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遇不是很懂什么叫“突然出现”,不过他忽然想起了之前飓风星盗团长在他们面前忍着痒的样子。
但有可能是他么?人转化成人鱼一般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从他们以往救助过的人转人鱼的案例来看,完全态转化一般能持续一到三个月不等,越往后症状越严重,往往后期人身上就没几块好皮肤了,几乎全被挠破。
“有可能是有人转换成人鱼了,所以他也就进了你的意识范围内。”谭遇道。
“我去看看。”说着维诺从谭遇身上爬起来,船上外套和鞋子就准备出门。
谭遇迅速跟上去,“如果真的看到一条人鱼,你打算怎么办?搬回来么?走的时候一起带走?”
维诺轻声但坚定道:“先搬回来,然后带走。”在他意识到那个微弱痛苦的新生意识时,心里就充满了慌乱,仿佛是感知到自己的孩子在哭泣的家长一样。
离得不算远,维诺先伸出一条精神触手,往那条痛苦的人鱼那里伸过去,进行安抚。
精神触手一过去,还没真正接触到对方,维诺就遭到了强烈的拒绝。
那条人鱼像是被吓到了。
维诺顿了一下,挪开精神触手。根据他在古蓝星基地安抚那些人鱼的经历来看,他的精神触手对人鱼来说是有很好的精神治愈性作用的,很多人鱼都喜欢跟他贴贴。
不过能拒绝他,说明这条人鱼是有一定自我意志的。
以往那些被他随意进入精神域安抚的人鱼们,几乎连防守的意识都没有,精神域被破坏得相当彻底。
维诺想,如果他一个人孤立无援的时候突然有个敌友不分的陌生存在要进入他的精神领域,他也会毫不留情地拒绝的。
有自我意志就好,沟通起来也更容易。
两人出了门,往维诺感知到的那条人鱼的方向而去。
船舱走道里的光惨白,冷冰冰的一扇扇门紧锁着,没有一个人。
船员休息的区域静悄悄的,反倒是远处有隐约的嘈杂声。
气氛有点不对劲,维诺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但出来后走过了两三条走道,都没遇到一个星盗,一路上意外畅通,他和谭遇对视一眼,“人都被调走了?”
男人冲他眨了眨金眸,“应该是发现另一艘星盗船了,在准备备战吧。”
“这么厉害?”维诺有点惊讶,什么样的实力,能让目前势力最大的星盗团,调集主舰上的所有人手去备战啊?不过也好,“那我们先去人鱼那里,然后直接带人鱼上我们的飞行器吧。”
背后的靠山来了,他们也不用等飓风星盗团承诺的那一天半天的了。
“还行,不算厉害。”谭遇淡淡道,“这么久没练手,估计比以前又弱了不少。”
要是宇宙其他星盗团的人听到这话,不得无语到哭出来,这都算弱的话,那被黑旋风追着屁股揍得把裤衩都赔给人家的他们算什么?
两人一路往人鱼的方向走,那处隐约的嘈杂声也越来越明显。维诺和谭遇以为人鱼被星盗围起来了,顿时飞奔起来。
不能让人鱼被星盗团扣下!
结果随着精神领域中的指引到达目的地后,两人却发现他们跑到了伊恩的休息室门口。
门口聚集着一大群人,正在激动地嚷嚷着开门请团长,没人搭理维诺他们俩。
维诺心里一凉,难道人鱼被星盗们围起来了?
但很快他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有人看见了他们,但丝毫没有多分一丝注意力,视线落在维诺身上一秒就转走了。
“开门!林淼,别怪我不给你面子,现在黑旋风都特么快打到脸上来了,团长光脑通讯也不接,好歹出来告诉我们一下,是打还是跑,得有个决策吧?”一个快有两米高的大汉振声如雷,握着拳头就快要挥到门口站立的青年脸上了。
“团长这是不管我们死活了么?!”
