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骄狂by群青微尘

作者:群青微尘  录入:11-07

他放开楚狂腕子,楚狂当即警惕地退却几步。谷璧卫粲然而笑,施还一礼。他举手投足谦和有仪,若不是望见他如寒泉冰露一般的两目,任谁都要对他心生近意。姬胖子低声斥他们:“你俩个村野役夫,好好学着谷璧卫大人点儿!”方惊愚却在想:哈!一个心存不轨的小人,尚不及悯圣哥万分之一的好,有甚好仿效的?
他面上虽不动声色,突然间忽以手按剑,寒光漫出,气扫六合,含光剑尖直劈谷璧卫印堂!谷璧卫似有所备,足尖发力,飘然闪开。此时殿上的其余侍卫也仿佛心有所应,纷纷抄起腰刀,刃片直指方惊愚。
谷璧卫望着这位突然袭击的青年,微微色变。方惊愚唇角微勾:“失礼了,大人。方才您疑心咱们是不是白帝和天符卫,小的恰也疑心您是否为谷璧卫,故斗胆一试,如今看来,您倒不同咱俩,不是西贝货。”
一时间,殿上弥漫开一片肃杀之气。姬胖子吓得歪歪斜斜,在岱舆敢同谷璧卫叫板,简直是覆载不容。两方剑拔弩张,仿佛一触即发。可谷璧卫此时只是轻轻一笑,便化解了殿里的僵凝,道:
“这位生得与先帝颇似的小兄弟,方才唐突对你们用粗,是在下之过。不过在下看二人身手颇俊,忽有一事欲相诿。”
谷璧卫又扭头问姬胖子:“在下欲借这二人几日,殿下不会介怀罢?”姬胖子赶忙摇头。
方惊愚和楚狂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戒备地看着他。谷璧卫笑道:“二位不必紧张,也不是一件什么大难事,不过是近来岱舆城中有些飞语流言,说是郊野妖气祲厉,害人性命,惹得黎烝惶惶不安。两位若有意,便去巡走看看罢,在下猜那并非妖害,而是人祸,若二位能拿下肇事凶人,在下定重重有赏。”
楚狂立时插口道:“可咱们是姬殿下的贴身近卫,咱们若离了职守,谁来护殿下安宁?”姬胖子却赶忙斥他:“休再说闲话,照谷璧卫大人说的做便是了!”
谷璧卫道:“不打紧的,你俩出巡的时日里,在下会来担任殿下的护卫,包准寸步不离,教殿下毫发无伤。”
这样一来倒反违了楚狂的心意。他费尽心思接近姬胖子,潜入王城中,便是想寻到岱舆城关的破绽,集齐血瓶,乘机破开去归墟的门,谷璧卫此举似是有意调离他们。但当楚狂方想贫嘴滑舌地拒绝时,谷璧卫忽而眯眼一笑,目光犹如虺蝮,道:“在下说的重赏,是这件物事。”
说着,他忽自身后拿出一只猪皮口袋。那口袋斑驳污黑,似散着不祥的雾气。其中盛着卜卜跳动的肉片,正是“大源道”教主当初予他们的那只。
两人见了猪皮口袋,俱吃一惊。不想这件物事也未失落海中,而是被浪头打到了滩上,被谷璧卫的部属拾了去。其中装的不明肉片是双刃剑,服之是养痈遗患,然而在往时与仙山卫交手的种种险急时刻里却也发挥过大用。若无这袋肉片,他们早当丧命于蓬莱或瀛洲。二人对视一眼,楚狂试探着问:“大人,小的仅些诠才末学,不知这是何物,您可为咱们解答否?”
谷璧卫笑道:“小兄弟真会说笑,在岱舆,何人不认得它?这便是‘仙馔’,服之可愈伤增力。”
楚狂当即反驳道:“这才不是‘仙馔’!”
“那‘仙馔’是何物?愿小友为在下解惑一二。”
“是……是漆黑的浆液,味甘美。”方惊愚回忆着当初头项饮下的那杯甘醴,道。
谷璧卫笑容里却染上一丝困惑,然而却很快敛起,道:“这回倒是在下才薄智浅了。若是酿作酒浆,确是更易入口。”方惊愚想,兴许是此地僻远,昌意帝少能将真正的“仙馔”赏赐送来。然而却有一事教他困惑,谷璧卫身为仙山卫,却未见过酒液一般的“仙馔”么?
