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by群青微尘

作者:群青微尘  录入:11-07

小船剧烈颠簸,所有人吊胆提心,只觉仿佛在地狱的油锅边跳舞。这时楚狂忽一摆手,对船上的众怪僧道:
“有劳各位法师了!”
这时其余人才发现那群员峤怪僧所乘的船在奔腾巨浪里竟如履平地,仿佛那上头坐着一群连鼇鱼也撞不翻的铁秤砣般。怪僧们肚腹鼓胀,一个个立到船舷边,下饺子一般坠入溟海里去。
兵勇们不晓得他们在做何事,降帆摆桨,也忙得焦头烂额。方惊愚扯住楚狂衫袖,问:“你让这群僧人下去作甚?”
楚狂笑道:“你这傻小弟,你也见过咱们的桃源石门了,哪儿能教这大乌龟钻得过去?”方惊愚点头:“不错,所以我料想你又有奇策。”
一阵大浪打来,水珠儿劈啪啪打了他们满脸。楚狂抹着脸上海水,说:“奇策倒不算,只是有个偏方。我也算过了,要建成能容下鼇鱼的桃源石门,恐怕要夜以继日地做工,再去别的世界搜罗桃源石,少说也要三五年,咱们哪等得及?所以我托‘骡子’在别处备好火炉风箱,将桃源石熔了。”
“熔了?”方惊愚失色。非但是他,听闻这话的军士们也纷纷向他瞠目而视。
“是,将桃源石熔成浆水,以此在溟海里画一个圈儿引鼇鱼钻进去,岂不是比咱们费劲儿建石门来得轻易?”
“那些桃源石浆水又在何处?若要石子被熔成水,且不教其凝固,非得烧得如铸剑炉内一般滚热方成。你是拿什么东西装的它们?”
楚狂狷狂一笑:“咱们手上确无容器可纳这些桃源石浆水,故而我斗胆请教了一回碧宝卫大人,员峤的法师们畏不畏热。”
方惊愚双目圆睁,想起这伙僧人出行时确是一个个凸着肚,火鱼似的嘴巴张张合合直打嗝儿。他道:“你……你让员峤怪僧们吞下了桃源石浆水!”
员峤僧人们的身子因是由溟海泥做的,并不怕炙热,个个将热石浆吞了一腹。千百人潜进水里,绕着鼇鱼将那浆水洒了一周。合力赶撵之下,鼇鱼又惊又怒,拍鳍摆尾,教海上浪激千里。
海波起伏,浪花白霜一般,铺满天地。小船在风浪里左摇右簸,作势要倾翻。军士们惊叫不迭,方惊愚一颗心也吊起,紧紧攥着楚狂的手,抵死贴着船舷。
刹那间,怒浪如山,天宇仿佛倾覆。鳄浪宛若巨口,要将他们整个儿吞下。海面上浮起一圈浅浅的灰浆,是桃源石浆画下的一道流动的门扉。鼇鱼咆哮着,破水冲出,恰恰穿的是那桃源石浆画下的圆心。几个泥样的僧人贴在鱼尾上,为其引路。一时间狂风卷浪,满天飞舞。
小船儿乘上浪尖,紧随鼇鱼之后。滔天水幕劈头打来,暗沉沉的一波皆一波,桅杆发出可怖的裂响,人人皆做了落汤饺饵,拼死才没落进海里。
方惊愚呛了几口水,浑身战抖,觉得惊惧。楚狂却回握他,与他相视一笑:
“来吧,惊愚,咱们一块儿骑这大王八去归墟!”

朔风潇潇,雪片子杨花一般飞舞,落满冰川,将天地妆砌得雪白。
皑皑白雪里,一座漆黑石门被军士们挪腾到了冰壁边,琅玕卫和白环卫立在石门前,眉关紧锁。
琅玕卫将拳头捏得死紧,目不转睛地盯着桃源石门。楚狂和他说过自己的游思异想:一众人会将鼇鱼自岱舆引至此地,他们需在此之前将桃源石门拆了,在冰壁边重新建起。如此一来,鼇鱼在来到归墟的那一刹,便会一头撞向冰壁。
白环卫望向他,发觉他双拳颤抖,便笑道:“怎么,大人在害怕楚公子的设想行不通么?”
琅玕卫叹道:“在下自然信得过犬子,只是这件事史无前例,若是做成,真要名留史册了。”
他又转头问白环卫:“敢问大人,这件事在‘天书’中可有记载?”
白衣女子巧笑倩兮:“自来到归墟之后的事,‘天书’一律不曾提及过。咱们现在所做的事,确已是前无古人了。”
二人在门边立了好一会儿,突然间,琅玕卫双目一凛,低声道:“白环卫大人,你可听见什么响动了么?”
“响动?”
