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嘴葫芦?”她怯怯地叫,“没蛋子——楚长工?”
无人回应她,这荒凉的世界里仿佛惟她一个活物。溟海漆黑无边,其间礁石星星点点,六合旋动,一切都变得虚渺。
突然间,她望见海涡里分开一条线,线条将海浪分作两半。中央黑,两边白,原来是一只巨大的瞳子,正直勾勾地注视着她。
小椒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望见漫海的漩涡变作多如繁星的眼眸,皆凝望着她。有黑色的水液在地上缓慢淌动,汇作人形。无数乌黑的影子徜徉着,环伺着她。
那水液看起来奇特之极,既似液体,又稠凝如实体,好似她曾见过的“仙馔”,抑或是在觅鹿村那夜里见到的、发狂的“走肉”们的黑血。突然间,黑水里有无数只手伸出来,撕扯着她,仿佛要将她拖入海里。
她猛然垂首,却见两手两脚也化作了黑水,向四面流散,与溟海渐而汇作一体。
“啊!”
小椒惊叫一声,醒转过来。睁眼一望,满目的黯黑,转头一看,却见一轮残月镶在舷窗里,像将睡未睡的眼。
她胸口剧烈起伏,惊魂未定,在黑暗里坐了许久,惊悸感方才消退。低头一看,只见两手白净净、好端端的。原来方才不过是一场梦。
可她抚上胸膛,只觉其中空荡荡的,无一声心跳,方知醒后更似一场梦魇。她与世人有异,更近似妖魔。
小椒给自己掖好了被角,再度睡下,只是这回全无困意,两眼大睁着,直到天明。
————
瀛洲烟淡雨细,轻风送寒。
自玉鸡卫落败后,各处蓬船、浮桥里人人额手相庆,喜气盈天。外头喧阗,凤麟船舱室里却宁静。两个人影正对坐着,低头磨削骨片。
那两人一个是着翻领小袴的女僮,戴一只缀银穗虎头帽,手里锉子翻飞,不一时磨得一节光亮骨片来。另一人却是个清癯青年,及肩墨发胡乱披散着,脸庞消瘦苍白,上嵌一对乌青眼圈,其中一只重瞳炤燿生辉。
这二人正是如意卫与楚狂。此时楚狂一面削着骨片,一面心存游移。这是师父留下的骨片,极是坚硬。天山金是最稀贵、也是最利的刀材,可便是以此锻打的刀刃也要费老鼻子劲才磨得了这骨头。
当初他制繁弱时,全身心浸在伤悲里,不知觉间竟削出一条弓干来。此时心境不同,却觉是别样的难下手。他心里戚戚,坐立难安,左思右想,还是开口对如意卫道:
“大人,我有事相询。”
如意卫近日闲得无事,便同他一起削骨制弓,手里摩挲那骨头,便似见到旧人一般,心里枨触,眼神怀恋。此时她点点头,示意楚狂接着说。
楚狂从怀里摸出那玉扳指,递过去,犹豫着道:“大人晓得这上头刻着什么字罢?”
“想必你现今也晓得了。”如意卫道。
“为何上面会有……”楚狂一咬牙,忍着头脑昏眩说出口。“‘方悯圣’三个字?”
如意卫道,“因为这便是天符卫的真名。”
此时海波澹澹,一个浪头打在大船眼上,无数点水珠落下来,碎在海上,雪一般白。楚狂浑身一震,心里亦惊浪翻涌,看向如意卫,却见她神色恬静,早料到一切似的。
“为、为何?天符卫……为何是叫这个名字?”他喉里仿佛硌一块石头,讲不出话,半晌支吾道,“我……我才是……”
“方悯圣。”
如意卫忽而冷冷地唤他。
她突然摆一张极肃然的面孔,教楚狂也不自觉将身子绷得似张满的弓弦。这时洪波如奔飚,一浪皆一浪地打在凤麟船上,山摇地动。楚狂身上起栗,忽发觉如意卫不是在说那扳指上的刻字,而是在叫自己。他点头:“我在。”
女僮的两眼忽变得极亮,瞳子里点起一对小灯笼似的,对他道,“你此生只有一个使命,那便是护卫殿下走至归墟。这使命是你生来便注定的,你便是想逃,也绝逃不掉。”
一股战栗感自心中油然而生,楚狂扳着指头说:“师父——天符卫——方悯圣——和我,是同一人?”
