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无论是荀衍、荀谌还是荀彧三位堂兄,前来看他都是来去匆匆,神色忧虑难解,荀柔知道这是为二伯父。
伯父比父亲年长十余,如今年事已高,近来已常常昏睡不起,他如今一旦能起身,自当立即前往拜见。
腊月天寒,朔风凛凛,彤云细雪。
荀柔病后畏寒,穿了厚实氅衣,走出门,还是被地上积雪冻土沁得脚下一凉,迎着冷风忍不住呛咳了两声。
好在大家住得近,身上还没凉透,就到了伯父家。
门房一边将他请入,一边便有仆从进去禀告。
不片刻,一身墨灰直裾,仪容温雅的荀彧已快步迎出来。
“阿兄。”荀柔长揖行礼。
荀彧伸手扶他起来,细细端详,“不必多礼阿善已无恙?”
香气袭来,恰如三月春兰,荀柔扬起头,“饶兄长担忧,柔已无大碍,归家至今尚未拜见伯父,实在失礼至极。”
荀彧凝视他消瘦许多的面容,却没说什么,执住他的手,带他往后院去,“大人亦挂念阿善。”
荀柔不可避免再次涌起愧疚。
他归家至今,谁也没问他关于黄巾之事。他屋子被搜查过,但竟然也没查出什么来。他还听说,先前父亲病过一场,兄长辞去吏职归家来,族中寻他们数月,一直都没放弃。
归家之后,外面风霜雪雨,暗淘诡谲也一并被族中遮挡在外,让他能无所事事躺在床上修养。比如,他就听说豫州刺史王允就曾派人来探病,他没见到,朝中光禄大夫杨赐也曾派人前来,他也没见到。
他听说过后,知道这些人来做什么。
灵帝不知道出于什么打算,至今没有对他下旨,但无论从他自己,还是家族来看,这个时候,天子真的将他忘了,其实不失为一件好事。
但这些人,想让他入局。
杨赐为他说话自然感谢,但他并不想被人当做卒子,摆上棋盘,族中也是如此。
他是被保护着的,自归家之后,他时时刻刻感受到。
“阿弟不必如此,”荀彧眉眼温润,立在阶前,伸手替荀柔拍去发上落雪,“阿弟归来,我们都很高兴,大人听闻你来,也很高兴。”
“还不快些进屋来,不冷啊?”荀谌从屋内迎出来。
“友若兄。”荀柔再次行礼。
“快些进来,你大病初愈,还是要少受风寒,注意调养。”荀谌招招手,“大人刚服过药,正在屋中等你呢。”
“是。”荀柔在廊下脱履,去了氅衣,低头下拜。
“行了。”荀谌等他行了礼,携手带他进屋内。
屋内点了好几个火盆,虽另放了水盘在侧,还是显得干燥烘热。
荀绲披衣半躺在床上,背后靠着重褥,身上搭着被子,见荀柔进屋,对他微微点头。旁边荀衍正将空药盏交给下人,对他点点头致意。
荀柔鼻中一酸,俯身拜下去,“伯父。”
伯父已苍老至此。
“起,起来。”荀绲道。
“是。”
“进前来。”荀绲又道。
荀柔又应了一声,膝行到床边,“伯父。”
荀绲在荀衍搀扶下吃力坐起来,低头细细看他片刻,低声道,“瘦了。”
“儿让族中诸父挂忧,实为不孝,”荀柔俯身道。
“你一向心中清明,我就不训诫你了。”荀绲缓缓道。
荀柔眼泪瞬间忍不住,“儿,儿愚鲁糊涂,伯父但有教训,自当恭身受教,还望伯父不吝教诲。”
“起来,”荀绲抬了抬手,“地上凉。”
旁边荀谌过来将他扶起,拿了垫子来给他。
“你斩张角首级,水淹下曲阳之事,我也听闻。”荀绲缓缓道,“过去郡中都传你是’神童‘,文太守、何太守都想招你入郡,家中阻拦,不想你早入官场。”
“大人爱护,柔心中明白。”
“如今你有这样功绩,却不能在当童子看。”荀绲缓了缓气,又道,“你去过皇甫军侯营寨,见过朝中英豪,以为诸人如何?”