“桃源石门里似是传来了声音,那是……海潮声!”
突然间,山摇地荡,浪如雪涌,一股极可怖的震荡自脚下传来。兵丁们惊叫着,纷纷站立不稳,被抛向半空。低沉的嗡嗡声传来,冰川上生出裂纹,是鼇鱼在长嘶。那嘶声像一柄巨斧,劈破天地。
琅玕卫以剑猛插在冰层上,方才不致摔倒,他仰头一望,却惊见一只硕大的鼇首猛然冲破桃源石门。与此同时,黑浪倾海一般涌进来,遇着归墟的寒气,又顷刻间冻成一道冰梯,横亘在石门与冰壁间,仿佛长虹一道。数只游船紧随其后,顺着冰梯滑落。
楚狂在船上跳起来,遥遥对着琅玕卫和白环卫呼喝道:“让开,让开!仔细些别被砸中!”
鼇鱼吼叫,大地颤鸣不已。那笨重的躯体顷刻间向冰壁滑落,狠狠撞将上去!冰墙边的众兵丁慌忙避让。一撞之下,裂响顿起,那已被凿薄许多的冰壁上隐现裂纹。白雪云团一般,滚滚涌来,雪流沙劈头盖脸地向人们倾泻。
一时间,四处尘屑飞溅,天昏地暗,仿佛天公作怒,末日将临。
船上兵士们甩出套索,扯拽住地上的人,勾将上来。套索勾不住的一众人往高处跑,免得被雪流吞湮。员峤僧人们巴在鼇鱼尾部,催逼它努劲儿向前。一下,两下,鼇鱼长吼着撞向冰壁,敲钟一般。这是一只硕大无朋的巨兽,一入归墟,便遮蔽了天日,常人在它面前便如一粒微尘。
连撞之下,冰墙发出震响,裂纹汇作一道道深壑,其后隐隐透出日光。
然而冰棱尖利,划得鼇鱼头上流血,这小山般的巨兽竟低低哀鸣起来,隐有退却之意。
“不可让它后退,咱们也来助它一臂之力!”楚狂吼道。
众军丁纷纷架起远射弓,点燃火筒,向冰壁处发箭。楚狂飞也似的自韔袋里取出一柄紫杉木弓,上饰金银,泛着绮光异彩,正是如意卫送予他的大屈弓。
他从箭箙里一把抽了七支金仆姑,立在船首,紧咬牙关,猛一张弦,青筋在他臂膀上纷纷暴起,“仙馔”的黑络浮现出来,蛛网一般。
大屈弓是重弓,常人用此本不能远射。因而他要用上常人所不及的气力,哪怕殒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方惊愚愕然地看着他,只见楚狂双目圆瞪,眼里红道儿暴起,重瞳殷殷地放出血光。一阵仿佛能刺破耳鼓的尖啸声响起,七支金仆姑上系火筒,在他指间连成一线,饿隼扑食一般刺向冰壁,正是天符卫授他的“七星连珠”之绝技!
放了这七箭后,楚狂好似被一根无形巨木撞倒一般,向后跌去。方惊愚赶忙接住他,却见他两手骨裂,甚而有白厉厉的断骨刺出手臂,遂惊呼道:“悯圣哥!”
以大屈弓射出一箭尚可教人骨断筋折,何况这瞬不容间的七箭?
方惊愚瞧得心痛,楚狂却挣脱他怀抱,拼力站起,从怀里颤颤摸出一只花囊,从里头倾一块漆黑肉片吃了,伤势痊愈了些,又把住大屈弓,汗涔涔地道:
“不够,还不够!凭这几箭,怎能破得了冰墙?还要再开几回弓才成。”
方惊愚握住弓臂,楚狂以为他要拦阻自己,对他怒目而视。方惊愚目光清炯,毅然决然地道:“咱们说好的,要风雨兼程,患难与共。现下已到这时刻了,我和你一起破这冰壁,去往九州!”
楚狂呆了一下,旋即会心一笑,两脚分开,再抽出数支金仆姑,端起弓。方惊愚一手把住弓臂,另一手与他控弦。
两人目视前方,冰壁那头透出一线金灿灿的日光,在那之后是他们魂牵梦萦的九州,是他们的未来,他们的想望。
楚狂含笑点头:
“好,咱们一块儿张弓!”