他头上中箭后,脑子便不大好使,而今更觉脑袋里塞着一团糨糊似的。一切都荒唐之极,师父叫方悯圣,自己也是方悯圣,莫非只是同名同姓,是个天大巧合?但他隐隐觉得这答案不对。可同一个人,又怎会同时出现在一处,且是天差地别的模样?楚狂正脑筋打结,此时却听得如意卫道:
“这些都无关紧要,你只消记住一事,你定要将殿下送至归墟,千难万险,在所不辞。”
她顿了一下,又道,“你吃了那肉片后,近来可曾听到私语声?”
楚狂点头。他吃的肉片愈多,头痛便愈剧,且耳旁常听闻呓语。
“侧耳细听罢,那是有人在给你引路。”如意卫道。
这话教楚狂不解,这女僮说的话总神神道道的,可若要深掘,她又闭口不谈。指引自己?楚狂也听出那嘈杂的呓语声里似掺杂着师父的声音。那窃语虽教他心中烦扰,却不像要伤害自己。
他素来自如意卫嘴里撬不出什么话,于是楚狂也放弃了问她的念头,如意卫却起了兴头似的,起身去嵌螺钿柜里取了一张舆图来,问道:“且不说这些事了。阿楚,你们不日便要出瀛洲了罢?”
“将养一阵后便走。”
“瀛洲之外的路,便是四面通达的‘骡子’也难引你们去了。老身也已多年不曾造访那处,只听闻‘方壶’‘员峤’‘岱舆’这三座仙山方位不定,时常改换方位。”
楚狂失笑,“仙山还会变位儿的么?莫非这山底下是只大王八,会驮着整座山爬?”
“这你倒是说对了。这也是个九州的传说,传闻鼇鱼负仙山而游,故而仙山常无定所,教人难以寻踪。又传闻那溟海水是鼇鱼之血,经年累月,变得黑沉难辨底。”如意卫笑道,“不过传说便是传说,这三座仙山间有索道相连,关卡也不似蓬莱那般森严,你们通过时应不用费大劲儿。”
楚狂松了一口气,这时他手里的骨片已然成型,用筋绳紧缚连缀,骨面光亮如羊脂,和原来的繁弱所差无几。他把在手里,左瞧右看,心中甚慰。
他现在虽记起方家剑法,但毕竟多年来一直做弓手,还是使弓更称手些。如意卫见他脸上一扫阴霾,神色里却蒙上云翳,唤道:“阿楚,老身也再提点你一二句。”
“怎么了,大人?”
“往后路途遥远,你应早已心知一事。你师父也曾与我说过这话。”如意卫道,“你切不可成为殿下的软肋。”
突然间,似有流电劈过心底,电光将一颗心照得白惨惨的。楚狂睁大眼,垂下头,哆嗦着唇。
然而这失态仅持续了片瞬,他旋即又抬起头来,摆一副吊儿郎当的笑靥。
“大人说的哪里话,这点事儿小的早烂熟于心。”楚狂笑道,手里却暗暗攥紧了繁弱,“要一辈子埋骨藏名,对罢?”
————
瀛洲近日天天办庙会,游花轿,点温烟,沿街置长桌,上头摆的却不是给神吃的供品,而是供人吃的猪元宝、肋条肉和水煮白精,一张张杌子上坐满了人,都是楚狂熟识的面庞。
楚狂一走过去,四面八方便冒出了不少雷泽营军士,朝他挤眉弄眼,大呼小叫:
“阿楚,听闻你这段时日天廷同殿下腻在房里,昨儿又做下几桩案子了罢?”
“你来说说,现今咱们得要叫你楚兄弟,还是方夫人?”
楚狂恼怒,兴许是因如意卫与他的那番交谈,这些往日听惯的污言秽语此时如针刺耳。他不理他们,欲快步走开。然而军士们仍不肯放过他,哄闹道:“你俩到底是谁入谁?”“阿楚若敢入殿下,怕不是要掉脑袋!”
有人则涎皮涎脸地问他,“殿下的膫子是什么滋味?”
