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床上是……两个男子?
传闻中那个病若西子、不沾风尘的白驹,竟然是个断袖??
还是在上面的那个??!
程焕听着屋内暧昧的喘息声,回头看着散乱满地的衣衫,只觉得自己快要长针眼。
他精神恍惚地倒退出屋,看到门口面色铁青的祝东旭,一时有些心绪复杂。
家门不幸啊。
他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最后只抱了个拳,顶着满身的鸡皮疙瘩走了。
一直到出了院门,程焕才听见祝东旭暴怒的喝声。
“逆子,滚出来!”
卧房内,祝予怀和卫听澜同时震了一下。
祝予怀移开了唇,视线略微向下扫了一眼。
卫听澜浑身滚烫,活像只熟透的虾,欲哭无泪道:“我、我不是故意冒犯……”
“嗯,是我冒犯你了。”祝予怀拢着衣领支起身,“你虚什么?”
第114章 玉碎
祝东旭骂的这声“逆子”,当然不是真的在斥责祝予怀。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酒后乱性这种事祝予怀干不出来,八成是在作戏掩人耳目。
祝东旭虚张声势地骂了几句,估摸着程焕走远了,才敛起神色上前,低声问易鸣:“屋里是谁?”
易鸣看这事也兜不住了,只能硬着头皮道:“是卫、卫郎君。”
祝东旭又问:“他受伤了?”
易鸣稍显惊讶,很快点了点头:“是,他中了毒,不过已无大碍,公子替他把毒血逼出来了。”
祝东旭心道果然,屋里点这么重的熏香,就是为了遮掩血腥气。
两人说话间,半掩的房门开了,祝予怀的声音从后传来:“父亲。”
祝东旭的心稍稍一提,转回头去,看见祝予怀衣冠齐整地走出来,站在门边看着自己。
祝东旭望着儿子,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方才屋内那些动静,他都听到了。即便是作戏救人,也未免太过火了,这戏里有多少真,多少假,怕是只有两个孩子自己清楚。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知己之交,竟成了一桩不该有的孽缘。
祝予怀看他不说话,眼睛微微垂了下来,放软了声音又道:“爹……”
祝东旭听了这一声“爹”,眼神颤了一颤,心又忍不住软了。
到底是亲骨肉。他的怀儿从小缠绵病榻,命已经够苦了,千辛万苦地长到这么大,难得有了个知心人……他这个当爹的,难道还忍心拆散他们不成?
卫家那小子,也就是生错了性别,其他地方没有不好的。
祝东旭心中叹惋,走上前去,心疼地摸了摸祝予怀的头:“一夜没睡吧?”
祝予怀抬起眼,看见父亲眼中真心实意的关切,心中顿时泛起酸涩,低低地“嗯”了一声。
祝东旭越发怜爱:“好孩子,爹对你唯一的期许,就是一生无忧无虑、平安顺遂。不管你做什么决定,爹都站在你这边。爹没有怪你,知道吗?”
祝予怀的眼眶有些红了,无声地点了点头。
他明白,父亲只字不问方才的事,便是尊重和默许了他与濯青的事。
祝东旭安抚地拍拍他,看了眼屋内,又压低声提醒:“程焕那边虽然糊弄过去了,但眼下府里并不安全,你打算……”
祝予怀说话还带着些鼻音,道:“我一会儿就送濯青去芝兰台。”
祝东旭一愣,连易鸣也惊诧地看了过来。
祝予怀吸了吸鼻子:“我请了一月的病假,现在也该销假了。反正濯青的毒已经解了,就和我一道回去上学吧。”
祝东旭:“……”
他没记错的话,那倒霉孩子才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天塌下来都要读书,这就是文状元望侣成龙的爱吗?!
