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苦涩,挥之不去的强烈罪恶感,那些始终压抑于时光之下的汹涌情绪,隔着透明的薄膜疯狂地拍打,最终只汇成一句话:“他们的死是因为我。”
不是问句,而是笃定,哪怕记忆全无。
“……当你们讨伐魔王归来,国王下令将你们处以死刑,罪名为勾结魔族。这是早有预谋的陷害。”缪伊缪斯又重新解释了一遍,这一次说得很慢。
霍因霍兹脸上的神情并未有太多变化,似乎对这个结局并不意外。
他说:“从王都出发的队伍有很多,可供他们选择跟随的’勇者‘也有许多。但我猜想,因为勾结魔族而被判死刑的,恐怕只有我们,对么?”
“那是因为只有你们成功做到了。其余的队伍不是倒在了中途,就是选择放弃。”
十年,对恶魔来说并不算太过长远,却是人类短暂生命中最黄金的时光。花费最宝贵的十年去完成一件看不到希望的事业,若不是受到威胁,便是一个彻底的疯子。
“从始至终,讨伐魔王只是我一人的想法。是我逼迫他们,也是我拖累了他们。”
“那并不是你的错。”缪伊缪斯将身旁人的手从胸口上捉下,握在掌心里。
他直视对方的眼睛,明明开始时是在安慰,语气却逐渐显露出不悦与斥责。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连最基础的事情都忘记了。最最开始的开始,他们是以死刑犯的身份收到你的橄榄枝。要么终身监禁迎来死亡,要么获得有限度的自由,在你的监控下去讨伐魔王,将功补过。既然他们选了,那么就没有权利后悔。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你们就不是什么含情脉脉的战友。你们之间的关系非常简单:死刑犯与看管者。讨伐魔王是他们自愿签下的军令状,既是军令,那么违抗者必须处以严厉惩罚,以肃清军内纪律。
“而你,霍因,作为队内的领袖,从各个方面看都无疑是失格的。你三番五次纵容了他们以下犯上,令他们忘记了自身作为下级的身份。军心不齐,你又对他们缺乏信任,造成了团队内合作与分工的严重问题。你……”
魔法师似乎全然忘记了当前的处境,也忘记了眼前是谁,只是一板一眼认真分析起这支队伍的问题。冷静,乃至近乎冷酷。
这位容貌昳丽的年轻魔法师似乎曾有过多年领军经验。此刻他像是一名征战沙场的老将军,站在营地内对青涩而理想化的新兵,毫不留情地展开批评。
勇者望着魔法师眼中的自己,又望着自己眼中的魔法师。末了,他的视线下移,似是不经意地看了眼那两只相牵的手。
梦境中的太阳是没有温度的。
来自掌心的温暖紧紧贴合着相扣的肌肤,炙热如那赤红长发。
陌生的色彩。艳丽的色彩。令人炫目,令人屏息。
他不记得有关于眼前之人的一切。但莫名的,他的直觉告诉他,对方会是一名相当优秀的领导者。
从不犹豫,从不退缩,狠厉果决,赏罚分明,纪律严明,以赫赫战功与政绩赢得民心的天生君王。
——与他截然相反的存在。
这样的领袖令人仰望,却也令人心生嫉妒。如果不妥善处理好人心,不去协调好各方势力间的争斗,一定会在某一刻被拖入水底。
——还需要一个辅佐者。勇者没来由地这么想。
——什么样的辅佐者?勇者再度走神起来。
——不知道,但一定不是自己这样的人。毕竟,就像对方所说的一样,自己连区区四人小队都无法协调,是个彻头彻底的蠢货。
“明白了吗,霍因?要不是你们几个作为人类的确实力不俗,早就会死在不知哪个阴暗的小角落里。虽说你看人的眼光不错,但你根本就不适合做领导者!”
缪伊缪斯一顿输出爽极了,才逐渐意识到自己输出的对象是谁。
哦,他在骂谁?霍因霍兹!那个成天批评他说他没个领袖样子的霍因霍兹!