“你进去问问团长不行么?你不是天天跟在他身边么?帮大家问一下就怎么了!”
“还有十二分钟人家就要一炮轰过来了,你是要让兄弟们都一起死么!”
而那个清瘦的青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站得笔直,像是最忠心的犬守在主人的门口,不容外人进一步,沙包大的拳头挥出的拳风扫到他脸上,不过是让他轻轻眨了眨眼。
一只莹蓝色的机械义眼冷冰冰地映着眼前的一群人,一点情绪也没有。
不管这帮围堵他的人如何从一开始的好言相求,到后面恶声恶气的威胁,他从头到尾就只重复一句话。
“团长说了,任何人在他主动出门前不允许进去。”
伊恩这样说了,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会让任何人进去。
包括他自己。
这帮人在门口嚷嚷了好久,也不敢越过林淼闯进他背后的那扇门。
飓风星盗团团长的一句话,其分量可见一斑。
维诺有点着急,他现在可以肯定,人鱼就在那个义眼男人背后的门里,看星盗们的意思,他们的团长已经在里面很久了,而且还拒绝出来。
结合他刚才感受到的人鱼的慌乱情绪……难道伊恩在里面对人鱼做不好的事?
一瞬间,各种最坏的情况都滑过维诺的思绪。
他再次伸出精神触手,这回颇为强硬地连接上里面那条人鱼。
纯粹的治愈性精神力包裹住里面人鱼的精神体。
人鱼这回的抵抗力显然弱了很多,维诺的精神力很容易地链接上对方的。浓重的疼痛和疲倦传来,里面的人鱼不知道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遭遇了什么,维诺感知到的痛苦甚至比刚开始他接触人鱼时感觉到的更甚。
谭遇不能直接和别的人鱼产生隔空精神链接,但他已经对面前拦着的这群人做了个大概的战斗力评估。
刚好大部分人都是背对他们的,弱点直接暴露给了他,这不一口气打晕几个人都对不起人家主动卖给自己的命门。
嗯,都放倒的话,会花点时间,但问题不大,两分钟左右能解决。
不能等了,维诺和谭遇交换了个眼色。他们不必言语就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在两人上前一步准备动手的前一瞬,林淼的光脑滴地响了一声。
飓风号上的人都知道,林淼的光脑里只有一个人的通讯ID。
他平时并不参与飓风号的运营管理,但团长到哪里都会带着他,这小子完全就是飓风团长一个人随叫随到的狗——这也是为什么战舰上的人对他的态度有些微妙,看不起又不敢惹。
这会儿给林淼发信息的人,不言而喻。
众人都安静下来,看向林淼的光脑。有星盗急得不行,面色又喜又急,就差跳脚了,“你快点看看团长说啥了!”
林淼立刻低头看光脑,一秒后面色微妙的地抬眼看了一圈围在自己面前的人。
“团长说,让他进来。”
但这个“他”是谁,伊恩没说。
众星盗傻了一下,“团长让谁进去?”他们七嘴八舌地吵开,都认为是自己,争吵几秒后发现这是无用功,于是想了个这种办法,“咱们出个代表进去不就行了。”
维诺一把握住谭遇快要暴起的手臂,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他有感觉到,里面的人鱼在对他表示允许进入。
……难道休息室里,并没有伊恩和一条受难的人鱼,而是从头到尾,就只有伊恩一个人么?
那么里面的人鱼,也就是伊恩化形出的了。
谭遇看了维诺一眼,见他一副已经知道怎么回事的样子,便在前面开道,用有力的双臂挤入人群,为身后的维诺开出一条路。
维诺白皙清俊的面容进入林淼的眼中,他目光沉静而坚定,和身边那个带了面具的男人站在一起,在一众面恶凶煞的星盗里显得格外显眼。
林淼几乎是一瞬间,就知道伊恩说的是谁了。
没等维诺开口,林淼就张口说道:“您可以进去了。”
周围的星盗一脸莫名,“开什么玩笑,他又不是咱们船上的,团长叫他干什么?”
