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从最初的惊诧中缓了过来,心想主子大好了,可是他又那么难过。
冬儿姑娘胡乱地猜其中缘故,又想起每回自己伤心,便想大吃一顿。
也许这个方法于主子也有用。
刚走半路,她却被一个俊朗的青年修士截了道。
青年有飞檐走壁的功力,却独独停下对她说:“你家小主子可能要个人陪陪,他戒备我,但应当不提防你,与他说说挂念他,或者他挂念的人。”
花冬匆匆赶回,撞见了那翻箱倒柜、尘埃飞扬的一幕。
她在窗外听了许久。
那些听不懂的便罢,听的懂的部分,句句诘问皆充斥着无限的绝望。
她完全相信,她这小主子很可能在下一刻就会去做傻事。
花冬掌心冒汗,她不知自己能不能说服他。
但终于,她还是鼓足勇气,推开了那扇紧闭的门。
早夏的阳光尽力从门后生长,却也照不到角落里的少年人。
花冬放下了臂弯间的竹篮,轻手轻脚走到主子面前。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秋眠的发顶,如一位温和的长姊。
其实还是有些手足无措,但想起那青年修士的话,她便柔声道:“主子,你叫晏司秋。”
“你是家主的第七个孩子,你的娘亲,我以前听人说,是位又漂亮又温婉的女子。”
缓缓回忆道:“擅弹筝,写得了一笔好字,最喜秋日,我言秋日胜春朝的那种喜欢,当年的阿婆说,夫人有孕时早早定了主意,说孩子不论哪个时节生下,都要叫这个字……”
她哽咽并坚持道:“秋主子,冬儿不懂什么术法灵根,但至少,主子你曾经是被盼望被喜爱的啊……”
“后来怎么样,那都过去了,翻篇儿了,活一天是一天,也没有别的办法。”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花冬说着说着居然把自己说哭了,她一面落泪,一面道:“这个宅子的怪病又起,朝不保夕的,我们更要好好待自己。”
“吃饭咱们顿顿不落,说说话,唠唠天,也是很好的,主子,我没有人喜欢过,但总要有个活法……”
花冬哭的不能自已,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回过神来时,却发现秋主子在拍自己的背。
他的衣袍逶迤在地上,如鸟类展开的羽翅,却被打湿了重重的羽毛。
“我没事。”秋眠把帕子放在花冬姑娘的手中,朝他抿出了个宽慰的笑来。
花冬抽了几下鼻子,尤在哽咽:“呜……主子你不哭了。”
“你帮我哭了啊,小姑娘。”秋眠垂眸哑声道:“辛苦你了。”
秋眠把她扶起来,听这姑娘的话,便知其经历定有坎坷,可才宣泄一次,就先不去再碰了。
天地如熔炉。
他若一死了之,眼前这无处可去的丫头又该如何?
秋眠念及她的话,转移话题说:“不如我们讲点别的吧。”
想了想,问道:“你方才说的怪病,是怎么回事?”
秋眠现居的壳子姓晏名司秋。
其母是江南栀州阮氏,在启章三百七十九年嫁与竹州晏氏,于三年后病逝,诞一子,以秋为名。
花冬则是在启章三百九十七年入晏府,在训庭学了半月的规矩后,因其年轻听话,被二少爷晏司炔择走,改名采月。
三个月后,采月惹主不快,被打出院中,原是该打发去“鼎庭”充作以仙骨为炉的末等小婢,却又正逢照顾七少爷的老婆子过身,仙巷内的新侍从们几番推托,无人想去伺候傻子,于是私下活动,索性让她去填了缺口。
痴傻的七少爷在晏氏上不了台面,偌大的家族也没有他存在的痕迹。
阮氏并非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凡间女儿在修真世家内多为妾室,少有主位,而早在本任晏家主的发妻亡故前,晏司秋便已经住在这偏僻的小院了。
两年来,花冬与秋主子深居此地,久不外出,对晏氏的了解其实很浅,连晏司秋的身世也是早年在训庭和二少爷那儿听人咬耳,并不知其中多少为真,多少为虚。
但秋眠听后,关注的地方并不在这个身份上。
“此地是竹州,是仙州之一,却以‘启章’为年号。”他沉吟一二,“现今是何年何月?”
花冬答:“启章三百九十九年,今儿是五月十二。”
血厄宫主死在天华八十六年的冬至。
在秋眠的认知中,太仪界从未出现过“启章”这个年号。
他心下发冷,定定望了花冬,两瓣血色淡薄的唇几度开合,却难以成句。
半晌后,他才终于问了出来:“冬儿,你可知芷州云明宗?”