眼下他们初来此地,前路凶险,还是将这肉片攥在手里为好。于是两人虽不情愿,却也答应了谷璧卫的请求,不日便拾整行装,在岱舆城中巡游。
街中人烟稠密,旗招飞展。书肆外、画摊前,硬山宅墙边、沿街槛窗上,处处都挂着白帝的图像,张张笔精墨妙,其中人物如玉山翠松,风华清靡。
楚狂一上街,便探头探脑,极是兴奋,好似方出笼的小雀儿。他指着那些画,对方惊愚道:“殿下,这儿处处挂着你的玉相呢!”
方惊愚因怕引起骚乱,早拿幂篱将头脸盖实,只露出两只漆光光的眼,道:“那不是我,是我七十六岁的爹。”又道,“到处都挂着这张脸,不像画像,倒似缉拏文书。”
原来岱舆人不认昌意帝,大多是白帝的拥趸,闾巷草野里都是白帝的石塑、壁绘,画的是白帝一骑快马,剑当万夫,时而也能见到那幅王城卒子给他们看过的白帝望海图,天子坐于海畔,目光遥远凄凉。
他们在街巷里闲走,岱舆风光繁丽,街中卖锦绮丝绸、象鼻鹿筋、烧畬茎叶,应有尽有。又有背妆、太平乐一类的杂耍,引人瞩目。他们不知去何处翦除谷璧卫说的那凶嫌,便只得漫无目的地游逛。
逛了一些时候,两人忽听得一阵鞭响,原来是有人净街。四下里百姓急忙回避,摊棚收拢。方惊愚道:“奇事,莫非是姬胖子将出行了?”楚狂摇头。“这仪仗不像,兴许是巡城铁骑。我曾打听过,岱舆此地守备森严,每日铁骑会穿街过巷,巡行多次。”
正说话间,他们已随百姓一块儿撤到道旁。不一时便见尘土大扬,一伙皂衣玄甲骁骑掠过,负破甲骨朵,十分衣甲配马铠,泛着森森寒光,骑兵同健马只露四只眼,铁墙似的。马蹄劲疾,步声震天骇地,教人心头狂跳。这样的骑兵,在岱舆有近十万。两人见了,皆暗暗心惊。
铁骑过后,二人又闲晃起来。街中人流如稠,日日都赛庙会一般热闹。楚狂见了踩街的花棍、旱船,眼神都似被捋直了,走不动道儿。他闹着要从方惊愚顺袋里掏钱,买糖糜乳糕浇、髓饼和丹梅吃。方惊愚心想,以前悯圣哥也曾带他这样逛过街市。
待看到楚狂捧着一摞纸包点心回来,他又想:怎么这人爱的口味同兄长的大差不差?
转到羊场小径里,弯弯绕绕走了许久,楚狂忽道:“殿下请稍候,我去探探路。”
原来他们这时走到一间荒凉宅子前,此地荒草离离,松柏幽深,明柱花窗蒙尘挂网,水磨群墙爬满绿藤,其间绽放一丛丛赤箭花。方惊愚隐隐觉得此地眼熟,可却想不起来自何处见过。
楚狂似猫一般,灵巧地翻过窗洞,钻进里头去了。巷弄里有些坐在藤椅上晒日头的老头儿,望着他们吃吃地笑,说:“这也是片荒凉地儿了,二十余年无人来过……”
方惊愚问他们:“这是什么地方?”
“曾经立有个大宅院,这儿的儿子同老子都出息,做了仙山卫。可惜呐!而今双双战死沙场,绝了后,慢慢便荒淡成这模样了。”
听了这话,方惊愚很是好奇,这时却见楚狂又翻过窗洞,钻回来了,平淡地与他道:“走罢,殿下。”
“这是何地,你来作甚?”
楚狂耸肩道:“我听守城卒子说,此地曾是个豪户,本想翻翻有无落下的金银的,不想却一无所获。咱们还是去街上逛罢。”方惊愚说:“贼长工,又做这等偷鸡摸狗事!”