皇宫之中,明安帝彻夜未眠。
直到天亮,皇城营的搜捕仍一无所获,但反抗闹事的人却越来越多。
百姓不满皇城营的蛮横行径,都自发地聚集起来,到宫门外跪地请命,要求释放被捕的无辜民众。
明安帝在寝宫发了几通火,气得罢了早朝,接连传了好几名太医问诊。
程焕听说皇帝气倒了,心中忐忑,急匆匆地进宫请罪。
宫人通传过后,他提心吊胆地踏入殿中,正好听见一声汤盏砸地的重响,腿一软,麻溜地跪了下去。
明安帝靠在龙榻上,面色铁青地指着侍药的宫女:“你要烫死朕吗?滚,都给朕滚!让兰书来……咳,咳咳!”
“圣上息怒!”福公公手忙脚乱地给他顺气,一面拿拂尘赶那宫女,“没听见吗,还不快去请娴贵妃?”
宫人们收拾了地上的狼藉,都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程焕跪在门口不敢进,也不敢走,只能缩着脑袋装鹌鹑。
明安帝缓过气来瞧见他,脸又往下一沉:“程卿这差事办得好,朕叫你抓刺客,你倒给朕招来一帮闹事的愚民!”
程焕心中叫苦不迭,膝行上前道:“圣上明察,皇城营抓的都是公然反对和谈的刺头啊!那些刁民妄议朝廷,对那刺客大加赞颂,还,还扯到湍城旧事……”
明安帝好似被戳中痛处:“你自己无能,还敢东攀西扯!”
程焕自知失言,连忙磕头:“臣有过,臣无能,不过……不过皇城营也并非全无线索!臣昨夜搜查卫府,发现卫家小郎君彻夜未归,行踪不明。臣虽无明证,但见卫府众人言辞闪烁,恐怕有隐情啊!”
明安帝的神情这才变了变,语气慎重起来:“卫家?”
程焕察言观色,见他起了疑心,赶紧趁热打铁:“没错,卫家可疑!刺客身中剧毒,必会东躲西藏,设法寻药,臣已经派人盯紧了城中各家医馆药铺,早晚会抓住他的把柄……”
明安帝不耐烦听他废话,直接吩咐道:“福临,派个人到芝兰台打听打听,今日卫家那小子可有缺席。”
崇文殿的人在宫中来去无阻,探听消息的速度很快,约莫两盏茶的工夫,就有宫侍进殿回禀。
卫听澜今日并未旷课。他不仅按时出现在芝兰台,还在晨课时生龙活虎地与同窗比试掰手腕,被蒋诩抄着戒尺追了半个学宫,此刻正在文渊堂外顶着书罚站。
程焕听得人都傻了:“不可能!”
明安帝的脸色已经差到极致了:“不是你说刺客中了毒?你为了脱罪,胆敢戏耍朕!”
程焕汗流浃背:“这,这,兴许是臣猜错了,但也没准,那姓卫的小子是装的!不如扒了他的衣裳验伤,一验就知道……”
“蠢东西!”明安帝抄起手边的灯盏砸了过去,“无凭无证,扒他的衣裳就是侮辱功臣之后,你让天下人如何看朕?朕再给你一日,再查不出名堂,你这统领也别做了!”
程焕不敢躲,被灯盏砸破了额头,也只能咬牙跪地应了声“是”,躬身退了出去。
崇文殿外不远处,娴贵妃停了脚步,看着程焕捂着流血的额头,龇牙咧嘴地从殿中出来。
她身后的宫女有些担忧,劝道:“娘娘,圣上似乎正在气头上,要不您晚一些再去……”
娴贵妃极轻地一笑,拿过了宫女手中的食盒:“无妨。”
在气头上才好呢。
东宫一隅的水亭中,微风拂过,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
亭中方桌上,摆着个雕工稚拙的木质棋盘,上面黑白两色的棋子玲珑剔透,交相辉映。
赵元舜捻着白棋,却迟迟不落,只盯着那棋盘出神。
坐在对面的赵松玄看着他,问:“殿下有心事?”