有人知道这人是谁,让其他人闭嘴,“安静,这俩就是对面要的俘虏。让团长和他们谈吧。”
林淼莹蓝色的义眼映着这位前帝国第三军团少将的面容,在他越过自己即将走入门内的时候,嘴唇微动说了一句额外的话,只有离他最近的维诺能听到。
维诺的余光瞥见对方消瘦的下巴和还微张的唇,像是他酝酿了很久,终于忐忑吐露出的心思。
这个从第一次见面就如同机器人一样情感淡薄的男人,终于露出了他的一丝个人情绪。
“别伤害他。”
他这样恳求道。
里面的那个人已经遭过不少罪了,请不要再让他多添一份痛苦了。
第207章 你真的甘心吗?伊恩?
身形交错间,维诺已经踏入了开了一条缝的门,林淼自然跟上,向侧边挪了一步合上门,把星盗们想要跟进去的眼神阻拦在自己身前。
“其他人不能进去。”
星盗们:“……”他爹的,这个死心眼的小白脸。
有人不死心地在门外喊了一声:“兄弟替我们问一下团长,快要被抄家了,我们慌得很!”
恐怖分子·抄家团伙的首领:“……”行吧。
身后的吵闹被关在门外,维诺看了一圈被暴风刮过似的室内。
休息室里原本大片优雅的白玫瑰被折翻碾压在地,名贵的花瓶倒在地上,万幸没有摔碎,瓶中的水淋湿了破损的花瓣,泥泞般揉在地毯上,柔软蓬松的毯毛打了缕,乱七八糟地,延伸向某一方向。
这幅景象足以见证这屋里的人曾有多慌乱。
维诺避开脚下完成的白玫瑰,顺着细微的动静一步步走向开着条门缝的盥洗室。
推开门,冰凉的水汽卷上来,在维诺的睫毛上凝出点点雾珠,心里的那个猜测彻底落地。
地面一片湿滑,维诺还能看见从外面带进来的白玫瑰花瓣,被碾破揉碎,脏兮兮地贴在下水口的为止,成了等待被扔掉的垃圾。
浴缸里不断往外溢出水,里面蜷缩着一条正在发抖的畸形人鱼。
初见时丝滑的金棕色发丝此时沾了水,狼狈地贴在头上脸上,一缕缕的湿法挡不住他苍白的脸色。
伊恩的下半身艰难地缩在标准大小的成人浴缸里,半截尾巴露在外面,正在颤抖抽搐。
这是一条有着奶白色鳞片的鱼尾,鳞片的边缘带着浅浅的金光,一般鱼尾沉没在水下,一半露在空气中,尾鳍足有成人两个手掌连接起来那么长,上面有金色斑点状的花纹,灯光照下来,本应该很美。
维诺看多了人鱼的尾巴,虽然他们的鱼尾可能带有伤痕,但总体来说,是常人印象中流线型的长尾。
而眼前水缸里的人鱼,他的腿骨很明显没有融合完全,小腿腿骨已经合并起来融为了一体,形成了鱼尾的下半段,大腿腿骨却还有很明显的分裂状态,只在两腿中间黏合起来一层薄薄的肉膜,上面覆着半透明的鳞片,像是把人的两节腿骨给人鱼硬安上去了。
而浴缸里的人鱼,小腿已经合并的鱼尾部分却完全不动,像是神经没有连接好,瘫痪了一般。
这种骨头融化不完全的诡异感,让人牙酸。
浴缸里的水泛着淡淡的粉色,而这条新生人鱼的胳膊、胸膛、脖子侧边,都有明显的淡粉色伤痕——很明显是他自己抓破皮肤,流出的血将浴缸的水染成了淡粉色。
浴缸里的人鱼明明已经疼地把嘴唇咬破了,也没有泄出一丝痛呼。
伊恩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保持清醒,他抖着睫毛强行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然后集中在眼前站立的青年身上。
黑发青年低头看着他,眼中没有厌恶也没有让他恶心的同情。
在刚才的精神链接中,两人对彼此的身份心知肚明。
他是他的王,他是他的子民。王的精神力……很暖和。
但也就仅限于此了,灵魂中传来的让人着迷的依恋感,伊恩一点都不想相信。
因为太暖了,伊恩对此有高度的警惕性,甚至产生了一定的抗拒性。
暖和的事物很好,但都是有代价的。
把期待放在别人身上,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傻逼的事,难道他还没有因为这个吃够苦头么?