楚狂道:“你发我多些月钱,我便安分守己许多了。发得愈多,我不仅能卖命,还能卖身呢。”
两人贫着嘴,最终还是兜绕回街中。岱舆里稀珍甚多,七尺长的狗头鳗肉、卤鸭怪头、鬼臭毛,样样都是蓬莱和瀛洲并无的奇货。逛到一处,楚狂忽来了兴致,扯住方惊愚衣袖,道:
“殿下,来这边。”
方惊愚被他扯进一间铺子里。这铺子一股灰尘味儿,便是日中时候也晦暗不明。铺中摆着许多精巧器械,小司南车、木扇鼓风机、绘着白帝图像的“仙火神灯”。板壁上挂着数把铜弩,其中更有一只上安内护臂的弩机,造得巧夺天工。
两人看得正痴神,这时却听一道脆生生的嗓音自旁传来:“两位大爷,看上哪件货了么?”
两人扭头望去,却见一个小少年掀帘而来,面上裹着细布,仍藏不住一片被打得青紫的肌肤,却是当日他们在“肉旗招”前、自姬胖子手底救下的那小少年。
那小少年见了他们,也十分惊喜:“这不是当日的二位恩公么?竟光临小店,实是小的大幸了!”
“这是你家的店?”方惊愚问。
“是。小的虽家毁人亡,但所幸祖翁留下这爿小店,如今靠做些梅花锁、井子笼给货郎去卖,赚些糊口子儿。”那小少年赧然地搓着手,“上回蒙两位大人相救,才捡得一条小命,只是药费小的尚付不起,仍需攒些时日。”
楚狂道:“不必还了,那一日我也伤着了,给你敷的药不过是我余下的边角料。”小少年知晓这是他的托辞,卟哧一笑。楚狂又道:“往后报仇别这样心急,此事需厚积薄发,十年不晚。现下咱们寄人篱下,尚不好动手,往后逮着了机会,会帮你一把的。”
小少年垂下头,嘴唇嚅嚅。方惊愚悄悄捅一把楚狂的肘子,道:“你还好意思讲别人,分明自己报仇时同疯犬一般。”楚狂用眼神刺他。沉默片晌,小少年重露笑颜:“且不说小的家事了。两位恩公可有看得上的物件么?小的送予二位。”
楚狂打量了屋中货件半晌,指着那挂在板壁上的连着护臂的弩机道:“这个卖几多钱?”小少年脸色却一变,有些吞吐:“这件白送您也成,只是有些难用……”
“怎个难用法?”
小少年将那弩机取下,请他们穿过门帘,入了内院。院里立着几桩木人,一个箭垛。小少年将弩机安在一只短臂木人上,对准箭垛,扣动悬机,只听唰唰几响,几枚精铁短箭赫然其上,迅而准。方惊愚和楚狂齐声喝采,楚狂大惑不解:
“我瞧这物好使得很呐,为何说难用?”
小少年指着木人的臂膀,歉意地道:“恩公请看,这护臂需要人短一截手臂才戴得上。”楚狂哑口无言,半晌后破口骂道:“你们当初便不会造长一点儿么!”
“这本来便是给在沙场上缺胳膊少腿的兵将用,且弩机沉重,若非将箭仓、弩弓安在臂里,便如一个累赘。虽说用着不便,但这弩机是我家祖翁传下的图纸所造,威力确大,只是小的不知如何改造。”小少年又扣动悬刀,这回只听一连串咘咘声,像空里有一群蜻蛉振翅飞过。
突然间,箭垛訇然倒坍,只见靶子被击得四分五裂,仿佛有一只不见踪影的巨锤将其砸烂。方惊愚和楚狂瞠目结舌,小少年笑道:“若是遇上横冲直撞的战马,这弩机也能将其射倒呢。”
两人端详了那弩机许久,虽爱不释手,但一想此物少用及,便也最终未出银子买下来,只向小少年买了些孩童爱耍的玩物。正要离去时,他们却听得门帘簌簌翻动声,原是有人来串门。
定睛一看,那掀门帘的是个满脸胡茬的男人,着一身破旧的大斜衽棉地袍子,手里把一只烟袋子。两人见了这人,惊呼道:
“‘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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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如豆,映亮一间海草房。窗外檐下挂一只馒头笼,里头跳着一只白鸽。四面红花岗岩墙,一张旧六仙桌,几张马扎,一堆草垛,便是“骡子”在岱舆的家了。
“骡子”将方惊愚和楚狂领进屋里,歉意地一笑:“寒舍低狭,委屈殿下和楚大人了。”
方惊愚道:“无妨。咱们都不是娇贵人。”他们寻地儿坐下,竹筒倒豆一般叙了一通话。僻地见熟人,几人皆觉格外亲热。一番讲述下,他们才知“骡子”当日虽遭风浪,但毕竟老到,抱着木板凫水到了岱舆。他本就在各关间畅通无阻,在岱舆也有落脚处。这些时日他虽也四处打探其余人下落,却在今日才撞上二人。至于那制奇巧物件的小少年,“骡子”旧时便常与他家有往来。当初出蓬莱天关时,楚狂托他造的那批“阎王鸣镝”便是在那铺子里竣工的。
二人也将他们近来的遭遇叙说了一遍,“骡子”听罢,甚是感慨:“想不到两位如此能耐,竟已潜至谷璧卫身边!”