赵元舜眼睫微动,道:“二哥不是都知道吗。”
赵松玄轻叹道:“我以为殿下择定了太子妃的人选,便是认了命,放下了。”
“认命?”赵元舜苦笑一声,“还有别的选择吗?这天赐命定的姻缘,逃不过,就只能认。”
他垂下眼,盯着手中白棋,疲倦地喃喃:“但我放不下。”
“世事难两全。”赵松玄道,“殿下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得学会割舍。”
赵元舜闭了下眼,缓缓叹了口气:“若我说,我从来都不想坐这个位置呢?”
赵松玄没有回答。
水亭外是平静无波的湖面,偶有风来,也吹不起几丝涟漪。赵元舜还想开口说些什么,远处忽有内侍疾行而来。
那人面色焦急,在接近水亭时,却被东宫侍卫拦住了。
赵松玄随意扫了一眼,目光忽然一凝,认出那是自己的人。
“二殿下,二殿下!”那内侍越不过东宫侍卫,只能隔着段距离拼命地喊。
“出事了!贵妃娘娘急着找您……江姑娘出事了!”
崇文殿中,熏香已经燃尽了,福公公走到香炉边,又填上了新的香丸。
娴贵妃搁下了药盏,服侍着明安帝躺回榻上,将空了的碗碟和汤勺都收回食盒里,正要起身,忽然听见外面有些骚动。
一个内侍慌里慌张地跑来,又不敢大声通传,只能在门口频繁地探头。
福公公瞥见他,皱着眉走过去,低声斥责道:“猴急什么?圣上才刚歇下,天大的事都押后了再说!”
内侍有些为难,压着声道:“是、是太子殿下求见,小的们拦不住啊!”
说话间,殿外的动静更大了些,赵元舜怒斥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都让开!孤要见父皇,谁也不许拦!”
福公公心头一跳,回头瞟去,果然见龙榻上的明安帝睁开了眼,面色不虞地坐起了身:“让他进来。”
娴贵妃在旁看着,提着食盒轻声道:“圣上,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明安帝没有拦她,娴贵妃便自觉地退了出去,在穿过寝殿门时,看见了大步闯进来的赵元舜。
向来温和乖顺的太子,此刻却眼眶通红,形容狼狈,疾行间连冠带都散开了,跟在后面的宫人拦都拦不住。
娴贵妃稍稍避让,听见身后殿门砰地一声响,紧接着是赵元舜颤抖的声音。
“父皇,您为什么要对阿玉下手?”
寝殿内,明安帝披着龙袍坐在榻上,皱眉盯着赵元舜:“你在说什么?”
“您要儿臣如何,儿臣都已照做了!”赵元舜泣声质问道,“为何不能放过阿玉,为何还要置她于死地?!”
“你清醒些!”明安帝的目光冷了下来,“就为了一个女子,你来向朕兴师问罪?”
赵元舜眼中有泪,哽咽道:“父皇,您杀她就与杀我无异。”
“朕看你是昏了头!”明安帝一掌拍在龙榻上,“一个卑贱哑女,也值得你闯进殿来,这般与朕胡闹?你可记得她是……”
“她是江家人,”赵元舜泣不成声,“她是定远伯的义女,所以让您如此忌惮,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是吗?”
明安帝猛然站起身来,脸色变了:“你说什……”
“您还不肯收手吗?”赵元舜红着眼眶,“当年睿王战死,睿王妃撞棺殉夫,我母后为此积郁成疾,诞下我便撒手人寰,这些还不够吗?定远伯已经死了!湍城数万亡灵为他陪了葬,您坐着这鲜血淋漓的龙椅,心里就没有丝毫的愧怍与痛意吗!”
“住口!”明安帝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上前用力抓住他的衣领,“谁告诉你的……谁!”
龙袍滑落到地上,他的面孔因为用力而变得扭曲。赵元舜看着他陌生的模样,忽然觉得可笑至极。
原来都是真的。
他贵为九五之尊的父亲,就是个杀亲杀友、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小人。
明安帝被他脸上的讽笑刺痛了,突然声嘶力竭起来:“你是太子,是朕的儿子,你怎敢胡言乱语忤逆犯上!朕随时可以废了你,朕……”
“您不如直接杀了我!”赵元舜如癫如狂地大笑起来,“反正我这个太子,也早晚会威胁到您的帝位,不是吗?”