楚狂恶狠狠道,“你们再这样围着我乱讲话,小心我割了你们棒槌,塞你们嘴里,尝尝自个儿的滋味。”
他目绽寒星,军士们也瞧出他真在动怒,便一哄而散。楚狂正兀自发气,腕子却忽被擒住。楚狂猛一甩手,恶声道:
“做什么!”
那人擒得用力,甩却甩不脱。楚狂扭头一看,却见是方惊愚。
也不知方惊愚为何这时会晃到浮桥上,正恰捉住了他。此时只见缁衣青年垂眸,淡淡地望着他,拿训诫人的口吻说道:“莫要说脏话。”
楚狂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忿忿一挣,背过身气呼呼地走了。方惊愚跟在他身后,大步流星。楚狂走了好一段路,发现他仍跟着自己,道:“殿下,你很闲么?莫非我去解手,你也要跟着去茅厕?”
方惊愚道:“雷泽船不就在这方向么?方才我去生药局抓药,现在正要回去。”
“我说不说粗话,与你何干?”
“你是我家长工,粗言鄙语,只会丢咱们家面儿。”方惊愚又道,“怎么突然间转性了?先前满不在乎的分明是你,现在却对旁人发那么大火气。”
楚狂心里焦躁。方才如意卫点醒了自己,他同方惊愚过从太密,那是件全然的错事。他不可同方惊愚走得太近,因他既是其兄长,又是其臣子。吃吃嘴巴便罢了,那是赌输后的惩罚。虽然睡过一趟,那也是阴差阳错,风月药使然,往后他当对方惊愚敬而远之,再不起遐思。
方惊愚却觉他反复无常,分明前一日哄得好好儿的,却突而性情大变。这时忽见他脸色一白,目光往自己身后投去,极惊恐的模样。方惊愚扭头一望,却见身后空荡,便问道:“怎么了?”
楚狂定定地看着他身后,不作言语。渺渺细雨里,瀛洲隐在茫茫大雾中,耳旁的呓语愈来愈明晰,叫的是他的名姓:
“楚狂——楚狂——”
而就在方惊愚背后,立着一个黑影。这影子着一口钟直裰,戴一只錾鸿鹄纹的银面。
只有他一人可望见的师父的影子,正静静凝望着自己。
第83章 醉里贪欢
渔鼓叭叭作响,锣声喧冲银汉,硬山顶棚的戏台上夜演灯影,蒙一张白纱布,后头艺人动指舞棍,一张张驴皮影坐卧滚打,演出一番好戏来。
今夜演的是瀛洲关外流来的新戏,讲的是一伙兵勇奉帝命往海外求仙药,只听艺人扮唱道:
“帝欲驻光彩/遣我求长生/风帆扬万里/鳄浪发千声——”
这时纱布上皮影舞动,这伙兵勇撞上大浪,皆被打散,狼狈不堪地靠岸,却迎面觑见些被鹤氅裘的仙人。
原来这些兵士被冲到一座与五山迥乎不同的仙山上,那儿的仙人手植仙实,将其据为私有,独享长生。只听篴管一响,兵勇们气他们不过,手抄矛矟刀剑,将仙人捅出许多个透光窟窿,把仙实夺过。艺人在抹鱼油的布后唱道:
“刀举搂头剁/四下染腥风/满载仙实回/意气步殿磴——”
这讲的却是兵勇们将仙人们的仙实带回,向天子邀功赏,后来人人皆得黄金百斤,布帛千匹,结局皆大欢喜。
台下坐的正是一伙粗夫军汉,这折戏唱完后,他们便对此品头论足。自玉鸡卫落败后,瀛洲平安无事,众人便日日斗酒看戏,过足了纨绔日子。有雷泽营军士一拍大腿,唱好道:
“真入娘的爽!这仙实是不是就像咱们的‘仙馔’?这些‘仙人’便是独霸着‘仙馔’的国师了!咱们在这里挣命拼杀,他们倒好,在蓬莱仙宫里烫酒吃茶!”
