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尘霾大起,天地茫白,远处的枯树、宫阙像朦胧散沙,铺在一张净宣纸上。白帝遭狂风迷眼,以袖遮面。正当这时,但听噗噗几响,竟有几支梅花袖箭并冰粒破空刺来,围夹向白帝。话不必说,这定是出自楚狂手笔。
白帝笑道:“这鬼头虾蟆眼,剑法不精,却一肚坏主意!”
他不慌不忙,信手一劈,便将眼前尘埃净荡开。忽然间,白帝低喝一声,浑身青筋暴起,黑纹像蒙络藤蔓,密匝匝爬上脸颊,他动用了“仙馔”之力。漆黑的纹路自他身中向脚底向外涌出,像一张巨大的蛛网疯狂扩散,那是一只只如九爪鱼一般的触角,可将一切动静收入耳目。他欲要借此来探明楚狂的方位。
然而白帝查探了一番,皆不见其踪迹。他猛将手中含光剑向冰层一拄,顷刻间冰面四分五裂,露出底下明镜似的溟海水。触角向水中探去,也不见楚狂足踪,这雪窖冰天之处,这厮能藏去哪儿?
正当白帝纳罕之时,他忽见水面上倒映出了楚狂的身影。
楚狂将承影剑掼入冰壁中,一手执着剑柄,一条旗招似的吊在冰壁上。但见他狡黠一笑,两足一蹬,飞鼠一般向白帝扑来,剑光团团罩在周身。见此情景,白帝张大眼目。
但白帝毕竟见惯风浪,当即整肃起神色,忽而提起另一只执刀的手。
那手里握着一柄颀长的冰刀。当冰刀划过冰壁时,层层冰壳被震落,露出了里头的剑刃。于是众人惊见那是一柄四尺半长的古刀,以英山赤金所铸,出鞘如教星辰震动,日月泛浮。
琅玕卫遥遥望见,一颗心立时直吊到喉口,心中暗道:“不好!”楚狂见了,也惊出一身冷汗。他晓得这刀的厉害,素来刀枪难进的玉鸡卫便是败于此刀之下。白帝出手天威赫赫,掀起的劲风已险些叫他面皮刮破,肋骨断折。此刀有一名,唤作——
毗婆尸佛!
白帝一刀斩出,登时云鼓风动,剑势漭瀁玄邃,如浪击万里,教人如被溟海大潮吞没。众人或向后跌去,或胸闷欲呕。楚狂手脚冰凉,在这威势前几要动弹不得。
正当此时,斜刺里突而杀出一个影子,竟是方惊愚。
他瞠目切齿,眼中络满红丝网,硬用自己手中的断刀接下了横斩而来的毗婆尸佛。顷刻间,足下裂痕交错,伸布向远方,冰屑迸溅相撞,如点燃了一场盛大的烟火。
白帝望着他,露齿一笑:“竟用朕劈断的残刀接下了这一刀,真是个好小子。”
方惊愚腕上皮肉皲裂,渗出血来。他冷汗涔涔,恶狼一般盯着白帝,也森森然一笑:
“毕竟小的这鱼目,有时也能胜过陛下这珍珠呢!”
第156章 日月光华
电光石火间,白帝旋步后撤。与此同时,楚狂跨左一击。承影剑与含光剑一并刺出,一黑一白,如双龙游空。
白帝喝道:“这样便想敌过朕了?还万万不够!”
他猛一使力,将两人架开,一刹间,方惊愚手中的毗婆尸佛刀被可怖的力劲震为齑粉。此时方惊愚与楚狂的目光在半空里相撞,楚狂微一点头,方惊愚当即会意。
恍然间,方惊愚如置身那个百日红长放的方府中,春花缤纷,他们二人满把执剑,方悯圣耐心引他刺劈撩挂,神色如和煦日光。此时与楚狂对望,他心中忽一酸楚,几要落泪。时隔十年,故人虽不似故人,但他们确而在此刻、在归墟重聚。
“悯圣哥!”他喊道,剑出如雪散烟花,刃影纷杂。楚狂与他四目相交,也道:“接住了,惊愚!”
刹那间,承影剑脱手。方惊愚猛然伸手擒住,双剑齐出,如熠熠流星。就在那一瞬,楚狂自背后抽出繁弱弓,拈定一支墩子箭,引弓而射!
