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郁不等他说完,径直伸出了一只手:“玉佩还我。”
庞郁看起来还很虚弱,唇色泛着灰白,如此高大的身量,站在风口却有几分摇摇欲坠之感。
祝予怀忙站起了身,想将自己的坐席让给他,然而这人丝毫不领情,执着地举着一只手,重复道:“玉佩。”
祝予怀无法,只得从襟袋里翻出玉佩交给了他,又面露担忧:“庞郎君是何时从东宫回来的?身上蛇毒可清干净了?”
庞郁收手检查着玉佩,头也不抬道:“劳你费心,暂时死不了。”
“……”祝予怀无奈道,“那挺好。”
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这人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差。
庞郁确认了玉佩没磕没碰,也没被掉包,这才安心地收了起来。
他的视线又瞥向演武场,卫听澜恰好结束了驰刺一项,正将手中马枪抛给下一个考生。
“木秀于林。”庞郁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你和他都一样。”
祝予怀心思一动,抬头望向他。
两人对视一瞬,庞郁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好自为之吧。”
他没再多言,径自转身离去了。
武试说是五日,实则在最后一日的晌午,就差不多进入尾声了。
总分和名次还需汇总,待文试阅卷结束后一道公布。但明眼人差不多都能推断出来,武状元定然是要落在谦益斋了。
擢兰试的磋磨总算告一段落,学子们都意兴阑珊地结伴往回走。祝予怀也盘算着回去打点行囊,今日晚间就归家去。
先前武试刺杀和奉学监查案的动静闹得实在太大,风声根本压不住,祝予怀不用想也猜得到,自己的父亲是天子近臣,如此要紧的大事,定然是绕不过他的。
甚至,为了安抚祝家,明安帝还特意重刑处决了顶罪的管事太监孙晟。
所以八成,自己遇险受伤的事,家里都知道了。
祝予怀看着手上尚未好全的伤口,陷入了沉思。
卫听澜过来帮他收拾行李时,见他总盯着左手发呆,不由得担心地问:“怎么了?手上伤口疼?”
“不。”祝予怀的神情显出了几分凝重,“我只是想起父亲母亲,还有阿鸣和德音……就忽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有一种疼,叫做家人觉得你疼。
卫听澜怔愣片刻,心领神会。
“没关系。”他安慰道,“也不过就是被念叨个十天半个月而已。”
祝予怀声音微飘,喃喃道:“而……已?”
事实证明,情况比他们所想的要严峻许多。
祝予怀甚至还没走出宫门,就遇到了在芝兰台外等候他的老父亲。
祝东旭身为翰林掌院,为了避嫌,擢兰试期间不能擅自出入芝兰台,甚至不能往里传讯。
虽然明安帝已对他再三安抚,保证人没出事,但祝东旭在见到儿子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震天撼地的悲鸣。
“我的儿啊!”
这雄浑的一声让还在做心理建设的祝予怀心神大震,下意识把左手往身后一藏。
父子俩的视线对上的那一瞬,他才反应过来。这欲盖弥彰的举动,好像和不打自招没什么两样。
在祝东旭敏锐的注视中,他尴尬地把手又放了回来:“父亲。”
祝东旭疾步走到他跟前,看着他还缠着布的左手,想碰又不敢碰,呼吸都放轻了:“手还疼不疼啊?”
“不疼了。”祝予怀跟犯错被逮着似的,声音越来越小,“只是一点小擦伤,早已无碍了。”
“傻孩子。”祝东旭抬掌揉了下他的脑袋,没忍住红了眼睛,“没事就好。”
卫听澜在一旁不欲打扰他们,然而祝东旭的视线下一瞬就移到了他身上。
“此番我儿遇险,多亏了卫小郎君倾力相救。”祝东旭说着走近一步,重重握住了他的手,“郎君往后若有所需,祝府必当竭诚相报!”