他长够记性了。王又怎么样,他以前被人按在冰冷的地面上轮的时候,有任何一个人来救他么?
连他的父母家人,都彻底放弃了他,还要在道德层面上表现出一副已经尽力的痛苦无力状。
连血脉都不能依靠,还有什么东西能给自己一点不带任何私心的关切?
这个虚伪的世界,真是烂透了。
在转化成人鱼的那段时间里,伊恩第一时间把林淼派出去守门,他并不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只是想为自己失控的身体状态争取一点点的时间。
鳞片从皮肤里刺探出来,耳后、脖颈、肩背,又疼又痒,身体的转化来得异常迅速,伊恩很快就站不稳,脱力摔倒在地上。
这种时候突然感受到一股陌生的气息靠近过来,伊恩想也没想地让对方滚蛋了。即使他还不知道运用精神力的原理,但他已经本能地用了起来。
很快就没有时间让他纠结那个陌生的气息是谁了。
他的腿骨酸软无力,从尾椎往下像是被人放进了宇宙中央大太阳翻起的滚热岩浆中,又像是中了剧毒一般刺痛无比,连骨髓都在尖叫。他曾觉得自己已经经受过不少疼痛了,但和这个比起来,以前受的伤不过是轻飘飘的羽毛,那种被人直接拆掉骨头用绞肉机搅碎的感觉,让伊恩差点想直接拿枪把自己给崩了。
但他滚到地上的时候手里没拿枪,地上都是柔软的玫瑰花,连花刺都被林淼修剪秃了,崩溃的伊恩把花枝抓地七零八乱,想砸碎个花瓶直接抹脖子,结果地面都铺上厚实的地毯了,花瓶根本搞不碎。
主要是他也没有举起花瓶敲碎的力气了。
等到他终于满脸冷汗地熬过噩梦般痛苦的那段时间,扭头一看自己的腿,他竟忍不住抖着唇瓣笑了出来。
命运对他的恶意,从来都是赤裸裸的,不愿花费一分一毫的力气来掩饰。
哈,一条尾巴畸形的人鱼。继他被开除正常人的人生轨道、成了个被渣滓欺辱的玩具后,他连当人的资格都没了。不仅当不成人,连做人鱼都不能当条品相合格的商品。
门外不断传来嘈杂的声音,他听见了星盗们在让他出面解决问题的声音。
而他连自己都自顾不暇,连个正常的人样都没了,还有什么资格当团长?黑旋风的名字他听过,如果真的交手,他带的这群人是肯定打不过的。
如此也好,和大家一起被炮轰成宇宙碎尘,自己倒也不用再走上更悲惨的道路。
在自暴自弃的时候,伊恩反倒分出一丝心神想,要是谁能现在进来直接一枪给他个痛快就好了。刚才那个没见面的陌生意识,要是能直接隔空捏死自己,也是很不错的。
环保又卫生。他忍不住给自己讲了个地狱笑话,还把自己逗笑了。
伊恩在极度的干渴和燥热中抖着手臂爬进盥洗室,打开浴缸的出水口,把自己泡进冷水中。
他无法准确描述自己的确切感受,下半身的骨头仿佛被泡在岩浆里煮,上身又好像被封存在冰库里,身上又冷又热,甚至都感受不出水的温度到底是热的还是冷的。
直到他再次被那股陌生的精神力包裹住。
骨头和皮肤中可怕的痛感霎时间好像被隔绝在一层强大的保护罩外,把他对于疼痛的感受都暂时剥离了,有种纯粹的力量在安抚他瑟瑟发抖的身心。
不用任何人告诉他,他自然地就知道了,这是王的精神力眷顾于他了。
