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枫的恐惧未免来得过于迟钝且突如其来,若按常理而言,这仆从从未进宫面圣,从迈进殿门的那一刻起便该畏惧、紧张。
可直到陛下动了杀意,阿枫都表现得过于平静了。而方才自己盯着他的脸看时,他才后知后觉的害怕。
这分明就是伪装,他究竟是谁?
“罢了,退下罢!王德,送小公子回府歇着罢,朕乏了。”
傅良轩瞥了角落里蜷缩成一团哽咽的傅青一眼,阖眸轻叹一声,只觉得心里堵的慌。
有句老话儿讲啊,眼不见心不烦!他索性摆摆手唤王德把二人带出宫去,抬盏正欲抿一口杯盏中的茶水。
“茶早已凉了,陛下别饮凉茶。”
盛怀瑜凑过来,摸出那块儿沾过水的巾帕,轻轻夺过傅良轩手中的茶盏,握着人的腕子用巾帕反反复复地擦拭着人的手指乃至指缝儿,像是那上头沾了什么脏污一般。
“臣就在陛下身侧站着,想要做什么唤臣便是,陛下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陛下的手不该沾上血与脏污,那些交由自己去做就够了。
盛怀瑜的眼睫如同鸦羽般低垂,动作堪称轻柔地擦过陛下的手,珍惜非常。
傅良轩空出一只手去斟茶,看着人笑吟吟地贴着杯沿儿抿了抿,转言笑道:
“握瑾怎地又换了叫法,都说了,私下里可以不论君臣,以你我相待。”
盛怀瑜抿唇腼腆地笑了笑,转言认真地问道:
“城北那处尘封破败许久的府邸,可是连老鼠都能饿死的地方,陛下叫那病弱的小公子去那儿,看得出来是要故意为难他了。”
闻言,傅良轩略有诧异,瞧着那神情是并不知那处宅子如今的情势。
他抬眼望向殿外几片簌簌飘落的枫叶,仿佛透过那几片叶子看到了许多年前的光阴。
日光愈发晃眼,傅良轩不由得移开视线,眼前晃过枫叶形状的黑色虚影。他迷蒙着眼睛晃了晃头,徐徐叹道:
“那处曾是贺将军的府邸,想来不过七年光阴,竟是仅剩下断壁残垣了么?”
“是啊,房屋一旦无人居住,衰败得就快了。”
盛怀瑜闻言附和,“不过…若是收拾收拾,勉强也可住人。”
傅良轩沉吟片刻,将手中的空盏摆上桌案,阖眸缓缓道:
“让他二人住进去也好,添点儿人气儿,府邸也能少一些衰败之相。”
盛怀瑜撂下了手中的巾帕,犹豫着道:
“陛下,那位名叫阿枫的仆从,还需小心提防才是,总觉得他有些怪异…臣这便派人盯紧他。”
言罢,他抬手正欲吹响脖颈上挂着的骨哨儿唤手下过来,可未等哨子放至唇边,手腕便被傅良轩紧紧地攥住,蛮横地向下拉去。
盛怀瑜被迫得不得不滑坐到陛下的双腿上,被他强行拉进怀中,腻腻歪歪地抱着。
“盛握瑾,朕说了多少回了,要唤我宸翊,不要叫陛下,怎的就记不住了?”
他不满地轻轻扼住人细白的脖颈,故意凑过去用犬齿咬了一口。
盛怀瑜紧紧咬着下唇,身子一阵儿战栗。
“你说…你究竟是记不住,还是不想记住?”
傅良轩指腹蹭过盛怀瑜发烫的耳垂,黑色的瞳眸中浮上温柔,压低声音问他。
“只是习惯了唤你陛下,并没有不想记着。”
盛怀瑜的喉结小小地滚动了一下,声音也携了波浪,颤颤的。
傅良轩摩挲着人瓷白的脖颈,将下颚懒洋洋地搭在人肩头,餍足地喟叹了一声。
他哼笑着去咬人的耳朵尖尖,用惯常那般戏谑的口吻含含糊糊地低声道:
“握瑾,那些无趣的麻烦事儿先撂撂罢,先把我们的事儿做完,可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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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羞送花.jpg)
常言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傅良夜从将军府出来憋了一肚子气,此际正一腔怒火不知何处发泄,回永宁王府耐着性子坐了一会儿,谁料越坐着越气。这厢便破马张飞地直奔皇宫而去,行往御书房中途,好巧不巧便撞上了正要带那西南王小公子出宫的王德。
“看王公公这般急匆匆的模样,可是要出宫去?难得啊!”