被长辈这样动容地握着手,卫听澜瞬间压力倍增。
他紧急搜刮着措辞,结巴道:“祝大人盛情,晚辈愧不敢当,那什么,正、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晚辈从心之举,不敢求回报。”
这磕磕绊绊的客套话,他越说脸越烫。
祝东旭也笑了起来:“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你既是我儿的知己,便也是我祝府的座上宾,无须这般拘礼逊谢。”
在他欣赏的目光里,卫听澜羞得只想遁地而逃。
知己什么的……这关系祝予怀可从没认过呢。
总感觉不小心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似的。
祝东旭却不觉有异,转过身把祝予怀也给捞上,一左一右地揽着两个少年的肩,满意道:“都是好孩子!走,回家了。”
三人便一道往宫门走去。
宫门外一派井然有序的忙碌模样,芝兰台的杂役正将走读学子们的行囊依次运送出来。祝府的马车就等在不远处,守车的马夫动作麻利,很快就把祝予怀的几箱行囊安置好了。
卫听澜从宫侍手中接过马缰,却未立即上马,垂下的视线盯着祝予怀轻晃的一小片衣袂,心中有些不舍。
“濯青?”祝予怀察觉他情绪有些低落,问道,“可是这几日累着了?”
卫听澜心里酸酸涨涨的,故作轻松道:“还好,我睡一觉就精神了。”
祝予怀笑道:“那你今晚记得早歇。幼旻说近日想邀我们去遮月楼小聚,也不知他预订的是什么时候。万一是明日,你可别睡过头了。”
擢兰试后学子们有三日休沐,谢幼旻自然是闲不住的。
武试刚一结束他就飞出了宫,说要去抢遮月楼新出的“春花宴”的号牌,趁着休沐假期,请他们大吃特吃一顿。
想到明日没准还能见面,卫听澜稍微打起精神:“那是自然。世子请客,我闭着眼也要去把他吃穷的。”
祝予怀又笑了一声。两人辞别过后,卫听澜目送着他们父子坐上了车,直到马车在视野中渐行渐远,他才恋恋不舍地翻身上马,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说来也稀奇,今日卫听澜在宫门外没见着易鸣,反倒在临近卫府时,遥遥望见了一辆熟悉的马车。
他收拢缰绳在近门处停下马,抬头就看到易鸣背着德音,正匆忙地迈出府门。两人一高一下地对上视线,易鸣顿了脚步。
伏在他肩上的德音微微睁眼,又无精打采地闭上了。
卫听澜正茫然着,易鸣径直从他身侧经过,轻手轻脚地将德音安顿在马车里,又掀帘出来,沉着脸望向他。
卫听澜不解地问:“她这是……”
易鸣打断:“她没事。”
卫听澜皱了眉,易鸣忽然疾步走近,拽起他就往远离马车的方向走,直到一片开阔地才停下来。
卫听澜抽回胳膊,防备道:“你做什么?”
易鸣直视他良久,迫近一步问道:“公子在擢兰试上遭人暗害,可是受了你的牵累?”
这口吻带了点审问的意味。
卫听澜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点一下头,这人正在蓄力的拳头就会立刻砸到自己脸上。
卫听澜也不是没脾气的人,语气生硬道:“我不确定,但我觉得不是。九隅兄与我推测过幕后黑手的动机,你想知道,就自己回去问他。”
易鸣目光犀利地盯着他,卫听澜也不退不避地回望过去,两人都没再吭声。
远看就像两只窝在一处用眼神打架的鹌鹑。
互瞪一阵后,易鸣终是卸了手上的力:“念在你救了公子的份上,姑且信你一回。”
正在暗暗防备他动手的卫听澜有些意外。
这人今天竟还挺讲道理?
甚至连一个白眼都没翻,罕见,真罕见。
易鸣也没多留,说完这话就转身朝马车走去,几下解了拴马绳,干脆利落地驱车走了。
徐伯在府门口焦心地观望了许久,这会儿才松了口气,走上前来招呼:“小郎君可回来了,饿了吧?”