“军侯宽厚爱人,沉稳有度,深孚重望,”荀柔想了想,“只惜出生边郡,在朝中无援,听说如今又任冀州牧……”
谁能想到,皇甫嵩这样在外威风赫赫的将军,在朝中就像狗一样,被灵帝有事则用,无事就逐,最后还要向董卓摇尾乞怜,才能留得性命?
他数次被罢,朝中一个为他说话的人都没有,和已经槛车入洛,却还是被保下来的卢植,形成鲜明对比,这并非因为皇甫嵩为人不够好,实际上,他一直努力向中原士人靠近,一直施恩分功,最后却什么都得到。
“你不看好?”荀衍眉头一皱。
荀彧讶然,“冀州如今情形已糜烂至斯?”
“边将为中原地区州牧,本朝几乎未见,天子不得已用之,然皇甫军侯毕竟是凉州人。”荀柔低声道,“冀州虽受兵燹之灾,受灾最重的是百姓,许多地方豪族拒堡坞以守,并未伤及。但他们未必愿意帮忙。”
否则等袁绍、曹老板入主冀州时,那些有钱有势,族谱几百年的大族是从哪里冒出?如果这些人愿意帮忙安抚百姓,冀州绝不至于成为后来满地土匪流氓最多的地方。
恐怕这些人还想着,正好借此脱离中央控制。
荀彧轻轻叹了一声。
荀绲点点头,“不错,你可见过卢子干?其人如何?”
“卢公不似传说中那样不近人情,”荀柔回忆起在军帐之中见到了卢植,“原本就是由卢公进冀州,故其帐中多乡党,然其人却事以皇甫军侯为先,并不相争,退起一步之位。柔亦不知,是否是因为先前牢狱之灾。”
在黄巾乱过后,卢植的确不再像他前半生那样刚强犯上,倒是真的。
“诸将如何?其中可有英才特出之辈?”
荀柔忍不住垂眸,实在是……先得答案再做题。
“骑都尉曹操,年不及而立,何伯求先生曾称之能安天下,其人容貌寻常,却吞吐豪气,雄武非常,可当得天下之帅。”
“辽东长史公孙瓒,貌壮而声宏,有文武之才,顽悍勇猛,然自恃才高,可据地自守,有人杰之姿,却无包揽天下之胸怀,未必能久。”
“其余诸将,多是听从效命之辈,”荀柔顿了一顿,“唯又一人,有非常之姿,虽不过从公孙瓒为军司马,却不甘为下,名曰刘备。”
“哦?”
“阿善认为此人将来可成大器?”荀谌好奇道。
“此人出身刘氏,据说是中山靖王之后,不过在武帝时,便以酎金失爵,家贫,由叔父资之学于卢公。”
“卢公学生?”荀衍微惊。
比之已经血统遥远的刘姓,卢植学生这个身份,显然更有意义。时下师徒关系密切,有近与父母,如果卢植愿意推荐刘备,显然对他的仕途很有帮助。
“似乎并不亲近,黄巾乱起,其人自聚众随追随卢公。”不是卢植亲点哒。
“此人莫非有什么过人之处?”荀谌笑问,“颇费阿善口舌。”
“其人善与人相交,在军中左右逢源。”刘备这点真是非常厉害,“公孙瓒性傲,却能与之交好。并结交有二人,其一急躁,其二倨傲,皆有过人勇武,而不善为下。他人不能有此二人,而刘备能用之,知其人必有非常之志,又有非常之能。”
“白身招揽豪侠之士,”荀彧直接信任了荀柔的判断,“其人所图必不止于一县之地……许不止于一郡。”
“嗯,数次来我帐中,倾节相交。”荀柔犹豫了一下又道。
“哈哈,”荀谌顿时笑开,“这位刘君想要招揽阿弟吗?那他眼光颇好。”
荀衍、荀彧亦莞尔。
绝不是嘲笑,但荀柔毕竟还是少年,未曾出仕嘛。
“阿善看好此人?”荀绲微笑道。
荀柔想了想,“其人无家世,便需以品行,行事更得小心谨慎。只是……此人善在御人,嗯,以我私心,愿意与之交友。”
刘备最大的长处就是适合当官,在务实上欠缺,荀柔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被外人管理。
荀绲莞尔,阿善说这个刘备“不甘人下”,却没发现,他自己也是如此。
“不屈于人,只从于道,唯心所善,九死不悔,方为君子。”荀绲缓缓道,“阿善当初这般回答何公吧?”