傅良夜眉眼含笑,看似热略地问询王德,实则丹凤眼直直往旁侧那小公子身上瞄。
王德自是个有八百个心眼子的人精,知晓傅良夜这番话醉翁之意不在酒,忙着挥挥拂尘恭敬见了礼,顺水推舟道:
“可不是,老奴难得出宫替万岁爷做事儿。瞧瞧,这西南王的小公子进京,陛下自是多关照了些,这不吩咐老奴为小公子收拾住处,这刚要带他二人出宫,也是赶了巧儿了,竟撞见了王爷您。”
在身后一直畏畏缩缩垂着头的仆从,许是听闻眼前人是永宁王,登时表现得惊惧非常,忙着跪下行礼,口呼王爷千岁。只余下那十一二岁的少年,呆愣愣地盯着傅良夜手上的折扇,诧异地环顾四周,随即低眸自顾自地咬着手指头。
傅良夜眼睛眯了眯,听王德这么一说,心下便已明了如今情势,不由得在心底冷哼了一声,暗道那西南王傅准果真是只狡猾心狠的老狐狸,竟不惜把亲生儿子送入虎口。
瞧那小公子颈上的红痕,怕是方才皇兄发了飙,硬生生给掐出来的,这可真是多多关照啊!王德不愧是伴在皇兄身侧的大太监,这漂亮话儿倒是说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不过瞧那小公子的样子,像是天生痴傻、心智不全,竟是还未有他身后那仆从机灵。想想倒也可怜,只被亲爹当做弃子随意指派罢了。
傅良夜不由得唏嘘一声,朝那跪着的仆从道:
“你倒也不必跪了,起身罢。”
仆从犹犹豫豫地起了身,抬眼偷偷瞥了傅良夜一眼,撞上人审视的目光后,又慌忙低下头去。
傅良夜把扇柄缓缓地在手心上敲着,目光好奇地落在那仆从身上,试探着想要看清那人的正脸。
可那仆从似乎有意无意地用手遮挡着,像是怕人看到他的脸一般。
王德注意到傅良夜探寻的目光,恍然笑道:
“那仆从唤做阿枫,脸上有块儿血红的胎记,面目甚是可怖,他许是怕王爷瞧着不舒坦,故才遮遮掩掩。”
阿枫闻言,肩膀轻轻耸了耸,上下点了点头,像是对王德所言的回应。
傅良夜神色微动,只微微颔首:
“既是如此,王公公便带着小公子出宫便是,别在本王这儿耽搁了。”
“老奴在此谢过王爷了,这厢便先行一步。”
王德再拜谢过,慌忙挪着步子向前疾走了几步。他手中拂尘轻摆,示意那仆从阿枫携着小公子跟上。这眼瞧着午时一过,日头便渐西斜,还需尽快安排齐全才是。
阿枫扯着傅青低着头跟过去,在同傅良夜擦肩而过之际,眸中霎时拂过一抹冷光,表情扭曲了一瞬。
傅良夜用余光恍惚间瞥见了阿枫唇上那抹狰狞的笑,心下无来由地一凛。
“站住!”
他蹙眉怒喝一声,敏锐地回身再去看那仆从。
那仆从乖乖地站住,手脚微微有些僵硬,额头上也渗出点点冷汗来。
“转过身来!”傅良夜命令道,语气冷若寒冰。
看着仆从听话地转过身,傅良夜眼睛眯了眯,抬起扇子朝着人眉心隔空点了点:
“你叫什么?方才王公公好似说过,不过本王忘了,你再来告诉本王一次。”
王德纳闷儿地张了张嘴,不过瞧见永宁王的神色,一时不敢插话儿。
“阿枫。”阿枫的肩膀连带着双腿都开始颤抖,扑通一声又跪在了地上,“王爷,草民不知何处惹恼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本王只是问问你的名字,你为何如此畏惧?”
