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丞相府,在半屋臣吏拜见之时,荀柔油然生出有点可笑。
曹操并没有同他一样拖拖拉拉,在与他一面后,不到半月,十分干脆的离了尘世。
曹丕火候未足,曹操又没有培养别的接班人选,所以这丞相之位,绕了一圈,又回到他头上。
堂中空的一半,都是曹家子弟并女婿,曹操当年上台后颁布的官员守孝政令,没用在荀家,倒用在自己家。
荀柔必须承认,守孝是最温和高效的权利交接方式。
如今,曹氏核心人物一起回家守孝,他于是可以重新安排官员,迅速掌控朝堂。
与儒家动辄三年的漫长孝期相比,曹操毕竟重实用性,官员守孝期,照亲缘远近,最高等为一年,次六月、再次三月,最短十天,一共四等,守孝范围不过三族。
这种时长和范围,并不过分,他也就不准备再改。
数年未理政务,眼前又将夏收秋计,还有什么话好说,撸起袖子加油干罢。
忙碌之余,荀柔觉得自己实在应了一句诗
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这真是从头越,卷头如山,满脸血。
建安三年,五月,曹操病逝,荀柔再次拜相,次年改元,为共和二十四年。
第325章 番外六
“臣此番北巡,历扶风郡并雍、凉二州,共百三十七城,所察吏治、府库、赋税、田籍、刑狱、教化六事,皆细录在册,请丞相阅览。今雍、凉二州,开西域商路,人口渐盛,尤其敦煌、武威二郡,臣以为可增设县制……
荀柔倚几坐在堂上。
堂中昂首侃侃而言的是,尚书左仆射诸葛孔明。
春耕后出京直到秋赋结束,大半年奔波让他黑瘦许多,却神采焕然、潇洒干练,这份自信得劲,荀柔都羡慕。
他一面点头鼓励,一面悄悄揉着膝盖暗叹。
真是老了。
从前坐一天,都不觉什么,现在一会儿就不行了,铺了绵垫,还觉得骨头膈得生疼,一会儿就疼麻了,腰腿使不上劲儿,不靠着几案都坐不住。
诸葛亮之后,是监察御史司马懿。
此次一共派出五路,前面已经回来两路,也是凑巧,诸葛亮和司马懿前后脚回来,于是奏报也安排在一天。
司马懿巡行路线是河北,此外就是去江东的曹冲未归,但此路最远,本来会慢一些。
“丞相,太医丞樊阿已在后堂等候。”
一名侍从悄悄上前小声提醒。
荀柔摆摆手,让他一旁暂候。
司马懿默默加快速度,汇报一结束,立即请辞。
“也罢,”荀柔摆摆手,稍微一动,瞬间从腰到腿酸爽得脑干发麻,“我尚有些疑问,明后日再烦请二位前来。”
“不敢。”“唯。”
二人退去,荀柔望着空堂叹了口气,向侍从一招手。
帷幔放下,屋里已被火盆烘热,侍从将他扶至榻上,接着去了冠带衣裳,将他在榻上放平。
太医丞樊阿上前问候。
这是华佗的大弟子,华佗年事也高了,如今施治倒是他来得居多。
酸、麻、胀、痛,针刺按摩勾起各处病灶,纠结的筋骨、凝滞的血脉、萎缩的肌肉逐渐捻开揉散,艾灸灼烧伴随着苦涩枯焦的臭味,荀柔眉头皱紧,只一会儿额上就浮起一层汗。
**的疼痛尚可承受,毕竟为了活命,但任人摆布的滋味,无论多久都难以习惯。
荀柔合上眼,耳边是侍从与太医丞的低声对话,身体沉重,倦意上涌。
曹操执政那几年,他在家闲极无聊,还有精神给曹孟德找麻烦,但他返场再出任丞相没两个月,激情就被现实雨打风吹去。
从头到脚,哪哪都开始冒毛病。
华佗却一改往常的大展身手,保守的建议他少用药,多修养,或许还可能再多活两年。