“……云明宗?”
花冬过去曾因是二少爷的婢子,参与过几次由晏氏牵头的仙宴,她的字又被少爷夸过娟秀中有几分内敛的风骨,便被安排去抄录各仙宗与世家的请帖名单,对各州的名门大宗皆留有几分印象。
她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对“云明”这个宗门陌生至极,就摇了摇头。
然后她就眼见主子的脸色唰啦一下就白了。
花冬慌了,急忙说:“是婢子见识短,六州那么大,定会有个云明宗的!”
“等一下。”秋眠目光如电,“你方才说,六州?”
花冬愣愣点头,立即报道:“仙乡有竹州,人间有……”
“橘州、桢州、棠州、萸州、栀州、桃州。”秋眠接道。
“没有……桃州。”
花冬呐呐地答。
“那,而今天道为何?”
“天道?”花冬犯迷糊,“是指神明吗?”
侍女听他这一连串发问,先是迷茫,迥自琢磨了一阵后,忽然恍然大悟。
主子痴傻多年,一朝清明,是不是如书里写的那样,是因为神魂出窍,遨游化外之境去了?
花冬肃然起敬,板直了腰杆,目光炯炯,坐的愈发端正。
而秋眠也一时捋不清如今的状况。
起初他判断自己是因不明原因,本该破碎的神魂,机缘巧合下横渡过了虚空,像穿书局真正执行任务的员工一样,去到了另一个境界。
可是现在听花冬的描述,这里的版图分布又与太仪界极为相似。
且他从前在做血厄宫主时,也似乎听过竹州有一门修真大户,以嵌金日冕形平安坠为符令,日安为晏,所指的恐怕就是这一门。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最坏的结果,无外乎穿书局的“翻书计划”失败了,那穿书者真的成为了太仪新的天道。
可按穿书局当年的数据推演,年岁尚小的太仪境界根本经不住那么严重的因果大乱,清浊二气紊乱的概率逼近百分之百。
秋眠自己磕磕巴巴也去算,得出结果却更是一塌糊涂。
那穿书者一生聪明,却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高估了太仪这个境界的承载力。
但眼下的竹州,灵气沛然,天空晴朗,根本不像是清浊二气颠乱了的模样。
“你说神明。”秋眠追问道:“是谁?”
“这、这婢子不知啊!”花冬云里雾里,“就是会倾听老百姓心声,庇护我们的神明呀。”
“神明可有供奉之处?”
“有的有的。”
花冬见终于来了一个自己能回答上来的问题,谨慎道:“各地都有,这里的供奉堂也有,婢子有幸去拜过一回,修的极为气派,堂上没有神像,听老人说,神明不以众生为相,仅供奉一盏金乌灯。”
少女无不详尽道:“主子如果想去的话,就在三日后,本家会有一场为祛怪病、驱邪祟的祈福,定会开供奉堂的。”
话题绕回了怪病这里,却没什么说头。
这件事在晏宅内人人讳莫如深。
据花冬有限的信息,晏氏从十几年前便不时会爆发一种怪病,发病的缘故和治病的法子一概不知,但极容易害人性命,晏氏本旺盛的子嗣也因此凋零了好些。
按理出了此等怪事,世家本该通报地方大宗门,可晏家却生生将此事捂死,得了病就会被送至晏氏后山的那座朱红的“迩烛楼”中休养,不论是下人还是主子,只要发病皆要去迩烛楼,却是去的人多,回的人少。
两边的线索皆是零星,秋眠思忖再三,对花冬道:“吃好了饭,我们出去走走。”
花冬一愣。
旋即她兴高采烈应道:“嗯嗯!”
秋眠不再问她是否要离开。
在有限的选择里,她竟选不出一个比这里更好的去处。
既然左右皆是深渊,秋眠不会把她往别处推。
至少在这个深渊内,有个魔头能暂且保下她。
“冬儿。”秋眠对兴致勃勃要去后厨的姑娘说:“以后在我这里,不必自称婢子,晏司秋痴蒙多年,多亏有你照顾,你身上还有伤,这几日万勿劳累,我会用灵力给你诊治,但最好还是要有药草辅助,以后你我不必分个主仆。”
他每多说一句,花冬的眼睛就睁圆一分。
每个字她都听得懂,可连起来的话就令她如在梦中。
“也不用叫我主子,你就叫我……”
顿了一顿,秋眠道:“叫我小秋。”
“那怎么可以!”花冬摇头如拨浪鼓,“不可以的呀。”
叫主子的名字在规矩森严的晏家是绝对的大不敬,就算主子本人不在意,让外人无意中听见了,也有她好果子吃。
秋眠想明白这一点,咬了咬下唇,“那你叫我……”他气息波动,合上眼,说:“叫我阿眠吧。”
“真的可以吗?”花冬轻声问。
“嗯。”秋眠颔首笑道:“我很喜欢这个字的。”
“阿眠,阿眠——”
花冬无声反复念了几遍,倏然抬眸与少年对视。
她年纪不大,开怀笑时还会有些许的稚气,却又爽朗如二月的草长莺飞。
“阿眠,太好了!”