这时天日昭昭,自层云裂隙间大放光华。明光自天际如洪潮般涌来,映亮了层峦积雪。三人被裹在光里,影子也明晃晃的一团。众人眯细了眼,心跳如鼓,抻颈欲去看个分晓,忽然狂风卷野,将所有人的眼目迷乱。
突然间,一声脆响自风雪里传来。待雪尘稍定,众人张目一望,只见白帝捂着腕子,含光剑掉在一旁。原来先前楚狂一箭刺出,正中他护腕,方惊愚又双剑杀到,两人合力之下,白帝被震得将剑脱手。
方惊愚和楚狂在冰面上狼狈地跌做一团,爬起来,气喘吁吁。
白帝望向他二人,淡然一笑,道:
“是你们赢了。”
两人歪歪扭扭地立着,胸膛剧烈起伏,余悸未消。良久后,方惊愚摇头道:“咱们两位敌您一位,终非用的是磊落光明的手段,现下也绝不敢称胜。”
“不,你们确而胜过了朕。”白帝叹息,“见了你们,朕方知自己这近百年来不过是坐井观天。做主君的,焉能事事靠一人出力?能与蓬莱民庶协力同心,方是治国正理。”
他的目光落在楚狂和方惊愚身上:“而这场比试的道理亦是如此,朕也未说过这次比试要单打独斗。方惊愚啊,你就要如此将齐聚于此地之人收入麾下,集结一切可用之力,破此冰壁。”
这时众人上前,如一堵默然的石墙立在他们身后。大多人眼中莹光闪烁,饱含热泪。白帝对方惊愚微微笑道:
“现下,朕将白帝姬挚的名号让予你,你便是这归墟里唯一一位天子。”
半日后,急雪回风中,一众人涌入坛场。中央已设好石座案,兵丁们按卤簿行列立好,缓缓下拜。放眼望去,遍野皆是乌泱泱的人头。
这时白环卫立在东阶上,道:“皇王登极仙山,臣等尽心拜服。”众人山呼:“万岁!”四下里一片沸腾。沸反盈天间,方惊愚被人浪推到前头。
喧声之中,白帝将毗婆尸佛刀捧在手里,交予方惊愚。方惊愚接过,只觉沉重无匹。一刹间,他恍若置身梦境,他自幼便知晓白帝的传说,却万万没想到有一日自己竟在这传闻中的天子手里接过仙山权柄。白帝笑道:“仙山往后之事,便全靠你与悯圣二人了。”
方惊愚怅然若失,问:“那陛下呢?”
白帝笑而不语。这时日光洒落,山峦闪烁,他眼里亦闪着光,望着方惊愚,如卸重负,道:“我不过是史册埃尘,留在此地还是去往别处,又有何差别呢?”
方惊愚深深揖拜:“万望您再指点晚辈们些时日,莫要轻弃了后生。”
白帝但笑不语。
登极仪典后,一切依序进行。一座座海鹘船穿过桃源石门,来至此地。瀛洲义军运来与玉鸡卫鏖战时所使的抛石机、火炮,往其中装填巨石、火蒺藜。一团团火球呼啸着撞向冰壁,震天骇地。
连日轰击下,归墟雪尘大起,然而炮弹终有磬尽之时。白帝看在眼中,暗暗心焦。再如此下去,怕是众人会重蹈他的末路。然而瀛洲人们却面色轻快,日日谈笑有声。终有一日,白帝发觉司晨指挥他们用桦树脂作捻料粘舟,将舢板、龙骨、舱壁、舷肋拼合作一起,造成一艘尖首大神舟。
白帝行过冰壁边,望见众人所造的那大舟气魄峨峨,可容万斛。仰首而观,在上头打船钉、运木料的兵士们竟仿佛细如米粒。白日里是瀛洲与蓬莱兵勇们做工,到了夜里,那自员峤古刹来的怪僧们便顶上,昼夜不休。白帝喟叹不已,这众人合力所造的大舟之庞巨,已然胜过了昔年天子所乘的龙船。他走至司晨身边,问道:
“你们在造船?”
司晨笑道:“不错,既然炮弹将用尽,咱们便造一艘大舟用以破冰,硬撞都要将这冰壁撞开!”