傅良夜眉心微蹙,将阿枫用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草民只是随侍小公子身侧的仆从,从未见过大世面,初见王爷风仪,自然畏惧,更是惊叹!这才…这才…畏惧,王爷,王爷恕罪!”
阿枫结结巴巴,手指紧张地揉搓着身上的粗麻衣料。
傅良夜眯着眼睛盯了阿枫片刻,再未瞧出半分破绽。他又不好再问什么,只好将眼睛瞥向了旁侧,道了一声:
“知道了,你走罢!”
“是…是。”
阿枫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来,依旧是一副卑怯懦弱的模样。
方才那一瞬阿枫眼角忽显的狠厉,让傅良夜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熟悉感。
可现在,他开始怀疑是自己产生了错觉,那仆从分明表现得老实胆怯。
傅良夜望着阿枫渐渐远去的背影,瞳眸警惕地紧缩起来。
他一边低头沉思着那名叫阿枫的仆从,一边踱步穿过御花园的小径,很快便走到了御书房殿门前。
傅良夜向来出入无甚顾忌,这厢他稍稍平复了一会儿情绪,便只手推了门扇,敛袍抬腿迈了进去。
可未料他刚走至屏风后,便听得内室隐隐传出了凌乱的呼息声。
他脚下迟疑地顿住,忙着闪身躲到了旁侧的屏风后。
傅良夜的眼珠子慌乱地在眼眶里乱逛了好几圈儿,心道一句完了个大蛋,这次是误闯了老虎窝了!
谁能想到他这么倒霉啊!竟是青天白日的撞见自家皇兄这般情动难耐,在御书房就…就如此这般啊!
傅良夜脑袋里一阵天人交战,遏制不住的好奇心和偷窥的羞耻心砰砰锵锵斗成了一团,最后还是对活着的渴望救了他,催促着他的双脚向殿门挪了一寸。
他煎熬地咬着下唇,踮着脚尖儿小心翼翼地向外头一点点地挪动,可天不遂人愿,他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线——
“陛下…宸…翊…”
原本清冷自矜的人此刻被撩拨得尾音微微上扬,一声声的呼唤中携着些许羞怯与隐晦的热望,如同夏日的热浪一般烤得人面红心热。
这一声陛下一出,直直震得傅良夜脑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
噫吁嚱!那不是别人,竟是握瑾,盛握瑾!皇兄和盛握瑾!
傅良夜瞳孔放得极大,扇子柄惊讶地怼到了下巴上。
理智催促着他快跑快跑、否则恐怕小命难保,双脚却受了好奇心的驱使,忸忸怩怩地又移了回去。
他可算是舍出了这一对儿漂亮的眼珠子不要了,只贴在屏风边缘,贼眉鼠眼地探出了半个脑袋瓜儿,蹙着眉头朝里头瞧着。
握瑾被皇兄揽在怀里,捏着脖颈吻得眸中浮上一抹薄薄的雾。他轻轻地靠在皇兄肩上,看样子许是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无耻啊,无耻!握瑾看着显然是不愿意啊!皇兄简直无耻至极啊!
傅良夜忿忿地眯了眼睛,在心底咬牙切齿地暗骂了一声。
皇兄熟稔地剥了握瑾的衣衫,指腹热切地贴上去,逼得握瑾频频挣扎……
秦兽啊,秦兽!想着法儿占握瑾便宜,皇兄真是秦兽不如!