方惊愚蹙眉:“话虽如此,现时的咱们却拿他没法。你晓得船上的其余人去了哪儿么?若所有人聚结起来,众虎同心,说不定尚有与他一战之力。”
“郑公子尚不知下落,但小的曾听闻,有些船丁漂至岸边,被守卒捉去,押在圜土牢里。”
“那改日咱们悄悄去将他们放出来。”
“骡子”笑了:“殿下是有大本事之人,但尚不知岱舆有两处地方最危险。”
“是哪二处?”
“一是近海,因那处有鼇首出没。鼇鱼是三仙山的根基,会对贸然近前的海船喷风吐浪,一着不慎,便会像咱们当初一般被浪头打散。且若遭鼇鱼一口吞下,那更是只得葬身于暗无天日之所。”
方惊愚点头。“骡子”又道:“第二处,便是岱舆城关了。殿下切莫掉以轻心,谷璧卫、白环卫和碧宝卫分别名列仙山卫中的三、四、五位,他们联起手来,更是动地惊天。且岱舆有铁骑万人,要破这城关,决不似在瀛洲一般只斩落玉鸡卫一人的首级足矣。殿下欲要救人,难如登天。”
这一席话讲得严肃,听得方惊愚掌心也冒冷汗,若要出岱舆城关,确是有别于蓬莱与瀛洲的艰险。然而看楚狂依旧一副颇无谓的神色,他又略略心安了些。方惊愚低声问他:“你不怕么?”楚狂说:“怕什么?”
“出关这件难事。”
楚狂道:“玉鸡卫都被咱们打倒了,还怕余下那几个小卒作甚?我的命也是殿下的,区区入死出生几回,无可畏惧的。再说,我若怕了,惹得殿下也怕了,这便不好了。”
昏黄的灯光里,他的瞳眸润泽水亮,像盈着一双明月。方惊愚轻轻松了口气,道:“你既不怕,我也万万不会怕的。”
几人正说这话,却听见一阵撒豆似的脚步声,一个眼蒙瘴翳、着麻葛衣的老妪忽推开吱呀儿响的木门,笑道:“二骡,家里有人来了?”
“骡子”忙起身相迎:“娘,您且歇着,是两位贵客,儿来招呼便好。”那老妪摸摸索索,显是两眼已看不清。方惊愚和楚狂头一回见到他家中人,吃了一惊。待“骡子”扶她回屋坐好,复返身回来坐下时,方惊愚问:“这是你娘?”
“是。”“骡子”点头,略带赧然地挠头,“她年岁大了。我在蓬莱中干的又是暗中营生,怕牵累她,还是让她在岱舆居留安心些个。”
“骡子”娘却坐不住,时不时出来招呼他们吃茶、递浇了酥酪的豚皮饼,一会儿给他们的马扎加只草垫,一会儿把着笤帚扫地。方惊愚对“骡子”道:“咱们身上有谷璧卫施派的活儿,便不多叨扰了,也免得扰了家慈清净。”
“骡子”欲言又止,这时只听他娘在下厨里叫道;“二骡,来帮把手择菜!”方惊愚拍拍他的肩,轻轻道:“去罢,你常年漂泊在外,而今便去多陪陪家慈。”
两人与“骡子”道别,行将自海草房中离开,这时却听“骡子”叫道:“殿下,等等!”