“还真有点饿。”卫听澜回身一笑,牵着马随他进府,“徐伯,那小丫头是怎么了?”
徐伯知道他是在问德音,无奈地说:“那女娃娃脾气犟,说要拜师,还真就天天跑来站梅花桩,大正午的也扛着日头晒。她今日站了两个时辰,中途没吃没喝,这不,下来就晕得站不稳了。方先生说人没大事,就是累着了。”
卫听澜诧异:“所以,她真站足两个时辰了?”
徐伯感慨失笑:“是啊。高将军也没辙,松口认下她这个徒弟了。”
好事啊!
人在家中坐,徒弟天上来,也不知高邈此刻是什么表情。
卫听澜心中窃喜,把马送回马厩后,便径直往高邈的住处看乐子去了。却没想到高邈的院子里热闹得出奇,他刚踏进去,就被食物的浓郁香气扑了满鼻。
挥开白雾张眼一望,院里竟支着口锅,将士们都捧着碗,正围坐在一块儿喝汤呢。
高邈眼上仍旧蒙着块遮光的黑布,手中也托着个碗,坐在人群中央,看起来像个忧郁的神棍。
卫听澜出现得太突然,众人嗦汤的声音同时一停。
侯跃呛了一声:“咳,小、小郎君回来得好早。您要喝汤吗?”
卫听澜沉默地看着那口行军用的大锅。
这是在庆祝什么?
片刻后,他也端着盛满鲜菇汤的碗席地而坐,听将士们七嘴八舌地解释了一遍,才搞明白事情的原委。
高邈这个人才,为了把德音从梅花桩上哄下来吃饭,特意命人在院里支起大锅熬汤野炊,试图用食物的香气诱惑小姑娘放弃挣扎。
卫听澜听得匪夷所思:“高邈,你心可真够黑的。”
高邈惆怅地叹气:“我是怕把她饿出毛病来,没法给祝郎君一个交待。哪想她认定了这是我在考验她,扒着桩子更不肯下来,谁靠近就跟谁急。”
卫听澜干完了汤,笑了声:“那不挺好,跟你一样的倔脾气。你也算后继有人了。”
“你懂什么。”高邈无奈,“习武是什么好事吗?溺水之人,往往都是会水之人。就说在朔西,若非瓦丹贼心不死,谁愿意看着自家孩子上战场卖命。祝郎君拿德音是当亲妹子养的,不习武,她这辈子也能平安顺遂;若是习了武,利刃在手,又有那样执拗的性子,焉知她前路是凶是吉?”
卫听澜捧着碗顿了片刻,道:“我倒不这么觉得。人生在世不过百年,谁知哪条路是真的顺遂?有执意之事,就该竭力一争。”
高邈到底没再说什么,端起汤碗感叹:“算了,这徒弟收都收了。”
操心也无用,不如趁热喝汤。
祝予怀回府之后,果然也被母亲和乔姑姑念叨了一顿手上的伤口。
好不容易等他将家人安抚好,易鸣又背着头昏脑胀的德音回来了。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都不让人省心,温眠雨心疼了好一阵子,嘱咐了厨房多备晚膳,又催着两人赶紧去歇息。
祝予怀刚回到自己的院子,就看见了在墙边鬼鬼祟祟探头的谢幼旻。
两人对上视线,祝予怀无奈地催促:“曲伯不在,你快下来吧。”
谢幼旻嘿笑一声,飞速溜下墙,掏出张帖子往他怀里一塞:“春花宴的号牌我抢到了!”
祝予怀看了眼印着遮月楼标识的请帖,打开还有谢幼旻龙飞凤舞的八爪字:明日巳时,老地方见。
搞得跟什么接头密讯似的。
他笑了下,收好请帖:“濯青那儿你可送了?”