傅良夜眼睛瞪出了几线红血丝,看得简直要走火入魔了,心急火燎地又向前凑了凑,不料脚下被屏风拌了一拌,“砰”地发出一声闷响。
他惊得立刻捂了嘴,立即飞速闪身到屏风后头,倏地蹲下了身子。
盛怀瑜闻得身侧声响,慌乱将凑过来的陛下推开,扯好滑落至腰间的衣衫,挣扎着正欲起身,却被身后人蛮不讲理地重新扣进怀里。
“握瑾别dong了,惹得我更难受了。”
傅良轩低哼了一声,目光毫不掩饰地流连在人侧脸,抬手去拂人耳后的乱发。
“陛下,有人,屏风后面有动静。”
盛怀瑜不动声色的避开,朝屏风的方向望去。
“准是只大个儿的耗子罢,握瑾莫怕。”傅良轩唇畔噙了一抹笑,懒懒地瞥了一眼屏风,“谁再敢扰朕,朕可真要砍了那人的脑袋了。”
你才是大个儿耗子,你全家都是耗子!
还要砍我脑袋,你舍得么?砍头是随便说说的吗?
傅良夜本来缩在屏风后瑟瑟发抖,闻言登时气得火冒三丈,可又奈何人不得。
听着内殿渐渐地息了声,傅良夜稍稍有些疑惑,这厢正起了身,纳闷儿地探出头偷偷朝里面看,这一看可不得了,险些把他吓得立刻去见阎王!
他猛地对上了同样探出脑袋、还瞪着一对儿大眼珠子的傅良轩,骇得傅良夜只以为大白天见了鬼,闭着眼睛抬手一扇子柄便呼了过去。
傅良轩眼疾手快地攥住了迎面而来的扇子柄,眸中闪过一丝怒意,将屏风后头躲着的傅良夜拽出来,拎着后脖领子拖进了内殿。
“王爷?”盛怀瑜讶然,面上登时飞红一片。
傅良夜被拎住了命运的后脖领子,被皇兄冰冷的目光盯得遍体生寒,他向来特识时务,立刻弯了眼睛,乐呵呵地说软话儿:
“诶,握瑾你眼睛花了,不是我呀,分明是大只的耗子呀,吱吱吱吱!大个儿耗子!”
傅良夜打了个哈哈,眼神尴尬得四处飘移,抬起手摆到腮边,学着老鼠的动静“吱吱”叫了几声,偏头去看身后的皇兄,眼睛眨巴眨巴地卖乖。
傅良轩脸色见青,抬手就给了人一记。
盛怀瑜红成了一只虾,连傅良轩都没来得及阻拦,便恼得拂袖翻窗,愤然离去。
“诶,握瑾…别走啊!”
傅良夜绝望地朝盛怀瑜离开的方向伸出手去,望着盛怀瑜瞬间消失的身形,他感受到一种无依无靠的绝望。
唯一一个救星被自己气跑了,傅良夜的心凉了半截儿。
感受到皇兄幽幽望向自己的目光,傅良夜只觉此命休矣,连扇子都抖了个磕磕绊绊,重复了好几次,才堪堪展开。
他只心虚地把脸藏在扇面后头,欲哭无泪。
“你何时过来的?”
傅良轩面不改色地坐进扶椅,掀开眼皮淡淡问道。
有道是雷声小雨点儿准大,这会儿瞧着那面上静水无波,估摸着过一会儿便会风雨大作,雷电交加了!
怎样都逃不过这一劫,傅良夜索性认了命,只硬着头皮笑道:
“从握瑾唤皇兄‘宸翊’开始,哎呦,皇兄你可真是——”
“真是什么?”
傅良轩却忽然脸色一变,冷冷打断了傅良夜的后话。
他望着阶下立着的傅良夜,从喉咙里哼出一声冷笑:“看来朕真是太纵着你了,小兔崽子。”
纵着他?闻言,傅良夜忽地一愣。
是啊,皇兄纵着他胡闹,纵着他懒散,可从未纵着他去做他真正想做的事儿。
皇兄试图把自己永远囚在他那个安逸的金色鸟笼里,似乎这样自己便能远离危险。
这种控制欲来源于皇兄的身份和对他的关切,但他不喜爱这种以保护为借口的禁锢。
正如五年前,皇兄阻他随军出征北漠;也正如五年后的今日,皇兄是否同晏西楼说了什么?他还是不知道。
可傅良夜知道的是,如果想要逃离他的控制,唯一的方式就是打败皇兄。
打败他,证明自己是一只鹰,而不是被豢养笼中的笨鸟。
“晏西楼打得过朕,所以朕放他去闯。”
这是五年前皇兄对他立下的誓言,今日,便到了要皇兄履诺的时候了。
“我说,皇兄你啊,真是—qin—兽—。”
傅良夜语气骤然冷下去,毫不畏惧地拢了扇子,把被人打断的后半句一字一顿地说出口,唇畔的笑意也渐渐地敛去。
察觉到傅良夜话儿中的挑衅,傅良轩饶有兴味地瞟了人一眼。
他不屑地轻笑了一声,目光徐徐拂过悬剑台上放置的那柄长剑,对上傅良夜逼视的目光,明知故问:
“所以,今日你来寻朕,是因何事?”