“疯了,疯了……”明安帝气得浑身战栗,大声道,“来人,将太子拿下,关回东宫!没有朕的旨意,不许他出来疯言惑众!”
殿外的侍卫闻声涌入,赵元舜却只是含泪笑着,扯下系在腰间的东宫印玺,当着众人的面高高举起。
“太子?我不是……我宁愿做个朝生暮死的蜉蝣,也不愿投生帝王家!”
玉质的印玺砸落在地,四分五裂,发出震耳的玉碎之声。
“你、你……”明安帝两眼血红,嘴唇哆嗦着退了半步。在宫人惊恐的呼声中,他身形摇晃了几下,两眼一翻,径直往后栽去。
“圣上,圣上!”
“传太医,快传太医——”
梦境中混沌一片,唯一的光亮,是一小丛漂浮的火。
一个青年逆着火光,拖着淌血的刀,一步步走上了金銮殿前的御阶。
血水从他残破的甲胄上滴落,在御阶上不断蔓延。每走一步,他身后的火光就更亮一些,映出海市蜃楼般的炼狱景象。
那是一座被屠戮的城。满地都是残断肢骸,折断的军旗垂在城楼上,风中回荡着细细的呜咽声。
随着血肉剥落的声音,一支锈箭从他身上掉了下来。周遭突然火光大盛,无数狰狞的亡魂从他身后飞涌而起,在烈焰中凄厉哭号。
“赵胤仪……赵、胤、仪!”
明安帝惊恐地往后退去,跌坐到了龙椅上。
“别过来,朕、朕是皇帝!朕是天佑之子……”
“三弟啊。”一只苍白的手从后搭上龙椅,一个华服染血的青年轻轻笑着,俯身看他,“这位置,你坐得可踏实?”
在他的笑声中,金玉的龙椅化作了一堆白骨。烈火烧上金銮殿,一具具焦黑的尸体爬上御阶,索命一般尖叫着,朝前扑来——
明安帝猛然惊醒坐起,冷汗浸透了寝衣。
已是深夜,寝殿内一片死寂,只有几点烛光在殿角幽幽地亮着。
是梦,只是梦……
他在噩梦的余悸中急促地缓着呼吸,但下一刻,他余光瞥见了什么,浑身猛地一僵。
枕边赫然是一支漆黑斑驳的锈箭。
只一瞬息,明安帝毛骨悚然,面无人色地往后爬去:“来、来人,护驾!护驾——”
他惨叫了几声,因为恐惧过度,肢体不受控地抽搐起来,最终跌落下床,再一次昏死过去。
太医署彻夜灯火通明,天亮时,皇帝中风昏迷的消息就传出了宫。
“圣上先前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
“你没听说吗?昨日太子砸了东宫印玺,圣上当场就气倒了,没想到一夜过去,竟严重到如此地步……”
“唉,荒唐啊!我听说是太子不满太子妃人选,这才大闹一场……”
候在崇文殿外的大臣们窃窃私语着,摇头叹息间,殿门终于开了。
娴贵妃满脸憔悴地被宫人搀扶着,与太医一道走了出来。
皇帝人虽醒了,但神志不清,连完整的话也说不出一句。在他好转之前,怕是无力料理朝事了。
太医虽说得委婉,但臣子们心里都有了数——连话都说不了,那基本就是瘫了废了。
太子犯下大错,被禁闭在东宫,没有解禁的旨意,是万万不能放出来的。朝政无人操持,积压的折子就只能送到政事堂。
这都还是次要的,更要紧的是……如果皇帝就此一病不起,那太子这储君之位,还算数吗?
众臣隐秘地交换着视线,心思都浮动了起来。
明安帝醒了没多久,喝完药后又陷入了昏睡。
娴贵妃打发了臣子,回来后屏退了宫人,走到龙榻前,把床头隐藏的暗格挨个摸索了一遍。
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她皱起眉,回头不悦地问:“福临,你不是说玉玺就放在这里?”