可也有人不赞同戏中行径,道:“仙人的命就不是命?夺人之物换来的不义之财,花着也晦气。”
军士们七言八语,各说各理。而戏台下的角落里,一个着牡丹红布衣的少女静静眨巴着眼,望着那驴皮影出神,这人却是小椒。
小椒看了这场戏,心窝子发闷。但她摸摸腔子,那儿还是静荡荡一片。望着纱布后舞动的皮影,她不自觉想起了那在梦里见过的黑影。近来她遭恶魇缠身,梦里牛鬼蛇神,倒海翻江,让她好生心烦。
这时远处忽而一片嚣杂闹哄,原来是方惊愚和楚狂被雷泽营水兵们逮住,被强拉硬拽着要回帐里吃酒。
有几次方惊愚被搡到了楚狂身上,楚狂登时脸色大变,甚不乐意。因与方惊愚贴得太近,他五官几乎扭作麻花。方惊愚倒摆一副玉骨冰姿、不食人间烟火气的样儿,既未说乐意,也没回绝。最后楚狂闹脾气道:
“我不同你们吃酒。有殿下在,我就吃不惯瀛洲菜。”
军士们哈哈大笑,有人道:“阿楚真是忘本,这话你八年前可没说过!咱们瀛洲只是鱼蟹多,你昨儿不是吃大黄鱼吃得欢极了,还拿两块石首当宝贝收着么?”
又有人道:“你诚惶诚惧什么!这些日子里,你同殿下简直是水桶上铁箍,难分难解着呢。不过是一起吃酒,有甚怕的?”
楚狂咬牙切齿,“我是从人,是不配同主子同席的。”
方惊愚莫名其妙,但看出他在千方百计避着自己,当即冷脸道:“你怎么不配?你是我家祠里供着的爷爷,当入上座。”
楚狂却大叫:“不要!我就是不想进去吃饭!鱼虾骨刺塞牙缝儿,我想吃煨番薯!”
他蛮横无理,大嚷大闹,却教瀛洲兵士们傻了眼。初来瀛洲时,楚狂一副矢忠模样,水里的蚂蟥似的,死巴方惊愚不放,而今二人却离心离德起来。但军士们一想到楚狂平日里便是个摇头疯子,反复无常,倒也不多计较。
只是瀛洲少土,这番薯不似在蓬莱,稀贵得紧,不是想吃便能吃到的。楚狂这要求简直是给他们出了个大难题。
雷泽营将士们面面相觑,有人道:“青玉膏山脚下有个卖薯翁,只是神出鬼没的,时候不定,辰光不早了,现时应不在。”
方惊愚揪住楚狂,道:“别惦记着番薯了,都有山珍海错了,吃那玩意儿作甚?”
楚狂却闹别扭,扭头便想走。兵丁们赶忙拦住他去路,嘻嘻哈哈地将两人簇进帐中。楚狂只得气闷闷地坐下,埋头吃红煨鳗,也不说话。
有人笑道:“楚兄弟,你发甚闷气呢!这段时日是大喜的日子,你是打倒玉鸡卫的选锋主力,要不咱们今日颁你金册、金宝,封你作玉鸡卫算了。”
楚狂道,“算了,这名头污浊难听,会脏人耳朵。”他又说,“老子才不屑当那仙山卫。况且殿下志向更大,想做天子呢。”
方惊愚看向他,他却别开眼睛。并不是出于谦挹,像是心里有些顾虑。方惊愚想:这厮又在拿乔什么?他将身子挪过去,楚狂便挪远一点儿。两人寸进寸退,像在玩一个默契的游戏。
楚狂如何古怪反常,方惊愚早已见识过多次,但现时他有更想验明之事。因而当军士们耍酒戏,撺掇他和楚狂再比试一回剑法时,方惊愚爽脆答应了。
纵使楚狂如何百般不愿,却也被起哄着拿起了剑。两人在帐中两头不丁不八地站定,同上回那般杀作一团。
方惊愚曾见过楚狂那手精妙绝伦的方家剑法,有意试探,迭出奇招,楚狂剑术、技击却表现得一塌糊涂。还没过上几招,便弃剑抱头而走,叫道:
“殿下厉害,我不打了,不打了!”
方惊愚不信,捉住他腕子,擒抱绊摔。身体相接的一刻,楚狂的身子突而变得僵硬。
一旁的兵丁们哄笑:“阿楚对上玉鸡卫时勇不可当,怎么对上殿下时便作了怂包?”
