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这你来我往的交锋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夹在中间的岳潭忍不住道:“要不我给你俩腾个座,方便你们施展拳脚?”
两人短暂地停了一下,知韫温和道:“碍着你了?”
岳潭没感情道:“怕你们的唇枪舌剑把我扎成刺猬。”
知韫红唇轻扬,一帕子抽到了他脸上。
有了岳潭时不时地掐灭明嘲暗讽的话头,接下来的交谈顺畅了许多。
卫听澜没有停留太久。离去时,岳潭仍旧扮演着伙计,毕恭毕敬地将他送了出去。再回到雅间时,武忠已经不在屋内了。
知韫一人站在屋中,手中捏着张微皱的纸,出神地垂眸凝视着。
“人已经走了。”岳潭走到她身侧,“卫家这小儿子,你怎么看?”
知韫抬了下眼,淡笑:“心眼子多,嘴也挺毒,不过倒是可信。”
“我觉得也是。他母亲和外祖一家都死在湍城,不论是出于报仇,还是为了保住卫家,他要做的事与我们是一致的。”岳潭停了停,又道,“我看他与那白驹很是熟稔。”
知韫看他一眼:“你还挺贪心啊。别忘了,白驹的父亲可是太子师。”
岳潭道:“那又如何,他不也是裘老的关门弟子吗?算起来还是伯爷的小师弟呢。”
知韫不置可否地笑笑,又垂头盯着手中的那张纸。
那是卫听澜走之前交给她的,说是瓦丹人身上搜出来的东西。
岳潭方才未来得及看,现下扫过一眼,视线微顿:“这观音小像,我怎么觉着有些眼熟呢?”
两人对视一眼,岳潭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江姑娘——”
“不是。”知韫盯着画像轻轻摇头,“同是梅枝观音,但江姑娘所绘的更具佛性。这幅笔墨技法虽相似,却多了几分鲜活的人气。你仔细瞧这观音的眉眼……你不觉得有些像王妃吗?”
岳潭一愣,照着那张小像仔细研究了一番,错愕道:“这,这怎么可能!”
知韫捏紧了那张薄纸,喃喃道:“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你说……伯爷会不会还活着?”
卫听澜出了遮月楼后不久,隐约觉得身后有人跟踪窥视。
他头也未回地继续前行,七拐八拐地加速绕了几个弯,最终在一处无人注意的角落闪身攀上了墙,借着墙前高树的树冠掩了身形。
从枝叶的缝隙里,他瞧见几个兵卒打扮的人追了过来,像是皇城营的人。那些人四处张望一番,一无所获,只得匆匆往远处走了。
卫听澜心有疑虑,想了想,卸下面具,将身上不起眼的外袍也飞速扒了下来。
所幸出门前做了两手准备,外袍里头还有他日常穿的衣裳。他趁人不注意溜下树,找了个恶臭熏天的脏污地,把那灰扑扑的衣裳踩进了烂泥里。毁尸灭迹完,他便正大光明地穿过集市,一边沿街溜达,一边往卫府去了。
临近府门时,他忽然听到有人叫他:“濯青?”
迟疑地转头看去,一辆眼熟的马车缓慢地停了下来。
驾车的易鸣还是摆着张臭脸,车停稳后,他放下脚凳,扶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下了车。
卫听澜回身相迎,祝予怀朝他笑道:“好巧,你出去办事了?险些叫我扑了个空。”
卫听澜应了一声:“你来怎么也没提前打个招呼?我若不在,岂不让你白跑一趟。”
祝予怀浅笑:“不打紧。德音说要来踩桩子,我闲来无事,顺路来看看。”
卫听澜看向他身边的小姑娘:“踩桩子?”