荀柔脸上一红,这都好多年了,“是,童年稚语,不想伯父还记得。”
“如今则何?”
呼吸一滞,荀柔忍不住垂眸。
火盆中木炭烧得噼啪作响。
他缓缓望向伯父,轻声道,“我心依然。”
“所从为何?”
“天下既平,既安且宁。兄弟既翕,和乐且湛。”他轻声道。(1)
荀绲身体疲惫,精神却振奋,他望着眼前恭顺的少年,蔼然笑道,“好好,有子如此,我族无忧矣。你年虽少,却已立志,便算长成,旬日便加冠吧。”
荀柔愣了愣,连忙俯首应命,“唯。”
【柔既诛张角,与皇甫嵩等相见,已而归家,族中问之。对曰:太尉曹操英雄气概,天下之帅;幽州牧公孙瓒文武双全,一时人杰,不能保身;昭烈侯刘备非常之姿,善在御人,必不为人下,其余人等,不足一观。
后,其言皆效,方知其识人至此。王粲。《季汉英雄志》】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诗经。棠棣,
走出温暖的内室,朔风夹着大雪铺面而来。
被寒气一激,荀柔就忍不住低声咳嗽,荀彧眉心一蹙,将氅衣披在他肩上。
“多谢阿兄。”荀柔抬头道谢。
荀彧摇头,“你既尚未痊愈,回家后便好生休息,早日病愈,以免再让尊长担忧。”
“是。”荀柔两门点头。
荀彧见他随行的只是个青衣童子,便唤了家中健仆撑伞送他归家,又细心叮嘱他天寒路滑,脚下小心。
此时的伞,以布或动物皮制成,为了撑起重量,支撑的竹木也粗,质量沉重,力气小一些就扛不起……嗯……倒可以做油纸伞试试,记下,记下来。
他正回忆着不知哪里能找到桐树,远处前来送伞的队伍稍显庞大。
前面是三个妇人,容貌清秀,衣着亦时荀氏族中妇人打扮,布衣木钗,淡妆朴素,行止具中礼仪,几乎看不出太多分别,其中为首者荀柔倒是见过,乃是堂兄荀衍妻子郭氏。
他常出入二伯父家,与这位嫂嫂也经常相见,并不陌生。
荀柔和荀彧一道低头行礼,心中却猜测出另外两人的身份。
对面三人亦相向回礼。
郭氏上前一步,再次行礼道,“二十二叔归家至今,还未与我两位妯娌见面,今日既然来了,正好入堂上,彼此正式见个礼相认一遭,如何?”
荀柔愣了愣,倒没想到荀谌荀彧这段时日就成亲了。
此时也不是多问的时候,他连忙点头,“嫂嫂说的是。”
正堂之中,荀柔先后与两位新嫂嫂,依次见过礼。
荀谌夫人是父城宣氏,荀彧夫人堰县唐氏,都是黄巾乱前就已定下的亲,并无什么意外。
唐夫人按说比堂兄大十岁,却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荀柔并未细看她的脸,但也并不觉得她年岁很大,且举止并不与其他仕族女子有何不同。
她与堂兄之间,看上去也是堂兄更成熟些,彼此态度相敬如宾,客气有礼。
荀柔心底叹了一声,知道这就够了。
这时候,夫妻成亲,就是如此。
哪怕真的换个人也不会有太大差别。
夫妻情谊,多是在一起后工作、生活、抚育等事宜上,慢慢培养起来的。
然而,想到这些,他就忍不住惆怅。
他以后也要沿着兄长们的道路吗?