“所谓一物降一物,殿下乃阿楚的克星是也。”
楚狂忿忿挣脱了方惊愚的怀抱,回到席上,闷不作声地吃酒。方惊愚心知他心里藏着密辛,便邀他同饮,问他:“怎么突然间闹这么大的气性,我又惹到你了?”
“没有。”
“那就是心里有不安适的事?同我说说罢,我又不是外人。”
楚狂说:“是,你不是外人,你是内人。”
说罢这话,两人忽而同时怔住了。方惊愚觑着楚狂,只见他两眼水润润,光亮亮,像夜月流光,里头藏着新愁旧绪。方惊愚欲言又止,最后道:“你既不想说,也不急于这一时。今夜咱们便吃酒罢,我会等到你想说的时候。”
两人推杯换盏,同兵丁们玩隔座送钩,享卮酒彘肩。方惊愚方才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却生疑。一个同兄长生得极似、会吹筚篥、会方家剑法的人,天下真是再难寻到第二个。于是他有意灌醉楚狂,从其口里探听真相。而楚狂正恰也想灌醉他,从而脱身,免得他再行打探。
酒过三巡,两人皆面色酡红。瀛洲人喜饮烧酒,劣而烟气重,吃多了难受。
吃到后来,楚狂捂嘴,道:“不行了,我要吐了。”
他抬头一看,却见方惊愚早一头栽倒了。楚狂踹他几脚,见没动静,赶忙奔出帐子,一气吐了个稀里哗啦。尔后他用水漱口,心想,醉得这般厉害,之后要拿绿豆粉荡皮切片吃了,解解酒才成。
这时天上雨洗风飘,地上暗昧连绵。楚狂的余光忽而瞥见一个人影,他抬起头,却见师父静静地站在雨中,银面熠熠生辉。
“师父?”
他迟疑着叫道,那影子并不应答。
楚狂用力捶脑袋,这是他吃多了酒后的幻觉么?
但他心知肚明,哪怕是不吃酒,他的幻视也愈来愈重了。平时只是在做噩梦时会见到的黑影,现今竟已时刻在他视界中大摆大晃。他突然后怕,自己疯症日笃,往后会因此而伤到旁人么?
吐逆之意忽而再度涌上。他忍不住弯身,哇一声呕在船栈上。他到水边洗脸漱口,却看见水波摇曳,自己的脸庞模糊不清,似与师父的面容相叠。
这时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忽见十指漆黑,仿佛被“仙馔”侵蚀,钻心刺骨地痛。但一眨眼,幻觉又消散不见。
这时天上点点微明,星光暗淡。楚狂悄没声儿回到帐里,心里涩涩地想,自己再也不要和方惊愚走得太近了。
如意卫说过,他不能成为方惊愚的软肋。若方惊愚恨他、觉着他无关紧要,那他便能克尽厥责,蹈锋饮血,而不必忧心方惊愚被自己牵累。
楚狂心绪如麻,酒略醒了几分,然而头脑依旧昏钝。他扶方惊愚回到舱室中,放下来,谁知这时两条臂子忽环住了他的颈,要他身架子松散,兀地塌下来。
楚狂睁大了眼,方惊愚突而凑近他,衔上了他的唇,齿关失守,他被方惊愚在口里攻城略地。
“……唔!”
他想挣扎,却因窒息而失了气力。方惊愚一身铁骨,当搂紧他时,那臂弯便变作了一副囚笼,他无处逃脱。
是因吃醉了酒罢。楚狂与方惊愚赤目相对,看出对方眼里的酩酊。醉酒后的方惊愚失了神智,疯也似的搂着他亲吻。吻似雨点一般落下来,楚狂昏头转向。两人身上仿佛着火,心里也烧烙,仿佛要就此灼炙成灰。楚狂忽而想,方惊愚似磁石,自己便似南针,虽知不可接近,却不由自主地随其移转。
捉着方惊愚膀子的手渐而力弱,忽然间,他两眼一昏,堕入黑暗。
待醒来时,外头海浪席捲,波涛漭漭。楚狂头似铅一般重,睁眼一看,却发觉自己睡在方惊愚臂弯里。
两人叠手贴脚,极尽暧昧。方惊愚圈住他腰肢,楚狂借着月光,发觉自己身上不见片缕。
楚狂猛地坐起来,脸色煞白,脑海里仅一个念头在打转:
完了,他又和方惊愚睡了!