德音小声嘀咕:“师父说,我要是能在梅花桩上立足两个时辰不掉下来,就答应收我。可我上回只坚持了半个时辰……就想再来试试。”
高邈还挺能折腾人。
卫听澜弯唇:“那祝你好运。”
易鸣在门口的拴马桩上束好了绳,几人一道进了府。
祝予怀瞧着德音躁动得快要按不住的模样,无奈道:“阿鸣,你先陪她去吧。”
易鸣瞥了卫听澜一眼,知道这是两人有话要单独说,虽不乐意,也只得拉着翘首盼望的小姑娘离开了。
卫听澜略有不解,跟着祝予怀走了一小段路,踏上了迂回的长廊。
“濯青。”祝予怀忽然问道,“那日街市上出手相助的人,应当与你无关吧?”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卫听澜懵了一下。
祝予怀看他怔愣,轻声提示道:“就是转移秦夫人和小羿的那日。可还记得?”
卫听澜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祝予怀之前也谈起过这事,说他们的马车被阻截时,幸有两位过路人相助,才没酿出祸事。
当时卫听澜装傻充愣混了过去,祝予怀只是看了他几眼,并未多问什么。今日怎么突然又提起来了?
卫听澜强作镇定:“九隅兄为何如此问?那日我不曾出门,与那两位义士更是面都没见过了。”
倒不是他故意想隐瞒,只是他假扮的那剑客身份,如今已和岳潭他们扯上了关系,暂时不太好解释。
祝予怀似松了口气,不疑有他:“那便好。”
卫听澜反倒更不安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幼旻向我递了个消息。”祝予怀解释道,“当日那冲撞马车的力夫被抓之后,并未送去大理寺,而是被皇城营扣了下来。最终审问出的结果,是那人饮醉了酒,神志不清。因为没造成什么人财损失,他挨了顿板子就被打发回家了。幼旻着人去皇城营问时,对方故作惶恐,只称不知道那莽夫冒犯了寿宁侯府,若是知道,定不会轻饶。”
卫听澜皱起了眉:“这话说的,倒成了寿宁侯府仗势凌人。”
“不止如此。”祝予怀继续说,“幼旻气不过,派人暗中去查那力夫的下落,谁知两日后,却打听到那人遭人毒手、死在家中的消息。据临近百姓所说,他死前那晚,曾有个戴着鹰面具的剑客在巷口徘徊,形迹可疑。”
卫听澜:“……”
哪里来的一口耀眼的黑锅?
“现在坊间有小范围的流言,说那力夫是冲撞了寿宁侯世子的车驾,惹祸上身遭了报复。而那剑客,就是侯府豢养的杀手。”
卫听澜感慨万分:“这谣造的,听起来不太聪明。”
祝予怀叹息:“好在无凭无证,谁也不能因几句谣言就给寿宁侯府定罪。我只担心那位好心相助的剑客,会因此遭了无妄之灾。”
卫听澜随口答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再者他有武艺傍身,你无需忧心。”
祝予怀静静瞧了他一眼,唇边浮起笑意:“也是。”
卫听澜被他一看,心里就发虚,轻咳一声转移话题:“说起来,秦夫人和小羿可安顿好了?”
“侯爷已有安排。”祝予怀边走边道,“现在左骁卫也在寻人,他们母子与细作牵扯太深,身份敏感,只怕京城终是是非之地。我想等风头过去之后,将他们隐姓埋名暂送去雁安。小羿的药瘾恐怕还要犯几回,得劳烦师兄多配些缓痛的方子备着,秦夫人身上的天谴之毒虽不深,但也需好生调养……待边疆战事平定,再让他们重返故里也不迟。”
卫听澜自然没有异议。
祝予怀想了想,又有些犯愁:“细作之祸难以根除,也不知他们要藏多久。”
卫听澜只能宽慰道:“圣上已知境内有细作,断不会容忍他们继续生事,自有三营八卫去操这个心。我给大哥也去了信,提醒他排查军中籍贯为湍城的士兵。你身子不好,还是勿要为此劳心多虑……”
他说着说着,忽见祝予怀突兀地止了步,双眼微微睁大,震惊而惶惑的目光停在了斜前方的某处。
卫听澜不解地蹙眉:“怎么……”
他说着就要回头,祝予怀却好似被人踩了一脚,猛地伸手扳着他往回一转,声音也颤得走了调:“非……非礼勿视!”