少女似乎十分容易满足。
秋眠在少女明媚的笑容中也舒缓了眉目,可心中又浮出了几分疲倦。
“另外,冬儿。”秋眠忽然道:“如果我有什么不对劲,像之前我掐那个人,还有我刚才那样……”
他的目光有一刹的放空,落在柜子的小屉上,“你别靠近我,找到一个地方躲起来,我会给你庇护的符纸。”
花冬听罢他的话,不知为何心中一酸,而直到此时此刻,花冬才笃定,主子没有完全大好。
她见过他扼人脖颈。
也隔窗见过他发癔症般翻箱倒柜。
可她并不惧怕。
有太多比这还要可怕事情了。
主子把自己的病症与他说,还让她去躲起来,不是在敲打,而是在考量她的安危。
“好。”这一回,花冬却没有说不可以不合规矩,“我会保护自己。”
有了她的这个允诺,秋眠便安了心。
小姑娘和他打了招呼,就蹦跶着挎起装着肉菜的竹篮子离开。
秋眠在屋内坐了片刻。
半晌后,他深吸一次,将灵力运上右手。
绮丽流光自他掌下晕出,转眼间其光大亮,一面兼防窥和守护作用的灵屏自动搭起。
少年的侧脸沐于华光下,轮廓柔和,神色惨然。
他沉声道:“穿书局太仪组执行员工,编号α7。”
“登记查阅此间因果。”
“调用——喧宾因果琴。”
华光如线,在他掌下交织,渐成了一个把古琴的形状。
而秋眠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在断魂崖,喧兵琴曾诸弦尽断,被风刀绞碎。可这一套琴与剑是穿书局为太仪的计划量身定做,与他的神魂为约,琴的外形只是一个寄托。
真正的因果琴是一个庞大的含推演功能的数据库,主机在穿书局,而只要他这个签约者还活着,喧宾琴与夺主剑就永远可以重新构建。
以秋眠目前的灵力,要请调喧宾琴还十分勉强,但他很难不想要借助这法器去探查。
……他生活的太仪界究竟怎么了,云明宗究竟怎样了?
秋眠任由灵力被抽空,鬓边滴下了大颗的汗珠。
而就在喧宾琴的第一根弦搭上时,变故突生——
秋眠目光一利。
有人的灵识竟直接穿透了护守法器的灵屏!
他反手一掌,拍碎了已然初具雏形的因果琴,同时一扬袖,纷乱四散的华光重新凝聚。
“谁在那?!”
这一次,光芒交织的速度快到双目难以捕捉,原本青色的温润的光也倏然一变。
由温润柔和的青,变作了咄咄逼人的红。
青色的喧宾因果琴,潋滟血色的夺主剑。
一把杀气凛然的血红长剑凭空出现!
秋眠的面颊白如净瓷,紧握夺主剑,朝窗口方向喝道:“滚出来!”
“哎呀——”
陌尘衣双手抓住屋檐,倒挂了下来。
他衣袍上的银纹在光下熠熠,如垂落华美翎衣的白羽神鸾,晨光在他衣袖间勾出鎏金的轮廓,像将燃未燃的火焰。
而又因他这个十分小孩儿气的动作,本就随意梳起的长发全任凭引力糟蹋,以至于那个光洁的额头居然还在反光,几乎把秋眠闪的一个倒噎!
“小主子,居然又是你。”
他依弦音追索而来。
“你明明会弹琴。”陌尘衣这么大一个人倒挂在檐边,居然很委屈一般:“我给你买琴,你把方才那曲子给我再弹一次,好不好,求求你了。”
咋滴你难道还挺骄傲么?