缪伊缪斯心虚地收敛了语气,小声补上最后一句:“至少现在的你不适合。”
“现在的我?”霍因霍兹竟也没生气,饶有兴趣重复了一遍。
“勇者,冒险者,殉道者,救世主……这些都不适合你。”缪伊缪斯慢吞吞一个个罗列出来。
“那么我适合什么呢?”霍因霍兹笑了。
“你适合站在我的身边。”
“……”
两人对视数秒,好一会儿才有人移开视线,语气似乎并无异样:“听起来像是某种情话。”
——你可以当做是。
缪伊缪斯想要这么说,远处充当半天背景板的三人组才终于姗姗来迟,看来已经问好了路。
“走吧,我打听到教堂的位置了。”
如此恰巧,如此不晚一分一秒,令人怀疑这是否为梦境主人的潜意识。比如,有人害羞了,想要随便什么人来打破眼下的氛围。
勇者点头,抬脚往前走,相牵的两只手却仍是没分开。
缪伊缪斯自然更不会主动放手,他只是狐疑地打量起对方的侧脸,观察起发间的耳尖。奇怪,不是说人害羞了就会脸红吗?霍因霍兹这家伙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多心了?
剪纸般梦幻的街景在两旁徐徐铺展,舞台上唯二的主演相牵着手,各自思绪万千。
只那几分钟前沉重的话题,那份深入而复杂的争论,随着掌心间温度的传递,短暂地融化至思绪的底部。
教堂内,一身白袍的圣职者将罗盘归还给勇者。
这是用于定位魔王的罗盘,每支勇者小队在临行前都会从圣廷得到。它能追踪强大魔力的气息,但如若频繁近距离接触恶魔的气息,自身的定位能力将大幅下降,需要就近找教堂进行净化。
越是靠近魔王身处之地,越是靠近战火纷争之处,恶魔只会越发增多。没有谁知道罗盘会在何时失灵,更何况魔王自身也绝非站着不动的挨打木桩,因而迷路与绕远路是勇者队伍们的常态。
据说魔王军长期在南部驻扎,与无尽之海中的人鱼作战,战线以缓慢的速度向中央逼近。但谁又能确保魔王不会孤身前往人类腹地?
没有谁知道魔王是何种姿态,恐怕见过魔王的人类都死于非命。但人们普遍似乎有着某种刻板印象,那强大而可怕的魔王大人,一定有一副魁梧粗犷的躯体,和一张能止小儿夜啼的可怖脸庞。
——可怕的魔王大人拢了拢脑袋上的兜帽,从进门起他就觉得,这座教堂的圣职者若有若无把视线落在他身上。
发现了他是魅魔?霍因霍兹的梦境这么智能?还是说……在霍因霍兹的印象里,这位圣职者实力不俗,足以发现一名强大恶魔的伪装?
就在交付罗盘的刹那,白袍圣职者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
“与过去相比,你变了许多。但你的灵魂仍旧和当初一样干净。”
回应老者的,是勇者冷淡的沉默。
老者遗憾地摇摇头:“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对圣廷怀有抵触。”
缪伊缪斯于心底里咳嗽了声。
别人或许会被霍因霍兹这副样子吓到,他可不会。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家伙摆出这副面瘫样子,只是纯粹地忘记了对方是谁,迷茫而困惑。
与坏记性的人类不同,魔王大人简简单单在脑海里捋了捋,很快便在勇者大人的过去中找到了老者的身份。
一名身份不低的圣职者,曾上门拜访要收某位小少爷为门徒。可惜小少爷对圣廷并无好感,果断拒绝了大人物的邀请。于是,在接下来几天里,“不识大体”的小少爷被愤怒的家主饿了几天几夜。
缪伊缪斯又瞥了眼身旁的勇者大人。对方的眼神仍是那般迷茫,看来对小时候挨饿的“罪魁祸首”毫无印象。
“那时候,我发现了你身上极为优秀的天赋。如果成为一名圣职者,你的前路将会极为宽敞。结果……”
老者又摇摇头:“不,或许你的选择是对的。到头来,我也离开了王都,来到这僻远的地方。向上攀爬了一辈子,如今却仍穿着入门的低阶白袍,没有什么资格去说一个晚辈。”
勇者体贴安慰道:“我在镇上看到了您的雕像,这里的人们很尊敬您。”
老者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这里距离王都太远,上任圣职者独自庇护这座教堂。他死后,没有人愿意来接替。去年从圣廷离开,我偶然途经这里,帮他们驱逐魔物,又治疗了些病人,后来就一直留下……这里距离王都太远了。”他把话又重复了一遍。
“算了,只是老头子的一点陈年旧事,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倒是你,孩子,你竟然选择成为了一名勇者。我很惊讶。”
说着惊讶,老人的目光并未落在勇者身上。白袍的圣职者毫不掩饰盯着勇者身旁的魔法师,似乎在打量什么。
缪伊缪斯挑眉,他看见霍因霍兹朝自己身前走了一步,完全挡住了那老人投来的注视。
苍老圣职者叹了口气:“你的父亲三年前不幸逝世,是我为他主持了葬礼。你的亲族中觊觎他财产的人有许多,如果现在回去,尚且还来得及。”
“……未来也许我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勇者顿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看来眼下你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老人温和地点点头。
说到这里,眼前白袍者的目光忽然变得犀利,声音也低沉许多。
“孩子,如果你真能消灭魔王。自那一天起,就不要再回去了。随便去哪里都好,带着你身旁这位’魔法师‘,躲在远离繁华的地方,平淡过完这一生。在王都之外,很多事情会变得自由。越是远离那里,’他们‘的掌控力越是微弱。”
“’他们‘?”勇者注意到这个代称。
“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有的时候我会觉得,我的同胞们很是陌生。与’他们‘相比,恶魔都要显得更通人性。”老人自嘲地笑了笑,“我甚至产生过一种怀疑,世界上真的还存在有’纯粹‘的人类么?很不可思议,对吧?”