谢幼旻拍拍胸:“放心,我让柳雍他们去卫府递帖子了,漏不掉他。”
两人便一同进了屋。
待屋门合上,谢幼旻才收敛了神色,凑上前小声道:“阿怀,我这次来,还有件要紧事要和你说。你还记得上回冲撞咱们马车、又莫名遇害的力夫吗?”
祝予怀一顿,转头望向他:“怎么,是凶手找到了?”
“那倒没有。”谢幼旻抓了抓头,担忧道,“就是这事儿吧,不知怎的传到圣上耳朵里了。圣上与我爹闲聊时,不经意地问了几句,却没细说,我爹也不好主动往深了解释。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妙,外头可都在传,那戴鹰面具的剑客是我家养的杀手啊!阿怀,你说那些瞎话,会不会也一并传到圣上那儿去了?”
“有这个可能。”祝予怀也凝重起来,“不过圣上既没有明言,便是还未全然相信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怕只怕有心人歪解此事。”
他停了片刻,又道:“我始终担心,是有人冒领了剑客的身份,故意作恶引起民议。要是这人为了抹黑侯府,不惜自投罗网,那就坏事了。”
谢幼旻想了想:“想冒充我家的人,没点信物凭证,怕是也不得行。先前我爹娘把府里下人细细排查了一遍,都是手脚干净的家生子,库房也查过,要紧的东西一样都没少。”
祝予怀又想起了什么,问道:“长陵纸和衔山墨,也没少?”
谢幼旻闻言犯了愁:“这两样本就是消耗物,用多用少也不会次次都记。说起这个,卫二收到的那蜡丸密信我爹也看了,我是真想不通,就算我爹钟爱长陵纸和衔山墨出了名,这两件东西也不是只有我家有啊……再者,若不是脑子缺根弦,谁会用那么金贵的纸墨写密信?就算把那张纸拿到圣上跟前,也定不了我爹的罪。”
祝予怀坐了下来,轻叹口气:“‘曾参杀人’的典故,你可听过么?设局之人捉不住侯府的把柄,只能凭这些似是而非的手段,一点点去瓦解圣上对侯爷的信任。一件匪夷所思的证物,自然不足以动摇圣上的心,但若是这样的证物越来越多呢?天长日久,难保不会有积毁销骨的一日。”
谢幼旻沉默了下去。
他虽脑子迟钝些,但也不是不明白道理。当帝王的疑心积攒到了一定程度,莫须有的罪名,也是罪名啊。
他凝重地考量了许久,忽然拍桌:“如今也没更好的办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祝予怀看他胸有成竹的模样,稍稍犹豫:“你准备怎么做?”
谢幼旻看向他,目光炯然:“春天来了,到了草长莺飞的季节了。”
“……所以?”
“所以,”谢幼旻站起身,“该让全京城的面具摊子,都出来卖鹰面具了!”
话音落下,屋里寂静了相当长的时间。
谢幼旻略显尴尬地轻咳一声:“怎么,是这主意不够好吗?”
“恕我直言。”祝予怀面露一丝同情,“草长莺飞的‘莺’,不是那个鹰。”
第077章 大猫
“咳,这不重要。”谢幼旻努力给自己找面子,“总之,得在京中掀起一阵戴鹰面具的风潮……只要人人都戴,那凶手便也没法仅凭一个面具,就把坏事往我身上推了。”
祝予怀忖度须臾,这样做虽仍旧无法证明寿宁侯府的清白,但至少能弱化“鹰面具”这个符号与谢家之间的关联,也算个预防之策。
他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便顺着问了下去:“你已有谋划了?”
“依我看,春花宴就是个好时机。”谢幼旻跃跃欲试,“我听说知韫姑娘排了首新曲,明日宴宾客时,乐娘们会扮作十二花神登台合奏,这风声一出,烟花巷近日都被卖花神面具的摊子挤满了。你想啊,花神面具大差不差的,一路看过去得多腻味!这时候要是冒出个卖猛禽面具的摊子,多抢眼,多新奇。再整点噱头,保准有人买单。”
祝予怀笑了:“你是想另辟蹊径,跟人家抢生意?”