刹那间,几缕金虹在弦间急射而出,横贯朔风!长唳在归墟间回荡不歇,众人举首望向那声响的来处。金仆姑戾气通天,猛刺入冰壁裂隙里,每一箭都引出密匝匝的裂纹。
这时数位仙山卫也一同出力。如意卫放箭,白环卫以丝线牵引冰块,琅玕卫也帮着以剑斩落四下飞溅的碎冰,以防其伤人。碧宝卫打一声唿哨儿,漆黑如泥的僧人们便垫在鼇鱼腹下,助它滑动。一支支火箭密如漫天流星,刺向冰壁。
正当此时,一个身影突而掠过游船,一身白缎释龙纹银甲,素白披风,正是白帝。白帝跃上方惊愚和楚狂所在的游船,教两人吓了一跳。
“毗婆尸佛刀借我一用。”白帝道,不及方惊愚应答,便自他系带上抽下此刀。
白帝自船上一跃而下,踩着冰梯,身形如玄鸟一般轻灵。众人见了,皆瞠目挢舌。琅玕卫叫道:“陛下,您要去何处?”
“去替你们打破冰壁。”白帝头也不回地道。
他三步并做二步,很快跃至冰壁之前。此时冰墙上裂痕遍布,翘起的碎冰连缀在一起,宛若一道道盘踞长龙。耳边传来格格的冰裂声,这矗立了百年之久的冰壁仿若在垂死哀鸣。
白帝抽出毗婆尸佛刀,这时他的手也在微微打战。
这是他和天符卫空耗了一生皆未能见到的景象。举首一望,由蓬莱、瀛洲众人所射的絜矢密密层层刺向冰壁,如有千百道火流星划破天穹,璀璨炳焕。
他本以为此生只会终老于此,再不可得见归墟的晨曦。但方惊愚和楚狂到访此地后,一切皆天翻地覆地改换了。作为那二人的前人,他也理当出力。
白帝深吸一口气,再度张眸时,他仿又变回了昔年的那位少年天子,浩气英风,锐意凌云。他猛进一步,擎紧毗婆尸佛刀,向前挥劈!
这是动地惊天的一刀,宛若有万雷轰坠于平地。一时间,冰墙及白帝立足处皆有裂纹纵贯,冰层摇簸,仿佛被顷刻间割裂作千万块细小镜面,晶光闪烁。
白帝后撤一步,再度劈出一刀!此时他脖颈、颊侧已然爬上了仙馔侵蚀的漆黑痕印,他在归墟久居多年,为抵御此地苦寒,确服过几回仙馔。此时连劈之下,他浑身身骨价响,因使的力太大,皮肉出血,将银铠染作朱袍。众人见了,连声惊呼:
“陛下!”
白帝却不后撤,两眼暴突,眸珠仿佛要跳出眶儿一般,臼齿险些要被咬裂,再下死的劈出一刀!刹那间,雪屑纷飞,视界里茫茫一片,奔涌的雪浪吞没了他的身影。
挥出那刀的一瞬,视界中的一切仿佛停歇了,白帝听闻自己浊重的吐息声,胸膛如破风箱般剧烈起伏。四肢百骸剧痛无比,仿若在纷纷断裂。他的举动变得极慢,雪片子停滞在半空中。正当此时,他眼角的余光里瞥见了一个身影。
那身影轻声道:“陛下。”
白帝认出了这相熟的声口,撇眼一望,却见那影子戴一只银面,一身黑披风,俨然是天符卫的模样。他们早已死别,惟在这因仙馔而生的幻觉里可以相见。
天符卫望着他,目光又欣喜,又哀怜。白帝微微一笑,与他道:“悯圣,这回朕再不是懦夫了。”
“陛下从来都不是懦夫。您为仙山尽心竭虑,天下之人有目共睹。”天符卫的影子道。
真是奇事,这分明是幻影,可白帝却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这并非自己的臆想。他宁愿相信天符卫并未死去,而是魂神长留于归墟,留在自己身畔。
白帝攥紧了刀柄,低吼道:“待破这冰壁后,我便投往你那处。你是做阴司天子的,求你届时好生宽待着我些儿。现在,还是劳烦你助我一臂之力!”
忽然间,宛有一股暖流溶入身中,那锥心刺骨的痛楚竟在渐而消退。白帝睁大了眼,感到仿佛有一只虚渺的手与自己一同握住刀柄。
向旁一望,他与天符卫的影子正恰对望。天符卫的重瞳血红,形貌依然年轻,犹如多年前他们初见时的那一夜。
“下臣会为您展草垂缰,”天符卫微笑道,“生死不渝。”
坐在小船上、站在高地上的人们突而瞪大了双目,他们听见一阵撼天动地的裂响,鼇鱼带着漫天箭雨,再次向前猛撞。冰壁轰然倒坍,洪流一般的雪四下倾泻,白烟渺渺,干云蔽日。
雪屑哗哗打下来,天上像在下刀子。待尘霾稍定,一缕晨曦照入这片冰封已久的土地,继而是第二缕、第三缕。天际燃灯一般,金灿透亮。
有人大吼:“冰壁破了!”