卫听澜被转得一个趔趄,好险才稳住了身形。
尽管如此,方才那粗略一眼他也还是看清了——斜对角回廊尽头的两个人,是焦奕和于思训。
那两人凶悍的架势,乍一看像在互殴,却又像是在拥吻。
卫听澜:……不确定,再看看。
可没等他偷偷探头,祝予怀就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匆忙往回疾奔,脚步惊慌,仿佛背后是什么惊悚的命案现场。
卫听澜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看向前方抓着自己一路疾走的人——那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月白背影透着几分紧张,露出的耳垂已红得要滴血。
这闷头逃跑的模样,像极了一只误入歧途、惊得四蹄打滑的羔羊。
卫听澜了然的同时,又有些想笑。
“九隅兄。九隅兄?”
祝予怀脸上发烫,根本不敢回头应声。
可只眨眼的功夫,卫听澜就追上来与他并肩,纵使祝予怀想扭头闪躲,那从颊旁蔓延到眉梢眼角的大片红晕,也被一览无余。
两人绕了个弯,祝予怀体力不支,终于喘着气停了下来。
卫听澜忍着笑,轻声道:“怎么热成这样?”
祝予怀听出了这话里的笑意,登时有些恼:“你分明看到了,还问。”
“是我的错。”卫听澜故作正色地转身,“我治下不严,不慎让人脏了九隅兄的眼睛。我这就回去重罚他们,把那些糟污事给料理了……”
“等等!”祝予怀慌忙拉紧他,“无需如此……他、他们,咳,知好色而慕少艾,人之常情罢了。”
这都慌不择言了。
“无需替他们开脱。”卫听澜故意冷下脸,“他二人既非少年,又同为男子,这算哪门子的知慕少艾。做了有伤风化的事,就该罚。”
祝予怀哑了一下。
男子与男子之间生情,他是不曾见过,但、但……
他磕磕绊绊地劝道:“他们也并未妨害旁人,罪不至此。”
卫听澜在他紧张的注视中沉吟半晌,点头:“罪不至此,那便小惩一番吧。”
祝予怀没成想自己偶然的一眼会给他人招致灾祸,愧疚与恻隐之心一时压过了赧然。
情急之下,他在满头乱麻中愣是挣出条不甚清醒的思绪来。
“虽稍显离经叛道,但这也谈不上罪过,不过是……”祝予怀紧急斟酌着用词,最终敲定道,“不过是遵从本心而已。”
卫听澜望向他,神情很平静,似乎还带着些单纯的困惑,但那眼神中,却又隐约透出些炙热的光彩。
他轻声重复:“遵从本心……而已?”
祝予怀怔了一下,一种异样的情绪在心间轻缓地弥散开,像是寒冬的冰河在暖阳下裂开了一道小口,怔忪着要醒来。
他本能地反省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三思之后,仍肯定地点了点头:“不错,仅此而已。”
卫听澜心头轻跳,像有小马驹在他肚子里扬蹄撒欢似的,一下比一下更鼓噪。
所以在祝予怀眼中,男子与男子,亦可遵从本心么?
卫听澜的唇边慢慢延展开笑意。
“九隅兄果然宽容豁达,胸纳百川。”他深深投去一眼,“受教了。”
与此同时,卫府长廊一处不起眼的拐角,细碎的喘息声和缠斗声窸窣不止。
被压在墙上的焦奕终于挣脱了一只手,将身前的人猛地推开了。
“于兄!”他靠着墙急促地缓着气,“你、你这,怎能……”
于思训的衣襟有些微乱,全无平日里稳重自持的模样。
他的视线落在焦奕下唇渗血的伤口,略一沉默,开口却带了几分冷:“我怎么了?”
焦奕咬牙挡住半张脸,豁出去了:“你说你怎么了!”