回头一看,“骡子”已赶到门边,将檐下的馒头笼取下,递到他们手里。笼中白鸽扑翅,咕咕直叫。“骡子”道:“这是岱舆飞奴,想必先前如意卫大人也同两位讲过,此鸟翅健,可越万水千山。若二位对小的有甚吩咐,将亲书投入它腿上捆的信笼,将其放飞,它便能飞到小的这处。”
“多远都成么?”
“骡子”眯眼笑道:“多远都成,哪怕是一路飞到蓬莱,也未尝不可。”
说罢这话后,二人同“骡子”挥手道别。他们站在日光里,静静地望着那间海草房,从其透风的牗户里,能望见两个人影蹲在阶前择菜的模样。夕晖下,老妇银发莹莹,慈祥恺恻,带着一种故园般的暖意。“骡子”坐于其身畔,宁静垂头。这二人仿佛一幅恬然天成的画景,忽教方惊愚感到一阵莫名的怅惘:
久居于外的“骡子”也有自己栖泊的港湾,自己的故乡又在何处?
他已不能再返蓬莱,便似一支开弓之箭般一路向前,无可留驻之地。
忽然间,他感到指间一热,扭头一望,却见楚狂紧牵住了他的手,密不可分,和暖如春。楚狂一手提鸟笼,另一手捉着他,笑嘻嘻道:“殿下还没在岱舆街上逛够罢?走,咱们的巡城之事还未竟呢!”
方惊愚忽而心宽了。而今他又有何可忧心的呢?
他若是航船,楚狂便是他的锚。当日在蓬莱时,楚狂曾为救他,突破重围而来,牵住他的手,誓要将他带出天关。而今他一如当日,紧紧握住那只手,脸上也如冰消雪融一般,头一回在此地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在他们面前,是一道声与光汇作的洪流,万人攘攘熙熙,沸反盈天。他们如两只飞鸟,行将扑入这形色世界。
一片喧声里,方惊愚低低地道,像在应答一个千年万载前便有的承诺:
“好,我和你走。”

第99章 梦魂颠倒
一水如带,穿贯岱舆。河中杉木船云集,岸上门楼高耸,四合院将城割作一块一块。到处是如蚁的人群,密匝匝上上下下。方惊愚和楚狂挤在其中,触眼皆是人影,入耳尽是人声。
两人继而躧缉那害人凶嫌,在闾阎间探听消息,大多时候却一无所获。方惊愚也觉这是理所当然,他们连郑得利都未寻见影子,此时还要寻一个不知名姓相貌的密谋巨魁,着实教人为难。
走在街上,恍然间他们似回到了儿时。方惊愚想起兄长曾带他偷偷翻越院墙,去往方府之外。那时府外的一切都教他惊奇:挂满字画的席棚、红漆杆围起的茶社、黄穗子的红灯笼,外面的一切有如一幅斑斓大画。而今他给楚狂买蜜煎、小风火轮和角球,这些都是兄长曾给自己买过的物事,楚狂把玩在手里,兴高采烈。方惊愚忽一阵恍惚,这仿佛一个轮回,他变成了昔日兄长的模样,而楚狂变作了稚气未脱、需他庇护的胞弟。
然而楚狂花销大手大脚,并不似他当初那般乖顺听话,在钱褡里掏子儿时丝毫不顾他感受。方惊愚忍不住道:“你俭省些,咱们在岱舆的时日还长着呢,若花用无存了,往后怎么办?”
楚狂不听,谝话道:“愁什么,殿下若穷了,我养你便是。”
不一时,他又看上了摊铺里卖的几张搜山网,结网用的麻绳十分粗实,令他爱不释手。于是他缠着方惊愚,拍胸脯道:“这种网用来笼山狐、野兔最好。殿下若能为我买上几张,往后咱们若要风餐露宿了,也能包你顿顿沾上荤腥!”方惊愚拗不过他,只得给他买下。
待走到一处寺庙时,只见殿宇金碧,顶巅高入层天。香烟袅袅,庙前香客排起长龙。然而这些香客人人手里不持香,却拿着一只钵碗,低眉垂眼,一副虔敬模样。方惊愚心生疑窦,扯扯楚狂衣袖,低声问道:“你说这些人是在作甚?”