“这……”福公公胆怯地说,“奴才确实瞧见圣上将玉玺拿到龙榻附近了,但具体藏在哪儿,奴才也说不准哪。”
娴贵妃耐着性子,把寝宫内疑似机关的摆设挨个试了一遍,仍旧一无所获,耐心终于告罄了。
没有玉玺,就没法下诏改立储君,那他们先前铺垫的一切岂不白做了?
娴贵妃嫌恶地瞥了明安帝一眼,只能吩咐道:“把殿内熏香撤了,用的‘补药’也暂时停一停。等晚些时候皇帝醒了,你传道口谕出去,让父亲进宫面圣。”
既然矫诏易储行不通,那就只能吊着皇帝的命,用别的手段了。
皇家出了这样大的变故,朝野惊动,芝兰台的学子们自然也有所耳闻。
祝予怀一整天心神不宁,下学时与卫听澜同车而行,仍旧愁眉不展:“殿下被软禁东宫,也不知何时才能出来。父亲现下怕是举步维艰。”
卫听澜心里也压着事,思及前世京城的动乱,不禁劝道:“九隅,别管京城的纷争了。你回雁安去,好不好?”
祝予怀知道他的好意,但还是摇了摇头:“朝堂将乱,父亲不会走的,我也不能舍下家人独自避难。再说……你不也留在京城吗?”
卫听澜看着他的眼睛,有些不知道怎么劝了。
祝予怀心里其实什么都清楚,储位之争何其残酷,祝家已经牵连其中,就不可能全身而退,独善其身。
马车晃了一下,忽然停了。
驾车的易鸣声音有些异样:“公、公子……”
街巷安静得有些过了头,卫听澜直觉不对,将车帘挑开一道缝,神情顿时一敛。
马车外是全副武装的皇城营士兵。
程焕站在最前,冲易鸣皮笑肉不笑道:“小兄弟,又见面了。”
易鸣看出来者不善,强作镇定地问:“大人当街拦车,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程焕搭上佩刀:“卫小郎君在车内吧?使团遇刺一案有了进展,得劳烦他去皇城司走一趟。”
他嘴上客气,官兵们却已虎视眈眈地向马车围拢过来。
易鸣握紧了马鞭:“这是祝府的马车,你们想强行拿人吗?”
“少跟我废话。”程焕拔了刀,“识相的话就让开,否则你主子连着你,都得担上包庇嫌犯的罪名!”
他一挥手,四面都响起兵刃出鞘的声响,卫听澜当即就要起身,却被祝予怀死死抓住:“濯青!”
卫听澜回头看着他,缓了神情:“他们人多,躲不过的。”
祝予怀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那你也不能……”
卫听澜拢住他的手指,俯下身来,与他抵了抵额。
“去望贤茶楼和卫府搬救兵。”他目光明亮,轻声道,“九隅,我等你来救我。”
他最后在祝予怀泛红的眼尾吻了一下,抽身而退,果决地掀开车帘,迎着官兵的刀剑下了马车。
官兵立刻涌了上来,将他制住枷上锁链,粗暴地推搡着向皇城司的方向走去。
祝予怀只能隔窗看着,心脏开始一阵阵地发疼。
“阿鸣,”他按住胸口,努力镇定下来,“快,绕道去望贤茶楼。”
皇城营的牢狱在地下,阴暗湿冷,只墙壁上亮着几丛火光。
卫听澜被捆在刑架上,学子青衫沾了斑驳的锈迹,他看着狱卒摆放刑具,脸上没什么表情。
程焕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接过属下递来的茶,慢悠悠地说:“瓦丹使团中有人指认,前天夜里潜入驿馆的刺客,就是卫郎君。对此,你可有要辩解的?”
卫听澜冷淡地抬了下眼:“我记得皇城营只负责抓捕嫌犯,没有审讯之权。你这是要越俎代庖?”