荀柔当然不满,激他手艺退步,华佗也不客气,直言荀柔如今能活过五十,全是他的功劳,让他知足了。
功劳什么的,荀柔当然自有看法,但是话中意思,他却能领会。
于是交接提上日程。
司马和诸葛二人,恰在一天,虽是巧合,但也是有意安排。
虽还未见奏本,就只汇报,也能听出许多东西。
切实、清晰、简洁、深入,和前两路使者相比,葛、马二人水平明显高一大截,不同是诸葛详究民生,司马懿更注意吏治。
不过,考虑到他们如今一个在尚书台,一个在御史台,其职分如此,原是应当。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结果。
时至今日,下一任宰相人选,已经足够清晰。
年龄、才干、气魄、御下……用上排除法,最后进入决赛圈只有两人,诸葛孔明和司马仲达。
他自然倾向诸葛亮,但通过策试入仕的诸葛孔明,作为文官,还没接触过军事。
他的对手,却是从军二十年,八兄弟在州郡,姻亲遍朝野的司马仲达。
是荀柔必须抛去个人主观意见,从国家大局稳定考虑,不得不留在候选名单中的司马懿。
他不知道自己能否给足诸葛时间,去接触收复军队。
如果失败,司马仲达绝不会容忍与他各方面相抗,又染指过军权的诸葛孔明在朝中。
当然,他也没底气容忍。
一山不容二虎。
这是荀柔在自己和曹操身上得到的经验教训。
这一天,他终于下定决心。
五千年历史中,干过丞相的人,不胜枚举,即使没有全本百家姓,也占过半本,但单以“丞相”称呼,而为大多数人承认,只此一人。
共和二十四年秋,尚书左仆射诸葛亮,兼任京师武学训导。
“父皇请丞相明日入宫一见。”
共和二十五年,这年夏六月,伊、洛水患,绵延数百里,百姓屋舍毁坏,良田淹没,数万农户失去生计,紧接着瘟疫发生。
于是,朝廷飞速运转起来,而作为中轴的荀柔,也不得不勉力支撑,刘珩到来前,他正因困乏难耐伏案稍憩。
珩,组玉之首,刘辩与董氏当年所生长子,由阿姊照料长大。
由今宫中侍从少,有时候暂充宫中使者,代传天子之意。
荀柔看着案席前恭敬下拜的刘珩,原想推拒的辞令,在舌尖一转收回,点头答应下来。
自初春祭祀后稷,他也有数月未见天子。
半月前,天子祭祀山川,以安定四方,他当时身体情况不佳,未能到场。
如今正值多事之期,以免节外生枝,他还是走一趟的好。
次日清晨,丞相玉辂金车驰入了长乐宫。
这座由天子一家居住的宫室,如今人口寥寥,大半宫殿紧锁无人,在暑气未消时节,竟有几分凉风生于庭院,不少鸟雀集停其中。
由宫使引导,马车直驱至温室殿,然后绕过前殿直至中庭。
荀柔扶着养子刘端的手下车时,天子刘辩已在车旁等候。
“先生!”
荀柔微微一惊,弯腰、低头、撤步,“拜见陛下。”
“先生何需多礼。”刘辩扶住他。
“谢陛下。”荀柔没坚持,慢慢直起腰。
“先生请快来看!”大概真的急迫,刘辩向弯腰行礼的刘端一摆手,接着指向庭中稻田。
青砖围绕,巍峨宏丽的宫殿前,五亩金色稻田映着烈日,越显光彩流溢,璀璨生辉。
的确是一副动人名画。
荀柔驻足欣赏。
天子这些年爱上种稻,种得有好有坏,一直坚持,但像今年这样的丰收,倒也不总有。
如今关中、中原、河北地区,多以麦为主,间杂黍菽,需要灌溉的稻米不多,而五亩地种出的米,只够一人之食,但这个健康、环保、有利宣传教化的爱好,还是赞赏鼓励。
“先生请看!”刘辩献宝一样兴奋道,“这是五年前从交州送来的半寸粳稻,今岁终于丰收了!”