伊恩睁开眼,眼见胳膊上被自己挠得皮开肉绽的血痕在慢慢合拢伤口,不再流血,只余淡淡的痕迹。
他能感受到,那个人就在外面。
要让他进来么?他咬着自己的嘴唇,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再次不长记性地对一个丝毫不了解根底的人产生了某种期待。
所以他颤抖着指尖,从光脑中对林淼发出信息,“让他进来。”
林淼……他应该会懂的。
不懂也没关系。谁进来都一样。
所以此时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低头观察自己,就好像和初见时一样温和的维诺,哑着嗓子开口。
“你不如杀了我吧。”
这样大家都省事。
要压抑心底的眷恋感太累了,不如趁着此时维诺还有心帮他隔绝疼痛,要个永久的安眠。毕竟谁也不能保证王的眷顾就是永久的。
伊恩已经深刻明白,没有无条件的爱这个道理了。
青年并没有对他的这句话做出肯定或否定,而是依旧温和地开口,“泡在冷水里是没有用的。”
他弯下腰身,伸出手臂,慢慢将歪着畸形尾巴的人鱼从一池冰冷的水中抱出来往外走,丝毫没有在意自己被沾湿的衣服。
伊恩看他靠过来的时候忍不住往后瑟缩了一下,但随即想起自己刚才的话,觉得不管对方做什么其实都无所谓了,便由着维诺把自己捞了起来。
看似清瘦的青年其实力气也是够的,抱着伊恩丝毫不吃力。
伊恩的头靠在对方胸前,眼神有些迷茫,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来很小很小的时候,被父亲抱在怀里的感觉。
也是这样的温暖有力,让人有无比的安全感。
被隔绝了痛感后,伊恩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一丝凉意。身上的衬衣湿哒哒的黏在自己身上,刺得皮肤冷到发疼。
青年把他抱到了铺着毯子的躺椅上,又找来一块毛毯盖住上半身,畸形的尾巴软趴趴地歪垂在地面上。
脱离那个怀抱的时候,伊恩拒绝承认他有一丝淡淡的不舍。
好吧,是很多。
但伊恩很清楚,那不是属于他的怀抱,所以他不能贪恋。
“你真的想要死亡么?”青年黑润的眸子是沉沉的认真。仿佛只要伊恩说什么,他就会满足伊恩的要求一样。
伊恩张了张唇,有一瞬间,无数的质问和崩溃堵在喉咙眼,让他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这跟他想不想有关系么?难道有哪一个人生下来,想要的就是死么?
是这世界上最穷凶恶极的渣滓一般的恶毒命运要他的命!
像是怕吓到他,青年探过身来,手掌安抚地按在伊恩肩膀上,以一种半拥抱式的保护姿势,凑在他耳边淡声告诉他。
“如果你真的想要死亡,我会给你。”
“你所有的痛苦和不甘,我来替你承担,你只要回到原初的星海处就行了。”
“但你真的甘心吗?伊恩?”
“你有勇气从深渊独自爬上来,却不敢在有靠山的时候靠上去么?”
伊恩抖着嘴唇,牙齿战战,最后连上半身都在颤抖。
怎么可能甘心?他凭什么要甘心?!