“……”
缪伊缪斯感到惊讶。他当然知晓这番话的含义。原来从这时候起,人类中就有人发现不对了……不,应当说,理应有相当一部分人类察觉了异常,只是他们大多无法自保,难以存活,更何况做出什么变革。
不是每个人类都能同这位圣职者一样,全须全尾地逃脱;更不是每个人都能如霍因霍兹一样,一直活下来,活到直面那位传说中的魔王。
霍因……或许并不是灵魂最纯粹的人类,但他是灵魂纯粹的人中实力最强的,也是足以自保的人中灵魂最纯粹的。缪伊缪斯忽然产生这么一个念头。
“谢谢您的好意,也许我确实该听从您的建议。”好一会儿,勇者缓缓回答,声音中同样染上复杂的情绪。
缪伊缪斯明白那是什么。在历史的这一时刻,青涩的勇者同样听到了相同的建议,但最后仍未接纳,义无反顾地回到了王都,终于尝到苦果。
因为愚蠢地相信自己的同胞?还是不甘心过上一辈子隐姓埋名苟且偷生的生活?缪伊缪斯直觉认为都不是。
他太了解这名人类了。在很多方面异常拧巴,却又在某些时刻耿直过了头。
临至出门,两人将要关上教堂的大门,身后的圣职者却又叫住他们。准确说来,是叫住了棕发绿眼的青年,叫住了那年那日不敬神明的孩童。
“那时候你问我:’为什么在神的注视下,世上仍旧存在如此多的苦难‘。我当时回答你:’因为遭受苦难的人们还不够虔诚‘。”
霍因霍兹回过头,他看见老人的眼中盛满了沧桑。对方一头白发,显露出不适宜的衰老。他这时候大概才终于记起,年幼时分那位显赫的大人物,是如何傲慢而自信,又是如何被一名孩子当众羞辱。
——即便过了这些年,对方也不该到如此衰老的年纪。勇者心中升起这么一个念头。
——如果对方几年后离世了,那么这小镇又要等多少年才能迎来下一任庇护者?他想得很远,想得似乎与当下毫无关系。
“孩子,我找了你很多年,直到你的父亲死去,仍是打听不到你的消息。现在,我终于有机会收回多年前的那句话……我的回答是,苦难与虔诚无关,与神明亦无关。”
“可您现在,仍旧穿着那身白袍。”棕发绿眼的青年说。
“我仍信奉我心中的神明,那同样与神明无关。”
风从远方刮过,穿过教堂大开的门扉,卷起圣职者素白的衣袍。那件袍子十分陈旧,上面不绣有任何附魔的金纹,是每名圣职者加入圣廷时所领取的,最初的圣袍。
“……我明白了,谢谢您的答案。”
走出教堂,回到中央喷泉。
在那里,三位同伴仍在远远待机等候。
喷泉中央是一座新修成的雕塑,不算精致,但勉强能辨出那位圣职者的面容。强大而尊贵的圣职者舍弃一切来到这里,履行着穿上白袍时曾所许下的诺言,为他的同胞奉献自己余下的一生。
或许在这里,那名人类才觉得距离心中的神明更近了一分。缪伊缪斯想,他似乎能理解这些人类的想法了。
魔王转头看向勇者。
“原来有人劝说过你,但你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去。”
“嗯。”
“你想起来了?”