“这造船的料子又是自何处来的?”
“琅玕卫大人予了咱们一些,可这料子大多都是咱们自瀛洲里运来的。”司晨得意道,嘴角翘成一个狡黠的弯弧,“瀛洲本就有三万条游船,咱们将那些船大部拆了,都运到此地来造船!”
白帝闻言,浑身一颤,望着那大舟久久无言。
过了许久,他叹道:“你们不惜自毁立身之根,也要襄助咱们,这是为何?”
司晨眨巴着眼,很不可置信地道:“哪里有什么复杂因由!方公子和楚公子在瀛洲最水深火热之际搭救了咱们,既知他们在此地有难,咱们不过知恩图报罢了。”
“我也曾听闻瀛洲的景况。瀛洲遭逢水患,并无立足之土,你们以铁链串起游船,在其上栖息。若是将这些船皆拆了,岂不是说,你们往后皆没了故乡和归处?”
司晨笑了,那笑容明媚鲜妍,好似朝露。“有甚打紧的?瀛洲是遭逢水难的蓬莱,归墟不也是蓬莱么?待冰壁打破后,这里便是咱们新的故乡!”
白帝与她相望一笑。大舟上热火朝天,捶打声不歇。如水的阴影里,他转身走开,此时归墟依然被大雪裹覆,白羽似的雪片落下来,仿佛永无止境。往时他见了,顿足不休,心下黯淡,此时却别有一番心境了。
再往前走,只见桃源石门遥遥矗立着,琅玕卫立在门边,一众兵丁喊号子,拉筐车,车中堆垒着一块块漆黑桃源石。白帝见了,走过去,纳罕地问琅玕卫道:“这是在做何事?”
琅玕卫见了他,慌忙下拜:“回陛下,咱们是在拆取原来蓬莱里的桃源石门,运到这处来。”
白帝扶起他,张大着眼问:“拆了石门?这是为何?”
“因为归墟现有的石门仍不足大,要运更多料材来,需要将其扩建些。”
“可若将你们那处的桃源石门拆毁,你们便回不到过去的蓬莱……”
“这又有何紧要的呢?”琅玕卫颔首笑道,“有朕之处,便是我等应效力的蓬莱。此处便是咱们的现今,咱们的将来。”
白帝望着琅玕卫,也在望着拖筐车、运船料的兵丁们。他们情愿舍弃自己曾居留多年的世界,来到自己身畔。忽然间,似有重负从他肩头卸下。他曾在此处怨嗟、悲叹,独自盘桓数十年,直至今日方觉这梦魇将醒,归墟的明日终要到来。
他顺着人潮,缓步走向大殿。月台上有两人正并肩而立,侧耳同兵勇们交谈。人人眼里皆含着跃动的光,不见半分馁弱。那两人是方惊愚和楚狂,举手投足皆英气扬扬,分明置身于人海中,白日却仿佛独独映照他们二人,令他们无比耀眼。
琅玕卫跟随在白帝身后,忽听见他笑道:“果然拯救仙山一事,全赖于他们。”
“陛下过誉了!惊愚他虽也是您,却尚青涩。悯圣昔年曾由微臣抚养,现下却也教养得不好。他俩哪儿及得陛下圣明神武?”
白帝望着他们,目光里却饱含希冀。“不,唯有根生土长于蓬莱,走过瀛洲、员峤、岱舆,曾与那地的黎庶们共苦同甘之人,方能挑此大梁,其利断金。”
一声叹息轻轻逸出他唇齿间:“现今,我终于明晓为何天符卫对他俩寄予厚望,引他们来至我身畔了。”
一阵清风掠起,拂过白帝面颊,并不寒冻,反倒柔如春风。虽身处人丛间,白帝却陡然觉得自己仿佛离旁人远去,视界里的一切如蒙雪雾,叆叇不清。
忽然间,白帝似是听见了一道微弱的笑声。轻轻忽忽的,仿佛风一吹便要散了:
“是,这正是下臣引他们前来的用意。此时此地,日月光华,弘于他二人。”
那声音甚是谙熟,仿佛属于一个数十年未曾谋面的故人。白帝猛然回首,眼角仿若瞥见一抹黑影。有一个虚渺的人影伫立在人群后,漆黑的披风,鸹鸟一般,带着鸿鹄纹银面,其后隐约可见一只鲜红重瞳。
白帝的心顿时马牵牛拽一般猛动。他疯也似的奔过去,拨开人丛,人影儿却不见了,唯有雪原上吹着孤寂的风。天地茫茫,那影子也似一只鸿鹄,倏忽便不见了踪迹。
他呆立许久,忽而莞然一笑。琅玕卫奔过来,见他微笑,摸不着头脑,问道:“陛下何故发笑?”