“哎,抢生意多不好听,我那叫开拓商道,推成出新。”谢幼旻神秘莫测地说,“我回去就找几个人趁夜排演,明日你等着看就是了。”
祝予怀迟疑:“一夜时间,不会太仓促么?”
“不会。”谢幼旻大手一挥,“只要银两够,这点事小菜一碟。实在不行,还可以找我爹帮忙。”
祝予怀这才放下了心。
有寿宁侯盯着,总不至于让他胡乱发挥,闹出太夸张的动静来。
谢幼旻心中有了谋算,没再多逗留,赶在曲伯发现前又原路爬墙跑路,兴冲冲地回去酝酿大事去了。
翌日一早,祝府早膳时间刚过,卫听澜就出现在了祝予怀的院子里。
彼时祝予怀手里拿着截竹子,正背对着院门慢悠悠地复习卫听澜教他的那套剑法。
听见脚步声,他还以为是易鸣回来了,头也不回道:“阿鸣,一会儿出门前,记得帮我把装好的红豆糕带上。”
卫听澜有些想笑:“九隅兄怎么这般贪吃,连去赴宴都要备着点心。”
祝予怀闻声动作一顿,诧异地回过头:“濯青?”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打趣了,又佯怒地笑骂:“好没良心,春花宴宾客众多,难免上菜慢,我是怕你起晚了没吃早膳,给你备着垫肚子的。”
卫听澜麻溜地讨饶:“是我不识好歹了。”
他认错认得太迅疾,祝予怀忍俊不禁:“知道就好。”
卫听澜走近了些,视线落在他刚拆了纱布的左手上,又问:“你这伤口还没好全呢,怎么练起剑来了?”
说话间,竹子就被他顺手没收了去。
“我只用右手,不会牵扯到的。”祝予怀也没反抗,只无奈地一笑,“你怎么来得这样早?武试累了几日,不偷懒多睡会儿么?”
他不过随口调侃一句,卫听澜却像被戳中什么心事,略显心虚地摩挲着手里的竹子,有点不敢同他对视了。
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和祝予怀同榻而眠十余日,昨夜枕边忽然空了,哪里还睡得安稳。
辗转到黎明他才勉强打了个盹,就那么一小会儿,还做了个难以启齿的梦。
梦中他回到了几日前的清晨,祝予怀睡眼朦胧地窝在他身边,软绵绵地伸手往他身上乱摸。摸着摸着,两人的头发不知怎的就缠到了一起……
这要命的梦让活了两辈子的卫小郎君对自己血气方刚的身体有了极其深刻的认知,天没亮就偷偷摸摸地爬起来洗床单,羞愧得不敢回去睡回笼觉了。
卫听澜一回想起那绮梦,身上就又开始燥热,赶忙挥散脑中荒唐的画面。
“我……醒早了,闲得无聊。反正一会儿也要去遮月楼,索性来寻你一起。”
祝予怀不觉有异,笑道:“那便先进来喝盏茶吧。阿鸣已经在备车了,一会儿我们早些出门。”
也好提前去瞧瞧谢幼旻整了些什么名堂。
易鸣套好车回来,看见两个人岁月静好地坐在堂前品茶,一时神情复杂。
以前他还能把卫听澜当不相干的外人防备,但现在不行了。
进了一趟芝兰台,这死乞白赖的家伙就跟自家公子结下了过命的交情,祝府上下没人不感激他。两人关系亲近些,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只是不知,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虽然祝予怀表现得一直很含蓄,但易鸣好歹朝夕相伴地跟了他几个月,亲眼看着这两人从萍水相逢发展为莫逆之交,岂能察觉不出其中潜生的情愫?