于思训眉头轻动,还是面无表情:“不就是亲了一下。”
焦奕难以表述自己的震撼,失声道:“你管那叫‘亲了一下’?!”
天地良心!他好好地走在路上谁都没惹,莫名其妙地被拦腰一拐掼在墙上,甚至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这人凶残地咬着唇劫掠——这也能叫亲了一下?
于思训眉宇间仿佛凝了冰霜:“不然?”
焦奕狠狠一噎。
他本能地觉得自己是被非礼了,但也许是做了太久的流氓遭了报应,他发现自己对着于思训这一脸冷然的正经样,竟毫无控诉的底气。
于思训见他不答,脸色更沉了些:“就这么难以接受?”
焦奕抵着身后的墙,逃又逃不得,头皮发麻:“接受什么?”
“我等了很久。”于思训迫近一步,“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焦奕被他直视的目光逼得竟有些背后冒汗,色厉内荏道:“有什么可说的?”
分明自己才是被占了两回便宜的那个,怎么搞得好像他欠了天大的债,还被债主追杀上门了?
于思训盯了他很久,在这人闪躲的目光里,心一点点冷了下去。
“你招惹我,又将我弃如敝履。”于思训言至此处,声音已带了些许哑意,“没半句解释?”
焦奕愣在原地,只觉脑袋里不清不楚的,万般狡辩堵在嗓子眼,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两人沉默的那片刻间,他连于思训的呼吸都快听不到了。
焦奕心虚地移开眼:“我……”
于思训紧了紧拳,愤然抽身往回走。
焦奕一骨碌窜了起来:“等等。”
于思训被他抓住了后襟,忍无可忍,一转身扣住他的手腕,厉声道:“还不够?你那一身风流恶习我不同你计较,只当是阴沟里翻了船!往后你我各走各的,谁也不欠谁!”
焦奕吃痛,血气也涌了上头:“话说清楚,谁不欠谁?你亲我两回,嘴皮子都咬破了,这账你不认?”
于思训被他气笑了,笑中透着寒意:“好、好,你作践我,还要同我算账。我认了,你准备要我怎么还?是你亲回来,还是——”
焦奕不肯输阵,狠了狠心,照着他讽笑的唇闭眼就咬了下去。
于思训嘴角一痛,额角青筋拼命跳了两下。
焦奕不得要领,心里又慌,没等他摸索着继续动作,就被于思训猛力掐着下颌撇开了脸。
“瞎啃什么!属狗的?”
焦奕胸口起伏,指节揩了下唇,感到一丝挫败。
两个人终于都冷静了一些,凌乱的呼吸声在这漫长的对峙中愈发清晰。
于思训的目光透着几分复杂。
“算了。”焦奕烦躁地捋了下头发,“你来吧。”
于思训怀疑地注视着他:“什么意思?”
“看不出来吗?”焦奕自暴自弃道,“我不会!老子不会!!”
于思训隐约明白了些什么,眼神微微变换,良久,才重新开了口。
“不会,那怎么办?”
焦奕没吭声,但也没后退,就这么刺头似的跟他犟着。
他下唇的伤口还泛着血红,于思训的视线在上头逡巡,半晌,又走近一步。
“多试几次,”于思训放轻了声,“是不是就会了?”
这暧昧不明的僵持没持续多久,就被一道突兀的声音打断了。
“你俩杵这儿干啥呢?”侯跃冒出头来左右看看,纳闷道,“老焦,你这嘴怎么了?被酒盏子磕着了?”
焦奕在于思训跟前输了一筹,心里正烦着。听了个“酒”字,更觉郁闷,朝于思训抡了一眼,话也不说就甩脸子走了。
侯跃稀里糊涂:“谁惹他了?”
“不知道。”于思训瞧着前方的人影,语气淡淡,“兴许是磕着嘴喝不得酒了,跟自己怄气吧。”
“哦……”侯跃不确定地瞅了他几眼,“训哥,我怎么觉着你挺高兴呢?”