白帝摇头,低头把弄着一只玉扳指,那是楚狂前些时日里交予他的。那玉扳指虽已显旧,可却看得出精心收留多年,润泽完好,不曾磨损。
扳指上錾鸿鹄纹,周边篆字。多年以后,已少有人识得当初的古字,更不晓得这其上刻的是他珍重之人的名姓。那人曾与他风雨同舟,最终离他而去,至今仍教他刻骨镂心。
但就在方才的一刻,他忽而明白了,那人从未远去,而是穿过了桃源石门和无数个世界,横贯了仙山近百载年岁,始终守望着自己。
白帝轻轻一笑,将玉扳指攥紧手心里,仿佛与那影子遥遥交握。他们虽阴阳两隔,却心心相印。早在蓬莱仙宫里初见的那一日,他们便命中注定此生相系。
他阖上眼,低声道:“没怎么,不过是方才见着了故人罢了。”
“一位朕以为……此生皆不会再见的故人。”
第157章 破浪乘风
一块硕大坚冰訇然倒下,雪屑飞扬,一旁执冰镩的兵丁们赶忙避让。待烟尘落定,一阵如雷的欢啸声在人群里响起。
“再努劲儿些时日,咱们便能破这冰壁,见到外头的光景了!”有兵士大吼道。
这吼声一呼百应。紧接着,凿冰的号子声重又响起,连绵不休。
在归墟中凿冰壁的日子转眼已过数月,冰壁确被众人凿得薄了些,然而炮弹既尽,人们便只得用包铁大舟硬撞、以人力掘挖。大舟被撞散过数回,兵勇们戴月披星,加紧修葺。但因被撞裂过多回,船肋、龙骨已不能支持。眼见着破冰的手段行将用尽,众人面色皆有些灰败。
夜里人们在冰壁边生起一丛篝火,吃着烧刀子御寒。拦风的雪墙外,狂飚在穹顶呼啸。星子苍白,像一只只无情的眼目凝望着人间。
有瀛洲兵丁吃一大口酒,打着嗝儿叹道:“咱们已使尽浑身解数了,原来瀛洲的桃源石门也拆了个干净,若是食水再绝,咱们指不定真要丧命于这处了。”
司晨呵斥他:“在陛下面前乱嚼什么舌根!”
方惊愚与楚狂也坐在火边,神色凝重,不言不语。
郑得利慌忙打圆场:“罢罢罢,争这些话也不济事,不如想想还有甚法子。”
方惊愚忽然出声,环视着众人,问道:“你们还愿随着我一块办事么?”
兵丁们面面相觑,酒也醒了大半,拧先前那讲话的人的胳膊,纷纷出声嚷乱道:“陛下休听方才这小子的胡说八道,咱们皆忠心为陛下效死咧!”
方惊愚哂笑:“即便此地风雪连天,一无所有?”
“咱们不是有陛下您么?”众兵丁哄闹道,“您便是新的天子!”
缁衣青年将桦皮杯放下,挺直腰杆,道:“话先讲在前头,我虽自白帝手里接了位,可也不过是行与大家同进退之责,这天子的位子仅坐到冰壁打破之时。”
众人望着他一双已摩出许多血泡的手,一时无言。他们知晓方惊愚这段时日里下的苦工,积日与兵丁们一同掘挖冰壁,没喊过一声苦累。这青年并无官家派头,倒更似他们的弟兄。
“那……凿开冰壁后呢?”终于有人耐不住,小心翼翼地发问道。
方惊愚转头与楚狂对望了一眼,目光淡月疏星一般,清澈澄明。楚狂的手悄悄踅摸过来,两人的手掌叠作一处。众人屏着气,目不转睛地盯着方惊愚。缁衣青年笑道:
“在那之后,我便仅是方惊愚。”
吃罢几轮酒,兵丁们大醉,纷纷歇息去了。方惊愚和楚狂也醉得七荤八素,两个人如瓜藤绞作一处,胳膊腿儿胡乱搭在对方身上,好不容易歪斜回帐中。
一进帐子,楚狂便瘫作个大字形。方惊愚扯过海兽皮,自个也倒下来,将两人卷作一起。
楚狂醉醺醺地扯他衣衫道:“陛下,乘你现今做皇帝了,给小的封个大官儿做嘛。”
“你想做什么?”