易鸣心中默叹,没再细想下去,轻叩了几下门道:“公子,车马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行。”
祝予怀放下茶盏,应道:“时辰也差不多了,那便走吧。”
卫听澜早上来时,特意挑了最懒惰贪婪的一匹马。那马一到祝府的马厩,就跟回了老家似的,装聋作哑地埋头吃饲料,怎么都拽不走了。
卫听澜痛失坐骑,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坐上了祝予怀的马车。
一路都没出什么岔子,只是在临近烟花巷时,人流愈发密集,马车就不太好走了。
易鸣搭手望了片刻,向车里道:“公子,前面的车马太多,压根看不到尽头,恐怕得堵一会儿。”
卫听澜并不意外:“遮月楼还挺会做生意,春花宴只摆三天,满京城的富贵闲人怕是都赶着这几日来凑热闹了。”
在他们等待的间隙,烟花巷里传来几下沉郁的鼓声,紧接着一个人微哑的吟唱声缥缈地传来:
“坎坎击鼓,青山送骨。
涧水潺湲,百兽率舞。”
这沙哑的嗓音有种特别的古韵,伴着鼓声,在闹市中显得尤为突兀。
隔着人群,唱词不甚清晰。祝予怀凝神听了一阵,实在有些费力,提议道:“我们下车步行吧。”
卫听澜笑了下:“也好,省得堵着心烦。”
两人留了易鸣守车,下车先行一步。
远处的歌声更明晰了些,依稀能辨得唱的是百兽迎春的场面。
“群鸟衔枝,仰瞻春山。
钩春不住,使我心殚。”
两句唱完又是几下鼓声,然后是一段含混的哼唱。
祝予怀和卫听澜循着声音走去,只见一个散发青年头戴浮夸的鹰面具,肩上扛着硕大的货架,上面挂了几排野兽面具,个个狰狞。
已有不少行人驻足张望,但青年不以为意,只拍着腰间的鼓昂首阔步、且行且唱,看起来很有几分古时隐世狂士的气魄。
祝予怀看着那货架上五花八门的面具,愣住了。
这……难道是谢幼旻整出来的花样?
卫听澜觉得有点意思:“这是澧京祈春的风俗吗?我竟是头一次见。”
祝予怀欲言又止:“我觉得应该不是。”
“那大约是别地的风俗吧。”卫听澜笑说,“九隅兄,你既不喜欢戴帷帽,我给你买个面具可好?我看左上角那个虎头面具就挺好看的。”
祝予怀深深看了他一眼。
谢幼旻精心筹备的噱头,竟然真的吸引到了一个潜在的顾客。
只可惜看中的是虎。
没等他做出回答,青年又继续唱道:
“虎豹搔首,狐猿绕山。
寻春不至,我心惶然。
倏云收雨,神鹰一顾。
日月往复,于以求之?
驭风越海,濯羽图南。
鹏抟九天,迎神往还。”
梆梆的鼓声里,卫听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不是,这唱词怎么还捧一贬十呢?
神鹰能翱翔九天、做神的使者,虎豹狐猿就只会抓耳挠腮,满山瞎跑?
他想起祝予怀送的那双虎头鞋,心中更觉愤懑难平。
虎怎么了?虎多可爱啊!他的九隅兄就喜欢虎!
很快有图新鲜的看客叫住青年:“小兄弟,你这面具怎么卖?”
青年停步,不卑不亢道:“鹰面具二十文一个,其余十文一个。”
祝予怀看卫听澜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民间歌谣而已,别往心里去。你既第一眼看中了那只虎,那就买它吧。”
卫听澜瞄了他几眼,试探道:“那我买了,你戴吗?”
祝予怀颔首:“你买的我就戴。”
这话一出,卫听澜心头一烫,立马就被哄好了。
在看客们还在挑拣各式各样的鹰面具时,卫听澜很快就拿下了最上头的虎头面具,硬是付了双倍的钱,才满意地回到祝予怀身边。
面具的用料和做工不算精致,但祝予怀也没太在意,接过来就往脸上一扣,看向他:“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