楚狂说:“混进去瞧瞧便知了。”
于是他吊儿郎当地钻进人丛里片晌,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只缺角土陶碗来,扯着方惊愚也装模作样地排在人列之后。
一阵嗡嗡的念诵声自人群里升腾。香客们纷纷手捏珠串,垂首呢喃,念的是“大仙护佑”。二人又听见一阵窃语,有人低声道:“今儿的‘仙馔’还够分么?”
这时又有人回答:“够,够!耐心等着便是,总会轮到的。”
原来这是在分“仙馔”。两人对视一眼,先前同王城守卒交谈时,他们已知三仙山的仙山卫会将“仙馔”赐给各寺庙,再由沙门们赐予黎元。人列慢慢挪动,他们在渐渐靠近布施之处,然而这时,二人却听见一阵教人不快的声响。
说起施济“仙馔”,他们想起的是在觅鹿村里“大源道”教主向“走肉”们施粥的情形,因而理所当然地以为沙弥们向众人施的“仙馔”会是肉粥抑或酒液似的黑浆。但这时他们却听见一阵“笃笃”声,像刀落砧板的声响。有喇嘛叫道:
“下一位!”
人影挡住前路,他们望不清前头的景况,却望见有大片飞溅的黑浆。每一声剁响之后,便能听见一阵扭曲的哀鸣。
人列向前蠕动,二人终于看清了前头的光景。庙前摆一张铁力木桌,其上铺一件通肩佛衣。几个小沙弥站在桌后,目光麻木淡泊,手执金刚钺刀,对横卧在佛衣上的一具躯体采生折割。漆黑的血浆溅在他们脸上,如瀑一般自桌缘倾泻下来,落在下方的血盆中。
而佛衣上躺着的,是一个漆黑的人形,硕大的颅脑,滑溜溜似九脚鱼一般的触角,泥泞一般的肢躯,与员峤古刹中的和尚们无异。此时沙弥们一刀落下,触角折断,那漆黑的人影高声惨叫。沙弥们却视若无睹,用油纸将触角包起,递与一位香客。
那香客连连叩首,往功德箱里掷下大把铜钱。一时间,钱币当啷声、惨叫声、刀剁声交织于一处,凛然寒风中,眼前之景变得惨淡恐怖。
两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方惊愚心胆剧颤,前迈一步,喝道:
“你们这是在作甚?”
执刀的沙弥面无表情:“外来的香客么?这是在分‘仙馔’啊。”
“‘仙馔’?这就是……‘仙馔’?”
一阵恶寒袭向两人脊背。举头一望,众黎庶皆带着漫不经心的目光,似对这杀戮司空见惯。原来在岱舆,“仙馔”便是员峤和尚们的血肉!这时沙弥举起金刚钺刀,眼神锐利,仿佛要扎透他们,一种无形的杀气扑面而来,两人心头大警,寒毛直竖,禁不住将手搭上腰间剑柄。
然而沙弥只是将刀放在案板边,向他们递出一只血淋淋的纸包。方才一刹间的威压感消散了,他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目光淡凉如水:
“要不要?新鲜的‘仙馔’,五百文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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岱舆天冷,入了夜,不一时便刮起动地寒风,飘起鹅毛雪,一点点将地面填得洁白。近郊的幽阴密林里,一驾骡车正缓缓前行。车上盛装劈柴,一个戴毡帽的车夫执缰而行。
忽然间,林中蹿出一道黑影。车夫迷惑地眯眼,是野狼、山狐还是走马天罡?
然而未及他辨清,便见那影子短促一闪,钻进前头的一户人家中。
一刹间,惨叫迭起,牗户处灯火一闪,房中陷入黑暗。车夫瞠目结舌,冷汗涔涔,却见茅屋席门下漫出一道鲜红的血溪,淌入黑暗里。那道黑影急促地夺门而出,扑入下一户人家。又是一道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如刀子划破夜色。
黑影闪动,山脚下的一户户灯火灭了下去。到最后,四面漆黑不见五指,山风簌簌,如群鬼哭嚎。
一切仅发生在一瞬间,车夫将此景尽收眼底,掌心变得湿腻不堪,浑身冷浸浸的。骡子突而大发狂性,嘶叫着扭身撒蹄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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