“做大将军……比所有仙山卫都厉害的大将军!”楚狂得意道,“如此一来,连爹都得看觑我脸色三分,我同他吃酒,也不必严守甚仪礼!我叫他:‘小贤子,给大将军磕三个头。’他绝不敢磕两个!”
方惊愚也醉了,咬他耳朵,楚狂轻叫一声,一巴掌拍他面上。方惊愚晕头晕脑地道:“什么大将军?不稀罕做那个,封你作皇后耍耍可好?”
讲到这事,楚狂反酒醒了一半,搡开他,气闷闷地坐起来。方惊愚拉住他臂膀,问:“怎么了?”
楚狂道:“我想起一事,你是天家,往后得开枝散叶的,少不得要立嫡妃。我同你厮混,既不合礼数,又会碍着你下金蛋。”他说着,开始卷起铺盖,道,“我要走啦,你这样大个儿了。别家的兄弟尚要分家,咱俩也分帐睡罢。免得爹见了,心里又要犯嘀咕了。”
方惊愚却手上微一使力,将他拽下来,两人又滚瓜似的撞在一处。“你胡乱急甚?没听见今夜我在大伙儿面前讲的话么?我这天子只做到冰墙打破后,后面我便只是方惊愚,能同你胡天胡地的方惊愚。什么妃嫔?我心里从来就没有旁人,只有你。”
楚狂哼哼唧唧道:“死油嘴,谁知你往后还会拿什么巧话儿骗我?”
方惊愚道:“我现下是天子,君无戏言。”
楚狂听了,心里一阵高兴,旋即寻思道:“不对,我在这儿拈酸作甚?我是与他同根连枝做兄弟的,现下在这儿和他睏觉混闹,才是讲不过去!”
他又想爬起,这时方惊愚抓住他,黏糊糊地做个嘴儿,楚狂被亲得骨头都酥了,又稀里糊涂地想:“我吃了这样多酒,指不定这是在发梦哩。乱扇他耳光不好,免得真犯了欺君之罪,他往后想起了,拿我杀头。”
一吻罢了,方惊愚轻声问道:“悯圣哥,你在想何事?”
楚狂道:“不想何事,只在惦记着那大将军的官位儿。”方惊愚道:“冰墙破前,你想做什么官,我封给你。”
楚狂高兴,叽里咕噜讲了一大通,一人倒占了几十个官衔。讲到后来,四片嘴唇贴作一处,于是褥子盖下,二人云情雨意,彻夜不歇。
————
再凿了些时日,大舟确而禁受不住了,散作一堆,只能靠人力一下下斫冰。这时众人身子累,心也疲累,人群里渐可听闻怨声。方惊愚日夜苦思冥想,却没想到一个更好的凿冰壁的法子。
于是他寄希望于楚狂,楚狂常有些奇思妙想,教常人惊异。只是这些天里楚狂也愁眉不展,独个蹲在雪地里,也不知在思量何事。
方惊愚走到雪地里,望见楚狂正蹲在雪边,把着一支箭镞写写画画。他走过去,只见楚狂画了满地的大鱼儿,遂失笑道:“这等危急时候,你不替咱们想想法子,在这里乱涂乱画作甚?”
楚狂见了他,脸颊鼓得塞了俩包子一般,气哼哼道:“怎么,还没入夜就想寻我弄事了?”方惊愚说,“我说正经事呢。”
楚狂用镞头点着地上的画道:“我也在想正经事呢。咱们现今靠人力一镩镩凿,终究是太过苦累。人心一散,咱们又会重蹈当初白帝之覆辙。因而我想着——可否不用人力,而借一种更大的外力?”
“外力?”