于思训收回视线,坦然地同他对视。
侯跃眨巴了几下眼睛,忽地偷乐起来:“我懂了,想笑就笑嘛,你也觉得老焦那酒蒙子活该是不是?”
于思训默了一息,莫名拍了拍他的肩:“下回幸灾乐祸前,记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啊?”
下一瞬,侯跃被一股大力扯起了后衣领。
“死猴子欠收拾。”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焦奕阴沉沉地说,“过来挨打!”
侯跃头皮一麻,拼命挣扎:“训哥救我!”
焦奕怒火更盛:“喊也没用,今日哪路神仙也救不得你了!”
撂完狠话,他头也不回,捉着侯跃径直就往演武场的方向去了。
于思训站在原地,瞧着他们鸡飞狗跳地走远,常年没几个表情的冷脸上,终于浮起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二月过后,澧京的春色便浓郁了起来,处处枝头葳蕤,软风袭面。
街市上游人如织,沉静宫禁之中,亦增了几分鲜活的人气。其中最瞩目的,要数芝兰台上下紧锣密鼓地筹备的“擢兰试”。
与芝兰台平日里检验课业的小测不同,每年三月初三的擢兰试,科目繁多,一考就是整十日。考试期间考生不得擅自归家,即便是那些平日里走读的权贵子弟,亦要提前一日入宫,住进芝兰台下设的斋舍里。
祝予怀也提前打点了行囊,三月初二那日清晨,就向家人辞了行,踏上了往宫里去的马车。
不过车才刚行出杏子巷口,就迎面遇上了骑马而来的卫听澜。
他来得似有些匆忙,一路四处张望着,瞧见马车就眼睛一亮:“九隅兄!”
赶车的易鸣警惕地抬眼盯去。
祝予怀听见声音,诧异地撩起车窗帘子:“濯青?你怎么来了?”
卫听澜的马背上也搭着精简的行囊,他收拢缰绳,笑答:“来寻你一道走啊。考前心慌,特来蹭蹭文曲星的文气。”
祝予怀知道他这又是在胡诌了,也跟着笑:“真没别的事?”
到了近前,卫听澜调转马头与车窗并行,坦然道:“没。就是今日起早了,闲的。”
他一边熟络地搭着话,一边暗自松了口气,庆幸自己赶上了。
这些日子要筹谋的事情太多,一直到昨晚躺在床上时,他才想起自己忘了件要紧的事。
芝兰台的斋舍,是两人一间!
前世每逢年初大考,谢幼旻必然要拉着祝予怀帮自己圈画重点,因此这两人年年都住一起,还时常秉烛夜谈,熬夜抱佛脚。
卫听澜一想到这里,觉都睡不踏实了。天没亮他就爬起来洗漱更衣,要不是高邈硬按着他用早膳,他铁定要披星戴月地赶去祝府,提前把人给抢了。
卫听澜打了一夜的腹稿,眼下逮着机会,状似不经意道:“我听闻芝兰台规矩多,因为在宫禁之内,不许寻常学子带随从进去。九隅兄独自一人,能照顾得好自己吗?”
祝予怀失笑:“好歹我也在落翮山待了六年,又不是孩子了。即便真有难处,斋舍中也有宫侍能帮忙。”
“那怎么靠得住,万一他们偷闲躲懒,岂不误事?”卫听澜装模作样地深思一番,恳切道,“不如这样,你与我同住一屋,有什么事你只要喊一声,我立马就来。”
易鸣的白眼快翻到天上去。
居心叵测的登徒子,图穷匕见了吧!
他当即插话:“你若真担心公子,不如让世子与他同住。世子入台更早,知道的总比你多些。”
卫听澜不以为然地哼笑:“谢世子金尊玉贵的,自己都要人伺候,哪里是照顾人的料子?”
这四两拨千斤的一句让易鸣噎了噎,半晌才不服道:“世子不行,你就行了?”