只不过他从来没有太多的选择。
所有面向死亡时的云淡风轻,不过是对自己无力与更强的敌人抗争的愤怒的掩饰。
但他从深渊爬上来的过程,已经足以耗尽了他所有敢于相信他人、依靠他人的能力,所以一旦自身出现状况,成了这幅畸形的模样,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要么被发现后自己被星盗团的人当次品人鱼玩死,要么早点找个轻省的法子,摆脱后面可能面对的恶境。
面对突然出现的王,他也不敢交付信任,只是想着如果对方能给自己个干脆利索的死,那就算好的了。
但维诺……他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以保护者的姿态来保护他。他为什么要以自己的靠山来自居?
他有什么图谋?
心底分明知道,这人别无所图,因为他是人鱼的王,而自己是人鱼,所以他会庇护自己,仅此而已。
就像维诺之前说他们是在赔钱做人鱼救助一样。
因为是王,所以就算要面对一整个帝国,也会不畏艰难、在那个积尘积腐的庞然大物般的国度里,掀起一场革命浪潮的开端。
太讨厌了,怎么会有这样讨厌的人……都是假的!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面色苍白的人鱼眼眶中滑落,他松开攥了很久的掌心,手掌小心翼翼地抬起,轻轻贴住王的衣服。
见青年没有任何不愉的抗拒,而是耐心地保持动作,任由他攀过来,又慢慢把头靠近对方的肩膀上,以一种受伤的小动物的状态,试图把自己蜷缩在青年窄小而安全的怀抱中。
从一开始小心的抽泣,到后来绝望的放声恸哭,伊恩紧紧攥着维诺的衣服,恨不得要把这十几年来所有被他压抑在心底捂烂捂臭的恨意发泄出来。
“凭什么……凭什么啊!”
“该死的乌列尔!该死的男人!都去死吧!啊……!”
“没有人来救我!父亲母亲不救我,哥哥也不救我!他们都骗了我!为什么给我希望又不兑现!为什么要骗我!”
“我又做错什么了!为什么非得是我啊!”
“啊呜呜呜……”
维诺垂下眼睫,抬手轻轻放在伊恩半湿的发上,轻轻抚摸,像是安慰一位小朋友。
“你没做错什么。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呜呜呜那为什么……嗝,为什么我得遭这么多破事啊呜呜……嗝。”伊恩哭到打嗝,埋在王温暖带有草木气息的怀抱里不抬头。
“有问题的是这个系统,”青年的话语依然温和柔软,但黑眸却冰冷无比,“所以我要整顿这个国家,让人鱼们也可以正常生活。”
“呜呜呜我残疾了,嗝,我不能正常生活了……”
维诺的声音带上了点笑意,“谁说你不能正常生活了?”
他微微退开,让伊恩看自己的腿,“你看看?”
伊恩咽下喉中的泪嗝,泪眼朦胧地看了眼自己刚才看过的畸形鱼尾。
“这不是畸形……嗝?啊,怎么回事?”
他睁大眼睛,一只手还牢牢攥着维诺身前的衣料,一只手松开,摸了摸自己光滑无凹陷,宛如一条普通人鱼一样自然的鱼尾巴,试图动动腿,尾鳍翘起一个漂亮的弧度。
奶白色的鳞片发亮泛光,整整齐齐地排布在鱼尾上。
这尾巴什么时候好的?!
伊恩目瞪口呆地睁着红眼眶看向维诺。
维诺冲他微微笑了一下,“我说了,你有靠山。”
“……”伊恩哽住脖子,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哇啊……!”他抱住维诺脖子嚎啕大哭,哭出牛叫。
门“嘭”地一声被撞开,一群五大三粗的星盗挤进了休息室,还没看清楚就开始嚷嚷,“老大!你没事吧!怎么有哭的动静!”
“老大我把林淼打晕了你别怪我!”
“老大黑旋风快要打我们了!给他们俩俘虏就可以不打,咱们给么!”
“老……!”
众人终于看清了里面的场景。
被先放进来的俘虏此时正坐在团长专用的躺椅边,怀里抱着条哇哇哭的人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