“你还记得咱们从瀛洲启行向员峤时发生的事儿么?那时咱们遇上了风浪,船被打散。”
“记得,正因鼇鱼在兴风作浪,咱们才遭逢那变故。”说到这处,方惊愚忽瞪大眼,醍醐灌顶。楚狂见他晓得自己心意,兴冲冲地跳起来,张开两手比划。
“是!就是这鼇鱼!《列子》里有载:‘五山之根无所连箸,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帝恐流于西极,失群仙圣之居,乃命禺强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动。’咱们仙山的根柢就是这些鼇鱼,它们背负着仙山!”
方惊愚震愕不已,楚狂时常语出惊人,可这回却着实惊人得过分。鼇鱼巨大,大者如一片陆洲,千百载来,它驮负着仙山,已成仙山基石。
可楚狂却说,要借这群鼇鱼的气力,破此冰壁?
楚狂笑嘻嘻道:“我有一猜想,此地的鼇鱼已然死去。仙山并无支撑,故而在不断下陷。但在我看来,员峤的鼇鱼却十分有生气,若是能将它们擒来,要它们去撞那冰壁,咱们不便有望出归墟了么?”
“可是,鼇鱼既能背负仙山,身子也是十分硕大的了,凭咱们现有的那扇桃源石门,哪儿能教鼇鱼钻过来?怕不是它们会一头将那石门撞裂了。”方惊愚思忖道。
“爹和司姑娘不是将蓬莱、瀛洲的桃源石皆拆了,送到此地来了么?用那些石子儿将桃源石门扩建些,未必是全然做不到的事。”楚狂狡黠地说,“若那些石子不足,咱们便穿过石门,再去别的世界里寻些桃源石来。石门的世界如河沙数,咱们手上的桃源石也能堆积如山呢!”
方惊愚笑道:“就按你所讲的办罢。”
翌日,两人聚起众人,将这奇思向其余人叙讲了一遍。众人无不听得伸脖吐舌,哑然无言。
白帝听罢,抚掌大笑:“这法子我确是想不到!若是我那位天符卫,心性古板,想必也是想不到的。”
楚狂得意忘形,仿佛尾巴翘得老高:“像我这样脑门穿洞的痴儿,漏风脑子里倒是时常会生出些奇思妙想的。”
众人说干便干,方惊愚施命发号,分拨一众人去重建桃源石门,另一拨人分乘两百斛小船、带着燕鸥笼子出了石门。
楚狂却吩咐人再拨给几只艨艟,上头满当当塞了许多员峤来的怪僧,一个个肚腹鼓胀,打着饱嗝儿,口里唧哝有声。
小船驶入岱舆,方惊愚坐在船首,望见天际霞云翻滚,绒絮一般。昔日繁华的城阙被淹在海底,唯有漆黑的溟海在天地间铺展。海潮一浪浪打来,他忽而想起在此地与谷璧卫的那场恶战,心里打战,悄悄摸定楚狂手背,紧攥在掌心。楚狂动了一动,任他握着。
兵丁们奋楫起桨,游了好一遭,却见黑波荡漾,海面平阔,不见半点鼇鱼影子。
有蓬莱人道:“怕是这地儿没人喂麸饵,鼇鱼早死绝了!”
碧宝卫道:“鼇鱼不吃麸饵,只时常饮些仙山云气。”
“那要如何将它们引出来?”
楚狂道:“到了往时员峤的疆域边,它自然会出来,这群家伙警觉着哩。”
他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话,突然间,奔飚忽起,白浪触天,巨大的震响自海底传来。众人瞠目结舌,但见硕浪排空,眼前涌起一道道接天水幕,便如山峦。
一只鼇首破水而出,除却方惊愚、楚狂等寥寥几人,少有人见过这等庞大的神物。皮肤碧玉一般,覆满硬鳞,仿佛龙头,却曳一部灿金狮毛。鳍如巨帆,只消一拍,便能肆掀万丈风浪。
鼇鱼一出,溟海便剧烈鼓动,仿佛天地崩裂一般。方惊愚吃过一回大亏,这时慌忙道:“转向,转向,莫同它正面撞上!”
兵丁们急忙把舵撑橹,然而大浪汹涌,几次险些将船打翻。有人急道:“怕是咱们还未来得及回到归墟石门边,便要被这大王八扯作裂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