眼看又要争论起来,祝予怀无奈打断:“都说了我不用人照顾,怎么一个二个都不信我的话?罢了,总归濯青与我都是头回进芝兰台,同舍住着是方便些。莫要再争了。”
卫听澜登时扬眉吐气:“九隅兄说得是。”
事情就这么敲定了下来。
等到了宫门外,易鸣再是不情愿,也只得眼睁睁看着两人亲密无间地说着话,一道进了宫门,渐行渐远了。
行囊与马匹自有负责的杂役代为运送和安顿,祝予怀与卫听澜录完名、领了标识身份的腰牌,便有引路的宫侍带他们去芝兰台内认路线。
才走到泮池,就遇上了迟来一步的谢幼旻。
谢幼旻骤闻祝予怀被人先一步抢去做了舍友,顿时捶胸顿足:“这斋舍,它怎么就不能建成三人寝的呢!”
祝予怀笑了起来,将腰牌给他看了看:“我与濯青在谦益斋,寅字舍。虽不能同舍,但我们可以同斋啊。”
谢幼旻疑惑地“啊”了声:“谦益斋?那地方有些偏啊。你们来这么早,怎么不挑好点的地儿住?”
卫听澜手里把玩着腰牌,淡笑了笑:“不是自己挑的,是管事的给的。”
“是吗?”谢幼旻挠了下头,也没多想,“哎不管了,谦益斋就谦益斋,也就多走几步的事儿。那我抓紧些去占个谦益斋的名,先走了啊!”
话说完,他就跑没影了。引路的两名宫侍在旁侧眼观鼻鼻观心,都未出声。
卫听澜将腰牌倒扣在掌心,漫不经心扫去一眼:“那咱们接着走?考场在哪还没看呢。”
祝予怀点了点头,向宫侍道:“有劳二位了。”
“不敢。”宫侍低眉顺眼地屈身,“郎君这边请。”
芝兰台作为天家书院,处处都显露着古朴厚重的威仪。一路上层台累榭,黛瓦朱檐,都是雁安不曾有的景致,祝予怀看得新鲜,卫听澜却神情倦懒,似乎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提不起兴趣。
只是他盯着前头那两个宫侍的目光,一点点冷了下去。
这路是越走越偏了。
在拐上一条碎石曲径前,卫听澜停了步。就连祝予怀也觉出古怪,跟着停了下来:“怎么还未走到?”
卫听澜懒散地应和:“是啊,乏得很。不如我们先回去?反正明日有世子带路,这考场看或不看都一样。”
引路的宫侍身形一顿,其中一个垂眼道:“就快到了。再往前走些,绕过藏书楼便是了。”
祝予怀好奇起来:“前面是藏书楼?”
“正是。”那人细声回道,“藏书楼中典籍浩瀚,有不少名家孤本。擢兰试前,常有学子前往借阅研习,郎君若有兴致,亦可移步一观。”
祝予怀又问:“我二人尚未入台,也能进去?”
宫侍见他意动,愈发谦恭:“能。先帝曾言,凡是有心向学之人,不拘身份,皆可入内。”
卫听澜皱眉正要出声,祝予怀忽然捂住了胸口,轻轻叹气:“濯青,我们回去吧。”
宫侍一噎:“郎君不去看一眼吗?”
“不巧。”祝予怀遗憾一笑,“我自幼体弱多病,经不得大喜大悲。骤然听闻这等好消息,一时心绪波动,好像要犯心疾了。”
宫侍:“……”
卫听澜:“……”
祝予怀转头温声:“濯青,搀一搀我。”
月白衣袖下,修长干净的手就这么伸到了卫听澜眼前。
祝予怀本意只是让他搀着自己的胳膊,可卫听澜凝望片刻,径直将那微凉的手指拢进了自己的掌心。
另一只手则从后环过,倏地揽住了他的腰。
祝予怀的笑容微僵:“濯……青?”
“他犯病时不喜外人看。”卫听澜抬眼一掠,记住两名宫侍的相貌,“我认得回去的路,你们不必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