“那我可以再给你买琴吗?”修士像是完全没看见他的兵刃一般,“什么样的琴都可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秋眠气力不济,夺主剑化光消失,他合袖坐在褥席上,松了双肩,自暴自弃说:“行啊。”
陌尘衣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先是扬了唇边,很快却又抿了下去,道:“我方才不是故意放出灵识,窥破你的灵屏。”
他走近了恹恹的少年,单膝点地与其正对,正色说:“我分不出琴声的方位,只有一个模糊的感觉,每一次都只能用这个方法扫遍晏府,我不知你在布灵屏,我应先用灵力巡游一遍的。”
他语气恳切,不是搪塞,也不找补。
而秋眠并不在意这个,他在乎的是另一个问题。
晏氏作为一方大世家,府内修士必不在少数,可听陌尘衣的意思,他这样地毯式的搜索居然也不是头一回了。
但这对其他修者而言堪称冒犯。
要么他是晏氏的坐上宾,要么他的修为已经高到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步。
秋眠认为是后者。
此人光是以灵识就破了他学自穿书局的算法灵屏,即便有他自身实力折损的缘故,却也足可见修士的强大。
“打断了你的法术,令你灵力被抽空却不能如愿,是我的错。”陌尘衣歉疚道。
秋眠心中发笑,灵屏被破,他这里有感应,修士那边也必然有所察觉。
甚至连给他隐藏的时间也没有,便精准定位了出处,直接倒挂在了他窗外。
一面不同寻常的灵屏,和一个不受重视的荏弱少年联系在一起,修士竟也不觉得奇怪。
在对方的逻辑内,似乎把他搭灵屏偷偷捯饬东西的行为自动归入了“没啥大不了”的行列,也不怕他是在屋里搞什么丧心病狂的邪术。
秋眠也真的问了出来,眉梢上挑,少年的眼中添了几分戏谑的神采,道:“你就不怕我在闭门作恶?”
“你不会。”
“这么肯定?”
陌尘衣颔首:“你不会。”
“……好吧。”秋眠无奈笑道:“那现在,多谢你的灵力。”
从修士开口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在用灵力给力竭灵枯的少年治疗了。
晏司秋居住的院子的方位并不好,冬冷夏热,也不怎么通风,更不如何进光。
修士改了姿势席地而坐,在二人之间,却是风过如绵,暖意如云。
修者的灵力本就有安抚的作用,但如果不是医修,就至多只镇个痛、解个乏。
可显然,眼前这位大佬竟是个通医道的。
秋眠半阖了眼皮,放松了身体。
这不仅是灵力的外放,而是诊治。
为召喧宾琴,他流失了太多的灵力,于此情况,寻常修士想当然地会想要去给他补灵。
可陌尘衣并未仅限于将自己的灵力送入少年的体内,他绵长的灵力淌过少年脆弱的经络,并不久驻,也不向灵根奔去,而是收起了散落在各处的少年自己的灵息,托起、拥合、引导它们在灵脉中周游。
秋眠半阖了眸,哑笑一声。
他很多年没有被这样疗愈了。
禁术“诸天闻我”曾彻底改变了他的体质,在修习之后,他的经脉中再也容纳不了一丝清净的灵。
修士的治疗术用的很好,治疗的灵力的温度不高不低,舒适如温泉,庭外的早夏仿佛被引入了内室。
秋眠有些犯困,不自主就蜷起双腿。
“好了。”许久后,修士收回灵力,放下手,然后目光炯炯地看他。
秋眠一呆。
陌尘衣:“嗯哼。”
秋眠:“唔。”
这个样子,不会是想要夸奖吧?
陌尘衣给了肯定的信号。
他期待地看着他。
——夸我夸我。
——啧,多大个人了!
秋眠道:“很舒服,谢谢。”
修士乘胜追击:“你原谅我了吗?”
秋眠:“……你也没什么错吧。”
“不,你受伤了。”
秋眠彻底无所谓了,心道就没见过这么上赶着赔礼道歉的。
推拉很没有意义,最终,秋眠点了点头,占了修士一个便宜。
他“嗯”了一声,还怕陌尘衣听不明白,又更清楚的顺着对方的意思说:“不怪你,没事儿。”
修士倏然就快乐了。
他的快乐如泡发的木耳,满出了器皿,居然连眼睛也笑弯,好似被少年原谅是件多么重要的事。
恍然中,秋眠好像看到了在穿书局员工群里,见过的动图表情包——
一只正在“啪啪啪”狂拍肚皮的白色大海豹!