傅良夜勾唇一笑,挑衅般只用一双丹凤眼静静地与皇兄对上,指尖搭上腰间剑柄,面上难得严肃。
“臣弟来寻皇兄不为他事,一为找茬儿,二为打架。”
第49章 离恨恰如春草
阿枫掀开帷幔先跳下了马车,望着府门上那块被虫蚁蛀得千疮百孔的牌匾愣神。
他用目光一寸寸地摩挲着那匾上用楷书篆刻的“贺”字,仿佛要借此为它重新描上一层金粉,以恢复从前那般堂皇样貌。
王德挥着拂尘扫了扫那府门上的兽面辅首,尽管用袖子遮住了口鼻,却仍旧被漂起的灰尘呛得咳嗽个不停。
兽辅口中衔着的铜环撞击在沉重的朱红府门上,发出叮叮当当的闷响。
王德蹙着眉头嫌恶地唤了身后的小太监,吩咐他们赶紧推开府门透透风,好好儿扬扬里面的灰尘和霉气,自己则转身迈着小碎步向马车旁边走去。
“你这仆从,怎的不知扶小公子下马车?”王德瞪着眼睛,冲着阿枫尖利地喝道,同时疑惑地顺着人目光向上看,瞥见了那府门上的牌匾,“怎么?那破烂儿上头长花儿了?值得你盯着看那么久?还傻站着做什么!听不明白话么!”
被王德这么一喊,阿枫的眸子倏地闪过几分恶寒,表现得异常不爽。
不过未等王德发觉他情绪的变化,他便不动声色地敛去了那不符合身份的暴戾气息,重新变回了仆从阿枫的模样。
他唯唯诺诺地颔首称是,侧过身子恭敬地掀开车幔,将摇摇晃晃的傅青扶下马车,随即俯身细心地为小公子抻平身后坐乱了的衣袍,又用指腹轻轻擦去人锦云靴上的灰尘。
傅青咬着下唇,笑眯眯地低头看阿枫。
他盯着阿枫头顶翘起来的一撮头发发呆,像是给自己打气似的,兀自下定决心般点了点头。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摸了摸阿枫的脑袋,把调皮的头发按趴下。
他似乎是第一次学着这样做,抚摸的动作有些笨拙僵硬,可他的心里却如同喂了蜜糖一样甜。
傅青虽然脑袋里混浆浆的,像是煮烂的米粥一样一团糟,可他的心却比旁人的加澄澈。他能敏感地捕捉到别人对自己的善意与恶意,因此更加珍视那几分来之不易的温暖。
身为乐妓生下的孩子,傅青自出生后便不受待见。
其他的公子都被人当做小祖宗一样好吃好喝的供着,而呆呆傻傻的傅青从小就被骂做野种,连平日里送来的饭食都会被哥哥们偷走,拿去喂给小狗吃。
所以他身子瘦瘦小小,又总是伤痕累累。
傅青是个傻子,总是被人当做笑柄取乐。
可就算是傻子也会愤怒,在被人逼到绝境时,也会拼命地反抗。
傅青在那些人的拳头下咆哮着、挣扎着,如同一只受了伤的小兽般发疯了似的撕咬,可换来的是恶人们猖狂的大笑,还有更加猛烈的还击。
而他是个小傻子,连话儿都说不明白,有了苦衷无处言说,也没人会听他诉苦。
没人会听得懂他的“啊啊”乱叫,也没人有耐心听他“啊啊”乱叫。
可小傻子也会哭的,有时也会觉得悲伤。
傅青会在遭到毒打时流泪,也会在被人骂做“畜生”时流泪。
直到傅青九岁时,阿枫出现了。
那个脸上长着猩红色的胎记,被人嘲笑为“丑奴”的阿枫来到傅青的身边侍奉,从此傅青不再挨打,因为阿枫替他受了。
从此以后,小傻子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唯一能记住并说出来的名字就是“阿枫”。
阿枫是个忠诚的仆从,他会在小傻子被欺负得哇哇大哭时把他护在怀里,让棍棒和脏水都落在自己的背上;他也会在小傻子的饭菜被其他公子偷走时,去后厨把好吃的都偷回来带给傅青。