寒雪簌簌,地上已经积了许多,一步一步踩上去发出吱嘎声响。
荀柔为了不再想这件事,便思考起伯父给他的考题。
“若果真天下将乱,你以为,我族当如何应对?”
囤积粮草,聚众自保,军功为上,这是一贯做法,但似乎都不适合他家。
首先,囤积粮草、聚众收敛人心,第一需要是钱,而问题是颍川固然位处中原,土地丰饶,适合种粮食,但却无盐铁渔运之利,海运之利和外国通商,也就是说,如果他家不准备学其他豪族,压榨百姓贱买百姓土地,将平民变成佃户,那就基本上告别了暴富的第一阶段靠倒卖资源迅速敛聚。
粮草的问题是,如果真的囤太多,他家没有充足的武力,就可能引来恶贼,而招揽武士,又要回到钱的问题上。
聚众……灵帝才被黄巾敲打一通,再加上宦官,大家都不是傻瓜,没有恰当时机,很容易被发现,毕竟颍川离京师太近啦。
至于军功,现在自然可以让族中子弟向这放心努力,但短时间崛起是不太可能的,他们家在军中无人啊,靠将来到凉州、幽州等边隘用命去赚取,也不太容易。
他此次见识了皇甫嵩的大军,已经确切体会到,那种自幼习弓马军户或者边关子弟,和他家水平的巨大差距。
打个比方,他自幼习射,受伤前,立射、不骑马,能张二石弓,这是荀家年轻人普遍水准,力量强一些,如他亲哥和堂兄荀衍能开三石,这都是很厉害了,比一般步卒强很多。但人家五十多岁的皇甫嵩老爷子,现在还能开五石弓。
他家出儒将可能,但真的到刀戟见红,在军阵之中将领对阵搏杀,勇武肯定是不如,就基本上是给人家送菜。
但,这三点又不可以不有。
钱可以赚,但可能不够暴富,民心也可以揽,但要做得恰当事宜,最后,如果族中子弟,有人愿意从军,自然可以往何颙处去,再图军功,但风险也大。
依照灵帝过往行事,他本人对士族掌握兵权,很忌惮,后期组建的西园八校尉,没有一个根正苗红的士族子弟。
所以,家中前途究竟在何方?
他们难道只能像原本历史,在乱世之中,如飘絮一般,依附与诸侯豪强,然后被人主宰命运吗?
荀柔大半夜不睡,打开地图,把天下十三州从这头找到那头,终于找了两个地方。
“徐州广陵郡,族父昙曾在此任职,颇有令名,至今任有沟通,此地临扬州,扬州有丹阳兵闻名天下,募之可得安稳,”将来陶恭祖就是依仗丹阳兵啊,“即使扬州再叛乱了,也不必担心。”
“还有青州东莱郡,三面环海,战乱不易侵袭,有鱼盐之利,又可与幽州、三韩交通贸易。”幽州有马,东莱又有盐,都不用担心养马问题。
“家中这些年存钱之数,也能够一年太守了,且此二地临海,均可借地利之便,赚够来年资费,大可不必盘剥百姓。家长以为如何?可择一处,为吾族之根基。”
只要家里愿意,他可以负责每年赚够钱啊。
两个郡都拿下,那是不可能,但至少要搞到一个嘛。
第二天,荀柔兴匆匆的带着地图前往伯父家。
“西园买官?”荀衍顿时皱眉。
荀彧也忍不住露出讶然。
总之,他们真是谁都没想到,荀柔会剑走偏锋,思考出这样一个结果来,颍川毗邻洛阳,大家心中所向,都在中枢,却没想他会逆道而行。
这未免……太出乎意料。
“广陵郡离颍川更近些,东莱郡略远,不过东莱地更偏僻,可能会便宜点。”他是更心水东莱啦。