“……那个,我们聊点别的吧。”
经过这一通折腾,秋眠连站起来的力气也不想使了,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再召一次喧宾琴。
可总不能干坐着什么也不说。
冬儿对修真世界所知甚少,他现在这个身份又在晏氏极不受待见,想要收集有用的信息并不容易。
既然这修士送上门来,那不如试试能不能从他这里问出些有关当前修真界的消息。
陌尘衣一口答应:“好啊,你想聊什么?”
修士的修为高深莫测,会配合自己这么个无名小辈,秋眠却也不惊讶。
他心知肚明,此人是想从他这里找到有关徒弟的线索,只是各取所需,却想不到修士竟不惜把自己的姿态放的这么低。
秋眠的双手在宽大的袖子下绞了绞,将粗糙的布料揉出了褶纹。
“就聊一聊外面的天地吧。”他轻声说:“我想听外面的故事。”
修士面上却忽然浮出了严肃的神色,沉声问:“你也发现无法离开这里?”
“无法离开?”
秋眠猛地坐直。
修士则用行动说话。
“我带你去看。”
他起身并向秋眠出伸手。
少年也立即站起,刚要询问,眼前却猛然一花,突如其来的晕眩让他哑了声。
……不对劲。
秋眠下意识扶住了修士伸来的手臂。
眼前一阵白一阵黑,秋眠暗道不好。
他刚在晏司秋的壳子里醒来时,便发现这身体内蛰伏了一股不明的气源,却怎么也无法探查。
也许是死后的夺舍,亦或并非双方的初衷,他与这个壳子似乎无法完全契合,又有别于排异,而是总隔了一层什么东西一般。
但他着实高估了身体的根基,这才没过多久,竟就虚弱至此。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修士关切的声音也罩上了嗡嗡的杂音,秋眠听不真切,却拒道:“不……”
“还是去——”
“不必。”少年在催促自己用最快的速度复原,事实上这晕眩来的快去的也快,几次沉重的呼吸后,他重新站直,“真的,我好了。”
他不想因为自己出状况耽误进度。
修士行踪不定,随时会因为他徒弟翩然远去,如果这一次不去,谁知下回又会如何。
秋眠从前不止一次吃过类似的亏。
穿书者那么聪明,又那么狡猾。
每一次,秋眠都会后悔。
夜深人静时,他皆会不可遏制地陷入深深的懊悔,如反刍着草料,把一个个不切实际的假设来回咀嚼。
要是撑着赶去就好了。
要是再坚持一刻就好了。
不都是说人潜力无限么。
要是我能再努力一点儿,那就好了。
陌尘衣无奈:“小主子,身体是自己的。”
“所以我可以自己决断。”秋眠松开手,笃定说:“走吧。”
真是伶牙俐齿,陌尘衣想。
却又固执地教人不忍。
修士扯住他的袖子。
少年回过头。
陌尘衣趁机抬手。
——咚!
一记爆栗!
这一声实在清脆,秋眠是一万个没想到修士会给他来这么一出,居然被当场敲懵逼了。
可还不及他开口,身子便是一轻。
陌尘衣一手托了他的背,一手绕过他的膝弯,轻轻松松将少年抱了起来。
光是抱起来还不够,他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抢话:“小主子,你要去我不拦,但你得听我的。”
修士身轻如燕,踩上窗棂。
庭外徘徊的风终于寻了个去处,瞬间胀满二人的衣袖。
“你要听我的两全法——”
修士朗声道:“走啦!”
一跃而出!
从昏暗的内室冲入明亮的外界,秋眠抬手挡了一下眼睛。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
片刻后,他判断自己应已可以适应那些光亮,试探地张开了眼。
光穿过了指间的缝隙,像一群从琉璃瓶里放出的蝴蝶,扑棱棱地展开发光的翅膀,向极速掠至身后的风景中冲去。
“我们这是——”
风的声音太大了,秋眠不得不拔高了音调:“在干什么——”
这里是规矩森严的修真世家。
青年修者却放肆地在半空运气飞行。
“怕什么。”陌尘衣笑道:“绝不会摔了你。”
他笑时胸腔也在震动,贴的近了,耳根也会发麻。
“把手放下吧小主子。”修士说。
秋眠就真的鬼使神差地放下了遮于半面的手。
他曾不喜留居于高处,也从不享受一览众山小的壮观,如果从前给他选择的余地,血厄宫主能不登高便不登高。
并未畏惧,而是贪恋。
他会太想要跳下去。
可不知为何,这一回,他并未那般去想。
或许是因为目下盛景,也许是因为修士结实的双臂。
占地万倾的晏氏本宅,可比一方玲珑秘境。秀山碧水,亭台楼阁,流花缛景,万物生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