“此粳稻,每粒半寸,较关中常种赤、黑、黄、白等种长三分之一,在长安种植后,竟较在交州又可长五分之一,故比其他稻种,一亩所获更多!”他弯腰执起一穗,珍视地一抚。
荀柔目光一凝,终于被触动了,举步缓缓走近稻田,俯下身细看。
穗子细长如粒粒黄玉,金黄微透,而夹在其中的稻粒果然较寻常更长。
“朕知先生极重农桑,今岁水患,令先生十分忧心,如今稻田丰收,便想请先生来观,望能与先生稍加慰藉。”
“这般稻田亩产能得几石?”荀柔扶着膝盖,声音沉哑,目眩神晕,却全然顾不得。
“如今稻种还不稳定,有十分之三短穗,又夹杂不莠,需取良种再培,”刘辩谦虚道,“不过,去岁最多一亩得四石半,今岁生得更厚密,如何也有五石半罢。”
“当不只此数,必能得六石上。”刘端在荀柔身后小声道。
他如今职任昆池令,品级等于上县县令,负责打理昆明池苑内一切事物,从房屋修缮到林苑范围内土地、池沼产出。
对土地产值自有一番估量。
“很好啊……”荀柔喘了两口气,扶着刘端的手慢慢直起身。
上田收五、六石,几乎是一道时代极限。
除了扬州南部与交州这种低纬度地区,能一年两熟,大多数地区一年一熟的稻、麦、粟、黍等粮食,都没有跨过六石这道坎。
虽也听说某处亩收八石、九石,一旦去确认,却大多不是衡器称量误差,就是弄虚作假,
至于丰产良种,一茎双莠,各种稻米优良品种栽培,虽不如麦种得朝廷重视,却也一直在进行,只未见明显发展。
这本就是功在千秋之事,就是他此生都不能见,也并不奇怪。
他只是没想到,最先取得突破的竟是作为天子的刘辩。
竟是天子。
荀柔认真打量刘辩。
他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天子了。
已至中年的刘辩,皮肤微黑,身体瘦健,岁月沉淀出沉稳端凝,年少的轻浮急躁,不知何时已一扫而空。
这些年,虽不干涉世俗朝政,但刘辩也兢兢业业履行着天子另外一面的任务,一年到头,从春到冬,从祭后稷、祭春神、祭龙神、祭山川,祭先王……到冬至祭腊,斋戒、礼仪一样皆未轻疏懒怠。
若刘辩真能种出……
“先生身体不适么?”刘辩关切问。
“不,臣只是,咳,惊喜得一时失语。”荀柔缓缓道,“陛下若果然培出良种,乃是泽被万民,功于当世,利于千秋之大德,臣实在,咳,实在一时激动,不知该用何等言辞。”
在这种时候……
刘辩一眨眼,微微低头,露出几分腼腆,“朕一向无识愚鲁,不知天下大事,空受万民奉养,而无寸功归于百姓,如今若果能有一二分惠于百姓,则朕心无愧矣。”
“敢问陛下,可允许太学博士入宫,一道收量此田。”
如果天子真种出更高产的稻种……
“好。”刘辩点头。
“也请陛下允许博士们讨教种稻之法。”
“当然可以。”
“多谢陛下。”荀柔恭敬拜倒。
一个在位三十年,无劣迹,无大过,仁善之民传于民间,从继位时江山风雨飘摇,到天下承平百姓安居,并且身体健康,没有隐疾的五十岁天子。
而这位天子,又种出了惠及天下百姓的稻种……这样一位天子,他要如何留给继任?
“先生不必如此,快快请起。”刘辩连忙弯下腰,“这是朕应该的,朕不能与先生分担国家大事,已十分愧疚。”
刘辩原想许久不见,看过稻田后,邀请先生稍叙一会儿,可看荀柔精神着实不佳,到嘴边的话只好吞下。
“先生千万保重。”刘辩恳切道,“天下百姓,与朕,都仰赖先生方有今日。”
“陛下玩笑了,”荀柔勉强一笑,“大汉能有今日,岂只是臣之功,乃是天下百姓,众志一心。”
确认刘辩所培出稻种,是否优于当下农业水平,需要多久?
只十日,荀柔就收到了来自太学农学博士上奏。
关于选种,培种,插秧,施肥,灌溉……具体农业技术,荀柔大半看不明白,但并不妨碍他读明白两位农学博士对新种的肯定。
是的,两位博士一致认为,这已经不是交州稻,而是与长安水稻**后成的新品种。
此种水稻产量较关中其他品种都高,并且适合在较长江流域寒冷的黄河流域种植。
冥冥中,另一只靴子落下来。
只是荀柔没想到,这只靴子,竟如此沉重。
他……居然还有良心么?
荀柔按着胸口,对自己嗤笑。
可有与没有,又能有什么不同。
正当他筹划安排着退位交接,命运,竟又一次让人猝不及防。
天子刘辩,在十月翻田时,不甚被农具划伤小腿。
这原本是寻常事,太医看过也给上药包扎,但这回伤口却未照往常愈合,不两日天子又出现高烧发痉,太医院再次诊断,为金创瘈疭。
即使太医院施展了所有手段,天子刘辩也在高烧十余日后,病逝于长乐宫温室殿。
终年五十。
“朕这一世,可否算与先生君臣相得?”
“……当然。”
“如此……朕心足矣。”
竟又送走了一位故人。
结束是日小敛之仪,荀柔单衣白帻,在养子刘端扶持下,率群臣走出殿阁。
行至阶前,他忽而隐约有感,下一刻头脑突然暴痛如过闪电一般,接着眼前一黑,向前栽倒。
“大人!”
“丞相!”
失去意识前,最后记忆是四面八方零碎的惊呼。
接着,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