所谓天高皇帝远,正是这样的地方。治一地之民,安一地百姓,无论天下风云变幻如何,都离不开人、地、钱、粮四项,在颍川这样行事,连天子都会来垂问,但如果将之变成职责所在,那就是另一回事。
荀绲沉思了片刻,倒没说他买官破坏荀氏清名,只是摇摇头,“何至于如此?大将军虽然鲁直,然并无不堪,天子虽如此,但威严任在,况且已有二位皇子。”
乱,可能会乱,这是这时候人普遍悲观的想法,但就是最聪明的贤者,估计也很难会想到,战乱将整整持续一甲子,两度改朝换代,还能同时有三个皇帝。
“就不算这次黄……太平道之乱,近年来,四边反叛之事,也较先前更多,究其根源,乃是天子敛财无度,而不顾百姓生死,且至今毫无悔改之意,张角作乱,天下响应,瞬间便是百万之众,这些人中,实在多是活不下去的百姓。”
“然,朝廷威严仍在,一年之间,如此大势寇贼便被平复了。”荀衍道。
荀柔垂眸,“然,天下并未安宁。”
杀掉黄巾,事情就结束了,不,远远没有。
屋中顿时一静。
“宦官不除,天下难平。”荀彧低声叹息。
“天子不会允许。”
“大将军何进,”荀绲缓缓道,“颇善我家,亦有诛宦官之意,天子固然先前有敛财,但此次诛杀反贼,能尽出西园钱财和马匹,不吝粮草,显然并非昏聩之君……”他顿了顿,“估望观之。”
荀柔知道,伯父虽然没有完全拒绝,却暂时也并没有选择迁移的打算。
族中仍然倾向于扶住一个朝中栋梁,支撑起汉家这摇摇欲坠的江山。
一个僻地太守,是不足以拥有说话权利的,而如果他家要在边地出任太守,治理地方,几乎要举族之力。
从颍川迁移到陌生之地,从头经营,这需要动力,足够的动力。
荀柔并不着急,相信近两年的局势,会说服伯父以及族中长辈。
就在家中准备好他的冠礼,等着吉期,好像已经忘记他的灵帝,却突然派下使者,招他上京。
这天寒地冻的。
亲哥迅速领着两个牢头前来表示,“阿弟,你再病一病吧。”
父亲没有说话,显然默认这种限制人身自由的行为。
荀柔于是又躺了,可是,天子这回似乎执着起来,竟第二次派出人来,并随行了御医和兵卒。
这就没办法了,荀柔于是“只能”从床上起来,和受何进征辟的荀攸,一道启程了。
自洛阳至颍阴,只需过一道轩辕关,天气好时,疾驰奔走不过三五日。
然而如今,却正直腊月寒冬,天下大雪,地面堆积,实在不是出行的好时候。
荀攸此时赴何进邀请,可以说全无必要,但他还是选了这时候和他一道上京。
“何必如此。”亭舍内,荀柔坐在床边烤着火,露出无奈的表情。
亭兼有驿的作用,可供来往之人休息,昨日他们已过阳翟,只是今日风雪大,行路艰难,又风雪迷眼,实在没法走到阳城,只好早早在路过的阳亭休息下来。
亭长等人听说是公车征招,将后院最好的几间屋舍收拾出来,只是还很阴暗潮湿。
“如今恰近年关,盗贼横行,随天使入京,可保安泰。”荀攸将手怀在袖中,一本正经道。
“哎……”荀柔欲言又止,也不想得了便宜还卖乖,默了片刻,只好记在心里,“待会儿让人温些酒来,公达饮些暖身,”他一笑道,“这钱,由我这个做叔父的来出。”
他自己没有饮酒的习惯,但有荀衢熏陶,又加时下风气如此,荀攸是颇能饮的。
荀攸淡淡看他一眼,眼中沁出笑意,竟还站起来,郑重其事长揖一礼,“如此,攸谢过叔父。”
荀氏叔侄二人正说笑间,突然有人掀开门帘闯入进来。