事情败露后,他被人捉起来打板子,被人用棍杖硬生生地打折了一条腿。
自那以后,阿枫的腿跛了,走路变得一瘸一拐的,很像巷子里那条跛着脚蹒跚前行的流浪狗。
在离开西南前,傅青见到了他的父王,陌生的爹爹。
阿爹让他脱掉臭烘烘、硬邦邦的破烂衣裳,给自己套上了软绵绵带着香味儿的衣裳;阿爹又叫他坐上了马车,那是傅青第一次坐马车。
马儿打着响鼻儿,“咴咴”地叫,屁股下的垫子很柔软,这可真新奇。
阿枫也坐进了马车,阿爹让阿枫陪同自己去京城。
阿爹对他说过,京城里要什么有什么,不但有好吃又好玩的糖人,还有各式各样的花灯。
阿爹说,到了京城,青青就享福喽!
阿爹真好,阿爹知道自己在家里住的不开心,所以要送青青去好地方享福去。
他还知道自己舍不得阿枫,便让他陪自己一起去京城,阿爹真好。
路上他们碰到了许多坏人,坏蛋们把他们掳走关了好多天。
坏蛋往阿枫嘴里塞了一丸药,然后阿枫哥哥就睡着了。
他惊恐地喊着“阿枫,阿枫哥哥”,直喊得声嘶力竭,阿枫也没回来。
后来他喊累了,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第二天清晨,他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又重新回到了马车上。
一切都像是一场噩梦,阿枫仍旧好端端地坐在他的身侧。
见他醒转,阿枫唇畔噙着一抹温柔的笑,轻轻地对他说:
“小公子,京城到了。”
他欣喜地掀开帘子向外看,只见满地红枫似血。
阿枫感受到头顶暖热的手掌,抬头扯出一个笑来。
傅青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捂住嘴嗤嗤地笑出声。
“好了,咱家已把小公子送至此处,也该回宫了。”王德不耐烦地拍了拍褂子上的浮灰,睨着阿枫哼笑一声,“伺候好你那小主子,在京城可不比西南。”
“小人受教了。”阿枫跪下身恭恭敬敬地拜了拜,“多谢公公提点。”
“算你识趣儿!”
王德不屑地冷笑了一声,拂尘随着他的动作摆了摆,率着几个小太监转身离去。
阿枫死死地盯着王德的背影,直到他渐渐走远,方才晃晃悠悠地起了身,对着人离去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
“不过是个阉人,竟是这般猖狂。”
他忿忿地抖了抖衣袍上的黄土,转身便要踏入府门,袍角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勾了去,扯得他不得不停下步子。
阿枫低头睨了一眼,这厢才想起被自己丢在身后的拖油瓶。
阿枫眸子里的戾气还未敛起,傅青乍一瞧见便战战兢兢地打了个哆嗦,双脚也畏惧地向后挪了挪。
尽管手指害怕得颤抖起来,可他还是执拗地揪着人的衣裳。
“阿枫哥哥。”
傅青仰着头看着阿枫,哑着嗓子唤他。
阿枫眸底浮上了意味不明的笑意,虚虚地遮掩住他眼中的暴戾。
他微微俯了身子,如从前无数次那般伸出手,揉揉傅青的后脑勺儿。
可傅青却像是察觉了什么似的,薄薄的背脊紧张地僵硬起来,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