“一些零碎的记忆。关于他们,关于我的死亡……但其中仍旧没有你的存在。”
缪伊缪斯耸耸肩。
——当然了,遇见我是你死后的事情。
“那你后悔吗,霍因?”
“……那时候,我该独自回去。”
“哪怕是我这个外人也知道,你死后,国王一定会继续追杀他们几人。灭口这种事情,对上位者来说从来都是宁肯错杀,也不能遗漏的。”
“……”
“没有那么好的事情,霍因。仅仅想用自己的一条命,就想要让所有人获得幸福……这世界上没有这么划算的买卖。你不会不懂。”
“……”
“如果未来你拥有一个机会,可以拯救所有人——至少让大家的生活变得好一些——代价是需要你亲手杀死一些人……”
“我会尽可能将死亡人数控制在最小范围……并在一切结束后承担我应有的代价。”霍因霍兹这回回答得很快,似乎设想过许多次。
缪伊缪斯知道对方会这么回答,饶是如此,他仍有些气笑。
“谁来衡量你应当承担的代价?为了维护统治的律法?你们那虚构的圣典?造物主不曾看来的眼睛?还是高坐于你心中、那个俯瞰一切的你自己?”
“……”有人又陷入沉默。
“我不逼你活着。如果你真的、真的那么不愿意回到现实,不愿意背负一切活着,那么我不会打扰你的梦境。我会替你做好你想做的一切,即便那个世界没有你。”
“……但你还是来了。”
“但我还是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你开心一点,你看起来太可怜了。你救了很多人,而我想要救你。”
勇者,不,名为霍因霍兹的人类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恶魔。
周遭的一切以极快的速度褪色,一切变得苍白,仿佛因为梦境主人的怔然而忘记了原本的颜色。
在这苍白得只余下线条的世界中,唯一鲜艳的、刺目的赤红色彩,坚定地再度重复着那句话。
“我想让你开心一点,我可以让你活得很开心,我认为你呆在我身边会比躲在这破烂梦中要开心得多。”恶魔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公布什么永恒的真理。
“……为什么你这么认为?”面对这强势而无厘头的理由,霍因霍兹下意识反问。
“因为你是一个可怜的、普通的、患得患失的、心理脆弱的弱小人类,而我是一个不论身体还是心理都很强大的恶魔。”魔王大人继续说着他的歪理。
霍因霍兹也笑了:“没有你这样讲道理的……”
“你看,你笑了。你和我说话时就很爱笑。”准确说来是半失忆的霍因霍兹很爱笑……缪伊缪斯默默把这句话划掉。
青年又怔住了。他茫然摸着自己的嘴角,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
最后,他只是垂下眼眸,低声道:“我完全没有关于你的记忆。”
“是啊,很无情,对吧?”缪伊缪斯跟着小鸡啄米式点头,鼓着腮帮子抱怨。
青年摇了摇头,没有做解释,又问:“如果我说我不想醒来,你还会继续来看我吗?”
“会的,我会每晚来吵你,让你睡不了好觉。”缪伊缪斯肯定说。
“这样啊……”霍因霍兹若有所思,又问,“在这个梦里,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当然可以。那他们呢?”缪伊缪斯指着充当背景板的三人问。他们身上的色彩已尽数消逝,就连轮廓线条都虚虚实实闪烁,几乎看不见了。
“……只是梦而已。无论重复多少次,他们都再也听不到我想传递给他们的话。”
“比如?”
“记忆中的我,对他们很冷淡。我……厌恶着他们身上令我讨厌的一切,厌恶着那些卑劣的行为,那些令我不齿的品性。那时候的我太过年轻,也太过……傲慢。我想要向他们道歉,也想要向他们道谢。但一切都太迟了。”霍因霍兹轻声剖析着自我。
“你现在不讨厌他们了吗?”
“他们只是普通人,而我……只是比他们幸运许多。”
幸运,多么含糊不清的词汇,多么抽象的概念。缪伊缪斯却能理解这句话中的沉重含义。
他意有所指道:“霍因,但你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走吧,我想要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梦境开始自行擦拭,横竖曲折的线条如雪花般消融又重构,很快将绘制出一副崭新的图景。缪伊缪斯知道那就是梦境主人想要带他去的地方。
他侧头刚想要问什么,却闭上嘴保持了沉默。
他看见棕发的青年望着那已然消失的剪影,望着那空无一人的方向,轻微颤动着嘴唇。
那是一句无声的道歉:【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