程焕笑道:“我是为你好,刑部大牢里折磨人的花样可比我这儿多。只要你肯配合,我能让你少受点皮肉之苦。”
卫听澜“哦”了一声,轻蔑道:“要是我偏不呢?”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程焕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东宫早有谋反之意,老实交代,是不是太子指使你行刺?你故意破坏和谈,就是为了留住朔西兵权,协助太子篡位,可对!”
卫听澜嗤笑:“这么能扯,你该去茶楼里挂牌说书。”
程焕被他油盐不进的态度激怒,砰地搁了茶盏,威胁道:“卫家可不止谋逆,还勾结外敌!赤鹿族之所以不降,就是因为你父兄与巴图尔有见不得人的交易……你还要装傻充愣到什么时候?”
这与前世几乎如出一辙的罪名,让卫听澜几乎笑出了声:“好一个贼喊捉贼。你主子为了夺权,不惜摇尾乞怜做瓦丹的走狗,你们这些卖国贼,也有脸在此罗织罪名!”
程焕怒而暴起,抄起浸在盐水中的长鞭,狠力朝他抽了下去。
这一鞭横贯胸口,卫听澜嘶了口气,短促地笑了两声:“怎么,被戳了痛处,气得想杀我了?”
“别以为我忌惮卫家,不敢杀你。”程焕拿鞭子阴狠地碾着他的伤口,青衫上很快渗出了血,“政事堂已拟了诏书,传你父兄进京受封。没了朔西兵马,你大哥纵有三头六臂,也是笼禽槛兽!通敌谋逆都是诛九族的大罪,等你父兄一死,我立刻就送你下去和他们团聚!”
卫听澜忍着剧痛,听到最后一句,奋力挣扎起来:“你做梦!”
他力气惊人,整个刑架都晃动着发出剧烈的声响。
程焕终于愉悦地笑了,将鞭子丢给身旁的下属:“继续打,打到他服软求饶为止。我倒要看看,卫家人的骨头有多硬。”
长鞭又过了一遍盐水,卷着狱中陈腐的血腥气,一鞭接着一鞭,凌厉地打了下去。
入夜后,地牢中灯火昏暗,没光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老鼠跑动的窸窣声响。
刻漏滴答地淌着水,刑架下尽是血迹。卫听澜气息微弱,时昏时醒,整个人像浸在冷水中。
看守的狱卒打着哈欠,走到了换值的地方。
“那边捆着的人,瞧见没有?”狱卒往刑架那头随意指了指,“一会儿记得给他喂点水。统领说了,这小子还不能死。”
与他交接的两个同僚点了点头,拿了钥匙,提了油灯,准备往里走。
“哎,等等。”那狱卒忽然眯起眼,“你们的腰牌呢?”
那换值的两人同时顿了步。
灯火微晃了一下,狱卒忽觉不对,要惊喊出声时,已迟了一步。
个高的那人身形极快,一个掠身将他掼倒在地,另一人拔了佩刀,转头就往牢中跑。
卫听澜在半昏半醒间听见动静,勉强睁眼,依稀看见一头黑熊在哐哐撞牢门。
他气若游丝地笑了一声。
祝予怀竟然派了一只熊来救他。
好离奇的幻觉,可能是快死了吧……
候跃试了几把钥匙都打不开,只能连劈带拽,靠着蛮劲把门锁扯崩了,一头撞了进来。
强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侯跃看着刑架上一动不动的血人,声音都颤了:“小郎君?”
卫听澜本能地发出一丝气音,以示自己还没死透。
侯跃挥刀斩断了锁链,束缚一解,卫听澜整个人脱力地往前栽了下来,被候跃慌忙接住。
焦奕已经放倒了几个闻声赶来的狱卒,侯跃不敢耽搁,顺势把人往背上一扛,和他一道往外撤。
地牢外,高邈和于思训已带人在皇城司放了把火,眼下大半个府衙都烧了起来。
士兵们忙于救火,地牢这边看守疏忽。焦奕在前开路,一鼓作气杀到出口,想趁乱偷溜,却还是被几个官兵发现了异样:“有人越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