回头一看,赤帻皂袍,却是本亭亭父。
“打扰二位贵人,”亭父手上端着食案,谦卑的躬着腰,“这是亭中准备饭食,还有粗酒,还请贵人勿要嫌弃。”
“我们算什么贵人,”荀柔笑道,“在下姓荀,我们叔侄到此,受了君等照顾,正该感谢君等才是。”
也不知亭中日常伙食就是如此:豆羹、干饼、腌菜、苴酱竟还有一碟风干的肉脯。
实在过于丰盛。
亭父轻轻瞥了他一眼,复又更低头,连声道,“小子不敢,不敢,能见到贵人,是俺们的荣幸,就是饭食粗糙,也不知贵人是否习惯。”
他躬身将食案安放在席边,拿起酒壶,“我来替二位温酒吧。”
荀柔捂唇轻咳一声,点头礼貌道,“有劳。”
亭父依旧躬着身,跪坐到案边,用长钳夹住壶,放到火上温热,“听闻贵人被天子征招,定然是很有学问吧。”
“学问谈不上,读过几篇文章。”荀柔含笑,“亭父知礼,必也曾入学念书。”
亭父自嘲一笑,“我家贫寒,哪得入学,不过是先君在时,教过几本识字读本,能记名字而已。”
“看来君亦有家传。”
“先祖传医,代代心口相传,只是祖父早亡,到先父一辈就断了传承,家里无田产,先父只好凭着祖上名声行医养活,后来治死了人就跑了,只是留下我与家母,被人追骂,又被人欺侮。”
荀柔听着似曾相识的故事,望着那张全然陌生的脸,想了想,最后还是只叹了一声,“医工百家之术,盖因习者不通文墨,不得记载,却有许多失传了。”
这样故事,在这个时代下,本不稀奇。
“贵人以为,这等微末之技,亦当耗废笔墨吗?”亭父忍不住抬起头问道。
他长得一张平凡朴实的脸,半脸胡须,上半张脸被炭火映红,只眼角处一条弯曲像蜈蚣的疤痕,被照得鲜红,显得狰狞。
“这怎么算耗费笔墨,正因有《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等书,医术才能代代相传下去啊酒要沸了。”
亭父一惊,手上一抖,酒水却洒了几点在手上,他却不顾,连忙将壶提出火上,再连声道歉。
“不必,不必,”荀柔摆摆手,“酒本来就容易沸。”
亭父再次躬身致歉,拿起壶,为两人斟上酒。
舍外,寒风呼啸,将挂在窗上的竹帘都掀起来,吹进几片白雪。
“二位贵人,”他见荀柔还坐在床边不动,露出迷惑的表情,“还不进膳吗?”
他话音才落,外面便传来一阵刀剑交加的声音,其中最响亮的便是典韦的呼和之声。
亭父神色一变,陡然将手中酒向二人洒去,同时从袖中摸出一把短匕,架住了荀攸劈出的长剑。
室内空间狭窄,又有许多器具,荀柔没拔剑,抓起炉上铁钳夹了一块炭,向对方丢过去。
炭火烧得通红,温度极高,对面人防住荀攸的剑,也没手再来阻拦,只好用抓着酒壶的手相抵。
陶瓶吃不住力,碎片飞溅,木炭力量未止,打在对面之人的手上到未及要害。
那人忍住疼,趁着罅隙奔逃向屋外。
却被突然出现的典韦堵了个正着。
短匕如蛇尾灵活刺出,匕上闪动着不祥的乌光。
“典叔小心,刀上有毒!”荀柔喊了一声,又一把拽住,莫名就热血上头,提着剑还要上前的大侄子,“公达。”
谁不知道谁啊,荀攸比他还宅,武力就是强体健身水平自从见识了真正的军营和黄巾精锐,荀柔真是眼光大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