可还未及众人欣喜,他们却听觉一股暖风扑面,自冰壁外忽而涌进大股海浪,接天连地的雪堆似的,劈头向他们打来。巨浪如瀑而泄,竟有千嶂之高,洪流瞬时吞没了归墟!
小船被打翻,兵丁们纷纷落进水里,惨叫迭迭。楚狂举目一望,只见顿时心胆俱寒。他这才想起:仙山正不断下陷,冰墙外是一片沧洋,他们破了冰壁,却会教海水倒灌,是自寻死路。
“船呢?快跳到船上!”有军士喊道。
继而有人哭丧道:“来不及了……咱们要被淹死了!”话音未落,一个大浪打来,将一众人捲入海流中。
一个可怖的设想忽自楚狂脑海中生发:海水灌入后,此地会变得如瀛洲一般么?仙山人再无立足之处,而只得在汪洋中漂流。
但现时挂记这些也已然太晚,但见水浪铺天而下,暴雨飙风劈脸坠下来。楚狂死死把着船舷,另一手揪着方惊愚。一颗心也七上八下,心想:他们今日真得毙命于此!
正当此时,方惊愚却开口叫道:
“小椒!”
楚狂张眼,惊诧地望向他,这是一个理应不会出现在此处的名字。
然而方惊愚却撑起身子,向着溟海大喝道:“咱们当初约好了,在我的有生之年,不是千万载之后,咱们一定要见上一面!”
“求你对我们施以援手,放我们一条生路!”方惊愚喊道,“在那之后,你想要什么,我都送予你!血肉也罢,性命也好。不过我猜你只想要细馅大包,往后咱们会记着年年给你上贡!”
狂霖大作,如鲛室倾倒。楚狂扭头对方惊愚道:“你在说甚胡话呢?”
“不是胡话。”方惊愚道,“我是在求雍和大仙禳灾呢。”
奇的是,众人忽觉溟海好似在鼓动,一下下的,仿佛海中藏着一只心脏。海面在缓缓上升,不多时竟与冰壁外灌入的海水齐平。
转瞬间,巨浪不再倾灌入归墟,漆黑的浪尖儿像温柔的手掌,将海中散落的众人托起。人们飘萍似的浮在水面上,惊异地目目相觑。又过不多时,他们发觉土地也在上升,破海而出,原来是大鼇鱼钻入溟海中,将归墟负起。
这时人们始望见冰壁外的景色,那是一片无垠的大海,然而碧蓝澄澈,如一块流淌的玉,泛着粼粼的光。海风拂在面上,温暖柔和,是春的气息。
这便是归墟之外的光景。
许久的一段时间里,无人讲话。所有人都在贪恋这自古无人见过的晨曦。在此地,不必担忧泪水会被冻住。那在归墟里没落下的热泪,此时皆不受拘缚地从人们眼中滚落。
方惊愚和楚狂将小船驶近了岸,身子虽被浸湿,相扣的十指却把得死紧,并不放开。最后关头,是海中的雍和大仙帮了他们一把。
“从今往后,此地再不叫归墟。”楚狂说,眼里映着灿烂的晨光。
“它的名字是——‘蓬莱’。一个与以往全然不同,崭新的蓬莱。”
蓬莱民庶、瀛洲义军们纷纷爬上了岸,雷动欢声里,众人相拥洒泪,冰镩撇了一地。冻土上的冰霜在悄然融化,露出原本黑黢黢的颜色。有人寻到了白帝城阙的遗迹,在原来扎帐边的土地上,楚狂曾埋下一把泥豆之处,此时已抽出了一株细幼新苗,翠绿的叶片泛着晖光。
人们在原来冰墙的陈迹边寻到了白帝。
寻到这位天子时,人们发觉他已然故世。他变回了原本雪鬓霜髯的模样,面庞苍老,仍拄着毗婆尸佛刀站立着,一袭披风已被血浸得黑红,迎风扬展,如一面摆荡的旗帜。为了挥出破冰壁的那数刀,白帝姬挚已竭尽性命和浑身气力。众人在他的尸首边垂泪,一个名扬四海的传说落幕,曾高悬于空的白日就此西坠。
然而那老人的神色宁静祥和,一个微笑浮现在嘴角。晨曦自冰壁裂隙里洒入,匀在他面上,仿佛抚平了他积年的星霜。白帝姬挚年少登极,驰贯疆场,平定三山,定下国号蓬莱,即位之年内物穰民丰,人人交口称赞。后来出征溟海,遭逢无数离乱,铸起桃源石门,在归墟蹉跎数十年辰,拔出毗婆尸佛刀斩破冰壁。历经了近百载岁月磋磨,他终在最后一刻如回少年之时,了却夙愿,与故旧重聚。
自此,白帝与天符卫已成过去,唯在史册里得见那二人身影:
出世时如蛰龙鸣雷,山河气壮;辞世时灾荒已弭,海晏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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