第84章 分甘同味
脸上忽而“啪啪”两声响,方惊愚吃痛,猛一睁眼,只见月色溶溶,楚狂坐在身畔,一副凶煞神的模样,盘诘他道:
“你睡了我?”
方惊愚困极,习惯了他这突如其来的发疯,遂瞑合了眼,说:“嗯。”
楚狂眼锋像刀刃,霍霍四射,大叫道:“我入你祖宗眼子!你个淫娃,睡我作甚!”
“你吵什么?又不是昨夜睡的。”
方惊愚说着,扭头睡下。楚狂怔忡地坐了片时,这才憬悟,原来方惊愚说的是先前误食了风月药,不慎着道的那回。但他并不罢休,恶狠狠一掀方惊愚:“既然如此,我身上衣衫怎不见了?”
“你昨儿吃酒吃多了,吐了一身……天色尚晚,我又没得闲去给你借一套寝衣来,便只得委屈你光着身子了。”方惊愚快被他折磨得没了脾气,阖着眼往外一指,“喏,你那脏衣被我浆洗净了,正晾在外头呢。”
楚狂卷一条小被,鬼祟地将脑袋探出舱室去,只见那竹纹锦衣正晾在遮雨棚子里,这才信了方惊愚的话。摸摸身上,没哪儿酸软,看来自己昨夜守住了清白。
回到榻上,方惊愚道:“我没对你做什么,让我睡罢,楚长工。”
“我信你个鬼!”楚狂恼叫道,“你这小秃贼,昨儿吃酒便罢了,怎么乘机吃我嘴巴?”
方惊愚脸上微红,别过头去,低声道:“是我喝多了。”他又道,“倒是你,我不过亲了你一会儿,你便扭得同蛇一样,呶呶不休,紧巴着要奸我呢。”
“闭嘴,闭嘴!”
楚狂大怒,朝他丢引枕。方惊愚道:“你才是小淫娃。”楚狂说:“呸,我是大官人!”方惊愚道:“大官人真是小气,我这小媳妇随着你,受尽了委屈。”
楚狂没想到他也会说打趣话,然而觑他神色,却见方惊愚依然冷冰冰一张脸,仿佛死人一般,心里不禁兀臬动荡:他这弟弟好欠管教!现在会讲粗话了,会对他撒赖了,一样样品行都转坏了。
可当他想起这些坏德行是自己传给方惊愚时,心里倒惴惴不安起来了,才知方惊愚是他的孽债、果报,教他一辈子都逃不开。
他一个精赤的人儿,当夜没处去,便只得在方惊愚身边再度躺下,只是两人间隔得极远,仿佛有一道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翌日醒转,楚狂寻了衣服穿上,心里仍忿忿有火。伶儿来寻他们,兴冲冲地道:
“殿下,阿楚,你们是不是准备动身出瀛洲了?”
原来他们休养了些时日,有众人精心照料,身上的伤皆已好了大半。方惊愚怕留久了耽搁瀛洲人过日子,便悄悄与骡子说了将出关的下步打算。可不想这消息便似张翅老鸹,顷刻间飞遍瀛洲。现刻伶儿兴致很高地与他们道:
“咱们近日便摆个宴,上‘鱼翅四大件’,包您俩吃个肚皮滚圆!”
方惊愚不想劳他们破费,连连回绝,却禁不住他们的盛情相邀。这“四大件”便是鱼翅、鸭条溜海参、笋酱鲑鱼和拔丝苹果作大件,后跟许多行菜,满满地摆一大桌极有派势。但一想在瀛洲,海味倒不稀缺,方惊愚还是应承了下来,只是道:“荤菜倒不必了,咱们茹素便成。”
伶儿说:“殿下才是不知民间疾苦,咱们瀛洲最不缺鱼蟹,素菜反稀贵哩。”
几人走出雷泽船,却见外头一片乌泱泱人头,皆是匀粉配脂、穿红戴绿的女子。女子们一拥而上,绕着方惊愚打转儿,一个个喜逐颜开,鸟雀似的叽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