,不曾亲见那日万民空巷的场景,只知道颜庭誉的旧故、同僚、昔日同窗,还有不计其数的学子百姓,于宫门外跪请,求圣上开恩。
这是明安年间不曾有过的盛况,也是积攒了许多年的、对朝廷陈陈相因的官场旧风的反抗。
新帝对此似乎并不意外,在满朝文武战战兢兢时,他泰然自若,提出了登基后第一个惊世骇俗的改革举措。
废除女子不得入仕为官的旧制。
新帝手中握着北疆重新收拢的兵权,而朔西也明显有接受招安、向他俯首称臣之意。在虎视眈眈的新禁卫军跟前,在宫门外百姓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中,没有一个臣子再敢提出异议。
颜庭誉被放了出来,并被破格提拔,进了御史台。
新帝在澧京大刀阔斧地整改朝堂时,颜庭誉这九死一生的经历也被谱成唱词,写成话本,飞速传遍了大烨。
女扮男装入台读书,谨小慎微隐藏多年,最后却不惜自曝身份,扛着欺君死罪也要替祝家平反,桩桩件件都是传奇。
据说颜庭誉对此仅有一句解释——“我欠了祝家一笔诊金。”
然而颜庭誉和祝家唯一的交集,就是在芝兰台中读书那会儿,曾与祝家那位惊才绝艳的白驹做过同窗。
“欠诊金”这一句,引发了书家们无数种缠绵悱恻的遐想。
这传奇故事的开头,便成了颜祝二人在芝兰台中一见误终生。
向来悲剧比喜剧更能牵动人心,有情人因一桩冤案分别数载,冤案昭雪时,却已阴阳两隔……这凄美的故事愈传愈广,流传到朔西时,卫听澜俨然已成了这故事里罪无可恕、害祝予怀客死他乡的反派角色。
卫听澜听到这故事之后,在祝予怀墓前清醒地坐了一整夜。
他说不太清那时自己心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也许是苦涩,酸胀,又好像有些释然。
祝予怀身上所有的污秽名声,终于都被洗去了。
连同自己这个不该存在的污点,也被抹去了。
卫听澜看着那空荡荡的无字墓碑,他曾纠结过无数次,但始终没敢在上面刻下一个名字。
祝予怀生时爱洁,死后也正该这般清白干净。
春日的光晕跃下屋檐,将斋舍中的新木照得温和而恬静。
卫听澜却觉得身上丝丝缕缕地泛着冷,好像他还留在祝予怀死去的那个冬日,再也没可能抽身出来。
“卫二?”谢幼旻在后面不明所以,“怎么了这是?今日遇着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怪?”
卫听澜站在卯字舍的房门外,在檐下灰暗的阴影中艰难地缓了几口气,终于忍住了没有回头。
他没有答话,身上仿佛戴着沉重的镣铐,转身慢慢地向寅字舍走去。

韶华宫正殿,一本书册横空飞来,正砸在一名战战兢兢跪着的宫侍身上。
“这点小事都办不成,要你们有什么用?”
说话的少年很是烦躁,手中的笔也掷在桌上,溅起的墨点脏了刚写一半的纸。
“觉儿,稳重些。”画屏之后,传来女子冷清的声音,“一不顺心就摔东西,可还有皇子的样子?”
“母妃!”赵文觉不高兴地嚷道,“是他们办事不力,我不过训斥几句……”
画屏后的声音加重了些:“觉儿。”
赵文觉不情不愿地止了声。
帷帐轻动,细微的珠玉相碰声响起,画屏后的女子走了出来——一身清素宫装,面上不施粉黛,手中擎着刚修剪好的花枝,即便不出一言,也尽显书香门第养出来的风雅气质。
可赵文觉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母亲这是不悦了。
他的嘴角垮下来,恹恹道:“儿臣知错,再不胡乱发脾气了。”
嘴上这么说,他却一边瞪了眼地上的宫侍,神情带了些恼恨。
宫侍心中叫苦不迭。
韶华宫这位娴妃,是中书令裴颂的长女,性子是阖宫皆知的温婉娴雅,偏偏在教子一事上是极严格的。
这四皇子自幼被管束得厉害,可也不知是不是物极必反的缘故,他在自己母妃面前不敢造次,背地里却总拿身边人撒气,暴躁易怒得很。
这会儿挨了娴妃的数落,丢了面子,没准一会儿出了殿门,他就要在下人身上变本加厉地找补回来。
宫侍正担惊受怕着,又听娴妃不急不徐地开口:“听你方才那话的意思,芝兰台中安插的人,是因卫家小儿从中阻挠,才不便动手?”
“正是。”宫侍赶忙叩首,“娘娘、四殿下明鉴,奴才们办事不敢不尽心哪!实在是那祝郎君身子忒孱弱,地方都还没走到,就气喘不止,说是心疾要犯了……卫家二郎护他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当即就要送人回去,这,甘禧和仁禄这才寻不着空子下手啊!”
赵文觉听得一嗤,不屑道:“果然是个病秧子。母妃,如此无用的废人,咱们何必忌惮?”
娴妃不赞同地说:“他是祝东旭的独子,身上系着温氏的贤名,就连圣上都对他高看一眼。这样的人,怎可轻视?等到他有所作为、被东宫庇护,再想除掉就难了。”
赵文觉兴致缺缺,倒也没再表露出来,只道:“母妃无需忧心,要阻他入台也容易。他既体弱,随便制造些意外,让他一病不起不就成了?”
宫侍欲言又止,磕巴道:“四殿下容禀,这、这怕是有些棘手。眼下那卫二郎与他同住一舍,就连寿宁侯世子也跟着去了谦益斋……”
赵文觉低骂了声:“这姓谢的,怎么总多管闲事。”
娴妃思量片刻,道:“总有他落单的时候。到时把人弄晕了丢去什么地方冻一夜,反正芝兰台如此之大,迷路走丢了也不甚稀奇……是生是死就看他的造化了。”
如此温善的一张脸,吩咐这些时,却平淡得近乎无情。宫侍背后微凉,不敢抬头:“……是。”
“以防万一,甘禧和仁禄先调去别处,你速速去办。”
宫侍磕头领了命,很快退了下去。
娴妃走到赵文觉旁侧,将手中的花枝细心插在桌案一角的细颈琉瓶里。
余光瞥见桌案上溅了墨点的纸张,她微蹙起眉:“你啊,何时才能收敛心性,学学你祖父的低调隐忍。”
赵文觉不喜欢娴妃蹙眉的模样,小声咕哝:“可父皇说过,男儿有些脾气是应该的。”
“你父皇哄你的话,听听便罢了。”娴妃眼中透着些复杂,手指掠过花枝,抚上他的头,“觉儿,莫要忘记母妃曾说过的话。裴家才是你的后盾,只有母妃,是永远为你好的。”
祝予怀回到寅字舍时,卫听澜打了桶水来,正在清洗屋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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